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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延川剪紙:家傳剪子,剪紙傳心

高鳳蓮和女兒劉潔瓊,在自家的門口剪紙

56歲前,高鳳蓮只是陜北黃土高原上,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五十五歲之后,她因剪紙得到中央美院的靳之林老師賞識,受邀參加1995年的世界婦女大會,以一幅6張大紅紙拼剪的《牌樓》驚艷會場。

延川剪紙入選國家級非遺后,她被評為該項目代表性傳承人。2007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北京向高鳳蓮授予了“民間工藝美術大師”榮譽稱號。

高鳳蓮沒有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17歲出嫁后,一直沒有離開過白家塬,在那個村莊里,度過了一個平凡女人不平凡的一生。

以她為代表的延川剪紙粗獷自然,鮮活生動。被人稱贊“有原始圖騰的文化內涵在里面,有種‘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感覺。”

在另一個層面,作為古文明的搖籃,黃河邊的這片土地上,我們的先民完成了從蒙昧的鴻蒙,向文明社會的過渡。延川剪紙中常見的蛇、魚、蛙等原始圖騰,則成為撲朔迷離的古老時代的一個遺影。這些文化符號,在高鳳蓮這樣的陜北女人手中,有意無意地傳承著。日月更迭中又有著怎樣的流失與嬗變,留給今人的,是無數(shù)神秘的想象。

【一】

黃土高原的冬天是清閑的,生一爐炭火,坐在溫暖的炕上,等待一個松軟的春天。

高鳳蓮的炕頭常年放著一個竹籃,里面有一把剪子,幾張紅紙。剪個花樣或者支起竹繃繡花,一針一線,一刀一剪,把日影磨得西移。這個出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女人,是延川縣遠近聞明的能人,而今腿腳已不利索了,從一個窯洞到另外一個窯洞,竟也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需要支著拐杖一步步地挪動。

黃河流入陜北,遭遇呂梁山的阻隔,在黃土高原上沖刷出一道道幽深曲折的溝壑,成為陜西和山西天然的分界線。高鳳蓮的家在延川文安驛鎮(zhèn)的白家塬村,黃土隴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個村莊。車子在溝溝峁峁里走了很久,目之所及,景色一成不變:枯草覆蓋的逶迤山嶺,溝壑連著溝壑。我疑心是不是要把這起伏的山巒走完才算到了。車子停在白家塬村的山崗上時,綿延的黃土隴依然看不到盡頭。

白家塬村只有20余戶人家,一條狹窄蜿蜒的山路,連接著文安驛鎮(zhèn)和外面的世界,坡道陡峭,往來的車輛極少,即便是今天,農(nóng)用三輪車仍是最合適的交通工具。而在3年前,路還未通,雨天進村多半是要靠雙腳走的。村里家家戶戶仍住窯洞,門口曬著火紅的辣椒和金黃的玉米棒子,豐收的味道撲面而來。窯洞內,一溜的大土炕,十分溫暖。

一孔土窯,正對著山崗,一溜土炕、一個水缸、兩只碗,這是十七歲的高鳳蓮出嫁時,丈夫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吃飯的筷子還是婆婆用樹枝削的,坑上鋪的氈是借別人家的。在那孔土窯洞里,他們住了近三十年,生養(yǎng)了六個兒女。她和丈夫一起種地、販糧、倒牲口、織布、紡線、做鞋、賣衣服,最艱難的時候,還討過飯。家里的光景好起來后,夫妻倆親自擔土、壘磚,在原地翻修了新窯。

時值冬天,她家對面的山巒光禿禿的,草很少,樹更少,山谷之間還殘存著未消融的雪。西北風吹得孤零零的幾根干草枯枝在山間搖擺,襯得這冬天越發(fā)的蕭索。蘋果摘完了,落了葉子的清瘦枝干,伸向湛藍的天空,仿佛仰面朝天的老人,貪婪地享受久違的,安靜的陽光。

“電視劇《人生》在那山崗上取過景。”盡管大字都不識一個,高鳳蓮和許多延川人一樣,稱作家路遙為“我們的路遙”。路遙長大的那口破窯洞,就在白家塬的山腳下,和習近平插隊的梁家河相去不遠。對于高鳳蓮而言,也許更為熟悉的路遙,是那個跟她一起在地里掄鋤頭“受苦”的后生。在陜北,農(nóng)民們下地干活是“受苦”,受苦是農(nóng)民的宿命。

延川的女人,生下來就會拿剪子,女人的日月,都是剪出來的。她們的悲喜,是不能唱的,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哼,剪進花樣里。

中國地域遼闊,民間剪紙?zhí)厣置鳌T谀戏剑艏埶嚾硕鄶?shù)是男人,一般是用刻刀鏤刻,精致細膩、典雅工整。延川的剪紙高手大多數(shù)是女人,和男人的信天游一樣,隨心所欲,粗獷自然,剪紙是為了傳情。

一把外婆用過的老剪子,傳給母親,再傳到她手上,機緣巧合改變了高鳳蓮的命運。延川剪紙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后,高鳳蓮被評為該項目代表性傳承人。2007年4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北京向高鳳蓮授予了“民間工藝美術大師”榮譽稱號。

【二】

劉潔瓊剪的拉手娃娃

農(nóng)村婦女新剪了窗花,拿到窯洞的玻璃上比劃

56歲之前,高鳳蓮只是生活在黃土地上,一位平凡又堅韌的女人。

父親曾是當?shù)氐娜迳瑘猿终J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只需勤儉持家,高鳳蓮至今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高家的女人天生的“巧手手”,她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巧婆姨”,當?shù)厝思曳灿谢閱始奕ⅲ傉埶ゼ艋ǎe暇時替人縫縫補補,補貼家用。當母親在燈下,哼著小曲,揮舞著剪子的時候,高鳳蓮就伏在她的膝蓋上看,久了睡意襲來,便枕著窸窸窣窣的剪紙聲安然入眠。

母親從未正式教過她,但似乎她會拿剪子就會剪紙。紅紙難買到,5歲的鳳蓮就在對聯(lián)紙、葉子上剪,南瓜葉、桑葉、黃瓜葉子,都是練習“紙”。

母親憐惜白家塬村的侄子家貧,便將鳳蓮許給他。丈夫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只會在“土圪塔林中揀芝麻”來養(yǎng)妻育子。高鳳蓮和丈夫一起,沒日沒夜地在黃土地里耕耘著光景。天晴時在地里勞動,下雨便打理瓜果,晚上還借著豆燈,剪鞋樣、剪喜花……

她經(jīng)常對女兒說:“夫妻本是同林鳥,男人是一棵樹,就是女人的靠山,女人是小鳥,若無大樹枯干,你這小鳥何起何落?不管到什么時候,都不能貶低自己的男人。”

高家的“巧女人”,嫁到白家塬,成了“巧婆姨”。村里有紅白喜事,都要找她。女兒幼年時,褲子膝蓋處破了,她便找來兩塊布,繡上小老虎,再補上,可愛又有趣。土窯洞的窗戶上,糊的還是薄薄一層紙,但不甘寂寞的,貼著她信手剪的窗花……

1988年是她人生的轉折點,高鳳蓮終于遇到伯樂——延川縣文化館的馮山云。

早在1978年,中央美院教授靳之林在陜北進行民間剪紙的挖掘普查工作,結識了馮山云。當時發(fā)現(xiàn)的剪得最好的六位農(nóng)村老大娘,在1986年靳之林從延安回京時,還被請到了中央美院的課堂上為學生講民間美術。不過,這六位老大娘中并沒有高鳳蓮。

1988年左右,馮山云在延川縣文化館舉辦民間藝術培訓班,五十多歲的高鳳蓮被推舉參加。馮山云曾是一位普通的農(nóng)村教師,并擔任過《山花》的編輯。這張文學小報,正是路遙文學夢的起點。

“在班上,高鳳蓮的作品并不出色,可以說極平常,可是她對這黃土高原的民俗民情的了解,不是其他作者能比的。而且傳統(tǒng)的觀念在她的剪紙里都以生氣十足的形式出現(xiàn):比如‘扣碗’,在她的剪刀下不是四平八穩(wěn)兩個碗上下緊扣,而是從碗里沖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來。”馮山云說。

1992年,馮山云帶著高鳳蓮到西安參加省里的剪紙大賽,這是高鳳蓮第一次離開延安。兩人都穿著帶補丁的布鞋,鞋幫上還沾著黃土。走電視臺門口的紅地毯時,兩人還開玩笑,要把陜北黃土地的印記留在這里。比賽開始,他們才發(fā)現(xiàn)是命題作文——“剪出某銀行的行標”,高鳳蓮連銀行是什么都不知道,遑論行標,無奈只得隨手剪了兩只雞,比賽結果墊底。

回延川后,馮山云不服氣,將高鳳蓮的剪紙寄給靳之林,“讓他評評理。”靳老師一看便覺驚艷——這些看似粗糙的剪紙,如此生動、跳脫,“有原始圖騰的文化內涵在里面,有種‘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感覺。”

又三年,高鳳蓮應邀參加世界婦女大會。距離民間藝術展只有數(shù)天,中國尚無一幅氣勢恢宏的作品。組委會想到了高鳳蓮。靳之林問她,三天之內能否剪出一幅能撐場面的剪紙來。她想了想,說“可以試試”。

這個根本沒有見過天安門的農(nóng)村女人,僅憑幼年自家牌坊的殘存記憶,用六張紅紙,拼剪成一幅磅礴的《牌樓》,飛檐翹角,屋宇軒昂。在當日的展會上,《牌樓》驚艷了世界各地的與會者,高鳳蓮的名字,從此被人記住了。

【三】

團花是延川窗花里最常見的,每個女人都會剪

延川剪紙講究觀念,不在乎“像”,人眼睛會剪成花

(本版圖片杜婷婷攝)

剪紙在延川叫“鉸花”,“‘花’就是‘美’,剪花就是剪出美來嘛。”高鳳蓮放下手中的竹繃,笑著說:“我們這有個笑話,一個女人生孩子,叫丈夫去喊丈母娘。丈母娘問小孩是男是女?他說:‘大花生得個小花,叫你這老花去伺候我那大花。’在咱這兒,女人自己就是‘花’。”

“剪得像”對于高鳳蓮,也許并不重要,“延川人講:俊人的臉就像梅花朵朵,眨巴起來毛撲閃閃的像一對蝴蝶,黑溜溜的眼珠活像一對隔墻的毛毛狗。所以剪個人,就要把最美的東西按在人臉上,這人的眼睛,就要剪成個蝴蝶、牡丹花。”

她的剪紙打上了她性格的烙印,好就好在那股“粗獷”勁兒。她剪出來的都很“活泛”,從來不“安分守己”,動物多撕胳膊裂腿,威風凜凜。“剪紙又不是肉,肉你擺動變化太大了,疼呢。剪紙任你擺來擺去,越大越好,才顯得會動呢。孩子一生出來就哭得哇哇的,就是牲靈一出世,也是朝四面八方亂動才站起來哩。”她剪的馬,四條腿像個風火輪一樣向四方旋轉,她說“這是天馬”。

正因為這份“隨心所欲”,在延川,一千個女人,就能剪出一千種風格的剪紙。但共通的,就是對有趣、活泛的追求。人的耳朵旁、頭頂上,要剪上喜鵲,老虎的肚子上剪出小老虎,挖山丹丹花的老頭站在花朵里……。

劉潔瓊是高鳳蓮的三女兒,也會剪紙。“我媽剪《魚戲蓮》,我問她:這是什么意思啊?她說:就是那個意思。我問:就是哪個意思啊?她說:就是那個意思嘛!”劉潔瓊為人妻母后,才慢慢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女人是花,男人如魚戲蓮,魚咬蓮后才能形成一個家。”

慢慢的,劉潔瓊越來越像母親。母親跟她講過的傳說,哼過的山歌,都成了剪紙豐富的靈感來源,“三哥哥拉著四妹妹的手,手提上羊肉,懷里揣上糕,拼上性命往哥哥家里跑……”說的男女情愛,自然又坦蕩。

劉潔瓊早期有幅剪紙作品《趕牲靈》,講的是男人離家攬工,空守窯洞的婆姨到了晚上,坐在紡車前暗自傷悲,忽然聽見鈴兒響、狗兒咬,慌慌忙忙提上燈籠跑到外面,踮起小腳尖,心急火燎地張望——“你若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

婚后,丈夫奔波于生計很少回家,她就和這些紙花對話,邊擺弄邊唱:“一對枕頭兩條氈,長下一個枕頭短下一個人。你孤身一人出門在外做買賣活受罪,我灰不塌塌的坐在麻油燈下兩眼淚汪汪的鉸花花,眼淚珠珠滴在我的紅繡鞋上,好似孤雁落沙灘……”母女兩代人的情感,借著剪紙在某個時空里相遇了。

【四】

延川的剪紙,除了男女情愛、花鳥魚蟲之外,還保存著大量傳統(tǒng)紋樣,包括蛇盤兔、抓髻娃娃、招魂娃娃、掃天媳婦,以及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才知道的“魚娃娃”、“蛇娃娃”、“龜娃娃”等,從中不難捕捉到遠古圖騰和宗教祭祀的影子。

高鳳蓮在村里聲望很高,凡有新媳婦娶回來,總是要請她去“上頭”。上頭是婚禮中的一道禮俗,也稱為“結發(fā)”,新婚燕爾并肩坐于床頭,由多子多福的老人將兩人的頭發(fā)編在一起,“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離。”據(jù)說,這是由母系氏族社會流傳下來的一種習俗,至今仍在延川留存,他們認為“沒上頭婚就沒結成”。

據(jù)高鳳蓮介紹,在婚俗中,經(jīng)常要剪的喜花是“抓髻娃娃”。它象征子孫繁衍生命綿延,是陜北民間最流行的保護神,灶上也貼、窗戶上也貼,有時候還掛在樹上。貼在結婚的帳房里的抓髻娃娃又被稱作帳房花。在靳之林教授看來,它是存在于封建小農(nóng)社會里典型的祖先崇拜與生殖崇拜的結合,表達著來自人類遙遠本能的那種生命生生不息的欲望。

在漢唐時期,剪紙曾被用于祭祀,杜甫曾有詩云:“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如今,這一古老的儀式在延川依然存在。劉潔瓊一邊與我聊天,一邊飛舞著手中的剪子,紅紙屑在陽光里撲簌飛舞。話說完了,一排拉手娃娃也剪了出來——這是用于做法治病的。在以前,如果孩子受了驚,母親都會剪兩個“招魂娃娃”,一個回頭、一個向前,再喊著孩子的名字,就能把孩子的“魂”招回來。

據(jù)靳之林考據(jù),延川剪紙中大量存蛇、魚、蛙等形象,與臨潼姜寨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半坡魚蛙紋彩陶盆圖騰標識相互印證,是6000年前黃河流域母系氏族社會早期漁獵經(jīng)濟的反映,以及原始圖騰的遺存。因此,他認為:“原生態(tài)的民間剪紙是一種保存大量古代文化符號和信息的活的文物,而黃土高原在漢唐時期是中華文化的中心,所以從剪紙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文明從蒙昧狀態(tài)到興盛初期的明顯變化線索來。”

這些文化符號的傳承,完全是無意識的,沒有文字記載,只是憑著母親與女兒之間的口口相傳,借著尋常的剪子傳遞至今,使得許多的猜想更為撲朔迷離。它們和黃河邊不斷出土的文物一樣,留給今人關于“人之初”的神秘想象。

在許多地方,剪紙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一種產(chǎn)業(yè),但是在延川,如馮山云所言,剪紙維持著它本來的面目,仍只在一個個平凡的女人的炕頭傳承。他認為,民間藝術走到頂層了,應走回頭路,回到它來的生活中。“只要不去人為的破壞人的生存環(huán)境,延川剪紙就會自然而然的活著傳下去。”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年輕人相繼走出黃土地,擁抱外面的花花世界;迫于生計,越來越多的女人,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剪子;而隨著高鳳蓮這樣的老人,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老甚至死亡,那些沒有文字記載的傳說、山歌、古老的“魚娃娃”、“蛙娃娃”或也將不復存在了。

延川剪紙不應像風中的黃塵那樣隨風而逝。

以上報道原發(fā)于2016年1月20日,記者余婷婷延川走訪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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