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欺騙(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4743字
- 2020-09-11 16:41:21
“你說我寫。你開始。”
“這份東西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我們管它叫什么?”
“私奔夢想調查問卷。”
“情人的私奔夢想調查問卷。”
“中年情人的私奔夢想調查問卷。”
“你還沒到中年呢。”
“我當然已經中年。”
“我看你挺年輕。”
“是嗎?好,這點當然要在調查問卷里提到。兩名問卷調查對象該答的一切,都得包括。”
“開始。”
“最先讓你煩我的事是什么?”
“你表現最差勁的時候,哪方面最差?”
“你真這么有活力嗎?咱倆活力程度相當?”
“你是個身心健全而有魅力的、外向的人,還是孤僻成性的人?”
“你過多久會戀上另一個女人?”
“或者男人。”
“你永遠不許變老。你對我也是這么想的?這事你想過沒?”
“你必須同時和多少個男人或女人打交道?”
“你想要多少個孩子攪擾你的生活?”
“你是有條理的人嗎?”
“你是純異性戀者嗎?”
“你具體了解我喜歡你哪方面嗎?說確切點。”
“你說謊嗎?你是不是已經對我說過謊?你認為說謊只是稀松平常的事,還是反對說謊?”
“如果你要求真相,你期待被如實告知嗎?”
“你會要求真相嗎?”
“你認為慷慨大度等于示弱嗎?”
“你介意示弱?”
“你喜歡逞強?”
“我花多少錢不至于讓你生氣?你會不問什么就讓我用你的維薩信用卡嗎?你會讓我有權支配你的錢嗎?”
“哪些方面,我已經讓你失望了?”
“什么會讓你感到窘迫?告訴我。還是說你連這都不知道?”
“你對猶太人的真實感受是什么?”
“你會死嗎?你的頭腦和身體都還好吧?說具體點。”
“你更喜歡有錢人?”
“如果我們被發現,你會有多慌亂?如果有人推門進來,你會說什么?我是誰?為什么這事不算什么?”
“什么事你不會告訴我?二十五個。還有嗎?”
“我想不出還有什么。”
“我等你的回答。”
“我也等你的回答。我又有個問題。”
“哦?”
“你喜歡我穿的衣服嗎?”
“你太吹毛求疵了。”
“一點也沒。瑕疵越小,越能激發憤恨。這是我的經驗。”
“行行。最后一個問題?”
“我有。有了。最后的問題。你仍以某種方式,在內心的某個角落,幻想婚姻是一場戀情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會引發很多后患。”
“我丈夫的女友前幾天送了他一件禮物。她是個裝模作樣、爭風吃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簡直想把什么都弄得很有戲劇性。她送了他一張唱片。唱片名我記不得了,但那是一部很有名、很美的音樂作品。舒伯特——關于他如何失去人生中的至愛,十九世紀最有趣的那個女子,高高瘦瘦的——反正盡和這個有關。所有這一切都在唱片套上的簡介中寫得很清楚,這份至愛是如何被孕育,兩位心心相印者的真正結合,被殘酷的命運分隔帶來了多深的痛苦與癡迷。這分明是一份假模假式的禮物。他犯的錯是,對這種事太不避諱。他本可以只說是他自己買的。但他告訴我是她送給他的。我猜他沒看唱片的背面。有天晚上我喝醉了,我拿過那種用來劃線、突出文字的粉色記號筆。大概劃了七個詞,這樣一來,它們看起來滑稽可笑。然后,我平靜地退到一個有尊嚴的距離,把唱片套交給了他。我那樣做,是不是欠厚道?”
“你為什么喝醉?”
“我沒醉。只是喝了很多。”
“夜里你喝很多酒。”
“是的。”
“喝多少?”
“量很大。得看情況。有的晚上我滴酒不沾。可一旦喝了,我完全能在晚飯前喝上幾杯雙份烈酒,晚飯后再喝幾杯雙份烈酒,吃飯時再喝點葡萄酒。即便這么著也喝不醉,反而有點興奮。”
“這么說,你最近沒怎么看書?”
“沒看。我不是獨自喝悶酒,有人陪著喝。盡管我們并不常在一起。嗯,最近在一起待過——可那是偶爾為之。”
“你這日子過得可真怪。”
“是的,很怪。反正出了岔子。但我們就這樣了,這是我的生活。”
“你有多不開心?”
“我不開心的時間是一段一段的。有時候過得一團糟。然后,有很長一陣子的平靜和相愛。很長一段時間,一切都似乎變糟。接著有一小段時間,一切又好像有望自行解決。現在我們倆沒誰想爭個沒完。因為爭也沒用,只會讓彼此更難相處。”
“你們還同床嗎?”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我不回答。如果你想去歐洲某地,我倒清楚我想去哪兒。”
“你和我嗎?”
“嗯。阿姆斯特丹。我從沒去過那兒。那里有很棒的展覽。”
“你在盯著表看時間。”
“酒量好的人常常在喝第一杯前看看表。以防誤事。”
“出什么事了?”
“哦,沒事。兩個保姆,兩個孩子,兩個吵成一團的女清潔工,加上英國這常見的潮濕。我女兒因為生病,不定什么時候把我吵醒,三點,四點,五點都有可能。我得對我的一切責任負責,這很累人。我需要一個假期。我覺得,咱倆不能再發生關系了。一天太短暫了。”
“是嗎?太可惜了。”
“我想是不能了。你其實不是同意了嗎?上次說起這個,你本人的話不正是這個意思?”
“哦,我明白了。你這是先發制人。好。按你說的辦。”
笑。“嗯,我覺得還是那樣好。我覺得,你說這事讓你焦頭爛額的時候,意思已經很明白。”
“什么事讓我焦頭爛額?”
“所有那些性愛的事。你說,你不認為自己只熱衷于浪漫的友情。”
“我明白了。”
“看你這表情,似乎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不不,不是的。我的表情是說,我還聽著呢。”
“好吧,也許我不該這樣簡單化。”
“是嗎?哦,如果你想讓它簡單,我會把它變簡單。”
“別什么也不說。我不喜歡你悶聲不響。”
“和你見面感覺很怪。”
“不見更怪,不是嗎?”
“不,我通常見不到你。”
“你看上去好像有點變化。發生什么了嗎?”
“幾天不見,我有這么大變化嗎?你告訴我哪兒變了,我就告訴你為什么變了。我是變高,變矮,變胖,還是變寬了?”
“是一種很細微的變化。”
“細微的嗎?我能說實話嗎?我想你了。”
“我去看了我倆的一個朋友,她跟她丈夫離了。她很聰明,很漂亮,事業也很成功。她很勇敢,也很自律。她掙了很多錢。但她氣色很差。”
“她單身多久了?”
“兩個月。”
“她的氣色還會更差。”
“她的工作不只有趣,還掙大錢,她以前就很富,所以錢不是問題。”
“她有孩子嗎?”
“有兩個孩子。”
“所以這是為她提供咨詢性質的串門。”
“嗯,要是她應付不了,嗯,可真就……她剛生過重病,還搬了家。又剛剛離婚,兩個孩子又偏偏忙中添亂。我不知從哪兒說起,不知從哪兒。”
“你還是不想叫你丈夫放棄他的女友,對嗎?你不想對他說:‘如果你不放棄她,我就去另一個屋睡。你要么睡我,要么睡她。你自己選。’”
“不,我不會這么說。我認為,她確實是我丈夫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那么說,就是我瘋了,就是我自私。”
“你自私?”
“是的。”
“真的?你真這么想?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嫁給我得了。這想法還挺不錯——之前我都沒想到過,一個女人會說:‘讓我要求自己的丈夫放棄女友,是一種自私。’”
“可我真這么想。”
“人們一般都認為,男人想要她、得到她,是一種自私,而不會認為女人要求他放棄情人是自私的。”
“正確合理的觀點不是自然而然就會有的。你說的這些也是我最初的反應,但現在我是這么想的……我明白自己處理丈夫的問題的方式很蠢,但那也許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他得長年忍受極度抑郁和孤寂的我。我覺得,這沒什么好奇怪的——我總是獨自一人待著,他又總不在我身邊,只是拼命工作。我沒有其他外遇,因為我一直覺得他容易受傷害,需要保護。”
“在我聽來,他可沒那么容易受傷。”
“這么說,他在醫院病房里住踏實了。他心上人正陪著他?”
“‘心上人’這個詞真妙啊。”
“我想你可能喜歡。你終于能歇兩天了。”
“唉,怪我不該數落他那么狠。他身上優點也蠻多的。只是我很久沒睡好。今早醒來,居然感覺自己完全正常。”
“你聽了我送你的唱片嗎?”
“沒。我得把它藏起來。”
“為什么非得藏起來?”
“因為我一般不買唱片。不常買。”
“那你怎么處理這張?”
“反正,傍晚我一個人的時候放著聽。”
“如果被發現,你怎么辦?蘸上鹽和辣椒,把它吃下去?”
“我以前也買過唱片,也因此傷心過一陣子——唉,都是過去的事了。”
“怎么?你倆為了唱片也吵?”
“是。”
“真的吵過?”
“是的。”
“那可犯不上。”
“是犯不上。”
“你的樣子很可愛。這身衣服真不錯。是不是里外穿反了?”
“沒有。我很多衣服的針腳都在外側。只是你沒注意。看起來很酷,會讓人覺得你有點無法無天。”
“好吧,你看起來很可愛,但聽上去累得夠嗆。你又瘦了。你沒吃維生素和其他這類東西嗎?”
“斷斷續續地吃。只是三天沒吃飯,實在是忙。”
“忙壞了。”
“是。我坐在這間屋里想打字,這小東西就進來了,先是在地毯上尿尿,然后出去哭了會兒,又進來。接著翻亂了幾頁紙,把電話機從掛鉤上弄下來,然后走到我面前,在沙發上拉臭。然后我得去上班,在老板跟前,說上八小時奉承他的廢話。”
“你丈夫呢?”
“沒見你的時候,事情相對簡單。獨自調整情緒,往別處分分神兒——索性忘記,不是嗎?你沒被攪和到這可怕的比較中來。我很想說給你聽,我腦子里想些什么。但我覺得也許我是在濫用你,我可不想那么做。我只想不再向你解釋那堆鳥事。如果你問起,我會告訴你,但我不想主動談論。”
“只管說。我想知道你腦子里在想什么。我喜歡你的腦子。”
“我周末和我媽在一塊。我丈夫不見人影,我一個人陪我媽過的周末。幾個晚上我都沒睡好。關于你,我想了很多。明天我得和婆婆吃午飯,這可不是件舒心事兒——她可不好伺候,最好別拿任何事情刺激她。保姆也不省心。這些保姆,她們都愛串門,比較各家雇主,我家保姆因此變得很不服管教。你知道宮頸是什么吧?”
“知道。”
“多傻的一個詞,‘宮頸’。是這樣,我的上面長了腫塊,得去作個檢查什么的。我丈夫說我毀了他的性生活。他說:‘你太沉重,把什么都弄得那么嚴肅、刻板,干啥都沒歡樂和幽默’——確實如此。我認為他太夸張,但說的還算是真話。我一點也不享受性。它帶給你的只有孤獨和磨難。但生活就是這樣,不是嗎?”
“你為什么不給你丈夫面子,試著高潮呢?”
“我不想那樣。”
“試試。就讓自己高潮。這總比爭吵要好。”
“我很生他的氣。”
“別生氣。他是你丈夫。他要和你做。就讓他做吧。”
“你是想說,要更盡力。”
“不。哦是。去做就行了。”
“這種事意識控制不了。”
“不,做愛可以靠意識來控制。半小時內只當自己是婊子。要不了你的命。”
“婊子不會高潮。她們肯定不想。”
“就當自己是婊子。不用這么當真。”
“那是他的問題——是他對這事太當真了。他和一些人一樣,認為女人該有好幾次高潮,而且兩個人應該同時高潮。唉,這事再正常不過,年輕人就這么干的,因為這對他們不難。可是一旦有了過往,彼此間積攢了一些怨恨——唉,我們之間有那么多對立。為什么我竟對一個人完全失去了愛欲呢?”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會下雪?”
“可這是離開他的理由,不是嗎?”
“這不是你離開他的理由,如果你有心離開他的話。”
“不是。但如果往深處挖,這就是埋藏在這一切之下的原因。他受不了我對他失去興趣。”
“你好嗎?”
“唉,和平常一樣,又忙又氣。”
“你看上去很累。”
“嗯,這沒什么好吃驚的,是吧?我睫毛膏怕是要從臉上淌下來了。”
“你為什么生氣?”
“我和丈夫大吵了一架。昨天。因為昨天是情人節,就得吵吵。有人之前對他說他不適合做我丈夫,因為我只想被寵愛,我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不過有時,我也覺得好奇。”
“嗯,也許因為昨天是情人節,我半夜就醒了,我有一種很愜意的感覺,仿佛你的手放在我的老二上。現在回想起來,那本該是我的手。可其實不是——是你的手。”
“誰的手也不是——那是個夢。”
“是的——夢的名字叫‘做我的情人’。當初,我是怎么迷上了你?”
“我覺得是因為你整天待在這間屋里。坐在這間屋里,你缺乏新的體驗。”
“我有了你。”
“我和所有別的東西一樣。”
“啊,不,你不一樣。你可愛。”
“真的?你真這么覺得?其實,我感覺有點虛弱,老了很多。”
“有多久了?”
“我們嗎?大概一年半吧。我一般干什么都不超過兩年。我是說工作什么的。我其實對你并不了解,你知道嗎?嗯,了解一點點。通過讀你的書。但了解不多。很難在一間屋子里了解一個人。我們和閣樓里的弗蘭克一家[2]沒啥兩樣。”
“嗯,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困境。”
“我想,這就是生活。”
“不存在別的生活。”
“給我來點喝的好嗎?”
“你快哭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