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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他屬于3H時代

梅洛-龐蒂和法國現象學共命運,與這一思潮完全同時代:他雖然沒有參與到對德國現象學的最初引進中,但自從獨立的法國現象學運動開展以來,他始終就是其中最為活躍的一員,而當他生命終結之時,也適逢現象學讓位于結構主義之際。現象學能夠進入到法國,與胡塞爾1929年在巴黎的演講關系密切,尤其與列維納斯等人在此前后進行的譯介工作分不開。不過,在法國形成獨立的現象學運動,或者說借助于德國思想來開展出法國特色的現象學,時間表則要靠后一些。這一運動開始于1936—1938年,在二戰期間秘密地存在,在戰后達到巔峰狀態。這種獨立展開與薩特在聽取了雷蒙·阿隆的建議后,開始對現象學產生狂熱好奇心聯系在一起。阿隆本人在接受德國思想時,徘徊在胡塞爾、海德格爾的現象學與李凱爾特(1863—1936)及韋伯(1864—1920)等人的新康德主義之間,但他同時明確地表示,“通過研究現象學,我自己也感受到了一種相對于我的新康德主義教育的解放。”[1]

我們應該談到現象學被引進法國之前,也就是說梅洛-龐蒂和薩特求學時代的法國哲學現狀。當此之時,法國哲學的主流是新康德主義者(或新批判主義者)布倫茨威格(1869—1944)的觀念論哲學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學,這兩種可謂勢不兩立的哲學都對梅洛-龐蒂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有學者這樣寫道:梅洛-龐蒂、薩特同所有同輩學人一樣,天然地接受了雙重遺產,一方面是布倫茨威格的“反思哲學”,它是笛卡兒式和康德式觀念論的繼續,它認為意識單獨構成了實在;另一方面,更隱秘的是柏格森的“直覺哲學”,它相反地是一種實在論,它在外部實在中看到了意識的直接與料[2]。按照梅洛-龐蒂本人的回顧,到1930年他完成哲學學業時,從法國哲學思想的角度看,唯有兩種主導性的勢力,即布倫茨威格和柏格森兩股勢力。在梅洛-龐蒂眼里,布倫茨威格思想最具優勢,而柏格森的思想則相對處于劣勢。但前者是法國現象學力圖拋棄的東西,而后者則是可以利用的資源。

布倫茨威格是“科學哲學”的著名代表,其影響主要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他要表達的是笛卡兒式的、康德式的理性主義傳統,強調認識論和反思方法的優先性。他之所以產生重大影響,并不在于他的思想有多么原創,而是由于“他的卓越的個人才華”,尤其重要的是他掌控著教師資格考試。梅洛-龐蒂把這位索邦大學教授描繪為“一個通曉詩歌和文學的哲學家”,“一個特別有學問的思想家”,具有“值得關注的個人知識和個人天賦”。然而,“這一哲學的內容是相當淺薄的”[3]。布倫茨威格哲學其實是康德哲學和笛卡兒哲學的一種混合物,“布倫茨威格向我們傳播了康德所理解的那種觀念論傳統。這種觀念論在他那里是緩和的,但大體上是非常康德式的觀念論。透過布倫茨威格,我們得以認識的是康德、笛卡兒,也就是說,這種哲學主要就在于一種反思的、向自我回歸的努力。”[4]與布倫茨威格勢力同時的是柏格森勢力。柏格森有其獨創的思想,但在傳播途徑和哲學權力方面顯然不及布倫茨威格。他從來沒有在大學里教過書,從未成為大學的一部分。他沒有在索邦大學呆過,因為它以其理性主義姿態對柏格森的思想懷有某種敵意。盡管他是法蘭西學院教授,但到1930年就不再教學,他把位置讓給自己的學生勒·魯瓦以便專心致志于著述。這樣一來,到1930年,柏格森的影響還不是那么重要。然而,經過歷史的選擇,布倫茨威格對后世幾無影響,而柏格森卻在世界范圍內獲得了聲譽。后者的哲學傾向與前者完全相反,表現出明顯的反康德主義和反笛卡兒主義傾向。梅洛-龐蒂這樣談到柏格森當時尚不明顯的影響:“但還是要談談這種影響和通過它可能引出的方向。如果它對我們產生影響,它應該是一種完全不同于康德主義和笛卡兒主義通過布倫茨威格把我們引向的方向。”[5]總之,柏格森哲學開辟出的是一個與觀念論完全相反的方向。

在告別布倫茨威格并且沿著柏格森的路線發展法國特色的現象學之旅中,梅洛-龐蒂和薩特既是同道又頗多分歧。他們共同開辟出了新康德主義觀念論和柏格森主義生命哲學之后的新天地,這其實是一種引進德國哲學以便消除笛卡兒理智主義傳統的努力。達斯蒂爾表示:“梅洛-龐蒂思想處于兩種思想傳統的合流處:從笛卡兒到比朗和柏格森的法國哲學,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現象學。這兩股潮流同等重要,一開始就必須強調理解梅洛-龐蒂思想要求對這兩個源泉的深入認識。”[6]簡單地說,梅洛-龐蒂和薩特等人看出了柏格森主義與現象學—存在主義之間存在著廣泛的一致性,他們利用外來的黑格爾、胡塞爾和海德格爾哲學,同時借助于本土的試圖超越笛卡兒主義的柏格森哲學,促成了法國哲學的一個新時期,這就是所謂的3H時代,即法國哲學受到德國哲學家Hegel(黑格爾,1770—1831)、Husserl(胡塞爾)和Heidegger(海德格爾)思想左右的時代。

薩特、梅洛-龐蒂等深受上述三位德國哲學家影響的一代法國哲學家,都在20世紀初出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產生廣泛影響。德里達說薩特關于人的實在的理論是一種“哲學人類學”,是“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式的人類學”[7]。這表明薩特集中體現了3H的影響,梅洛-龐蒂也完全一樣。他們在學生時代受到新康德主義較大的影響,后來則更多地傾向于柏格森主義。盡管他們要求徹底地清除前者的觀念論,但對后者在很大程度上也持有保留態度。當然,梅洛-龐蒂在反康德主義方面走得要遠一些,原因在于,薩特公開地忠實于意識哲學,而就梅洛-龐蒂來說,雖然其早期思想中可能隱含有意識哲學,但至少他的公開立場是反意識哲學的。現象學在1960年代初結束其支配地位,3H時代讓位于3M時代:受馬克思(1818—1883)、尼采(1844—1900)和弗洛伊德(1856—1939)三個懷疑大師(trois ma?tres du soup?on)影響的新生代哲學家開始主宰法國哲學和思想舞臺。

把法國本土資源一并考慮上,3H時代也可以說是柏格森與黑格爾、胡塞爾和海德格爾一起統治法國哲學的時代。我們大體上在這樣的背景中來看待梅洛-龐蒂的哲學。梅洛-龐蒂在后來的回顧中表示:“如果我們曾經是柏格森的重要讀者,如果我們曾經更多地思考柏格森,我們應該被吸引到了一種哲學,我說更多地被他引導到了一種更為具體的哲學,比布倫茨威格引導我們的哲學更少反思的哲學……如果我們仔細地閱讀過他,我們應該已經學會10年或15年之后由我們當作生存哲學的發現而考慮的某些東西。”[8]這無疑表明了3H一代對于柏格森哲學的認同,這種認同既意味著告別布倫茨威格的新康德主義,又意味著引進現象學—存在主義。按斯皮格伯格的看法,柏格森主義是現象學進入法國的有利因素:“當現象學在法國舞臺上出現的時候,柏格森主義仍然是占據支配地位的哲學。這兩種哲學之間的某種相似是明顯的……現象學很容易被放寬限制的柏格森主義通過。”[9]當然,法國哲學界并不打算客觀地引進德國現象學,而是要賦予它以非常強烈的法蘭西色彩,那就是對于具體問題、感性世界和生活領域的極度關注。

3H并列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本來要談論法國對現象學的引進,我們卻首先得談到對黑格爾哲學的引進。原因在于,引進黑格爾哲學的直接原因是要為現象學—存在主義造勢。也就是說,在法國特色的現象學中,新黑格爾主義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引進黑格爾的最簡單而直接的理由是,隨著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馬克思主義變得十分重要,而黑格爾哲學則是馬克思思想的重要來源。由于這種引進明顯地走向對具體經驗的關注,于是成為克服新康德主義和笛卡兒主義的純粹意識和純粹觀念論的利器,并為現象學—存在主義順理成章地加以利用。法國現象學的獨特性就在于,它與存在主義的不可分割,因此更重視具體經驗而不是純粹意識。從總體上看,它要么通過克服布倫茨威格哲學而直接揚棄笛卡兒的觀念論,要么通過創造性地修正胡塞爾哲學來予以克服。薩特和梅洛-龐蒂等人并沒有直接地閱讀黑格爾的浩瀚的原始文獻,他們往往是在科熱夫、伊波利特和讓·華爾(1888—1974)等新黑格爾主義者的研究的基礎上,實用地采納某些東西來為現象學—存在主義作論證,他們充分地發掘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以及在此之前的工作,創造性地利用他關于人的具體經驗方面的論述,比如苦惱意識之類。

梅洛-龐蒂在他根據伊波利特的一次講座而“自由發揮”出來的《黑格爾哲學中的存在主義》一文中指出:“黑格爾是一個世紀以來所有堪稱偉大的哲學,例如馬克思主義哲學、尼采哲學、德國現象學和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哲學的源泉。他開啟了探索非理性并將它整合到某種擴大的理性中的嘗試,這仍然是我們時代的任務。”[10]他表示自己不談唯心主義的黑格爾,只關注具體經驗,即在這種意義上談論黑格爾的存在主義:不打算把各種概念連接起來,而是在它的所有部分里揭示人類經驗的內在邏輯。我們知道克爾凱戈爾對黑格爾進行了猛烈的批判,主要攻擊的是他晚期的絕對唯心主義。梅洛-龐蒂表示,“如果說1827年的黑格爾受到唯心主義的指責,我們卻不能同樣地說1807年的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乃是一種戰斗的而非勝利的哲學。”[11]從《知覺現象學》之后的一些著作可以看出,黑格爾對梅洛-龐蒂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黑格爾哲學就這樣在法國哲學家的合乎情理的“活”學“活”用中“首”“尾”脫離了。

這樣理解的黑格爾哲學實際上是從胡塞爾的純粹意識理論通向海德格爾的在世存在理論的橋梁。由于關注具體經驗,法國哲學對德國現象學的引進,并沒有遵循學術思想本來的邏輯——法國最先引入的是舍勒和海德格爾,而不是現象學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胡塞爾。就引進胡塞爾而言,更多地是接受他后期對于生活世界的關注,而不是其先驗觀念論,于是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或者弱化了其思想中的先驗唯心論成分。舍勒對情感和價值的關注,海德格爾對在世存在的關注,胡塞爾后期對生活世界的關注更切合法國人對于具體而非抽象的關注。這種具體關注導致現象學始終與存在主義相伴隨,并由于存在主義運動而產生更大范圍的影響,也因此走出了狹隘的學術圈。薩特和梅洛-龐蒂都對此做了大量的有益的促進工作,但薩特的思想在當時無疑產生了更重大的影響,他充分地利用具有介入功能的文學手段,極大地擴展了存在主義思想波及的范圍。

[1] 阿隆:《回憶錄:五十年的政治思考》,Julliard出版社1983年版,第68頁。

[2] 達斯蒂爾:《肉與語言:論梅洛-龐蒂》,Fougères: Encre Marine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

[3] 梅洛-龐蒂:《旅程二:1951—1961》,Verdier出版社2000年版,第250頁。

[4] 梅洛-龐蒂:《旅程二:1951—1961》,Verdier出版社2000年版,第250頁。

[5] 同上書,第252頁。

[6] 達斯蒂爾:《肉與語言:論梅洛-龐蒂》,Fougères: Encre Marine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

[7] 德里達:《哲學的邊緣》,Minuit出版社1972年版,第137頁。

[8] 梅洛-龐蒂:《旅程二:1951—1961》,Verdier出版社2000年版,第253頁。

[9] 施皮格伯格:《現象學運動》,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593—594頁。

[10] 梅洛-龐蒂:《意義與無意義》,Gallimard出版社1996年版,第79頁。

[11] 同上書,第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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