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均見兄長認出自己,遂流淚下拜,泣不成聲。兄弟抱頭痛哭多時,唐妃過來相勸,又親自打過洗臉水來,令諸葛均凈面更衣,這才止悲。落座獻茶已畢,孔明即問兄弟此系何來,這些年音訊不通,又在何處安身,成親有未,又怎生跟親家老外公遇到一起?諸葛均見兄長一迭聲發問,竟嚅嚅半天,愈發一句整話也說不來了。黃承彥笑道:“難得你兄弟這許多年未見,還如此手足情厚。罷了,子玉這許多年極少言語,有些口吃,你問得如此急切,他是更說不出來也。我替他說罷。”于是便將諸葛均這些年來遭遇一一說出。
原來當年孔明被劉備請出隆中,開始興復漢室大業,因為諸葛均尚自年輕,學業未就,又兼劉備尚無立足之地,孔明便令兄弟前往東郡,投奔好友陳登。陳登見是少帝殿下相托,自然不敢怠慢,即撥一處宅院,供其讀書,二人并經常講論經典兵法,以及治國之策。諸葛均怕被曹操細作得知自己身份,遂改其姓為外祖家馬姓,名為馬均,表字德衡。不敢再說是山東瑯琊人,改說原籍為扶風興平縣人。說也奇怪,自從到東郡之后,馬均即盡棄儒家經典及治世之學,對兵法戰略更是絲毫不感興趣,竟忽對機械器具之學鉆而研之,期年之后,幾至入迷。此后數年之間,馬均便將自己鎖在房中,擺弄鉆研機械之具,除了出恭入敬,一日三餐,幾乎足不出戶,也不與人交談。時間久了,就拙于口舌,且添了口吃之疾。
那陳登身為太守,又是徐州豪富,論說家里要養三五百人也自無妨,何況馬均一人。但天不假壽,馬均投奔陳登的第二年頭上,陳登即患食魚之毒,錯失神醫華佗之約,不治身亡。陳家后人起初尚肯供養馬均,再過得三兩年,見他即不讀書出仕為官,也不經營家業以求溫飽,只是鎮日里自鎖房中擺弄器械,于是孝敬之心漸冷,便透出許多不恭敬之舉來。有陳登舊部知道此事,便延請馬均到縣衙之中,做了一名主薄書記,這才勉強糊口度日。
說話的,你道山東瑯琊諸葛家族,本也是官宦世家,書香門弟;諸葛均少年時也曾隨諸葛瑾和諸葛亮兩位兄長讀書多年,怎生忽然轉了志向,拋棄學業,癡迷起機械偏門之學來?這里面卻有一個緣故。原來諸葛均當年離了隆中,跋涉江漢回山東來時,曾去鹿門山中向姐夫龐山民告辭。偶見其案頭有一本古書,便拿來閑看,問是何人所著。龐山民道:“此系先人家傳,已不知有多少年代,里面盡是圖文篆字,也無人能看得懂,即束之高閣。因不曾搬家動宅,也就一直放在這里,未曾流失。賢弟若喜,那便拿去,看得懂時,也可稍解途中寂寞。”諸葛均便不甚在意,置入行囊之中,后來也就忘了。自投奔陳登,撥宅以居,安置行李,這才又將其書冊拿出,閃來無事,仔細翻看。見書中都是些機械圖表,而不識其字。正好陳登這日來訪,接過馬均(此時喚作馬均矣。因時間先后,故稱當時之名,非說話人搞混,列位看官需知)手中古書看時,他卻認識這些古篆,念出聲道:“此書名為《魯班天機》,乃春秋時公輸班所著,專論機巧匠作之術。賢弟卻是從何處得來?倒是一件古物。”
馬均大奇,便纏著陳登,請他在這些古篆旁邊字縫間以隸書譯之。陳登也是一時技癢,即拿回家去,三日內便全部譯出,送還馬均。馬均大喜過望,這才精研機巧之術,終成一代機械大家,后為匠門掌門祖師,重振匠門一派。書中暗表,先秦諸子百家門派,原是有個巧匠門,又稱匠門,其開山祖師便是戰國時魯國公輸班,聞名天下,無人不知。因其原籍魯國滕邑,故又喚作魯班,曾與墨家門派祖師墨翟齊名。因自魯班之后,匠門一派歷代缺乏出類拔萃之人才出現,故至東漢末年之時,其門派已衰,幾乎絕跡于江湖。便是墨家一門,也人才寥寥,只剩下一個胡車兒,還被史子眇收了,從而加入了鬼谷門一派。
閑言少敘,書歸正本。只說馬鈞在縣衙中混天度日,潛心竭慮于機巧之學,但并未認識到己之才華作用。后因此一技之長被魏王曹丕征為博士,遷居鄴城,后又居洛陽。因生活貧困,于是改進織綾機具,并因此名噪京師。魏明帝曹睿聞其所長,便命為給事中,使其專門研制機械。馬均見當時織機五十條經線者有五十躡板,六十條經線者六十躡板,織者極其辛苦煩瑣,便一律改為十二躡,使其功效大大提高。在洛陽時,又發明了排灌水車,名謂“翻車”,可以人力踩踏,將水由低處提到高處,灌溉農田甚得其便。又為明帝造“水轉百戲”,以水為動力,使推動木輪,則臺上木偶即可自動表演,構思巧妙至極,疑為天工鬼斧。
此次黃承彥接到女婿家書,說生了外孫諸葛瞻,便興致勃勃,取道許昌、洛陽、長安,前來漢中探望。不料行至洛陽,聽說魏蜀兩國激戰正酣,道路不通,便在洛陽盤桓了兩三個月,一直住在伏龍先生徐元直家中。閑談之余,聽徐庶說起洛陽有如此一個匠門大師,因自己在隆中黃家灣閑居時也酷愛此道,便產生興趣,讓徐庶引至給事中馬均之宅,登門求教。不想這一見面,大家都吃一驚,原來竟是故人相會,且是至親家屬也。便是因此,待河西戰事已畢,聽聞魏明帝已班師回至洛陽,黃承彥這才攜馬均潛出洛陽,輾轉來至漢中。
孔明聽岳父說了兄弟所歷經過,如聞神話傳奇,兄弟兩個又感慨了一番。既令擺宴,與岳父及兄弟接風。酒過三巡,馬均緊張之情稍解,漸漸口齒伶俐,談笑自如。孔明自是大為欣慰,忽于席間問道:“我聞岳父之論,賢弟所造織機、翻車之類,極利于農業衣食之用,真乃強國富民之倚仗也,其功大矣。至于水轉百戲者,耳目之娛,倒也罷了。未知可有能用于軍事戰陣,攻堅破銳以勝強敵者?”馬均聽兄長如此相詢,直問到了自己癢處,欲說不得其要,便向黃承彥使個眼色。黃承彥哈哈大笑,起身道:“此亦正是匠門所長也。賢契曾聞春秋時公輸班之巧乎?當此六百年前,其便能以木板制做自飛之鳥,于空中飛行三日不下。你問汝弟能否制作軍事戰陣之具?哈哈,賢契請隨我來。”說著話,已經到了庭院之中。
馬均興高采烈,也跟了出去,站在院中向兄長孔明招手,令其速出。孔明出來,見岳父已令家人從外面車上搬下五只大箱,命令置于地上,打開來看。孔明心知有異,亦大感趣味,便走近前來觀看。黃承彥在旁指揮,家人先從第一只箱中搬出一車,高二尺,長三尺,是為模型,十分之一于原物,僅具其形而已。只見那車上有一小木人,左手前指,右臂下垂于腿側不動。黃承彥令仆人推車而行,則其車無論向前、向后、或是轉彎,小木人左手一直指向南方。黃承彥道:“若在戰場之上,無論大霧迷天,道路曲折,其自動定向于南方。當年蚩尤與黃帝大戰于巨鹿,便作霧氣,使黃帝軍迷失方向。黃帝令風后造指南車,突霧而勝;又周朝之時,越裳氏派使臣到周,迷失其歸途,周公遂造指南車相贈——即此物也。”
說罷,即命停車于側,又從第二只箱中搬出一車,大小與指南車相同,見分為上下兩層,上層設一口鐵鐘,下層設一皮鼓。車上亦有一木人,峨冠錦袍,坐于車之下層。黃承彥指其車言道:“院中狹窄,不可演示,但說其理可也。此車每走十里,小木人擊鼓一次;每擊鼓十次,小木人即升至上層,擊鐘一次,乃百里之遙——此謂計里鼓車也。”即命將車停于旁側,又從第三只箱中搬出一車,上載大弩,上裝十只弩箭。黃承彥令將弩箭對準遠處院墻,叫家人讓開空地,休為其所傷;命五個壯仆,依其所說踏信弩背,拉動牛筋弓弦,固定于踏機槽中,則十弩盡入弓匣之內,只露其尖。黃承彥喝令五仆同時踩動踏機,叫一聲“放!”只見十弩齊出,竟射透磚墻,出于院外。黃承彥道:“此乃模型之具,若是用于實戰之械,則大其五倍,可連發五十支弩,射程三百步外——此謂連弩,今后可喚為‘諸葛連弩’也。”
演示完畢,又從第四只箱中搬出一車,車身有大輪,輪上支出十二根長柱,柱端各有網兜,輪側有轉柄。黃承彥令將各網兜中裝入石塊,親上前轉動輪柄,只聽嗖嗖連聲響,網兜中石塊連續飛出,投于院墻之外。黃承彥道:“官渡之戰時,曹操曾用發石車攻擊袁紹,但其只能單發,費時費力。敵方若在城樓上掛起濕牛皮,即能破之。即重新設計,輪番投石,休說濕牛皮,便是鐵皮亦可擊破。似此巨石發射如雨,則敵人何以防御?此亦模型,若實戰之車,可投石八百步之外,此謂輪轉發石車。”又從第五只箱中搬出二車,一為牛首,一為馬頭之形。其車身為斗,腹為中空。黃承彥上前推行數步,前進后退,左右轉頭,無不圓轉如意,于是說道:“自古以來蜀道艱難,難于上天。夫征戰之事,最難者便是糧食及軍資轉運。間關萬里運糧者,軍夫若肩挑背運,勞累致死,且挑夫也需吃喝,則彼糧運到時十耗其八,只余其二也。此車可載糧千斤,一人即可推之而行,上山下坡如履平地,要行即行要止即止。即不費草料,人又省其力。此謂‘木牛流馬’,運轉之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