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好突圍當口,御林軍已經像盾牌一樣,將父皇和嬪妃等人隔絕在內。
眾人只見眼前綠裙忽閃,絲袖軟軟拂過將士們的鼻梁和眉頭,令人不禁想起那句冰肌自是生來瘦。
眼看情形不對,場外二哥大喝,“把她手上那玩意兒給我奪了!”
被晃了眼睛的侍衛這才得令動身,宋卿好卻已穩穩落在刑臺上,拖劍而行。
我站在城墻向下眺望,一幕幕看得心驚肉跳。
三哥不動聲色按住我的肩頭,只見宋卿好照著前來阻止她的行刑者一陣猛踩,踹下臺。
宋不為沒想還能這樣近距離看宋卿好,或者叫做沒想還能看完好無損的她一眼,男人肝膽俱裂間竟撇著耷拉的胡子笑了笑,哆嗦著叫她的小名,“好……好、好。”
連兩個字都無法完整念完,可想而知正在遭受怎樣的極刑。
宋卿好心口大痛,一雙眼已血紅,手中握著的長劍哐當當直抖,最終眼眶憋起只說了六個字:“爹,娘——”
“女兒不孝。”
話畢,在雙親渙散的意識中,手起刀落,見血封喉。
為了不叫他兩再經受折磨,宋卿好速度夠快,令血濺開三尺,將少女的眉眉目目染上紅點,有股瑰麗的妖艷。隔得甚遠,我仿佛都能聽見刀鋒過肉的聲音,忍不住閉了閉眼,肩膀跟著身體抖起來。
腦子里有副畫面漸漸躍上,仿佛還是七八歲的我,親眼瞧著數百支長矛插進某位老者胸口。
那年父皇微服出巡,奔赴陽歌見我與母妃,豈料遇邪-教興風作浪。
鬧市街頭場面頓時混亂,我被人群沖散,叫一邪-教小頭頭逮住要抓走,是這位老者救了我。等送回行宮時,陽歌巡撫衙役包括當地駐守的將士們,從行宮內跪到外。
見我平安歸來,母妃血色恢復將我抱在壞,我卻天真地向父皇替老者請賞。
哪料賞沒請到,將對方性命搭了進去。
因為父皇疑心太重,不分青紅皂白說這次邪-教暴動有組織有預謀,老者出現的時機過于恰好,分明另有所圖,“寧錯殺一百,不放過一個。”
我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一直求一直哭,父皇卻跟沒聽見似地,還不耐煩推我一把,仿佛剛剛在殿內擔憂我生死的人不是他,息怒瞬息萬變。
見狀,年幼的三哥捂住我的嘴拉出至殿后,冷眼瞧著老者數次想突破重圍卻失敗。
鑒于老者有點功夫,制服他用了上百將士才成功。臨到身上窟窿密密麻麻,剩最后一口氣,對方兩眼不閉,怒嘆:“國祚,將亡!”
鮮血一如今日那樣噴出,濺了滿場,濺到我心上。
我是從那時候開始轉變的。
我瞧見老者被包圍時,一向被父皇軟言儂語包圍的母妃跪在玉地上,請他放對方一馬,卻被反手兩耳光,“朕未追究扶蘇將賊子私自帶入內宮,你還有臉求朕放過他?!”
明明是救了我。
明明。
但顯然,比起我的生死,他更在意的是自身顏面與皇權安危。
后來我緊緊抓住三哥的手,抽著噎著要他告訴我為什么會這樣。
他嘴唇翕動,說生在皇家,就意味著失去問為什么的資格。就像張裕妃被幾句風言風語打入冷宮時,他也聲嘶力竭問過為什么,但沒有用。
“別人只會告訴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氣到口不擇言:“為什么這個‘君’是他?為什么!”
少年憋起青嫩的眉頭,捧著我梨花帶雨的臉,目光堅毅:“會不是的。”
會不是的。
彼時彼日,對上那雙不假辭色的眼,我并不明白那四個字的重量。但那天,我懂得了何為伴君如伴虎,亦學會了害怕。
我需要牢牢謹記的一件事情是,盡管我很懷戀幼時他對我的寵愛忍讓,但那個人永遠不可能成為父親,他是君王。
亂世出白骨,盛世也有螻蟻。至于宋不為一家,對君王而言,更是命如草芥。
???
宋卿好私自了結宋不為和丁氏的行為,引起朝中大臣諫言兩邊倒。
一邊以二哥為首,控訴宋卿好竟敢持劍入場目無王法,應處死,“否則皇家威嚴何存?”
一邊又道:“赦免宋卿好之事路人皆知,殺了她,如何給天下交代?”
兩派你來我往爭鋒相對沒個結果,常年在朝堂上低調做人的三哥忽然從隊伍里站出,”稟父皇,宋女此番作為——”
“當賞。”
引起抽氣片片。
龍座上的男人瞇了瞇眼,“說下去。”
“近來宋不為叛亂之事引風雨連連,閑言碎語擠滿街頭小巷。然宋女此舉,我朝大可頒布皇榜,贊其早已知曉叛黨作為遂大義滅親。這樣不僅坐實宋不為的罪名,更止了流言安了民心,何樂不為?”
父皇一聽,眉頭展開,瞧著三哥的目光大為激賞,當即開金口,要徐總管擬皇榜,還裝模作樣封宋卿好個什么“明辨縣主”,允放出宮。
離宮那日,我提前去蘭心閣送她,少女來的時候帶了滿滿幾大車,走的時候什么也沒帶。
我看她發面上也干干凈凈,問,“你那些首飾呢?”
問完才知自己夠傻,宋家所有財產都充公了,帶來的那些自然也早被抬到國庫。
她毫不避諱笑我傻,捏捏我的臉,“就你這心性還是乖乖留在皇宮做公主,永遠別離開你的父皇,一步也別。”
不知怎的,我聽出她話中有話,不只笑我心性,好像也藏著危險暗示,遂警戒地瞧她一眼。
宋卿好面上不像剛遭遇過喪親之痛,面對我依然鎮靜,仿佛我不是仇人之女,“怎么?你以為我出宮后要勤學苦練求仙問道摸爬滾打找機會報仇?別逗了,我早就不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勵志典故,好不容易偷生呢,茍且活著還來不及。”
“不,你就是這樣想的。”
我靜靜反駁她,看少女眉毛微動,“如果有機會,你心里想的一定是殺回來。”
宋卿好微斂容,不再言語。
但我不知道的是,她出宮那日,三哥也曾相送。
朱紅宮門前,男子將那只我從未戴過的金爵釵,簪進宋卿好毫無珠玉的青絲,“既是她送的,便是你的。”
畫面像極她剛進宮時,皇祖母送我們雙金環,一人一只。
但當時熱熱鬧鬧,如今冷冷清清。
宋卿好近距離聞到來自異性的陌生香,卻詭異地不排斥,反而抑著聲音說:“將來你們可能會后悔救了我。”
三哥不甚在意,專注地將釵子推到最好看的弧度,“那我們盡量不去后悔罷。”
少女稍抬頭,默不作聲窺著男子青色下巴、飛揚鬢角,心尖切切實實動了兩下。
宋卿好出宮沒多久,三哥徑直來了我的寢殿,囑咐我將金爵釵的另一只溶掉。
“被有心人發現沒好果子吃。”
我當然知道,宋卿好在大殿上差點用它行刺父皇,要不是三哥趁亂將金釵奪下藏進袖中,以二哥追根究底的個性,要不了多久便能查到釵子的來歷。
“但你的隨身玉佩怎么不見戴?”
我注意到男子腰間的流穗消失了,他好似也才發現,緊接著想起那日在大牢宋卿好突如其來的吻,包括手上的小動作,撇唇笑,“看來你不用擔心那宋家姑娘出宮后過得好不好。”
她哪里是以身相許,分明趁機偷玉佩,想著以后孤身行走江湖,興許能靠它解決些麻煩。
后來,關于宋卿好的消息我大多是聽說。
聽說她被宋不為的好友們罵得狗血淋頭,按輩分個個該叫叔伯的人物,提起她直搖頭,嘆:“宋家祖墳沒埋正,生個有血性的,死了。生個狼心狗肺,反倒活得好好的。”
宋卿好不知何滋味,卻不辯解,似乎被多罵幾句她心里反倒好受些。
一路回到沽蘇,家宅凋敝,園丁下人消失得七七八八。奶-大宋卿好的老娘子多少與她有點情分,等她回到宋家才離開,同時神色哀婉地告知她官府什么時候會來收宅子,囑咐她另做打算。
宋卿好點點頭,看對方不緊不慢要走,禁不住轉身問了句:“宋家祖墳入口在哪兒?”
老娘子神色古怪,旦看她傾城一笑:“聽說沒埋正,我琢磨什么時候去看看。”
宋家祖籍其實是上京,后因生意需要才舉家遷到沽蘇,不過祖墳還在上京城,距離鬧市不遠的郊外。宋卿好每年清明都會隨行去祭拜,卻只在青石堆砌的墓碑前上柱香。至于入口,除了宋不為自己,大概只有在宋家待了幾十年的仆人們有點印象,因為每年清明前,都固定有人先趕去除草掃灰一番。
這會兒知道她強顏歡笑,老娘子還是說了個大概方位,終于連連嘆息著走了。宋卿好微微掃一圈曾經的雕梁畫棟,發現草木凋零,塵埃漫天。
不過宅子里并非只余她,還是有人留了下來,一個嬰兒,馬夫的遺子。
宋卿好當初接他進府,企圖改變他的命運,但宋家突遭變故,幼嬰已經連著好幾日沒進過食,睡在濕答答的襁褓里哭得奄奄一息,差點聲都閉了。
宋卿好一探鼻息,還有氣兒,趕緊翻找干凈的襁褓和吃的,結果什么也沒有,只好先撕了我送她的衣裳將小嬰兒裹成一團,抱著他在空寂無聲的院子里坐了良久。
期有孩童調皮跑去推門,被附近做豆花的娘拉回去。
這孩童的爹出生就死了,娘親一手拉扯他不容易,宋不為生前總找借口光顧她們家豆花坊。現下,只聽女子扯著嗓子沖院里譏諷地吼一聲:“不怕砍腦袋啊?”
明顯地指桑罵槐。
宋卿好像沒聽見,伸手戳了戳嬰兒肥嘟嘟的臉,“喂,小家伙,你不開心嗎?”小家伙依舊紅著臉,閉著眼,少女忽正色,長睫毛輕閃。
“別不開心了。”她定定道。
“錦衣玉食以后少不了的,大宅子也還會有的,你的命如此——”
“我的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