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知曉我姓名
- (美)香奈兒·米勒
- 14429字
- 2020-09-18 16:41:10
我的新家是一座暗綠色房子里的一個黃色小房間,和一位插畫師、一位油畫家合住;房間原來住著一位舞蹈家,夏天時要離開一段時間,便把她的床位轉租給我了。房子每月租金400美元,位于普羅維登斯[32]西區,帶一個大后院,還有一只名叫埃爾維斯的貓。舞蹈家給我留了一個枕頭,干凈的床單,柔軟的紗毯,抽屜里放著小銀魚。到達后的那個早晨,我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驚慌失措,直到看見房子奶油色的墻壁,樹葉壓在窗戶上。沒人在家。我環顧四周。廚房里鋪著黑白相間的地磚,掛著巨大的叢林油畫。有新摘的西紅柿和胡蘿卜,螺紋狀的根上沾滿了泥土。一個裝滿香料的木架子,一個硬質蜂蜜罐,一個綠色的水壺,一個鱷魚雕像。我順著一串燈走過一個深藍色的沙發,一把芥末色的燈芯絨椅子。一份報紙攤開,一邊是做了一半的填字游戲,旁邊是小幅山水畫和桃色紗線。我已經喜歡上兩位不在家的室友了。
去學校的路有兩英里遠。羅得島天氣很熱,陽光不像西海岸那樣只是輕吻你的額頭。我的路線兩側是鐵柵欄,雜草像黑色的火焰一樣排列在人行道上。舊家具躺在街上,宛如海獅擱淺在沙灘。人們坐在酒店和自助洗衣店外面的草坪椅上,白色的香煙散落在路邊。角落里停著一輛馬車;我可以花1美元買盛在泡沫塑料杯里的水果冰糕。
接近校園時,街道開始向上傾斜,路面變得平整,樹木張開雙臂,生出一片灰色的陰影。這里的草長得茂盛,不像加州那種干巴巴的草,葉片總是萎黃而卷曲。有的男孩女孩染了火烈鳥似的粉色頭發,穿棉質連衣裙,高跟鞋,戴羽毛耳環。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舊運動衫,用手指摸了摸我特意為了裝扮而戴上的廉價珍珠耳環,心想,我一定看起來特土。
上課的地方是在一幢小磚房里,上兩層樓梯。整片玻璃的大窗戶。軟木墻板上布滿了星羅棋布的小孔,上面釘著藝術作品供人品評。我看見了晾紙架,我們的版畫很快就會在那里擺好。一個只用來創作的房間。
我的老師留著濃密的胡子,戴著圓圓的眼鏡,系著一條幾乎垂到腳踝的長圍裙。他讓我們四處走動,做自我介紹,講講是什么把我們帶到這里的。這十名學生讓我想起專門制作精美工藝品的精靈:吹制玻璃、紡織布匹和制造無踏板自行車。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是本科生,他們中的許多人利用暑假來補學分。你呢?他說。“我剛搬到這里,為了這門課,從加利福尼亞來的,我辭職了。我喜歡版畫,我在大學里修了一門課,主要是凸版印刷。”老師說:“真好!令人興奮啊!”他讓我們把名字寫在膠帶上,選一個抽屜,貼上標簽。我用大寫字母寫了我的名字,“香奈兒·米勒!!”,準備在抽屜里放滿新的版畫。
他分發了一份清單,上面列有我們需要購買的所有物品,以及已經提供的物品:單面磨砂聚酯薄膜、醋酸鹽、寶石紅、膠膜刻劃刀、點狀凸版或磨砂玻璃、親水涂層板、松香、酸、BFK麗芙版畫紙、硬挺的粗棉布、聚酯單絲、脫脂劑、直接乳膠、涂料器、凱蘭帝水溶性蠟筆、吸墨紙等等。下課后,我在美術用品商店的過道里走來走去,拿起東西,看看價簽。我沒有把材料費計入我的預算。
下節課他讓我們跟著他回到暗室。他教我們如何使用放大機,如何裝底片架,如何將膠片轉到合適的鏡頭,將乳膠試紙朝上曝光,如何顯影,如何完成沖洗、定影、放水。如何將透明感光乳劑置于正片印版中心,置于真空床中,除去印版上的油脂,在印版上涂上松香粉,在印版上涂色,在硝酸中浸泡;把邊緣磨成斜角,把印版放在印刷機上,混合墨水,把紙浸濕,拍干,調節壓力。最后轉動滾筒,把剛印出來的圖案取下來,輕輕放到晾紙架上。經過幾個小時的演示,一幅版畫誕生了。
我聚精會神地看著,踮起腳尖站在同學身后,瘋狂地做著筆記。最后,我已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在最初的45步里就已經迷了路。學生們開始用素描把想法畫出來。我坐在凳子上,盯著我潦草的小字,它們就像死去的螞蟻在我的書頁上留下的痕跡。終于下課了,我匆忙走下樓去。
到了第三堂課,我落在更后面了,羞于問“什么是粗棉布”之類的問題。我一個人吃午飯,一個人吃晚飯。我已經毀掉了一張照相印版,因為我把它帶進了一個有陽光的房間。其他每個人都很熟練,目標明確,一步步準備他們的材料。我緊跟在他們后面,想看看他們在干什么。下課后,我去了行政辦公室。我覺得我犯了一個錯誤,需要選一種不同的課。現在換已經太晚了。我點了點頭。
我打開手機上的谷歌地圖,發現一條淺藍色的條紋,是一條河。我走了很遠,找到這條河,然后又沿著河走了很遠,最后撲通一聲坐倒在一片草地上,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面前這條河的名字。我搬到一個拼圖般大小的地方,遠離所有熟識的人,就為了來學習過時的印刷技術。這是什么樣的想法,為什么我認為我可以做到?埃米莉一直跟著我,提醒我是個無路可走、一事無成的受害者。這種生活過于甜蜜。這種快樂、創造,屬于那些除我以外的人。
可就在一個月前,老板要給我加工資,有什么東西使我搖頭。男朋友提出讓我跟他一起住,但又有什么東西使我搖頭。大老遠跑來這里,似乎不合邏輯,費用高昂,令人費解。然而我卻在這兒,坐在那個想法里,在那個想法里汗流浹背。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真正做過的選擇。沒有人告訴我我能做這件事,除了我自己,這也意味著沒有人能告訴我我不能做這件事,除了我自己。這就需要我信任自己,完完全全地信任一次。我小時候從來沒有問過別人我是不是個藝術家。我只是在桌子上騰出足夠大的地方來放紙張。我收拾好東西,慢慢走回家,為第二天做準備。
我開始在休息日也去上課。我告訴自己我不笨,然后開始問問題。我的老師總是花時間幫助我,鼓勵我做更大的版畫,很快我的版畫就有桌面那么大了。我教自己尋求幫助,作為回報,美好的事情發生了。
一天晚上,我聽見室友和他們的朋友在客廳里商量著要去打保齡球。我一動不動地坐著,不敢去洗手間,也不敢向那么多人介紹自己。我一直在等著他們離開,這樣我就可以洗個很久的澡,把一個西葫蘆切成圓片,在靜靜的屋子里炸著吃。接著我聽到了敲門聲。
我等了一會兒,裝作在忙乎什么事,然后打開門。室友問:“你想去打保齡球嗎?”我沒有計劃,我當然沒有什么計劃。我本能地要拒絕她的邀請,擔心這是出于憐憫或只是客氣,就像收銀員問你是否需要幫忙把袋子拎到車上。但我還沒來得及禮貌地搖頭,桌邊的人就插話說:“我們打完保齡球去麥當勞吃冰激凌!你要給屏幕上選個什么保齡球昵稱呢?別忘了襪子。”于是我點點頭,把一團襪子放進包里,跟著他們出了門。
我不想家,因為我還沒有準備好回家,但我感受到了在世界上漂泊、沒有立足之地的不安。這個小邀請和其他的小邀請拯救了我:把車開進池塘,在雷鳴的警告聲中躺在磨損的毛巾上。和安吉一起開著小紅莓色的面包車,車里缺了張座椅,就坐在壓扁的卷心菜盒上。在一張懸掛的床單上投影放《紫雨》[33]。吃著櫻桃派,聽著電子混音版的《宋飛正傳》[34]序曲。我在他們的夏天里扮演了一個小角色,我的存在可能在他們的記憶里幾乎沒有留下什么印象。但我無法想象沒有他們的日子,永遠不會忘記被接納在內的感覺。
我在克雷格列表網站[35]上買了一張桌子。一對很好的夫婦來送貨。那位女士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在外面。“我們可以幫你搬進去,但如果你不想讓我們進你家,我也能理解,因為你也知道,克雷格列表網站上認識的人。我只是不想——”那位男士說:“不然她怎么搬這桌子呢?”我明白這位女士的意思,就連從一個陌生人那里拿一件家具這樣簡單的交易,都暗含著一種內在的威脅,任何時候跟網友相見,我們都必須審視其中是否有侵犯、強奸、死亡等等的跡象。我們都知道這一點。但是這個人沒有用這種語言說話:他只是看到了一張桌子。
我每天平均步行6英里,自己去公園、電影院、書店,一心想發現自己的新領地。不管我去哪里,總是發生同樣的事情。一開始是一位老先生,他點點頭說:“早上好,美女。”然后我轉過身去看他在跟誰說話,直到意識到他是在跟我說。帶著困惑,我說:“早上好。”甚至覺得自己本來不應該說什么。善待老人。一個禿頭男人說:“嘿,美女,你真漂亮。”他的笑容慢慢地擴展開來,好像他的臉拉開拉鏈,于是我就回答:“謝謝您!”
這些話伴隨著我的散步,就像樹上的鳥一樣常見,陌生人問我:“你好嗎?”我就回答說:“很好,你好嗎?”這些評論讓人感覺太過微小而不重要,就像一個小圖釘扎進了厚厚的輪胎。我有時會責備自己太過友善,也會責備自己報以微笑的速度太快。當有人朝我按喇叭,我本能地揮揮手。我的默認設置是回應每一個問候。但我意識到,我不認識按喇叭的人,我幾乎不認識普羅維登斯的任何人,下次也不需要揮手。無須揮手,無須道謝,無須問候,我告訴自己。
我路過坐在車里的三個人,他們盯著我的腿,咂著嘴,口里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模仿著召喚貓時的聲音和手勢。當我走開時,我感覺到六只眼睛都在撫摸我的小腿肚。我不知道非語言行為是否比語言更困擾我,我是更喜歡點擊還是評論。我只是想要安靜。有一次,幾個男人聚在一條狹窄的人行道上,當我走過他們肚子之間的狹窄通道時,他們寸步不移。
我開始避開某些街道。如果有人讓我走一條路,我會選擇另一條路回來,然后發現自己繞了好幾個街區。我訓練自己把頭埋起來,避免眼神接觸,假裝看不見。我不會抬頭看樹,而是堅定地走著,或者低頭看自己的腳。有一次,一個男人走到我身邊說:“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嗎?”我開始加快腳步。“讓我和你一起走吧。”當他的腳步追上我時,我只是搖了搖頭,雙手緊握背包的提手,等著他落后幾步。有些男人會因為我沒有回應而生氣,有個男人說:“我只是想讓你今天有個好的開始。”但當我的肢體語言傳達出我不想被人看、不想被人搭訕的信息時,這些贊美就不像是贊美了。當他們把這些話硬塞給我或是用只有我能聽到的低語說出時,我并不覺得這些話是禮物。這些話的潛臺詞都可以理解為:“我喜歡我所看到的,我想要它。”“但我不想要,我不想要。”我想。
想象一下,你在街上一邊走路一邊吃著三明治,有人說:“該死,那看起來像個美味的三明治,我可以咬一口嗎?”你會想,我為什么要讓你吃這個三明治?這是我的三明治。于是你繼續邊走邊吃,然后他們會說:“什么?你毫無回應?別生氣,我只是想贊美你的三明治。”假設這事一天發生三次,陌生人在街上攔住你,讓你知道你的食物看起來有多好吃,問你他們是否可以吃一點。如果人們開始在車里大喊他們多么想要你的三明治呢?“給我一點兒!”他們會驚叫著,按喇叭開車經過。你是不是應該說“對不起,不行,謝謝”,每次都這樣?你是否覺得有義務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說,你不想分享,因為這是你的午餐,而且你不認識他們?說你不欠他們任何東西?他們跟你要東西這事兒首先就有點不合理?你想要的只是安靜地在街上邊走邊吃三明治。也許我把一個女人的身體比作一塊三明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開始在經過一群男人時用手機謹慎地錄下視頻。我發了一段給盧卡斯。“這種情況多久發生一次?”他問。“每天。”我說。他問我是否需要一輛車,說他會幫我付租車費。我說我喜歡散步:這是觀察一切的唯一方法。再說,我有那么多時間,從不趕時間,散步是我少有的需要做的事情之一。
一天下午,當我放學回家時,一輛面包車從我身邊駛過,并鳴響了喇叭:我現在對這個游戲已經很熟悉了,懶得轉過頭去看。但引擎的聲音并沒有消失。我聽見車輪在柏油路上慢慢轉動,他掉頭停在我旁邊,搖下車窗。“跟我說說話。”他說。我立刻穿過街道,一邊走一邊開始拍攝。他大概五十上下,頭發蓬亂,戴著一頂帽子,脖子又粗又軟。“來跟我說說話,”他說,“我很寂寞。”“不。”我說。
“為什么不?”他說。
“我不認識你。”我對他的問題有些哭笑不得。
“就一會兒,我很寂寞。”
“不。”我說,搖著頭,低頭看著腳。我沒有再說什么,太生氣了。為什么我得關心你是否寂寞?“求求你了。”他說。他繼續在我后面喊著,我加快步伐,假裝走進一所房子,直到他慢慢離開,然后跑到我真正住的房子,關上所有的百葉窗。我把視頻發給了盧卡斯。他立刻打電話給我。
“我要你租一輛車,”他說,“錢我來付。不要拖延,如果今天租車行還開著,就去吧。好嗎?”
“好的,”我說,“我去。”
“謝謝你,”他說,“不要再發視頻了。我沒法看他們,他們太讓我生氣了。”
我說好的,他回去工作。我坐在床上,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把視頻發給他,讓他心煩意亂。他似乎在說:如果他們打擾你走路,你為什么還要走路?這一點也不像一個解決方案;他們強迫我把自己關在一輛車里。我不想放棄我的人行道。
我給盧卡斯回了電話。“這不公平,”我說,“我只是想從學校走路回家,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本就應該可以這么做。你可以走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不想再看這些視頻是不公平的。你可以拒絕再看,你可以有選擇地觀看,而我沒有這個選項,將它們排除在生活之外。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感受。我做什么都不重要,我穿什么都不重要,我怎么做也不重要,因為騷擾是不變的。我沒有錢搞輛車,就算我有錢,我也喜歡步行,我想繼續步行。”我哭起來。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意味。“我在這里感到無能為力。我不想有什么事發生。”我知道“發生”是什么意思。他聽起來很痛苦,被困在了國土的另一端。一天晚上,當我告訴他我在畫室工作到很晚的時候,有人通過文莫支付[36]給我的賬戶轉了些錢。“用來坐來福車[37],”他說,“安全回家。”我明白,他在小心照顧著我。我答應他不會在黑暗中獨自行走。但即使坐來福車,我也從來沒有填寫過我的真實地址,司機永遠不會知道我住在哪里。安全總是一種幻覺。
走在街上就像會被扔炸彈一樣。我瘋狂地撥弄著金屬線,把每根金屬線都弄斷了。每次我都不確定哪根金屬線會爆炸,汗流浹背地在那兒修修補補。女人被教導要機敏,要時刻保持心靈手巧。她得知道如何處理一連串的炸彈,如何善意地拒絕給出她的號碼,如何讓手從她牛仔褲的紐扣上移開,如何拒絕一杯飲料,這些都是她該做的。當一個女人遭受了侵犯,人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說不了嗎?”,這個問題的預設答案總是“是”,而她要做的就是撤銷協議。她需要拆掉扔來的炸彈。但為什么在我們用身體擊退他們之前,他們有權接觸我們?為什么門是開著的,直到我們不得不砰地關上它?
有一天,我試著戴上耳機邊走邊看書,希望能顯得沉浸其中,正忙著。我走了一英里。在高架橋上,一個男人把車停了下來,說:“嘿,你看起來像個領導,我喜歡。我從沒見過一個女孩一邊走路一邊讀書的。”我開始仰天大笑,仿佛終于看透了世界的真相,我逃無可逃!你想要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停下腳步,掏出耳機,走到他的窗前,投降了。那個人問我在讀什么,我告訴他,他問我叫什么,我告訴他,他問我要去哪里,我告訴他。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參加他發表演講的會議,我說沒有,接著他問我以后忙不忙,我說是的,然后我擔心給了他太多信息,所以撒了個謊,說我會在未來三天內搬回加州。他給了我他的名片,我接過來,謝了他。后來我把它扔掉了。
我做到了,我給了別人我的時間。我能不能不要浪費精力,參與這種單方面的談話?有一次,我在一家咖啡店看到一張傳單,上面有一只撲過來的小貓的照片,是由一個旨在制止喝倒彩[38]行為的組織制作的,附帶一張假的商務名片,上面寫著“別跟我說話”,打算發給那些愛貓人士。有人也有這種感覺,甚至還印制了傳單。
那年夏天,盧卡斯休了一天假,飛過整個大陸來看我。我帶他看去學校的路線。我向他展示,我付出這么多汗水是多么難以置信。我帶他去印刷廠,帶他領略我學到的每一樣東西。晚上我們在河邊打開漢堡包。我很自豪能和另一個人分享我的世界,我自己創造的世界。
他一走,我就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空虛而痛苦,像個缺了核的桃子,缺了最結實的部分,而我成了裹在周圍那軟乎乎的一團。我已經忘了被人照顧的感覺,有人給我買新鮮的冰沙,給我的房間殺蜈蚣,拿張紙給我扇風,用冷毛巾給我的四肢擦汗。我已經忘記了在陽光下悠閑地散步、輕松地睡覺、無須時刻警惕是什么感覺了。最重要的是,當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街上沒有人跟我說話:他的出現讓他們沉默了。
男人有別的男人不能跨越的界限,一個不言而喻的受尊重的空間。我想象盧卡斯周圍畫著一條粗線。男人對我說話時,那條線卻好像不存在,每天我都被迫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畫一條線。為什么我的界限不是與生俱來的?
我繼續每天去工作室。我花了更多的錢在美術用品上,沒有錢出去吃飯,就堅持吃速凍比薩和生蔬菜。有時我花了幾個小時工作,結果印出來的版畫要么黑乎乎的,要么一片模糊或者有污點。我又從頭開始,忘記了時間。我把筆記翻來翻去,直到爛熟于心。
一天晚上,我在日落時分離開工作室,但太陽比我預想的要落得快很多。就在我離家幾個街區遠的地方,穿過一家賣酒商店的霓虹粉燈光時,一個男人開一輛銀色的車停了下來。可不要是現在,我想。我不喜歡。我聽見車窗搖了下來:“讓我載你一程吧!”他微笑著,好像他是駕著一輛金色戰車,而不是一輛口香糖鋁箔包裝紙顏色的小雪佛蘭。他很興奮,就像我們是久違的朋友一樣,他見到我很高興。我不敢相信他微笑的寬臉,如此自信。我開始拍攝,朝他的車走了三大步,彎下腰,把頭探向他的車窗。在視頻中你可以聽到我在問:“你說什么?”請他再說一遍。他回答說:“上車吧,讓我載你一程。”
“上你車你他媽瘋了吧我憑什么上車!”我怒喊道,聲音飄忽而尖厲,簡直連自己都聽不出來了。“操你媽!”我說。我記得他的笑容迅速消失,就像一滴水落在滾燙的路面上,他飛快地打著方向盤加速離開了。不錯。我想。然而我的四肢開始顫抖,都怪腎上腺素,我搖搖晃晃地走向人行道。我看著停著的車,試圖與那些司機眼神交流。如果他回來,你會幫我嗎?你看到我了嗎?當人行道上一個容光煥發的小個子男人被燈光照亮時,我開始奔跑,背包有節奏地拍打著我的背。
我沒有把視頻發給盧卡斯。我向自己保證,我會小心,早點從工作室回來。我本想省下6美元的車費。保證人身安全需要花6美元,想想真是搞笑。我知道我不應該在大晚上落單的時候對著一個人大喊大叫。最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別人的目光:這不能算作是為自己挺身而出,這算不上勇敢。如果這件事傳到我的檢察官那里,我會受斥責;辯護律師會說她瘋了,她會做出各種舉動,大聲說臟話,激怒男人。她就不該理他,為什么她要一個人走路?她冒著生命危險,自找麻煩。
總是她,總是她。我從來沒有聽到一個聲音問他為什么把車停在路邊,為什么他相信我會上車,如果我上了車他會怎么著。人們期待著我該拿取多少、吸納多少、忽略多少,而他們如此自由地叫嚷著,啪嗒啪嗒地動動舌頭,不必害怕去親自面對。我想步行是太固執了嗎?是不是要求太多了?厚厚的輪胎上現在扎滿了圖釘和釘子。我感到輪胎變形,傾斜,漏氣。這種情況下它無法再運作。
一個溫暖的夜晚,我在離家很遠的塞耶街的一家咖啡店里。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等著我的來福車。一位老人坐到我旁邊。他轉過身來,說:“你想嘗嘗甜椒嗎?”他戴著眼鏡,穿一件柔軟的棉襯衫,口袋里有一個小記事本,看上去既滿足又安詳。他一只手里拿著一把小刀,另一只手里拿著一片青椒,腿上的手帕放著剩下的青椒。我盯著那片青椒。如果他在種子里下了毒呢?如果他是個變態,用甜椒摩擦過他的陰莖,想看著我吃下去呢?如果他拿小刀割我怎么辦?小老頭耐心地拿著甜椒準備遞給我。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想,我正在失去它。在一個溫暖的夜晚,有一個戴著軟呢帽的善良的男人,坐在長凳上吃著甜椒。你可以謹慎行事,但不必總是擔驚受怕。允許自己享用這塊小蔬菜吧。我接過來,一整片吃下去,謝過他。
——
每天晚上,當燈光在天空中消失,賣水果冰糕的小販的車鈴聲漸行漸遠,埃爾維斯蜷成一個完美的圓圈,而我無法入眠。我像海星那樣把四肢攤在毯子上。“太熱了,睡不著。”我在一個小小的綠色聊天氣泡框里告訴盧卡斯。第二天,我的門口出現了一個包裹。他給我訂了一個不錯的風扇,不是那種鐵籠里裝個螺旋槳的廉價產品,而是帶有定時設置和發光按鈕,附帶的紙條上寫著:“來自你的頭號粉絲[39]。”但熱并不是我睜著眼睛的原因。讓我保持清醒的是,我知道布羅克很快就要開始研究我的臉了。在法庭上,我將被迫放棄我的匿名權和與之相關的所有保護。我不想讓他認出我。我想坐在屏幕后面,戴上太陽鏡,考慮是否應該剪去頭發,給頭上套個袋子。上法庭的那天,就是我交出我的安全的時候。
上大學時的一個周五晚上,還有幾周就要畢業了,我正往朋友家走,兩輛警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不覺得奇怪。在伊斯拉維斯塔[40]經常能聽到警笛聲:這是一個靠近海崖的小鎮,住著18歲到22歲的年輕人,街道兩旁排列著破舊的木屋,自行車丟在草坪上,陽臺擁擠不堪,蘭花種在可回收的風時亞葡萄酒盒子里。在陽光明媚的日子,你可以看到美麗的女孩穿著泳衣,頭頂巨大的木筏,就像面包屑下面的螞蟻一樣,沿著街道走向海里。男人們騎著自行車,一只胳膊下夾著沖浪板,他們的潛水服像香蕉一樣剝了一半皮。在伊斯拉維斯塔,大家都睡在沙發上,朝任何方向走一個街區都能遇到朋友。這個狂野而明媚的村莊,我們將它視作家園。
但當我到達她的公寓時,警報器已經開始響了,怒放,爆發。我走進門,五個朋友都安安安靜靜地聽著警報。我們收到來自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的緊急郵件:
IV 2區槍擊案嫌犯被拘留,調查仍在進行中,
就是這些。以逗號結尾的一行字。不同版本開始流傳:也許是團伙作案,搶劫案,毒品交易失敗,是飛車槍擊不是槍戰,是炸彈,是鞭炮,是醉酒司機。他是波斯人,不是亞洲人?是兩個人,一個人,坐在一輛車里,黑色的車。可能有人死了,一個,可能三個,也可能一個都沒有,這都是變態的惡作劇。
有一段視頻在流傳,有人說是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所以我們圍著手機看,他就在那兒,坐在駕駛座上,臉被夕陽染成橙色。“你好,我是埃利奧特·羅杰……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們女孩子不喜歡我,但我會懲罰你們的。我會走上伊斯拉維斯塔街頭,殺死我在那里看到的每一個人……我以屠殺你們為樂……”恐慌爆發了,一個朋友尖叫著要把它關掉,另一個在地板上抽泣著,抽搐著,好像她的胃被一根繩子牽著。他還在說話,污染著周圍的空氣。我搖著頭,不想聽。他要來伊斯拉維斯塔殺女孩,我們就是伊斯拉維斯塔的女孩,但我們不可能是他說的那些人。“你們不讓我過幸福生活,反過來我也不讓你們所有人活,這樣才公平。我恨你們所有人。”是我們剝奪了你的幸福生活?恨他媽的誰?我憤怒至極,拿起電話,走出房間,把它放在浴室的臺子上,然后走出去,緊緊地關上浴室的門。我覺得我把他困在了那里,視頻還在播放,他在黑暗中對著空無一人說話。
下一封郵件告訴我們要待在家里。我們鎖上門,關上百葉窗,“離窗戶遠點”。我們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克萊爾的室友中槍了。什么都無法拼湊起來。
凌晨3點,我們盯著電視新聞,聽到了“大屠殺”。“七”這個詞以大大的白色字母顯示在屏幕底部。把死者歸為一類似乎不對。不是七:是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每個人都有一整個人生,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
晨光從未出現,空氣靜止不動。在這樣的日子里,霧從海里飄進來,吞沒海水和海岸,吞沒我們的小房子。我們眨著眼睛,筋疲力盡,不知道離開是否安全。我們跪在沙發上,小心地拉開百葉窗。我接起一個十一位數字號碼的電話。是我媽媽,從北京打來,她在探親時看到了新聞。“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醒來后看到新聞的親人們紛紛來電話,手機震動個不停,我們躲到角落里。“我在這里,我也愛你,我們不知道,奶奶在打電話。”有傳言說還會有模仿的罪犯,有一些人贊美埃利奧特的行為,稱他是他們的領袖,是“至尊紳士”。
當我們終于走到外面時,周圍靜得出奇。在街上,人們都結成緊密的小團體出行,成群結隊。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人散步,沒有人長板沖浪,也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從屋子里傳出來。新聞發布會安排在下午4點。發布會開始之前,我們各自去淋浴,換上干凈的衣服,之后重新聚集在公寓里,那是我們的安全屋,我們拒絕獨處。
埃利奧特曾住在一幢棕色的公寓樓里,離“甜品巷”只有一個街區,我經常去那兒買酸西瓜糖,幫我度過在圖書館的長夜。周五晚上,他在自己的公寓里殺死了三個人:兩個華人室友和他們來訪的朋友;總共有142處刀傷,走廊上有血跡,尸體被拖來拖去,用毛巾蓋著。他拿著刀和手槍,開著他的黑色寶馬,沖到阿爾法菲姐妹會[41],使勁地敲門。沒人應答,他開槍擊中了外面的三個女人,其中兩個倒在草地上流血而死。他迅速離開,向伊斯拉維斯塔熟食店的玻璃窗里開槍,屋里一名男子倒地死亡。他在主干道德爾普拉亞大街上撞了車,車頭嘎吱作響,然后他拿槍瞄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警察發現他時,他的頭已經爆裂,路邊飆滿血。救護車不夠用,學生們跪在流血的同學旁邊。街道上散落著彈殼、玻璃和大塊的窗戶碎片。警方在他的車里發現了548發未用的彈藥,他沒有時間把它們用完。有六個同學從我們身邊被奪走了,埃利奧特是第七個。我在這里不列舉受害者的名字,因為名字是神圣的,我不希望僅根據他對他們所做的事情來確定他們的身份。
性侵事件發生的一個月后,我辭職了,因為無法集中注意力。我走過鋪著地毯的門廳,打開儲物柜,蹲在路由器和壞了輪子的椅子后面,給警探打電話。“我只是想知道,”我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但你認為布羅克會傷害我嗎?”我解釋道,“我上學時,學校里有個人非常生氣,制造了一起槍擊事件。”我不知道怎么問出我的問題,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沒法知道,”警探說,“但希望不會,我們正在努力控制局面。”
對啊,當然,我想。我感到瘋狂。我想聽到什么呢。你永遠安全。我沒再提起這件事。但我從未見過現在站在我對立面的那個男人,這種感覺很奇怪。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有能力做什么。
我永遠不會忘記埃利奧特那長達137頁的宣言開頭的一行字:“這是一個關于我,埃利奧特·羅杰,如何成為……的故事。這場悲劇本不必發生……但人性迫使我出手。”他的殘忍有一個敘事結構。他說得好像他從來就不想做自己所做的事,他是被逼迫的。是女人讓他受苦,讓他別無選擇,只能執行他的最后審判。在視頻中,他說:“我被迫忍受孤獨、拒絕和無法滿足的欲望,這一切都是因為女孩們從來沒有被我吸引過。”他的敵意源于自認為擁有應得的權利和自怨自艾。
“我會懲罰所有的女性,因為她們剝奪了我的性權利。”在埃利奧特的世界里,不成文的法律是女人都在性方面虧欠他,我們的存在只是為了接受他。那是規則,那是我們的目的。性是他的權利,也是我們的責任。在他的世界里,對違反法律、拒絕性的懲罰就是死亡。性侵事件發生后,新聞頭條第一次出現報道,布羅克微笑的照片就伴隨著每一篇文章。評論者說:“他在公眾面前受羞辱,而她卻躲起來,這不公平。”既然我已經看到了羞辱導致的結果,為什么我還想去羞辱他呢?
幾個月過去了,我變得謹慎起來。他輟學了,我失業了:我們倆都脫離社會,漫無目的地漂流著。所有那些空虛的日子。你變了,你忘記吃東西,你不知道怎么睡覺,你離自己很遠。在我變得沮喪的同時,他是否也變得充滿怨恨呢?我問他是否在看心理治療師,但沒人能回答。“大學是每個人都經歷性、樂趣和快樂的時期,”埃利奧特說,“那些年我一直在孤獨中煎熬,這不公平……你們逼我受盡折磨,現在我要讓你們受盡折磨。”每個人都得受責備。他和我都處于某種痛苦之中,但是他的痛苦會點燃什么樣的暴力呢?如果他傷害了任何人,我都無法活下去。我著魔似的沉浸在這個問題中。要是他生斯坦福大學的氣,在校園里搞破壞呢?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經完了并自殺呢?“你應該被消滅,我會消滅你。你從未對我仁慈,所以我也不會對你仁慈。”不管他做什么,我都會覺得自己有責任,盡管我知道這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想要問責和懲罰,但我也希望他能好起來。我不是為了了結他而戰斗,而是為了讓他站到我這邊而戰斗。我希望他能理解,承認他的行為所造成的傷害,并改過自新。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的未來被毀了,自己已經失去一切,就可能產生可怕的后果。
各種情景在我的腦海里翻騰。我用木板把窗戶塞得嚴嚴實實。我檢查后院,尋找灌木叢下的腳印。我討厭自己離俄亥俄州這么近,他可以來找我,可以坐火車來。我關閉了位置跟蹤,刪除了社交媒體。我查了槍支法。埃利奧特合法購買了三把半自動手槍,彈匣里子彈充足,就像買葡萄柚一樣容易。我快要瘋了。如果聽證會是個圈套呢?我想象著法院外的槍戰,爆發混亂,躲在車門后,窗戶破碎,法警沖刺,鮮血從尸體中噴涌而出。我不知道這是合理的還是瘋狂的,只知道瘋狂的事情是有可能的。我靜靜躺在我的黃色房間里,這樣就能聽到一切,我的燈泡總是亮著。我把自己浸在光里。睡眠不再是休息,而是脆弱。清晨6點,整片整片黑壓壓的樹木終于分裂成一片片獨立的葉子,我感到如釋重負。光線沖走了我的思緒,我終于可以有一段時間失去意識。
我只睡一到兩個小時,上課時幾乎無法保持清醒。我從來沒有時間打包午餐,也不愿意在校園里花錢,就讓自己餓上八個小時,直到晚上回家。在藝術畫廊里,我用餐巾紙包上免費的葡萄和抹了鷹嘴豆醬的薯片。我總是疲憊不堪,越來越不健康。我想吃媽媽做的菜。想讓盧卡斯抱著我睡覺。
我在床上方的風扇上貼了一張便條,就像一張薄薄的捕夢之網。我貼了一張父母的照片,是他們年輕的時候,手牽著手站在水族館藍色的魚墻前。還有一張,我和嬰兒時期赤著身的妹妹并排躺在有小鵝圖案的床單上。他們是我的小小保護者,晚上在我的上空盤旋。
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在躺了幾個小時之后,我掀開毯子,拿起一支鉛筆。我畫出了發現我的那兩個人的兩輛自行車,賦予它們生命,一條鋼絲一條鋼絲地畫著。我從警方的報告中已經知曉了他們的名字:
卡爾-弗雷德里克·阿恩特
彼得斯·拉斯·瓊森
我畫了平滑的車把,小踏板,凹凸不平的不對稱車輪。我把它貼在枕頭上方的墻上,按平。保護的象征。散發著幫助意味。我滾回被窩吸了一口氣。如果他們在外面,我就可以休息了。我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在我最后一次考評的前天晚上,我把我的版畫疊好;經過數小時的嘗試,再嘗試,最后終于完成的一堆作品。我為教授和助教做了感謝卡。我設了三個鬧鐘。我拿出自己最喜歡的紅裙子。我躺在床上,希望這一夜能睡個好覺。六個小時過去了。睡意始終不來,所以我決定就這么醒著,直到8點鐘出門。然而,睡意卻在早上7點悄悄襲來,我昏昏沉沉,連鬧鐘都沒聽見。當我醒來時,已經是下午1點了。
沒有慌亂的嗡嗡聲,唯有一股深深的悲傷。考評快結束了。我錯過了同學們的報告,整個暑假的終曲。我還是叫了輛來福車,穿上紅裙子。在車里,我撥出眼屎,思考著世界上所有比錯過藝術考評更糟糕的事情。這事太小了。但我很傷心,因為甚至連這么小的事情,我都沒法完成。我要向我的教授道歉,確保他知道我的缺席不是出于不尊重。
我進去的時候,最后一個人正在做展示。每個人都看著我。我沒有解釋,也沒有假裝要解釋。我在后排找了個座位,想要隱身起來。我覺得我的作品不值得展示。然而,教授示意我應該去,非常熱情。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把它們釘起來,背對房間,大家靜靜地坐著。“沒關系,”我對自己說,“很快這些都不重要了。”我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們,介紹每一件作品。
迎接我的是一片安靜。然后教授開口了,他的大胡子下露出了溫暖的微笑,他說這些棒極了。同學們指著我畫的雙頭公雞。他們贊美我的想象力,充滿邪惡,異想天開。他們問我從哪里獲得這些想法,我用了什么樣的技術,稱贊我的用色。我也驚訝地坐著,他們在評論時,我一定看起來疲憊不堪,但又笑容滿面。看著我所有的作品貼出來,一張挨著一張,我創造的美麗而怪異的東西,盡管在創作的間歇中我苦苦掙扎。
下課后我買了一卷新膠帶。我站在椅子上,把它們都掛在房間里,盡管我很快就要搬走了。我做了一個只給自己看的畫廊。我從一個無知的愛哭鬼變成了一個多產的版畫家。這就是我的證據,當我的精神因焦慮而枯萎時,我的心卻一直忙碌著,感謝上天給了我一個機會。我看到了自己堅持生存下去的那一面。
為了慶祝結業,班上一個朋友邀請我參加一個街區派對,那里有雪糕,還可以跳舞。我提前到了。最后,我的朋友和另一個女孩一起出現了,她是個雕刻家,兩人喝了些威士忌,眨眼都是慢悠悠的。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加菠蘿的伏特加,看著孩子們抓螢火蟲,用紅色吸管糖喝著奶油蘇打水。我們在臨時搭建的舞池周圍跳躍;我把夾克袖子系在頭上,像耷拉的兔耳朵。幾個人走了過來,身上散發著古龍水的霉味,夾雜著橡樹苔和燒焦圓木的味道。他們問我們是不是藝術系的學生。我不知道跟我說話的人是否是從綁在我的頭上的衣服知道這一點的。“只是夏天來學習的。”我說。“你是本地人嗎?”他問道。“不是,加利福尼亞來的,”我說,“你呢?”但他的朋友們已經往前走了,叫著他的名字,著急地打著手勢表示想走。他看著他們,轉過身來,一邊嚴肅地看著我一邊靠近:“如果我留在這里,你會和我做愛嗎?”沒有過渡。我們從微不足道的閑聊進入了這個直率的問題。“不。”我說,眼睛都沒眨一下。他一句話也沒說,就向他的朋友們跑去了,而我站在那兒,衣袖從頭上垂下來。我們三個人都怒不可遏。他的朋友也問了她們同樣的問題。那是真的嗎?他為什么要這么說?他的朋友也這么問你?那個頭發上了發膠的嗎?
我們結束了這一晚,回到朋友的公寓,想要奶油面包和涼水。我們邊走邊聊,聊著與男生們的滑稽遭遇,聊著他們會說些什么,會做些什么。“有一次是咖啡店里的一個男的,有一次是我朋友的兄弟,有一次是我的哲學教授,還有一次……”
“女士們,你們要去哪兒?”一輛黑色的福特野馬停在紅燈前轟轟作響,三個身材魁梧的家伙舒適地坐在座位上。“你們想去夜總會嗎?”夜總會!我感到脫水,伏特加和小菠蘿從我的身體里流走,我的腦海里充滿了“有一次”的故事,我突然對自己還要忍受多少這種事產生了一種妄想。街上幾乎空無一人,我們離酒吧只有幾個街區之遙,除了黑窗戶的房子和停運的灰狗巴士外,什么都沒有。我走到空蕩蕩的街道中央,握緊拳頭,把頭往后一仰,開始尖叫。
我尖叫著,胸膛敞開,毫不留情。我的朋友們都驚呆了,開始放聲大笑,男人們變得惱火起來,不安地環顧四周,盯著紅燈。他們開始沖我的尖叫回敬:“瘋婆子!瘋婆子!”但我不在乎。他們锃亮的野馬車,他們頭發上的污跡,他們愚蠢的邏輯;即使我們真的想去夜總會,我們也不能把所有人都塞進那輛小車里。我不想和你做愛,我不想去夜總會,我不想讓你走在我身邊,問我要去哪里,我過得怎么樣,聲音環繞著我,把我的肩膀拉進耳朵里,讓我想變成聾子,然后消失。扎滿釘子的輪胎爆了,叮叮作響,像雨點落在他們的車上。我覺得自己很強大,很嚇人,很瘋狂。我不在乎全世界是否會被吵醒。燈變綠了。“追上他們。”我的朋友說,然后我們開始奔跑。
我們三個女孩在追趕一輛黑色轎車。她在下一個紅綠燈趕上了他們,啪的一下拍了尾燈。“離我的車遠點。你他媽敢弄壞我的車!”他們對我們很生氣,這些女人變成威脅,越過了界限。我還在大喊大叫,腎上腺素飆升。“你們這些蠢豬。”但當我往車窗里看時,我看到其中一個男人正怒視著我。
突然之間,我感覺不像是在玩游戲,我迅速進入了防守模式。停下來,停下來。我們后退了一步,他們加速跑了。目擊證人,如果他們回來,我們需要一個目擊證人。我環視一圈。在我們后面大約30英尺的地方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他似乎吃了一驚,雙手插在口袋里,好像我們也要攻擊他似的。我暗自慶幸他在那里。我扶著額頭,上氣不接下氣,我們的胸膛仍然起伏不已。
雖然我計劃在這里待到8月,但那天晚上我決定離開。家不是可以選擇的地方,除了真正的家,任何地方都是攻擊的溫床,不斷惡化的記憶。我需要繼續我的逃避路線。
盧卡斯實習結束的那天,他登上一架飛機,開著一輛租的車來接我。他幫我打點行裝,輕輕卷起我的版畫,我的整個人生,放進這輛藍色的車里。我們開車去費城,在那里我可以和他在一起,直到聽證會開始。他在車里等著,給我時間與這里道別。我站在那間黃色的房間里,我的避難所,我的臥室,記得所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炎熱夜晚,那些凝結在墻壁上又會在每天清晨消融的恐怖。我留下了電扇,讓它獨自立在房間中央,希望它能給下一個租客帶來清涼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