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零距離看法國
2019年盛夏,我有機會在北京見到中信出版集團朱虹女士,她告訴我中信出版集團與法國有緣,原因是最近兩年連續出版了兩本法國的暢銷書,一本是托馬斯·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另一本是皮耶魯齊的《美國陷阱》。朱女士順勢問我,可否根據我在法國的經歷,從中國人的視角寫一本介紹當今法國社會的書?
朱女士的美意讓我倍感榮幸,其原因有三:一是本人能與皮凱蒂和皮耶魯齊一起同在大名鼎鼎的中信出版集團出書,對我當然是件好事;二是2020年是我學習法語的第40個年頭,我覺得沒有比寫一本書來紀念我與法國人打交道40年更有意義的了;三是2020年是戴高樂將軍逝世50周年,也是中法建交第56個年頭。當年戴高樂以其戰略家的眼光和魄力承認新中國,并由此為法國人民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兩國交往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頻繁,如今中法社會都遇到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兩國人民如何互信互愛、合作共贏,同為世界和平與發展做出貢獻,這是我們都要回答的問題。我想,如果我的這本書寫好了,也許對中國讀者了解今天的法國有幫助,從而對推動中法在新時期的全面合作有益。
從嚴格意義上講,法國社會的全面轉型并非始于今天,它早在1968年5月巴黎左岸拉丁街的那場舉世聞名的“五月風暴”就已開始,以天主教為倫理核心的保守的法國社會在這場社會風暴的沖擊下瞬間民風大開,消費主義和個人自由至上、家庭解體、政府威權瓦解,為張揚個性解放而“禁止說禁止”(Interdir d’interdir)成為一種社會文化,而這一文化從那一刻起又漫延到整個西方世界并成為今天西方社會的主流文化。不同的是,作為這場變化的始作俑者,即使在今天的西方文化中法國人還是顯得鶴立雞群,甚至前衛和激進,因此,法國人的社會轉型就顯得更具有某種先鋒意義。
隨著美蘇兩大陣營冷戰的結束,世界進入全球化,資源、資本、技術、信息、市場甚至人員都可以在全球自由流動與配置,法國那套戰后以來自鳴得意的經濟組織模式突然遇到史無前例的嚴峻挑戰,而與50多年前那場思想倫理轉型挑戰相比,法國人今天明顯感受到這種經濟模式轉型給他們帶來的巨大痛苦。于是,他們在大聲呼吁:“要市場經濟,不要市場社會!”在他們的矛盾心態中,他們在警惕和排斥政府的權威時又特別需要政府的保護,并希望政府在殘酷的全球經濟競爭中能繼續保證他們穩定的就業、漫長的假期、體面的退休生活和各種可能的福利制度。
簡而言之,這就是法國持續半個多世紀的社會轉型的根源,或者說是在新的全球化條件下法國社會之“百年不遇之大變局”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背景!
誠然,面對這樣劇烈博大的社會轉型變化,我的描述充其量也只是管中窺豹,要全面解讀或得出某種結論幾無可能,但本書的所見所聞皆出自真實生活和真切感受,而非道聽途說,對讀者朋友了解全球化浪潮下法國人如何應對這場史無前例的社會轉型,以及這種深刻的社會轉型給他們熟悉的生活、觀念和治理文化所產生的強烈沖擊,可能有一點幫助。
自然,我更想透過光怪陸離的法國社會,透過那些矛盾、對立甚至荒誕的現象告訴讀者,法國不是只有罷工、黃背心或漫長的假期,法國人的社會轉型也不是只有迷茫與痛苦。在這個沸騰的社會里,法蘭西民族依然像個頑童,他們活得真實、輕松,許多人還在尋夢或造夢,因此,這個國家擁有了世界第四多的諾貝爾獎和世界最多的菲爾茲獎。不管手機或電商給這個世界帶來多大的便利,他們依然喜歡街頭的店鋪,喜歡看書,喜歡討論哲學問題,酷愛美食和社團生活,樂于在生命的長河中體驗不同的人生。
換言之,這樣的社會轉型過程并非宿命論或悲觀主義的。如果我們不是從GDP這樣的經濟增長維度考量,而是換一個角度,根據社會人文發展指標看法國,我們的結論或許還會更樂觀!是的,環顧當今世界,又有哪個國家不是處在社會轉型之中?又有哪個社會的轉型不像法國那樣痛苦?
在社會轉型這個世界性命題前,我想,問題的關鍵還是要看一個社會的精英階層是否還在思考,民眾是否還在堅守其對生命的最初認知,社會在面對財富日益集中、貧富差距拉大、權力腐敗、人口加速流動、文化日益多元時,是變得更加對立、激進和撕裂,還是依然充滿活力、友善、信任、包容、開放和積極向上。
加繆(Albert Camus)在其小說《西西弗斯的神話》中曾說過這樣一句話:“選擇什么道路并不重要,只要有達到目的的意志就足夠了。”
在焦慮、痛苦的社會轉型面前,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過程又何嘗不像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那樣要堅定不移地把肩上的石頭往山頂上扛,去做一項看似重復卻不斷接近偉大目標的平凡工作?在這樣的一種貌似沒有變化的社會中,我們是否能從法國人的努力中看到類似的意愿?是否能看到那一縷社會轉型的曙光?
由于文化、語言和習俗差異帶來的溝通障礙,法語叫“樹葉擋住了大樹”,中國人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中法兩國之間的溝通和認知同樣存在著差異,這是不爭的事實。為此,我衷心希望本書能讓國內的讀者從法國社會怪誕和極端的“樹葉”后面窺視到法國社會這棵大樹依然常青,看到法國人愛抱怨、愛游行的背后是他們對生活依然飽滿的熱情。他們正在努力克服自身社會轉型帶來的陣痛,在爭取給他們的子孫帶來更公平社會的同時,也試圖給今天的世界帶來更多的法國式的人文關懷。
我要特別感謝老朋友拉法蘭總理給拙作寫序。我們相識20多年,他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政治家,更是一位可愛的長者,一位智者、紳士,他高雅、博學,富有激情與同情心,他的人格魅力,讓我看到法國人對法國社會轉型的信心。
本書最初完稿于2019年圣誕節,但由于接下來的一場始料未及的新冠肺炎疫情,此書出版暫被擱置了一段時間。不料法國也不幸被這場席卷全球的疫情擊倒,成千上萬的法國人接二連三地被病毒奪走生命,法國全社會苦不堪言,孤獨、恐懼、痛苦、迷茫、失望與希望成為我與法國人這段難忘的共同閉關生活的寫照。
在這段中法兩國時鐘停擺的日子里,面對死神,我與法國朋友們通過電話、微信、臉書、WhatsApp(臉書旗下的一款通信應用)和郵件等相互問候與鼓勵,并通過一起重讀加繆的小說《鼠疫》,體會病毒如何凸顯我們生活中的那些謬誤、冷漠和無知,思考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我們的生活和生命的意義。
因此,法國式的禁足也讓我對法國社會的轉型思考有了新的維度和深入思考的時間。如果說新冠肺炎考問的是我們每個人對生命的態度,那么本書涉及的社會轉型問題就是生命意義在法國人社會生活中所要呈現的那種形式,我所要揭示的就是轉型期間法國人精神生活的本質。
衷心希望這樣一本斷斷續續寫就、由本人親眼見證的有關法國社會轉型問題的書,能讓讀者朋友與我一起對當今的法國社會問題開展一次巡禮,并進行一次共同的深入思考。
感謝中信出版社洪勇剛先生、朱虹女士,特別是策劃編輯李琛、劉淑娟二位女士和設計師崔振江為本書出版所做出的努力。
謹將此書獻給關注社會轉型問題并有志于促進新時期中法友好關系的中國青年朋友們。
徐波
2020年5月31日于巴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