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當地的習俗,孩子開口叫你一聲干爹,你得有一份見面禮。禮品不在于貴重,在乎的是情意。當女孩兒一聲干爹,我答應后,兩只手就在身上的口袋里摸了起來。
結果,摸了半天,雙手竟然在口袋中抽不出來了。因為今天早晨上獸醫站取疫苗,我知道取到了疫苗就可回轉大隊,所以連中午準備在鎮上吃飯的米、錢都沒有帶,長褲口袋中只有幾枚擺渡時用的硬幣。
建新一家人看我摸口袋,他們也應該知道我想做什么事,都眼睜睜的看著我。此時,我窘迫得臉漲得通紅。農村三年,我早已成了一位黑臉小伙子,別人是看不出我面色變化的,但我自己感覺得到熱血冒上了頭,臉上開始滲出汗液,亮光光的額頭,在場的人都看見了。
建新看我局促不安的樣子,已明白我當下的尷尬,忙對我說:“從今往后,我們是干親關系了,有空就到我家里來看看干女兒,家中有啥就吃啥,今天雖然是我們干親之間相認,首次相聚吃飯,但事出倉促,我們不要被那些繁文縟節所累。”
“建新哥說得對,我們今后就是親戚了,來日方長。嫂子,我今天失禮了,承受了干女兒一聲干爹,竟然沒有點兒見面禮,只能下次補上了。虧誰都可以,但不能怠慢了我的干女兒響!”我的一通自找臺階下的話,惹來一片笑聲。
一家人說著話,建新嫂子在灶臺上忙著,做好的菜,一個又一個端上了八仙桌。我瞄了一眼飯桌上的菜肴,有蔥花炒雞蛋、紅燒老黃瓜、紅燒洋山芋,綠油油的炒青菜和一大碗咸菜豆瓣湯,湯面上飄浮著油花。我不由得說了一句:“嫂子,你真能干,一會兒功夫就燒出這么一桌好菜,今天我有口福了。
“易一文,見笑了,看著蠻像樣的四菜一湯,但沒有丁點兒葷腥肉末子。今日倉促,將就著對付一頓。等你下次來時,提前告知一聲,我上街割肉買魚招待你。”
正當大家準備就坐吃飯時,門前一陣車鈴聲,一輛嶄新的上海永久牌載重自行車停在了門口。王林寶下了自行車,手中提著一個裝著兩個鋁合金飯盒子的網兜走了進來:“王建新,我來湊個熱鬧,給我盛碗飯,添雙筷子,我在你們這兒吃了,我剛到鎮上飯店買了兩個菜。”
玉林寶來到飯桌前,把網兜中兩個鋁合金飯盒的蓋子逐一掀開。當第一個飯盒子蓋子掀開時,一般濃烈的糖醋紅燒黃花魚的香味直撲鼻子,能蒸一斤大米米飯的飯盒中滿滿地裝著一條上面撒著蔥花的色澤紅黃的大黃魚。燕王市鎮距長江邊上的嘉河港只有約十公里路程,所以海鮮產品如大黃魚、比目魚、帶魚、烏賊魚都列在飯店的菜單中。另一個飯盒子裝的是八顆雞蛋般大小的紅燒獅子頭。
這樣的兩份“硬菜”放在八仙桌上,讓在場人的眼睛都對上了“焦距”。
建新嫂子正給大家盛著飯,忙說:“王林寶,謝謝你,也虧你能想得到。要不,你去把我老同學和你們的孩子叫過來一起吃飯。我算了一下人數,正好八個人一桌。
王建新也在一旁幫腔:“林寶,去把你老婆孩子叫過來,我們一起吃飯。另外,我估算了一下時間,我和易一文飯后可能沒有時間到你家去玩了,我們還得到鎮上公社獸醫站找陳站長借手術器械,下午3時前要到第十生產隊去為隊里的老母豬做手術。
“你和易一文飯后還有事,那我回家去把我老婆子孩子叫過來與易一文見個面,一起吃個飯。”林寶出門推著自行車走了。
“王林寶老婆與我老婆她倆都在燕王公社讀書,同班同學,初中畢業,沒有再考高中,一起回鄉務農了。易一文,你和王林寶是下鄉知青,我與我老婆、林寶老婆應該是回鄉知青了。”建新看著林寶離去的背影說。
我與建新正說著話,王林寶手里抱著一個男孩,與一個同他比肩的女人一起走了過來。
我與王建新連忙站起,還沒有等建新說話,王林寶操著蘇北口音亮開了嗓子:“這是我老婆李鳳霞,這是我倆的兒子李柱銘。鳳霞,這是我對你說起過的豐倉插隊知青朋友,易一文。現在他與建新一樣,是紅星大隊的赤腳獸醫。”
“林寶嫂子,王林寶是我朋友,他年齡比我長幾歲,是我大哥,我該叫你一聲嫂子。”我向王林寶老婆行注目禮,并略彎腰致意。
“易一文,前段時間,就聽王林寶對我說過,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后來聽王建新說他現在跟王建新一樣是大隊赤腳獸醫。從王林寶這幾年插隊在我們生產隊里的日常生活經歷中,我可以想象得到,你一個人在外獨立過日子不容易,現在我們相識了,你又跟王建新、王林寶是朋友,以后有空就來家玩。”
“鳳霞,你不知道吧,我家囡囡剛剛認了易一文為干爹,我們現在是干親關系。”建新嫂子從她婆婆手中抱過孩子,讓孩子叫我干爹。囡囡乖巧地叫了一聲干爹,我也故意夸張地大聲應答,引來大家一片歡笑聲。
春節離家返回生產隊,已有大半年時間,這久違的家庭氛圍讓我感動。這份干親,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也讓我內心暖暖的,感覺到親情的珍貴。馬上要到十月國慶節,我得回去看望我的父母和幾位弟弟了,我想他們了。
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八個大人小孩圍坐一桌,邊吃飯邊說話,間或逗逗孩子。飯局臨近尾聲,林寶抬起左手看看腕上的手表:“建新、易一文,我們得走了,下午上工的時間到了。”
建新對我說:“易一文,林寶在今年開春時生產隊領導班子改選時,當選了我們生產隊的政治隊長,肩上擔子不輕。林寶、鳳霞你倆帶著孩子走吧。等下次易一文再有機會過來玩,我會提前給你們打招呼。今日我家囡囡認干爹,飯桌上沒見有像樣的酒菜,實在是過意不去。還好,有你林寶帶來的紅燒糖醋大黃魚、紅燒獅子頭,飯桌上才算有魚、有肉了,謝謝了。”
送走王林寶一家,我跟建新嫂子,干女兒和建新父母告別后,與建新倆人一輛車直奔公社獸醫站。
獸醫站上三位老師都在。因為是新建大隊第十生產隊的老母豬需要閹割,所以我讓王建新開口,把今日上午注射炭疽疫苗時,在最后一個生產隊遇到他們隊長希望盡快把已過最佳孕齡產仔的老母豬給閹割了,但易一文沒有帶藥箱,無法手術,準備到站里找陳站長借手術器械一用之事詳細說了一下。
王建新話音剛落,陳站長還沒開口表態,在辦公桌后面坐著的顧醫生抬手在辦公桌上重重一拍:“瞎扯,我們獸醫藥箱里的手術刀可以隨便借給別人使用的嗎?王建新、易一文,你倆做大隊赤腳獸醫也一年多了,還懂不懂行業規矩,獸醫的手術刀跟醫院外科醫生的手術刀有所不同,醫院里有眾多外科醫生,外科手術中的手術刀種類又多,所以不可能每一個外科醫生都自備一套幾十把各種規格的刀具,醫院里有專門人員管理手術器械的維護、保養、消毒,而我們獸醫一般就一至二把閹割用的手術刀,手術刀的維護、保養、消毒自己負責處理。所以你們說說看,我們獸醫藥箱中的手術器械可以外借嗎?”
“喔,原來是這樣的。顧醫生,我們不懂‘行規’,不過……”
“不過什么,你易一文還不認錯。”顧醫生怒氣未消,見我欲言又止,于是又追著我責問。”
“顧醫生,記得去年參加培訓班時,我們十幾位學員的手術刀都是陳站長藥箱中拿出來給我們用的,所以,才有了今天想到站長處借手術刀一用的念頭。”我硬著頭皮,大著膽子,不怕再次得罪顧老先生,頂著回了一句。
“你們這幫學員,臭小子,只看見陳站長借手術刀給你們學手藝,沒有看見陳站長每次帶你們外出實習回來,在辦公室后的院子里要鼓搗半天他的手術刀。王建新,你到后門外的墻根處看看,那里單是用廢了的磨刀石就有好幾塊。陳站長為了讓你們盡快掌握手藝,做了多少不為你們所知的準備和善后工作。
聽了顧醫生這一番話,我看看王建新,王建新看看我都不說話了。我原本只是想借陳站長的手術刀用一下,哪想到事隔一年后,從顧醫生口中,竟然再次聽到獸醫站幾位醫生為了培養我們這批學員盡快成為一名合格的赤腳獸醫,盡職盡責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所花費的心血、做出的努力。
我的心靈受到了不小的中擊,震動之余,在感激心情軀趕之下,走到每一位老師面前,深深一鞠躬:“老師,易一文這一鞠躬謝師之禮行得太晚了,今日補上。”深深彎腰,慢慢起身。
“易一文,你這小子別來邊一套,這股酸勁我受不了。下次你還瞎拍馬屁,我老顧就不認你這個徒弟了。”
李醫生和陳站長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李醫生說:“易一文,我了解你的為人,你這個徒弟我這一輩子都認定了。”
陳站長問王建新:“你倆有沒有跟生產隊敲定,下午肯定要去做閹割手術?”
“說定了,而且李隊長也要求飼養員中午不要再給老母豬喂食了。”
“老顧、老李,上午注射炭疽疫苗一事已布置安排妥帖,所有的大隊把疫苗也都領走了,這項工作就算結束了。下午站里沒有特別要緊的事,要不,我跟易一文、王建新一起到新建大隊跑一趟,在旁邊看著易一文借用我的手術器械給老母豬做手術。我也有近一年時間沒有見他做手術了,不知他的閹割技術水平有沒有長進。”
“還是站長高風亮節,舍得把自己的手術器械借給別人用。易一文,你要記住站長對你這個徒弟的關照。唉,好人都讓你們做了,惡人我來做。瞧我老顧頭這張臭嘴,咋就管不住。你倆又不是找我借,關我什么事,發什么火,還開口罵人,犯得著嗎?”
我們的老顧醫生見站長這么說話,感覺自己有些多管閑事了。從先生說話的語氣中,我分明感覺到他心中有股怨氣:你陳站長做好人,我老顧不請自來充惡人,真是豈有此理。
“老顧,站長這樣做,也是在關心,幫助他們。人家生產隊都做好了準備,應該去一次。再說了,站長也不只是借手術器械,他自己也要陪著走一趟。不過,易一文,王建新,你倆要記住了,行業中的規矩還是要講的,包括你們自己的手術器械也不應該隨便借給別人使用。萬一借用的手術刀因消毒不合格或手術出了差錯,產生了一系列矛盾,出借手術器械的人也容易受累。”
“三位老師,學生愚鈍,今日領教了。”我有意把聲調拖長,一字一頓說完了這句話,再鞠上一躬。
“就你小子嘴巴會說話。”原本坐著生悶氣的顧醫生,此時也釋懷了。”時間差不多了。你們快走吧。
有站長站在旁邊瞧著,我對手術的成功更有了底氣。信心足,內心靜,手術動作就更顯放松,收放自如,得心應手。原來估計需要1個多小時才能完成的手術,順順當當1個小時內就完成了。
李隊長見陳站長一起下來瞧著他徒弟做手術,心中原本對老母豬手術能否成功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早就放回了肚子里。與站長一邊抽煙、一邊聊天,顯得好不舒心。
手術結束后,站長自己回了獸醫站。王建新騎著自行車帶上我,一直把我送到土橋車站,才掉轉車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