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之話本小說
“宋一代文人之為志怪,既平實而又乏文采,其傳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不逮,更無獨創之可言矣。然市井間,則別有藝文興起。即以俚語著書,敘述故事,謂之‘平話’,即今所謂‘白話小說’者是也。”[1]這是由于唐代政治比較寬松,而宋代的諱忌漸多,且小說趨于理學化,教訓色彩濃厚。但宋代的手工業與商業繁榮造成了城市人口的迅速增長,民間的娛樂需求使都市中出現了許多“瓦舍”、“勾欄”。這些平民的游藝場所是“說話人”賣藝的地方,而他們演述故事的底本,就稱為“話本”。但這些民間的說話伎藝,并非始于宋朝,它們早就萌發于唐代。鄭振鐸在《中國俗文學史》中闡明了宋代的“平話”及其底本“話本”皆發源于唐代的“變文”,而“變文”一度失傳,直到敦煌寶庫的發現,我們才探清了“平話”這股中國白話小說的“活水”的源頭:
在敦煌所發現的許多重要的中國的文書里,最重要的要算是“變文”了。在“變文”沒有發現以前,我們簡直不知道:“平話”怎么會突然在宋代產生出來?“諸宮調”的來歷是怎樣的?盛行于明、清二代的寶卷、彈詞及鼓詞,到底是近代產生的呢?還是“古已有之”的?……發現了“變文”的一種文體之后,一切的疑問,我們才漸漸的可以得到解決了。我們才在古代文學與近代文學之間得到了一個連鎖。如果不把“變文”這一個重要的已失傳的文體弄明白,則對于后來的通俗文學作品簡直有無從下手之感。[2]
所謂“變文”之“變”,當是指“變更”了佛經的本文而成為“俗講”之意。……后來“變文”成了一個“專稱”,便不限定是敷演佛經之故事了。……“變文”是“講唱”的。講的部分用散文;唱的部分用韻文。這樣的文體,在中國是嶄新的,未之前有的。故能夠號召一時的聽眾,而使之“轉相鼓扇扶樹。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變文”所用的韻式,至今還為寶卷、彈詞、鼓詞所保存。真可謂源微而流長了。[3]
鄭振鐸為我們講清了“變文”與“平話”的源流關系。原來“變文”是將佛經的經文通俗化,編成了很有吸引力和可聽性的故事,是向中國老百姓闡揚佛教的一種通俗文體。這大概是經文太難懂,且枯燥。僧侶用“經變”來使老百姓易于理解。這種又說又唱,故事性極強的“俗講”新文體,當然受到聽眾的普遍歡迎,其熱鬧的場面達到了沸點。“轉相鼓扇扶樹”,“聽者填咽寺舍”。宣傳的力度加大,布施的財源也增多,僧侶當然是樂意為之的。可見唐時的廟宇,不僅是頂禮摩拜佛祖的地方,它其實也是一個游樂場所,它不僅是百姓聽“經變”的地方,有時甚至是百戲雜陳的所在。“愚夫冶婦”,簡直是擠得水泄不通。后來大概是“經變”聽多了,產生了厭倦情緒,于是又將民間流傳的故事傳說加以改編,稱為“俗變”。到了宋真宗時,一道禁令將廟宇里的“俗講”的熱潮撲滅了。但是老百姓要娛樂的需求是撲不滅的,于是他們將熱情轉移到“瓦舍”與“勾欄”中去。這樣,“變文”的一支就發展為“平話”,出現了說話人的底本,即后來的白話小說。
“變文”的另一支就是鼓子詞、諸宮調、寶卷與彈詞,其結果就是促使了偉大的元雜劇的誕生。鄭振鐸說:
“諸宮調”是宋代“講唱文”里最偉大的一種文體,不僅以篇幅的浩瀚著,且也以精密、嚴飭的結構著。……她是宋代許多講唱的文體里的登峰造極的著作,……有專門的班子到各地講唱“諸宮調”;講唱的時間,不止一天兩天,也許要連續到半月至三、兩月,然而聽眾并不覺得疲倦。……如果沒有宋、金的諸宮調,世間也不會出現著元雜劇的一種特殊的文體的。[4]
鄭振鐸對“變文”的發現與對“變文”本身的估價是非常恰當的。而根據胡士瑩的考證,在瓦舍和勾欄里的演藝可分四家,即一、小說(即銀字兒):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銀字兒是一種銀字管伴奏樂器);二、說鐵騎兒:士馬金鼓之事;三、說經:演說佛經或說參請:參禪悟道之事,(寶卷的寶字也是指佛經,至今民間還有“宣卷”之說,也就是宣講寶卷之意);四、講史書:講說前代興廢爭戰之事。[5]
宋平話的說話人的隊伍發展得很迅速。在《東京夢華錄》中提及汴京瓦舍的藝人僅6人,但到南宋時,據《夢梁錄》和《武林舊事》記載,臨安的說話藝人已近60人了。說話人還有稱之為“雄辯社”的組織。說話人的行業謂之“舌耕”。這個名詞實在是太形象化了。我們寫文章,謂之“筆耕”,他們以說話謀生,當然是憑三寸不爛之舌去耕作了。羅燁對他們的本領極為稱贊:“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又說:“有說者縱橫四海,馳騁百家,以上古隱奧之文章,為今日分明之議論。或名演史……皆有所據,不敢謬言。”[6]這里就涉及到當時的講史了。那時在瓦舍、勾欄中就已有說“三分”的專家。“三分”之所以受歡迎,除了它的內容精彩之外,又因這段“三角”之爭的歷史,繁簡得當。如說楚漢之戰,不過是兩軍對壘;如說春秋列國,又因頭緒太多,而使聽者覺得雜亂而不得要領。歷史小說是世宇間一本大賬簿,而有了講史書,長篇小說這種體裁也就呼之欲出了。中國皆名其為“演義”,就是“敷陳義理而有加以引申”。這七分真實,三分虛構的“三國”,聽得俗眾們似醉如癡,動了真感情:
東坡(《志林》六)謂“王彭嘗云,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以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7]
在宋代“三分”已有專科,而宋元間,《大宋宣和遺事》和《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等“擬話本”也已出現,那就是說《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皆已初露端倪,這三部來自民間的偉大的“積累型”通俗小說都已在說話人的舌耕中孕育;而話本中的短篇小說《京本通俗小說》也在等待著馮夢龍和凌濛初的“三言”、“二拍”的超越。
[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二篇·宋之話本》,第85頁。
[2]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上)》,分別為180—181頁、190—191頁,上海書店1984年版。
[3]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上)》,分別為180—181頁、190—191頁,上海書店1984年版。
[4]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下)》154頁,版本同〔14〕。
[5] 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第3章第2節,中華書局1980年版。
[6] 羅燁:分別見于《小說開辟》、《醉翁談錄·舌耕敘引》。
[7]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四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上)》,第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