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羅阿爾托市的街道兩旁種著白玉蘭樹,上面開滿了奶油色的花朵,道邊還有藍色的郵箱,橘子樹上的果實像圓圓的小點。平均溫度在七十多華氏度,你可以聞到掉落曬干的桉樹皮碎片的味道。公園里一塵不染,樹蔭斑駁,狗兒都吐著粉色的舌頭。艾克勒式房屋[17]間的巷道,木制車庫門,日本楓樹。人行道鋪得平平整整,孩子們騎自行車上學,大人們騎自行車上班,每個人都有學位,每個人都參與資源回收。
我和十一位同事擠在一個房間的辦公室里創業,為孩子們開發教育應用程序,我們的桌子挨得很近,旁邊是幾間有玻璃墻的會議室。我已經在那里待了六個月,這是我離開學校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制造了一種成人生活的表象,早起,少出門。我在谷歌日歷中輸入會議時間和同事們的生日,使用淡紫色和橘紅色高亮顯示標簽。我訂購打印墨盒,用第一份薪水買了一輛豪華的白色公路自行車,給它取名為“豆腐”,盡量減少在正式郵件中使用感嘆號的次數。
在我試圖建造的世界里,我沒有給諸如強奸、受害者、創傷、擦傷、律師之類的詞留出空間。我有自己的詞匯體系:豐田普銳斯,電子表格,費奇牌酸奶,建立信用,去納帕[18]旅行,改善體態。我成年生活的表象可能是牙簽和棉花糖[19]的復制品,但無論這個框架多么脆弱,它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周末過得怎么樣?”我的同事說,“你妹妹回來玩得愉快嗎?”星期六,我去了派對。星期天,醫院和警察局。星期一,北京烤鴨?!笆前。﹂_心?!?
我站在辦公室廚房的熒光燈下。我的卷餅在微波爐里轉著。我交叉雙臂,注意到手上有奇怪的陰影,仔細一看是瘀傷。它們在我的皮膚下盛開,是牽?;ǖ念伾?。我挽起袖子,發現胳膊肘內側有更多的紫色瘀點。我按了按這些小點,它們在我拇指下面變白了。我著了迷,仿佛看著自己變成了另一種生物。一年級的時候,我發現手的兩邊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銀色?!拔沂敲廊唆~?!蔽仪穆暩嬖V一個朋友。她解釋說那是鉛,是我的鉛筆寫在紙上暈開了。簡單而乏味的解釋;我相信這些瘀傷也有一個這樣的解釋。我給每個瘀點都拍了照,以證明它們不是我想象出來的。我把袖子拉了下來。一切都已料理完畢,為什么要看呢?卷餅燒著了,微波爐在冒煙,我揮著抹布,免得煙飄進辦公室。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搬到精神深處的罐子正坐在房間的正中央,等著我。真有趣,你是怎么到這兒的?我再次搬起它,打開門,走下樓梯,一層又一層,把它鎖起來。
我在凌晨4點鐘的純然靜謐中醒來。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我咔嗒一聲戴上頭盔,里面是一層干塑料泡沫,然后騎著豆腐上了街。我在鋪滿碎石的小路上騎著車,騎過蔓生的橡樹,騎過小木橋。當我穿過院子回來的時候,我從廚房的窗戶看到爸爸,頭發蓬亂,正在煮咖啡,光腳穿著舊的藍色浴袍。他驚呆了?!澳阋呀浧鹆耍俊彼f?!拔以囋囆伦孕熊嚕蔽艺f,“我愛它?!?
洗完澡涂上乳液,我的皮膚又刺又痛。我想象著有長小牙齒的蜜蜂在啃嚙我的肉。我不去在意這疼痛,提醒自己什么都沒受傷。每當我的思緒開始游離到那些令人不安的場景中,我就說:“停下。已經結束了。我回家了,蒂菲的家?!蔽胰匀徊幻靼诪槭裁次业母觳采系教幎际堑仙陌唿c。我告訴自己,希望。我告訴自己,可疑。與此同時,不安在我的內心深處翻騰。
騎自行車,日出,工作,日落。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手機一直沒有收到信息。我感到不安,開始在晚上騎自行車,沿著高速公路騎很長的路線。這讓爸爸很擔心,又給車加了個前燈。我轉動車把,光線向四面八方射去,使我不致消失在黑暗中。
我們曾經養過一只叫夢夢的白貓。我們愛了它整整12年。圣誕節前兩個星期,夢夢不見了。蒂法妮和我冒險出去找,呼喚著它的名字,打著手電筒在田野間搜尋。過了圣誕節,父母告訴我們,夢夢幾周前在路邊被一輛車撞了。他們把它的骨灰裝在一個盒子里交給我們,還有一張火葬場的證明,印著一道彩虹,下面寫著“夢夢·米勒”。他們等了段時間才告訴我們,因為不想破壞圣誕節的氣氛。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們讓我們到田野里去四處找,而那時死貓就放在壁櫥的一個箱子里?,F在,我又有了一只死貓。我可以把它藏在壁櫥里,保持一種“我沒事”的錯覺?;蛘呶铱梢哉f,我可能被強奸了,就在我家附近。然后給他們看一個裝滿骨灰的盒子。我決定不著急,我不想毀了圣誕節。
我從來沒有依賴過別人。在成長過程中,每當媽媽想抱我的時候,我就會拍著腿用中文說:“我自己走!”而妹妹則會賴著站在地上,舉起雙臂,直到有人把她抱起來。我更大一些時,看到過媽媽因為我們的一只新出生的小狗窒息而哭泣,看到過爸爸因為肺栓塞住院時穿著一件綠松石色的裙子。我開始明白,他們不是不可戰勝的,如果發生什么事,我需要能夠照顧我們姐妹兩個。
星期四,妹妹被傳喚到圣路易斯奧比斯波當地的警察局。警察想帶她瀏覽斯坦福警察局發給他們的一組照片。她要做的是找出此前她告訴他們的那個有侵略性的男性。警察展示出一堆頭發蓬亂、長著粉刺的白人男子的照片,一張張點擊過去,當那個人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時,她鎖定了他。警方報告稱:“蒂法妮毫不猶豫地指認了4號的照片?!碑敱粏柤八卸嗫隙〞r,她說:“百分之百?!彼螂娫捊o我:“我看到他了?!?
“你什么意思?”我很困惑,警察是怎么知道是誰試圖吻她的?他們給派對上的每個男人都拍了照片嗎?這是一個排查的過程嗎?為什么他們要花時間追捕他,而不是在攻擊者身上集中精力?
“不,”她說,“一定就是那個人?!?
“那不可能?!蔽艺f。
“是那個企圖吻我的人盯上了你。我搞砸的,”她說,“操蛋?!?
那天晚上他盯著她的臉看。我沒法將他的樣子從腦海中抹去。但這個他仍然沒有名字。仍然沒有人給我打電話。
每當我想起那個早晨,就會多一個罐子。我的腦海被這些密封罐子塞滿了。我沒有地方堆放它們。它們塞滿了樓梯間,沒法藏在柜子里。我的世界里堆滿了罐子,我沒有地方坐,沒有地方走,也沒有地方呼吸。
空蕩蕩的十天過去了。我被一條短信吵醒。妹妹給我發了一張《斯坦福日報》“警察日志”版塊的截屏。其中一條要聞是這樣的:“據報道,一名受害者用U形鎖鎖住的自行車在周五下午3點到周日上午10點之間的某個時間在羅夫萊宿舍樓門前被盜?!绷硪粭l是:“周日,1月18日,凌晨1點,一名男子在洛米塔路附近因強奸未遂被逮捕并送往圣何塞監獄?!钡谝淮未_認這是真的。在這個句子里,我甚至不存在。我理解了“未遂”這個詞。那個潛伏的男人一定沒有成功。他一定是看見我暈過去了,懷疑地看著我,然后有幾個人把他打跑了。一部分的我心存感激,但一部分的我很難過。就這些嗎?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短句,隱藏在一些小偷小摸的報道中。如果確切的侵犯案件就是這樣報道的,我曾錯過了多少?那天早上,我相信這就是我的案子所能得到的全部新聞報道,能寫進幸運餅干紙那么點兒大地方的一句話而已。
后來,我坐在辦公桌前,喝著一杯咖啡,瀏覽著午餐的三明治菜單。我點擊回到主頁上的新聞版塊,看到“斯坦福運動員”,看到“強奸”,看到“昏迷的女人”。我又點了一下,滿屏是兩只藍眼睛和一排整齊的牙齒,雀斑,紅領帶,黑西裝。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個人。布羅克·特納。我讀到他被指控犯有五項重罪:強奸醉酒者,強奸無意識者,用外物性侵醉酒女性,用外物性侵無意識女性,伴隨強奸意圖的攻擊。太多的單詞,混雜在一起。再讀一遍,慢一點。我在谷歌輸入:“什么是外物?!笨只艁淼闷届o而緩慢。它被定義為“一個物體進入它不應該在的地方,如一個活體或機器”。例如:“眼睛里的一粒灰塵,碎片,木片,魚鉤,玻璃?!笔裁礀|西進入了我的身體。
這篇文章提到受害者遭受了手指插入(digitally penetrated)。我想到了數碼相機。我也用谷歌查了。Digital,拉丁語詞根digitalis, digitus有“手指,腳趾”之意。他一定是對她用了手指,對我。谷歌終于讓我坐下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懶懶地坐在轉椅上,聽著鍵盤敲擊的聲音,有人在給自己倒水。我盯著這個人,他也對我回以笑容。我被告知,有人發現我暈倒了,身旁還有一個男人。從來沒有人說:“那人被發現時正在侵犯你?!?
我的電話響了。我關掉標簽頁,走進兒童測試室,那里有玻璃墻,角落里放著黃色的懶人沙發,駝背鯨圖案壁紙,桌上放著一罐蠟筆。一位女士向我打招呼,介紹自己是副地方檢察官,“我叫阿拉蕾?!彼f,“發音是Ah-lah-lei?!蔽艺f了一遍,又重復了一遍。三個音節,像花瓣飄落,左右左。Ah-lah-lei。我拿起一支綠色蠟筆,一張小紙片。
她好像說,你還好吧我希望我們是在不同的情況下見面在DNA結果出來之前我們無法確認這是強奸它們已經被送往實驗室但強奸證物包需要幾個月的時間來處理由于媒體的壓力你的案子可能會加快進度但現在我們將假定陰莖插入并推進五項重罪現在起訴要比以后再起訴容易得多但如果找不到精液兩項強奸指控就會撤銷我們就只剩下三項關于侵犯和強奸未遂的重罪只是要知道他的團隊可能偽裝成支持者來試圖聯系你和你的家人所以告訴家里人不要和Ah-lah-lei未許可的人說話如果媒體試圖聯系你別回應他們是不允許聯系你的將會有一個新聞發布會如果他們問起受害者我會告訴他們管好自己的事我們會給你指派一名律師他可以回答任何法律問題聽起來不錯吧很高興認識你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保重。
我走出去拿了支筆,中途停下,電話響了起來,我又走進屋里。從斯坦福大學打來的一個電話,一個女人,她是什么部門的負責人,我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已經不能再進校園了,好嗎?我認為這很好,但我也不在學校。他在什么地方?這幾分鐘將是我在之后兩年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到來自斯坦福的消息。
金警探打來電話解釋說,當報告歸檔后,公眾就可以看到它了,媒體就是這樣發現的。他為媒體如此迅速地關注到這個案子感到驚訝。他說布羅克雇了私家偵探,所以目前最好不要向任何朋友透露消息。在這些話里,我的整個世界墜落了。“偵探嗎?他們要找什么?”我問。他說:“沒辦法知道,因為現在最好保持低調,我們保持聯系。”
另一個陌生號碼,是我的辯護律師,她的名字叫布里,來自基督教女青年會[20],我感謝她,因為她的聲音很親切,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手里仍然拿著那支蠟筆。我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
辦公室里的每個人都安靜地坐著,我關上又打開玻璃門,手機一直貼著臉。電話都打得不長,最后都是這樣結尾的:“如果你有任何問題,請告訴我。”我有成千上萬的問題要問。但是,“明白了,明白了,”我說,“謝謝,謝謝。”我說。我想說:你是誰?你從哪里給我打電話?什么是辯護律師?她是我的心理治療師嗎?基督教女青年會在哪里?申請受害者援助是什么?他們支付心理治療費用嗎?布羅克是個什么名字?他住在俄亥俄州?他是什么時候出獄的?我可以匿名嗎?他會回來接受傳訊,傳訊是在星期一,什么是傳訊?電子郵件出現在我的收件箱,包含我需要的聯系人和后續信息。我把新號碼錄入手機,每個名字旁邊都設一個紅點的表情符號。
蒂法妮打電話給我。她說她和朱莉婭的全名在一些文章中被泄露了。朱莉婭被曝光了,校園里議論紛紛,她的母親安妮已經收到斯坦福大學憂心忡忡的家長們發來的電子郵件。安妮告訴我們要保持冷靜,并提供了法律建議:“人們會接近你,說他們是‘法庭調查員’——聽起來很官方,但他們很可能是為辯方或媒體工作的。這些人可能會出現在你的宿舍或家門口。準備好說‘無可奉告’。堅持住,姑娘們?!?
我們正被追捕。我又給我的檢察官打了電話。阿拉蕾說妹妹的名字不受法律保護,只有你,只有受害者的名字受保護,我們無能為力。我拒絕這一點。我會用假名建個郵箱,親自給媒體發郵件。但是他們怎么知道那不是隨便哪個人呢?我怎么才能讓他們聽我的呢?我很激動,告訴蒂法妮我正在想辦法,我只需要1分鐘。我告訴她我和檢察官談過了,她人很好,她的名字是,我看著我的紙,上面用綠色蠟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母,AYLEELEE。我又繼續讀那篇文章。
“受害人說,她喝了兩杯威士忌、兩杯伏特加,和姐妹一起走出兄弟會派對,之后‘暈了過去’?!彼麄冊趺慈绱藴蚀_地知道我喝了什么?我從來沒有和任何記者說過話。然后我想起自己在醫院里,坐在那把塑料椅子上,濕漉漉的頭發浸濕了我的棉質領口,我含著胸以免被看出來沒穿文胸,我里面仍然因為剛做的檢查而感到疼痛。我所回憶起的一切,笨嘴拙舌地找出來提供給那臺小小的黑色錄音機的細節,都已被輸入為文字記錄。記者們一定是對這些記錄進行了篩選,用我的話構建了他們自己的敘述,供公眾仔細閱讀。我感到我生活的圍墻被推倒了,整個世界都爬了進來。如果在檢查強奸的醫務室里的輕聲細語都能用擴音喇叭放出來,還有什么地方能讓我放心地說話呢?
我翻到一篇文章的結尾,看到:“這名女性正在醫院康復。特納是一名大一新生,曾三次獲得全美高中游泳冠軍,并在兩項自由泳比賽中保持州紀錄……”我看到“醫院”后面無縫對接了“紀錄保持者”。最后一句是:“如果特納被定罪,這名2012年倫敦奧運會美國選拔賽參賽者可能面臨最高十年的監禁。”如果我的名字曝光了,他們會怎么說?香奈兒做著朝九晚五的入門級工作,她從未去過倫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擔心這件事?!敖芫S斯說特納是一名優秀的學生,也是一名優秀的運動員。這是非常不幸的,他很好,很好……”我停住不讀了。為什么他“優秀,優秀,很好,很好”?我的同事正好問我一個問題。關于推特的一些事。推特,一個老師發了一條推特,他發了什么?“我來辦吧。”我對她說。辦什么,我不知道。她謝了我,我不知道她謝我什么。
新聞鏈接到一份警察報告,我點擊,滾動頁面,尋找受害者,受害者,受害者。我看到了警官仔細寫下的筆記。我看到“那名女性對象,后來被確認為受害者”。我看到她“倒在垃圾箱后面的地上”。我看到她“穿著一件黑色緊身連衣裙”。我看到“她的裙子被拉到臀部,堆在腰部附近。她的整個臀部都露了出來,而且她沒有穿任何內衣”。我看到“可以看見她的小腹和恥骨區”。我看到“她的陰道和屁股”。我看到“她的長發亂蓬蓬的,打著結,滿是松針”。我看到她“躺著,腳和腿彎曲成45—90度角(胎兒式),雙臂放在胸前,雙手放在臉旁邊的地上”。我看到“她的裙子從肩頭垂落下來,文胸被拉了出來”。我看到“它只蓋住了她的右乳”。我看到“項鏈一直繞在她的脖子上,吊墜現在正掛在背后正中央”。我看到“一條白色帶黑色圓點花紋的內褲,皺成一團扔在地上,離受害者的腹部大約6英寸”。我看到她的“銀色蘋果手機落在她屁股后面的地上。一個藍色手機殼扔在約4英寸遠的地方,與手機分開”。我看到“她穿著系好鞋帶的棕色靴子,鞋帶系成蝴蝶結”。
我在文章末尾看到了第一條評論:“一個大學畢業生在兄弟會做什么?”我不明白。我們讀的是同一篇文章嗎?我關上報道頁面。我當時就斷定那不是真的,沒有一點是真的,因為我,香奈兒,正坐在辦公室里,而那具被公開拆解的身體不屬于我。我想這就是埃米莉·多伊誕生的時刻,是我,但又完全不是我。突然間我恨她,我不想要這些,不想要她的赤裸,她的痛苦。那是埃米莉,那一切都是埃米莉的。
——
在帕羅阿爾托整潔的草坪上,微風輕拂,特斯拉宛如新上過漆,這一切都覆著一層膜。刮開陽光和微笑之下的這層膜,壓力就露了出來,那種壓力并非鳴壺中的沸水一般,而更像是文火煲湯。
在岡恩高中,我們唯一占優勢的運動是羽毛球。沒人能告訴你足球賽的比分,但全國數學競賽的獲獎者照片會被貼在櫥窗里。我們學校以培養溫和謙遜的天才而聞名。但你見不到迷惘和混亂。沒有人渴望成為畫家、水手或文學隱士。你必須做“有意義”的事,必須與順利上進的大多數人保持一致。掙扎只會讓你慢下來,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要求要去符合,心理健康排在我們的清單末尾。精神不穩定就意味著落后。
2009年春天,我在岡恩的第三年。午餐時所有老師都被叫到了體育館。不一會兒,他們慢慢地走出來了,走得很慢很慢。我注意到他們肩膀彎駝,臉色蒼白,沒有一個人說話。午飯鈴響了,我們走進教室,老師讀了一封信,告訴我們:一個同學在加州鐵路上臥軌自殺了。
大家顯然受到了驚嚇,學生們都用驚狂的聲音議論起來。一個月后,老師又向我們讀了一遍這封信,“很抱歉告知大家……我們失去了……如果你需要幫助請不要猶豫”,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名字是一個女孩。她跟我一起上過法語課,她的空桌子上放著一朵紅玫瑰。我們靜靜地坐了一個小時,低著頭,抽著鼻子。我的朋友開始大哭起來,老師讓我陪她去輔導員的辦公室。把她送到之后,我一個人站在過道上,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我想逃跑。
她葬在學校街對面的墓地里。我遲到了,大家都走了,我徘徊在綠草地和半圓形的石頭之間,看著推土機的曲臂把泥土輕輕撒在她的墳墓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撞擊聲。金屬的撞擊聲使我的牙齒發疼。我想告訴他們,溫柔點,她在里面。
不久之后,我們又讀到了同樣的信,一個新名字。又是個新名字。六個月內有四個人臥軌自殺。晚上,我們打開新聞,看到一輛搖搖晃晃的輪床拖著一個圓筒形的東西離開。其他學校因為下雪天停課,我們則因為有學生死亡,考試取消,孩子們悲傷地從墻上滑下來。如果你遇到了麻煩,你只要悄悄告訴你的老師,然后你就會被送回家或者去輔導員的辦公室。
在第一次死亡事件之后,每個人出現在學校時都穿著黑色的衣服,但到了第四次,我們被警告不要“美化”,不要“引發”。玫瑰花和信件被取下,粉筆留言被沖洗掉,蠟燭被吹滅,毛絨玩具被放進袋子里。人們的所感和所見之間突然產生了脫節;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我認識到慶祝一個生命可能會點燃一個死亡。
那些公開自己抑郁的朋友會立即得到藥物治療,拿到分發的藥片,背包像沙槌[21]一樣響個不停。有些人住進醫院,處于自殺監視之下,離開學校幾個星期,而我們其他人則很有禮貌,在他們“度假”回來時都不會提任何問題。你要么被當作一個站在死亡邊緣的極端案例,要么被期待著繼續堅持下去;沒有中間道路。所以我們只能接受無休止的麻木。
鐵軌周圍的灌木叢被清除,巨大的樹籬消失了。一名男子受雇來看守這個十字路口,他戴著一頂無檐便帽,穿著蓬松的黑色夾克和霓虹橙色的背心,坐在一張折疊式椅子上。下雨的時候,一頂干凈的小帳篷搭在他的頭上。他坐在那里,守著鐵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天工作超過12個小時。在經濟學中,我們學習過如何創造就業以適應需求。那這是份什么工作?雇一個人來阻止我們自殺,這是什么意思?
許多夜晚我們都陷入恐慌。如果你的朋友狀態不好,你不確定第二天一早他們是否已經死了。搜尋隊興盛起來,爭先恐后地跑到鐵軌上抓人。一場黑暗而扭曲的比賽。一天晚上,我準備去鐵軌旁放些雛菊。到達的時候,我看到巡邏警車停得橫七豎八。我呆呆站著。一個學生剛試了一次,但沒有成功。他獨自坐在警車后排,低著頭,眨巴著眼睛忍住眼淚,雙手銬在背后,鼻尖上掛著鼻涕。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我看見了他,當他回到學校時,我假裝什么事也沒發生過。我想知道這是不是我應該做的,這是不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新規則。
我在輔導員的辦公室里放了一張申請單,要求召開討論會,但這些事都積壓了下來。我參加了一個心理健康項目。我們接受指導,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在肚臍上放一個橘子,通過觀察橘子的升降幅度來監測呼吸。我呆呆地盯著肚臍上的橘子看,腦中一片空白。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又發生了三起學生自殺事件。畢業后,我搬回帕羅阿爾托,三個月內還會發生三起,其中兩起是臥軌。2014年11月,當我得知最近一起自殺事件時,我把老板拉到一邊,淚流不止,然后他讓我先回家。
十起自殺,換了十個名字。這些不是吞藥、跳橋、割脈自殺,因為那樣至少還有一線生存機會。這些都是必死無疑。沒有人被時速80英里的鐵墻擊中后還能幸存。令我震驚的是,鐵軌上的血跡和殘留物那么快就被清理干凈了,火車也恢復了整點時刻表,急著送通勤者按時上班??粗嚾绱穗S意地在他們死去的十字路口不斷通行,看著輪胎在軌道上顛簸而過,這是多么令人不安的事。
因此,在2015年1月的那個早晨,我讀到斯坦福大學性侵新聞的報道,就像讀到一封信,遺憾地通知你,客觀而平靜,但它不是關于鐵軌上的死亡,而是關于當地校園里一件令人感到悲傷又莫名其妙的強奸案,關于發現一具衣衫不整的身體。這一次,名字成了我。
我向外望去,陽光明媚,鴨子在池塘里戲水,每個人都在工作。我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桌前,就像多年前我坐在教室里一樣。我知道第二天早上我還會再來上班,就像輪胎在軌道上顛簸而過一樣,就像你在得知了死亡的信息之后,會拿出課本繼續上課一樣。我身體里所有被拉響的警報都被消音,恐懼令我不敢靠近。我的眼睛濕了,我會暗自哭泣,但我知道我會做自己一直在做的事:超脫出來,繼續前行。
那天晚上我到家后把車停在我家那幢粉色小房子外面。我仔細欣賞著屋前的小鵝卵石,它們閃爍微光,猶如翡翠的蠟質葉子。我想到屋里的兩個人,我的父母,他們不知道受害者就住在他們的屋檐下。我想象他們在考慮著晚上干點什么,爸爸一邊從口袋里掏出硬幣,媽媽正把蔥切成小圈。我想要保持他們的平靜生活。
我的父母是保護者。成長過程中有任何意外,他們都會很好地保護我們免受其害。我和妹妹很早就知道,他們會在遛狗的時候進行嚴肅的討論。他們晚上出門時挽著胳膊,口袋里塞滿皺巴巴的袋子。蒂法妮和我會跟蹤他們,躲在停著的汽車后面偷聽?!鞍职謸哪愕拈喿x效率落后了!”我盯著房子看時,忽然意識到它太小了,我無法隱藏那么大的秘密,無法把它拖過走廊,塞進我的房間。一想到要宣布這個消息,我就感到胃疼。每次下雨,爸爸都會說:“植物一定很開心!”如果他知道他的女兒被強奸了,他會是什么感覺?怎么告訴他們呢?我會希望有人能看著我的眼睛,放低聲音,溫柔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也許我可以這么對他們。
如果他們感到失望,如果我失去了他們的信任,又該如何是好。你一直瞞著我們?你從醫院溜回了家?如果你這么善于偽裝,你還隱瞞了什么?
我最害怕的是,當我從他們眼里體驗那次侵犯時,會發生什么;他們的悲傷會嚇到我。如果我平靜地說出這個消息,就是在暗示他們需要冷靜地回應,不要張大嘴巴,不要哭泣。如果你的朋友剪了個糟糕透頂的發型,大家會心照不宣地說看起來不錯。如果你說“上帝啊”,她會用手捂住臉哭喪著說:“我現在該怎么辦?我不能這樣出門!”然后你會意識到你本應該讓她的頭發長回一點原樣時再說出真實想法。只有到那時你才能說:“是啊,那個發型簡直令人發指?!?
我想如果我的傳達方式正確的話,我們可以完全避免痛苦。我不會說衣冠不整,身體彎曲,渾身是血,赤身裸體。我坐在床角上,低聲練習著要說的話的片段。我要強調最重要的事實,那就是我得救了。新聞里說,是兩名騎自行車的瑞典研究生路過時救了我。我大聲說:“兩個騎自行車的。兩個騎自行車的人挺身而出。幸運的是,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追上了他,把他撲倒了!然后,兩個騎自行車的人抓住了他,攔截了他,把他推倒在地!他們追著他,多虧了他們,兩個騎自行車的人挺身而出。”
我準備好了,走過門廳,偷偷地看了眼爸爸的房間,他正坐在躺椅上,穿著他的勇士隊運動衫看勇士隊的籃球賽。“你什么時候有空,我有事要跟你說!”我說,“不急的!”媽媽坐在屋子另一頭的客廳角落里,敲著電腦,嗑著瓜子,尖尖的瓜子殼丟在地板上?!澳阍诿幔堪职殖鰜淼臅r候,我有事想告訴你們!”
他們走向餐桌,而我站在餐桌的最前面,好像在主持一個小型的董事會會議。我說:“有個新聞,不是現在看新聞,你們之前看到新聞了嗎,斯坦福性侵案的那個男的?”他們搖搖頭。爸爸說:“有點印象。”他總說這句話?!斑€記得我們去的那個派對嗎?蒂法妮和我,那個家伙想要,他被抓了。我不確定,但我想只是他的手指,所以還不錯。”我聳聳肩,“我不記得了,就這樣。但是從新聞里讀到還是挺可怕的,所以你們不需要讀,請不要讀,真的。”我再也說不下去了,站在那里笑著,像個瘋子。他們盯著我,等著我把我想說的話講完,不管我想講的是什么,然后我等著他們說:“好吧!很高興你沒事!”但是他們仍然一動不動,好像一個動作就會引爆什么東西似的。
我爸爸說了些什么“親愛的”,什么“我很抱歉,你還記得嗎,你能告訴我們什么……”但我一直看著媽媽一動不動的臉,她的表情越來越陰沉,她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她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平靜。“那人是誰?”我搖了搖頭,告訴她我真的不知道?!斑@是哪天晚上?是你在廚房喝酒那天嗎?我載你的那晚?他在哪里?”我無法再看著她,只能低頭看著桌子,搖著頭,半聳肩。氣氛使我只能沉默。我無法忍受這個房間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看到了游泳池。我6歲,妹妹4歲,我們在后院游泳。媽媽正坐在陽傘下面看雜志,戴著太陽帽,穿著長及腳踝的橙色連衣裙。我肩上披著一條毛巾,有了個鬼點子,想披著毛巾游泳。但我沒有意識到妹妹看到我拿著毛巾下水,就抓起自己的毛巾,也跟著我入水了。她沉了下去,毛巾把她帶到了水底。我聽見媽媽尖叫,看著她躍入水中,空中抹過一片橘色。在水下,她變成一團長著黑色長發的火焰,把妹妹從水底撈了起來。她浮出水面,太陽鏡歪在一邊,裙子貼在皮膚上,妹妹抱著她的身體,太陽帽像睡蓮葉子一樣飄在身邊。妹妹雙眼緊閉,嘴巴像條小魚一樣張開,大喘著氣,號啕大哭。媽媽將妹妹的濕頭發輕輕從眼睛里捋出來,帶她游到淺水區。
我站在餐桌前端,當我無法填滿沉默的時候,我就打破沉默。我彎下身,張開嘴,痛苦地叫著,喘著粗氣。我聽見椅子刮擦木板的聲音,是媽媽推開桌子,立刻跳了起來,就像妹妹溺水時她的反應一樣。她緊緊地抱住我,一條胳膊緊緊地摟著我的身體,另一只手撫摸著我的頭發,輕聲說:“媽媽沒有生氣,媽媽只是嚇到了?!彼龝恢痹谀抢?,直到我找到自己的呼吸,直到我感到腳下的土地給了我安慰。
那天晚上,我的身體終于軟下來,可以呼氣了。我想象著,當我睡覺時,他們會在聽不到的地方討論這件事,就像他們經常做的那樣。我告訴妹妹“爸爸媽媽都知道了”,很高興能讓她解脫。我挺過了這一關,最艱難的告知父母這部分過去了。在北卡羅來納的費靈頓村,我的祖父母曾住在一個池塘邊,那里的鵝總是拖著沉重的腳步,伸著彎彎的長脖子嘎嘎叫著。我爺爺米勒解釋說,在遷徙過程中,鳥類會排成V字形飛行。排在前面V字形頂端的鳥,面臨風最大的阻力,飛行得最為艱難。從領頭者扇動的翅膀下吹來的空氣把后面飛著的鳥兒都托起來了。作為領頭者是很辛苦的,所以鳥群會輪流來領頭。當一只鳥筋疲力盡的時候,它就會落到后面去,這樣它就不需要那么用力地拍打翅膀了,它可以憑借其他鳥兒已經擊散的一陣陣風飛翔。它節省了能量,以便再次去領頭。這是確保旅程成功的唯一辦法,可以逃離冬天,到達溫暖之地。我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來扇動翅膀,保持一張冷靜的臉,以保護我的鳥群不受惡劣條件的傷害。但韌性需要休息。在接下來的八個月里,我一直在退步。最重要的是要記?。涸诤竺妫稽c,并不意味著你不是一個領導者。
第二天,柜臺上放了一個檸檬派,旁邊有一張紙條。清晨在我熟睡的時候,爸爸從后院摘了檸檬,在爐子上煮了糖和雞蛋,用指尖按壓面包皮邊,在上面灑上糖粉。我把它帶去辦公室分享。我拿著一片黃黃的派坐在辦公桌前,打開瀏覽器。
《斯坦福游泳運動員否認強奸指控》。我幾乎要窒息了,感覺自己的胸口承受了重重的一擊。這篇文章觸發了我的警覺,這個版本更為清楚具體,我把吃的放在一邊,點開警方報告,來來回回地看?!罢麄€晚上,特納勾搭了幾個女孩?!痹趫蟾嬷?,他吻過的所有人都被稱作“女孩”,但因為他侵犯了我,我沒有被稱作“女孩”,只是“受害者”?!八暦Q自己在地上吻了受害者。他脫下受害者的內衣,用手指觸摸她的陰道。他還觸摸了受害者的胸部。”我吃不下那個軟塌塌的派了,我的前額發燙,大腿緊緊地夾在一起,緊握著我的叉子。被捕時,警方注意到布羅克的胯部有一處隆起。
“特納不知道受害者的身份。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她。他稱如果再次見到受害者,他可能認不出她。”在他看來,我既沒有臉也沒有名字。但是那篇文章說我們“是在一次派對上認識的”,就好像我們之間互相吸引,還親切地聊了天。
“他和受害者玩得很開心,并稱她似乎也很享受這個過程。”享受。我盯著這個詞,一個我不認識的小東西。我想撲向他,一只胳膊像蛇一樣伸到他的喉嚨里,像抓繩子一樣抓住他的食道,把它拽干凈。
“特納開始覺得不舒服,覺得時間不早了。他說他起身離開時突然被一幫人攔住了。當被問及為什么他要逃跑時,他稱他并不認為自己是逃跑?!闭f“時間不早了”,應該是當你把餐巾從膝蓋上拿下來,放在鋪滿面包屑的盤子上,然后說你應該回家了,因為你早上還有工作。“時間不早了”并不是把你老練的手從女人身上抽出來,完全勃起地站起來,把自己擦干凈,小跑著離開,把一具軀體留在身后。這應該已經足夠了。這條線應該能夠堵塞齒輪,使它們不再轉動。
我給我的檢察官打電話:“嘿!你看到新聞了嗎?他說我喜歡!這怎么可能呢?我不敢相信,你能相信嗎?這算什么?”我半笑半疑。但她的語氣和我不一樣?!拔抑溃彼f,“我知道。”她嘆氣的口吻就像你要以“很不幸”或“很遺憾”來開始一個句子那樣。她解釋說,無罪辯護是預料中的程序。這是意料之中的。“但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我說,“我沒有享受。我不知道他是誰。他甚至不知道我長什么樣。”
我心里并沒有準備要辯論。但就在她說話的時候,我猛然意識到一種可怕的清晰的推理: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通過你。這感覺就像你眼睜睜地看著狼被割斷了繩套,而有人在你耳邊悄悄說肉已經縫進你的口袋了。他被無罪釋放的唯一機會就是證明,據他所知,性行為是雙方自愿的。他會說我發出了呻吟,指責我行為淫蕩,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當我被指派了一個DA時,我以為這兩個字母代表的是辯護律師?!暗胤綑z察官?!卑⒗偌m正說。布羅克有辯護律師,我想,但是需要辯護的人是我,需要自我辯護,保護我不受他的傷害。他聘請了灣區最有名望的律師之一。在她說話的時候,我意識到,在這場侵犯中幸存下來只是第一個挑戰。如果我想和他對質,對他的說法提出質疑,那就得上法庭?,F在,我們不得不假定他是無辜的。在司法體系里,侵犯尚未發生。他把我看作一具軀體,但卻會試圖把我當作一個人來摧毀。
直到那一刻之前,我一直憧憬著無限的未來?,F在燈光熄滅了,兩條狹窄的走廊亮了起來。你可以走上一條試圖忘記并繼續前行的路;或者,你走入一條把你帶回去見他的路。沒有正確的選擇:兩條路都漫長而困難,都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我的手還在墻上摸索著,尋找第三道門,那道門通往一條從未發生過這種事的走廊,在那里我可以繼續過原計劃的生活。
詞典對“否認”一詞的定義是“拒絕承認事實或事物的存在”。這種拒絕本身就是另一種傷害。我否認你的事實,它不是真的,它不存在。這會讓你頭腦清醒。我所知道的真相將會復雜得難以理解。它會淹沒在法律術語中,淹沒在人身攻擊和操縱之中,直到它變得如此陰暗晦澀,連我自己都無法再看到它。
我回到家,重新打開那些文章,一個個正方形堆疊在屏幕上,像他那兩排整齊的牙齒。我已經準備好看到舉起的長柄叉,每個人都跟我一樣不會相信這些報道。當我開始閱讀時,屏幕滾動的速度慢了下來。
“他才19歲!她勾搭一個大一新生吧?這難道不是她主動挑起的嗎?你沒聽說過印度的輪奸嗎?那里的女性才正遭受著真正的虐待,而你想把這稱為性侵。無聊的郊區孩子藏不住他們褲子里那玩意兒。站不住腳的。他又不是拖著她去的。如果她有男朋友,為什么他不在那兒?年度母親獎。什么樣的母親會把她的兩個女兒丟進兄弟會派對?不是要責怪受害者,但如果你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那就有問題了……她甚至沒上過斯坦福大學。她是不是尿尿的時候脫了內褲就暈過去了?兩人同行制度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就我個人而言,我不相信這項指控能達到重罪這么嚴重的程度,除了雙方自愿的下流行為外,可能根本就沒有犯罪。他給她錢了嗎?如果不是,為什么女人會喝得這么醉?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灌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們生氣的點似乎在于我讓自己變得易受攻擊,而不在于他對我的脆弱采取了行動這一事實。飲酒并不是天然地不道德:整晚大量飲酒之后需要雅維止痛片和水。但醉酒和被強奸似乎需要受譴責。人們對我沒能保護好自己感到不解。
“這才是真正的謎:他是頂級運動員,一個非常聰明又好看的男生!人們會覺得他能找到很多想和他上床的女孩!相反,他卻干這種事來毀了自己的生活?很難相信。”
我想象中跟我一樣的義憤并不存在。有些人寫他的壞話:“漂亮男孩在監獄里是沒機會逃脫的。”有些人寫了善意的評論:“埃米莉,請不要讓這些定義了你。找回你自己的身份,過上精彩的生活?。。∪绻剂_克·特納是無辜的,我就是一只已經滅絕卻仍在飛翔的居居鳥[22]。這是胡扯?!边@些話暫時使我振作起來,但它們的溫暖很快就消失了。我發現人們無動于衷,對整件事略感厭惡,希望他們自己的孩子永遠不會遭遇類似的命運。
那天晚上,我明白了有幾件事是真的:我知道他帶領奧克伍德隊連續兩年奪得俄亥俄州冠軍。我知道他是一名“經常入選的運動員”,一名“舉足輕重的運動員”,在200碼仰泳比賽中獲得過第二名。我知道有很多關于“蛙泳”[23]的笑話。我知道他們說我“好吃到舔手指”。我知道我不配得到幫助,因為這不是真正的創傷。他只是個孩子,而非罪犯。他有成就,并不危險。失去了一切的人是他。而我只是碰上了這種事的一個無名小卒。
整個上午在我胸中噼里啪啦響個不停的怒火,現在只剩喉嚨里幾塊將滅的余燼。我合上電腦,躺下。我想知道我的身份如何在瞬間變成了一個喪失意識的被強奸的女人。這個人永遠不可能成為榜樣,充其量只是一個警世故事。我知道如果有人發現了這是我,我就會被當眾羞辱,被永遠打上烙印。我的這一部分必須被切割掉。我把所有這些混亂、這些新的障礙、不確定的未來、被玷污的身份,都交給了埃米莉。當我呼出水汽的時候,當我放任那說著“飛翔的居居鳥”“胡扯”的親切聲音離開,我的肋骨在顫抖。
第二天,我站在一家咖啡店里,看到一沓報紙,頭版是一個亮藍色的長方形。那是游泳池里的水。我看到布羅克蒼白的手臂、黑色的眼睛、戴著泳帽的頭。我周圍的桌子上散落著藍色的長方形,布羅克在咖啡館里游來游去。一個穿圓領馬球衫的人坐下來,把報紙拿在手里攤開。我環顧四周,想知道寫評論的是不是這些人,我是不是該憎恨他們,害怕他們,質問他們。
我告訴妹妹不要看評論。我告訴她,大多數人閱讀這些文章的時間不到兩分鐘,而文章中許多事實明顯是錯誤的。這只是一小部分樣本;如果你真的一個人一個人去問,你會發現他們的回答更通情達理,更富有同情心。所以不要讀它們,好嗎?誰在乎呢?
我真正的意思是,我正在查看每條評論,所以她不用這么做了。我想,我當然可以讀它們,這些是屬于我的信息。我把評論區當成埃米莉的個人受害者收件箱。我每晚都刷新,消化每一條有害的信息。當他們說:“為什么她大冬天出門穿個裙子?”我就說:“這是加利福尼亞的冬天,你個笨蛋,我們在圣誕節還穿著短褲徒步旅行?!蔽蚁胄迯鸵磺校粋€接一個地把它修好。解釋解釋解釋。但這種防御性會延續到我的日常生活中。當父母問我一些與案件無關的簡單問題,“你有沒有空去郵寄”,“你有沒有把衣服疊起來”,“你能不能把回收垃圾拿出去”,我就會緊張,會有一種孩子氣的敵意。沒空,我很忙。不要責備我,停止攻擊我,你是在說這都是我的錯。我害怕得到更多關于“我不好”的指認。
我知道我不應該看這些評論,但我想了解。有些人支持我,但另一些人卻賦予自己一項重任,去建構一切可能的解釋和借口,把錯誤算在我頭上。是我瘋了嗎?是我夸張嗎?甚至這算是悲哀嗎?
這種犯罪的獨特之處在于,行兇者可以暗示受害者體驗到了快樂,而人們卻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世界上不存在好的刺殺或壞的刺殺,兩相情愿的謀殺或非兩相情愿的謀殺。但在這種犯罪中,痛苦可以被偽裝和混淆為快樂。我去過醫院,那是人們的身體生病或受傷時去的地方。但我還是拉下袖子蓋住瘀傷,因為我害怕自己不能像一個受傷的人那樣得到同樣的安慰。
在強奸案中,我很奇怪人們會說:“你為什么不反抗他?”如果你醒來發現家里有人搶劫,看到他拿走你的東西,人們不會問:“你為什么不反抗他?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不行?”他已經違反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則,為什么他會突然決定要遵循理性呢?如果你告訴他,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他會停下來?在這件案子里,我那時失去了意識,為什么還有這么多問題?
還有另一種說法讓我心煩意亂:認為男孩子就是忍不住。好像他從來沒有選擇的余地。“我在每個女兒要去上大學的時候都告訴她們:如果你走在一輛半掛貨車前面,就會被撞到。所以不要走在半掛車前面。如果你參加兄弟會派對,你會喝醉,會被下藥,會被強奸。所以不要去參加兄弟會派對?!蹦闳バ值軙缓蟊磺址福磕阍谙胧裁??我在大學里就聽說過,兄弟會上的大一女生就像屠宰場里的羊。我知道你不應該走進獅子窩,因為你可能會被咬傷。但獅子是野生動物。而男孩們是人,他們有思想,生活在一個有法律的社會。摸別人并不是一種自然反射,不是生物學上與生俱來的。這是一種他們能夠控制的認知行為。
似乎一旦你順從地走進兄弟會的大門,所有的法律和規定就停止了。他們不被要求遵守規則,而對女性來說則有無數必須遵守的準則:蓋好你的飲料、緊跟著別人、不要穿短裙。他們的行為是不變的常量,而我們是被期待改變的變量。什么時候進行全面預防和管理成了我們的工作?如果有很多年輕女孩在一些房子里受傷,我們是不是應該讓房子里的男人有更高的標準,而非訓斥這些女孩?為什么人們覺得暈倒比用手指侵犯暈倒的人的行為更應該受到譴責呢?
我也明白這個案子的環境對我不利。真正的犯罪會發生在學校嗎?瘋狂的事情總是在校園里發生。如果有人在居民區街道的小水池里大便,人們會說:“這太臟了,不可接受,絕對不行?!比绻腥嗽谛值軙萜荷系男∷乩锎蟊?,人們會說:“好吧,那是大學,哈哈!”你穿著襪子到處跑?大學。星期三下午穿著長頸鹿裝喝得酩酊大醉?大學。人們寬容對待大學里的形勢,不認為這些出格舉止有什么嚴重性,任何形式的嚴肅以及任何真正的懲罰都被從中剝離。人們讀了這個故事,聽到“兄弟會”“運動員”“勾搭”“享受”。他們只需要這個詞庫就能使整個場景活色生香。我們懂了,他們說,他們勾搭上了,事情失控了,我沒這么干過嗎,你沒有過嗎。甚至連發生在地上這一事實似乎也毫不令人驚訝;在大學里,人們不是常鉆到雕像下面、樓梯間里、鐘樓里、圖書館里亂搞嗎?媒體幫不上忙。他們數著我喝了幾杯酒,數著布羅克游200碼的秒數,把布羅克系領帶的照片放在文章最上面,好像在展示他在領英上的簡歷。
我想撇掉這個故事里所有虛浮的東西,所有讓人分心的東西,讓你看到實質。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去參加聚會,親吻了三個女人,發現有個女人落單,而且沒法說話,他把她帶到樹林里,剝了她的衣服,把他的手伸進她的身體,他被兩個男人抓住了,他們注意到她一動也不動。然后他否認自己逃跑,關于受害者除了說她“享受”之外,他什么也說不出。所以,在10點15分拿著威士忌走出來,小便,妹妹的名字,奧林匹克自由泳,這他媽的就是你們嘴里的整個故事。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音樂聲開得很大,玻璃在震動,門把手在顫抖,我把自己淹沒在音響中,開始尖叫。“我恨你,我恨你,離我遠點。”我猛敲方向盤,想發泄出來的東西讓我喘不過氣來。我駛離高速公路,去往宜家,減速駛入一個光線充足的擁擠停車場,把車開到正中央,把自己鎖在一排停著的汽車里。我關掉音樂。我無法呼吸,雙手劇烈地顫抖,眼淚不僅僅是濕的,更讓我感覺整個內臟在往外漏,厚重,疼痛。救救我救救我。我感覺大腦缺氧,如果我不能呼吸,我就要死了。視線模糊了,我翻看包里的文件,拿出一直收藏在里頭的小冊子,搜尋熱線電話號碼,那么多號碼,打給了描述中寫著斯坦福的那個。我不想讓自己發出的聲音嚇到接電話的那個女人?!拔液馨踩?,我只是需要有個人和我在一起,我需要有個人?!蔽規缀鯚o法把這些聲音拼湊成完整的句子,“游泳運動員,游泳運動員,我就是那個人?!蔽已鲋^,肩膀顫抖著,手貼在額頭上,臉濕了,下巴濕了,脖子濕了。我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撕扯我的喉嚨兩側,我知道接電話的人永遠見不到我,我也見不到她,但至少有人在聽我說話。
她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很關心我。接著我又聽到了那句話:“這不是你的錯?!彼煌5刂貜瓦@句話,就像念咒語一樣。我發現憤怒正慢慢侵入我的意識。是他的錯。是她的錯。受害者必須多快就投入戰斗,把感情轉化成邏輯,在法律系統里找到正確的行進方向,抵擋陌生人的入侵,還有無情的審判?我該如何保護我的生活?如何防范那些調查員、記者?我配備了一名檢察官,準備投入戰斗,但沒有人能告訴我如何承受所有的敵意,承受這種毀滅性的悲傷。我孤身一人,我的故事現在被封存在我的體內,而一位不知姓名的女士正通過電話向我灌輸著陳詞濫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