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科擺(翁貝托·埃科作品系列)
- (意)翁貝托·埃科
- 7680字
- 2020-09-16 17:25:02
二
我們有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鐘表,還有一些是往復(fù)運動的……我們還有錯覺屋,我們在里面成功地制造出任何種類的陰謀詭計,幽靈鬼怪的假象,欺騙與錯覺……啊,我的孩子,這些就是所羅門圣殿里的寶藏。
弗朗西斯·培根《新大西島》
倫敦,羅利編輯整理,一六二七年,第四一至四二頁
我又恢復(fù)了對自己神經(jīng)和想象的控制能力。我必須像之前那樣,帶著諷刺態(tài)度,不把自己牽連進去。現(xiàn)在我置身于一個博物館,我應(yīng)當戲劇般地變成一個聰明和頭腦清醒的人。
我信任地觀看我頭頂上方的那些飛機:我可以登上一架雙翼飛機,等待黑夜降臨,好飛越英吉利海峽,提前享受榮譽勛章的殊榮。擺放在地面上的那些汽車的名稱深情地呼喚著我懷舊的情思……一九三二年的“西班牙—瑞士”牌轎車,漂亮舒適。要躲開這個地方,因為離售票處太近。但是,如果我穿著高爾夫球褲,緊跟在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身后(設(shè)想這位貴婦身著米色套裝,一條長圍巾纏繞在她那修長的脖頸上,頭戴一頂狹邊鐘形小帽,梳著男孩子的發(fā)型),也許我就能騙過博物館的管理人員而闖關(guān)成功。一九三一年的雪鐵龍C6G型車呈斷裂狀,對教學大有禆益,但只能是一個可笑的藏身之處。更不要說龐大的“居紐”蒸汽動力機動車,整個就是一個大鍋爐,或者是一口軍用大鍋。看來要看看右邊。那里沿著墻壁陳放著一些花葉飾風格的大輪自行車和木制無鏈條的德耐式自行車,這是一種扁平車身的滑行車,使人聯(lián)想起頭戴大禮帽的紳士們和這些進步的騎士在布洛涅森林里疾步滑行的情景。
在自行車的對面擺放著狀況良好的車子,那可是誘人的藏身之所。一九四五年的“龐阿爾·迪納維亞”也許過于透明了,修飾過的流線型車身也過于狹窄了。一九〇九年的“標致”車身較高,像帶復(fù)折屋頂?shù)捻敇牵缤粋€凹室,這完全可以考慮。一旦進到里面,就會深陷在皮座位里,不會引起任何懷疑。但是很難爬上去,一個看守正背對著那些自行車坐在這部車對面的長凳上。我想象穿著皮領(lǐng)大衣爬上車的踏板實在不太方便,那位裹著護腿、手握鴨舌帽的看守或許會彬彬有禮地為我打開車門……
一八七三年的“奧貝桑特”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法國第一輛機械牽引車,可乘坐十二人。如果說“標致”是一套公寓的話,那么這車稱得上是一幢大樓了。可是要爬進這輛車而不引起注意,也不可想象。當隱身之處都是展覽場景時,要藏匿其中是多么的困難。
我再次穿越大廳,迎面豎立著“éclairant le monde(5)”的“自由女神”。它的基座差不多有兩米高,設(shè)計者構(gòu)思時仿效古代戰(zhàn)艦的喙形艦首,內(nèi)部的格局像一個隱蔽的崗哨亭。透過船頭舷窗朝前望去,紐約港灣的全景一覽無余。在午夜時分,這里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點,因為它可以在陰影里監(jiān)控左邊的祭壇和右邊的中殿,后面則有一尊法國電氣工程師格拉姆的巨型石雕像掩護。從這里還可看到其他廳廊,仿佛坐落在一種十字形的耳堂里。但是在大白天,崗?fù)だ镏灰挥腥司蜁豢吹靡磺宥粋€正常看守的目光也會在參觀者散去的時候,本能地立刻投向那里。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五點半博物館就要閉館了。我又匆忙地掃視了一下走廊。那些引擎中的任何一種都不可能給我提供藏身之所。就連擺放在右邊、像沉沒在大海里的盧西塔尼亞號皇家郵輪的遺骸那樣的大型裝備也派不上用場,而偌大的勒努瓦燃氣機車雖然帶有各種不同的齒輪,對我藏身來說卻無濟于事。不,不行,現(xiàn)在天也暗下來了,光線像水滴一樣,從灰色的玻璃窗浸透進來。我又重新感到害怕,因為在黑暗中藏身在這些家伙中間,會看到它們在我手電筒的照射下在陰森森的暗處復(fù)活,發(fā)出像從地下冒出來的那種粗重的喘息聲,無皮的骨頭和內(nèi)臟吱吱作響,散發(fā)出油質(zhì)黏液的惡臭。我開始感到這個展覽邪惡骯臟,柴油機像陽具,渦輪機像陰戶,無機的咽喉曾經(jīng)、也許今晚就會再次噴射出火焰或蒸汽,發(fā)出咝咝的響聲,或者像風箏那樣淺唱低吟的嗡嗡聲、像知了似的高歌齊鳴。在那些只有純粹抽象功能的表演中,在那些只能軋、鋸、割、切、移動、加速、碰撞、爆發(fā)、吞咽、像活塞抽動那般無病呻吟、像陰森的木偶那樣散架脫臼、掄起鼓點、轉(zhuǎn)換頻率、轉(zhuǎn)化能源、舞動飛輪的自動裝置中,我還能生存嗎?我要面對的,或許就是由“世界的主宰者”唆使的對創(chuàng)造失誤的討論,那些無益的裝置,那些低級宇宙的主人們的偶像,我怎樣才能毫不動搖地抵擋住這一切呢?
我必須離開這里,我一定得離開這里,這里的一切純屬荒唐。我正陷入一種曾使亞科波·貝爾勃失去理智的游戲里,而我并不是一個輕信的人……
我不知道我那天晚上滯留在那里是不是一件好事。否則,今天我或許就只能知道故事的開端,卻無法知道它的結(jié)局。或許我現(xiàn)在就不會在這里,被困在這個山丘上,聽遠方山谷里傳來的犬吠聲,自問這是否真的就是結(jié)局,還是結(jié)局尚未到來。
我決定繼續(xù)往前走。從格拉姆的石雕像旁走過,走出教堂向左拐,轉(zhuǎn)向另一陳列回廊。我來到了鐵道設(shè)備展廳。那里有一些五顏六色的機車和車廂的模型,看上去酷似兒童玩具,是皮諾曹想象中的安樂鄉(xiāng)“玩兒園”的什物,是荷蘭微縮景觀城市馬都拉丹里的零部件,是“迷你意大利”主題公園中的擺設(shè)……現(xiàn)在,我正在習慣這種憂慮和信任、恐懼與祛魅相交替的感覺(這難道就是疾病的先兆嗎?)。我對自己說,這里的情景使我感到困惑,因為我是受了亞科波·貝爾勃的文章誘惑來到此處的,我是以解開那么多謎團為代價才解讀了他的文章,盡管我明白那都是無稽之談。我是在一座技術(shù)博物館里,我告誡自己,你置身于一座技術(shù)博物館中,技術(shù)是誠實的,雖然不免有點愚鈍。這里是一個無害的死者的王國。你知道博物館是什么,從來沒有人被蒙娜麗莎——雌雄共體的魔鬼,也只有對美學家來說才是美杜莎——所吞噬,更不要說會被瓦特的機器吃掉,它只能嚇唬崇尚奧西昂風格和新哥特風格的貴族們,因此悲愴地在全部功能與科林斯式的優(yōu)雅、各種把手和柱頭、鍋爐和圓柱、車輪與三角楣之間仲裁。亞科波·貝爾勃雖在別處,但仍處心積慮地把我拖進那使他倒霉的幻覺陷阱之中。我告誡自己行為舉止要像科學家那樣。有誰見過火山學家像恩培多克勒那樣跳進火山口自焚?像弗雷澤那樣在內(nèi)米叢林中被追得落荒而逃?行了,你就是山姆·斯佩德(6),好吧?你只需要探索那些最底層的東西,這是工作。征服了你的那個女人在故事結(jié)束之前就會死去,很可能就死在你的手里。再見了,埃米莉,不錯,但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自動裝置。
過了運輸設(shè)備展廳,正好是拉瓦錫前廳,它面對一個通向樓上的大樓梯。
陳列圣物的櫥柜裝飾在兩旁,煉金術(shù)的祭壇位于中間,還有那已經(jīng)文明化了的十八世紀的馬庫姆巴教(7)禮拜場所,所有這些并非偶然巧合的安排,而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策劃。
首先有一大堆鏡子。如果有一面鏡子,你就想看看自己。而在那里你是看不到自己的。那你就要尋找自己,尋找你在空間里的位置,鏡子會以命令的口吻告訴你:“你在那里,那就是你。”你很難受,而且焦急不安,因為拉瓦錫的那些鏡子——不論是凸鏡還是凹鏡——都使你失望,都嘲弄你:向后退一步,你看到了自己,然后一移動,你就又不見了。這種反射鏡場的設(shè)置就是要剝奪你的任何身份,使你感覺到自己的地位不可靠,就好像要告訴你:你不是傅科擺,你也不處于傅科擺的位置上。不僅你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連放置在你和另一面鏡子間的那些物體也變得捉摸不定了。當然,物理學會告訴你這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會這樣?請看:你放置一個聚集光線的凹鏡——這里的物品是一個置于銅鍋上的蒸餾器——凹鏡反射光線的方式讓你無法在鏡中看到擺放物體的清晰輪廓。但你可直覺地感到它幽靈般瞬息即逝地懸浮在空中,而且是在鏡外倒置著的。自然,只要你稍微移動一下,這種效應(yīng)就會消失。
但是后來,我又突然看到自己頭朝下腳朝上地反映在另一面鏡子里。
難以忍受。
拉瓦錫究竟想說明什么呢?巴黎國立工藝博物館的主持者究竟想給人們什么啟示呢?從中世紀的阿拉伯人那里,從海桑(8)那里,我們就熟悉了鏡子的全部魔力。難道為了確認彎曲鏡面能使人跌入想象的世界就值得編一部百科全書嗎?值得來一次啟蒙時代和大革命嗎?那不就是普通鏡子的一種幻象嗎?你每天早晨剃須時在鏡中看著你的那個人,不是注定是一個左撇子嗎?這個展廳只告訴你這個,有必要嗎?還是為了告訴你,需要另眼看待這里的一切,這些陳列櫥窗和好像是在頌揚啟蒙時代的物理與化學起源的工具?
“一個在煅燒實驗中使用的皮質(zhì)面罩。”但真是如此嗎?那位戴著面罩、手持蠟燭的先生,真是為了不刺激眼睛而戴上了像陰溝老鼠和外星入侵者的首飾那樣的半截面具嗎?Oh,how delicate,doctor Lavoisier.(9)要是你想研究氣體分子運動論,那么當?shù)谝粋€希羅汽轉(zhuǎn)球在諾斯替年代由希羅(10)發(fā)明后,你為什么還要固執(zhí)地重建小希羅汽轉(zhuǎn)球——在一個圓球上安裝一個小斜嘴,加熱后噴出蒸汽并使該球轉(zhuǎn)動——作為埃及祭司的會說話的雕像和其他奇跡的替代物?
一七八九年制造的研究腐爛發(fā)酵的裝置、針對造物主的那些雜種的漂亮影射究竟是什么?一系列玻璃管從氣泡形狀的子宮里通過一些球體和由叉形器支撐的導(dǎo)管導(dǎo)向兩個細頸玻璃瓶內(nèi),再通過伸到空中的蛇形管由一個瓶內(nèi)導(dǎo)向另一個瓶內(nèi),以傳輸某種東西……這就是腐爛發(fā)酵的過程嗎?Balneum Mariae(11),水銀的升華,mysterium conjunctionis(12),生產(chǎn)出了萬靈藥(13)!
還有那個研究葡萄酒發(fā)酵(又是發(fā)酵)的機器,是從一根導(dǎo)管到另一根導(dǎo)管、從一個蒸餾器到另一個蒸餾器進進出出的弧形水晶玻璃的游戲嗎?還有那些長柄單片眼鏡,那小小的計時用的沙漏,微型驗電器,透鏡,楔形文字狀的實驗室小刀,帶彈射手柄的刮刀,玻璃刀刃,長約三厘米、用來制作何蒙庫魯茲(14)的耐火陶土坩堝,用于微型克隆的極小的子宮,里面裝有像鄉(xiāng)村藥劑師的扁膠囊藥那樣的白色小包(用羊皮紙包裝,上面書寫著無法解讀的文字)的桃花木盒子以及礦物樣本,事實上卻是巴西里德斯(15)殮布的碎片,裝有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16)遺骸和包皮的圣骨盒,裝修工使用的又長又單薄的小錘,它可以用來宣告極為短暫的審判日的開始,阿瓦隆的精靈小人國里舞動的那種小棍棒長矛,用于分析和研究油類燃燒的難以形容的微型儀器,四瓣三葉草形狀的玻璃球,更多的四瓣三葉草形狀的小球用金管相互連接在一起,而那些四瓣三葉草形狀的小球又同另一些水晶玻璃管連接著,再與一個銅制圓筒相連,在最下面的一端又有一個金色的玻璃圓筒,再往下還有另外一些導(dǎo)管,像懸掛著的盲腸、睪丸、腺體、贅疣、肉冠……這一切難道就是現(xiàn)代化學嗎?作者該被推上斷頭臺嗎?可他沒有創(chuàng)造或毀滅任何東西。啊,殺掉他是想封住他的口,讓他不要說出他煞有介事的發(fā)現(xiàn)?他如牛頓那樣展開天才的翅膀,不停思索喀巴拉和質(zhì)的本質(zhì)。
拉瓦錫展廳的陳列品是一種表白,一種加密的啟示,整個工藝技術(shù)博物館的概述是對現(xiàn)代理性強大思維之傲慢的一種嘲弄,是關(guān)于另類奧秘的竊竊私語。亞科波·貝爾勃有理,但“理性”卻錯了。
時間緊迫,我必須抓緊看。這是米、公斤、各種尺度,是保障的虛假保障。我從阿列埃那里得知,如果你不用米尺,而是用古老的肘尺去量,那么金字塔的秘密就會昭然若揭。這些是算術(shù)機器,是數(shù)量獲得的虛構(gòu)勝利,事實上,是數(shù)字的隱藏特性的一種許諾,是逃難到歐洲荒原的拉比們回歸到“諾塔里孔”(17)的原點。天文學、鐘表、自動裝置,小心別被這些新的發(fā)現(xiàn)拖慢了腳步。我正在深入以理性劇場形式表現(xiàn)的秘密啟示的核心部分。我會在之后的閉館與午夜之間,在夕陽余暉的斜照之下,發(fā)現(xiàn)那些器物呈現(xiàn)出本來面目,而非工具或儀器。
向前走,經(jīng)過了工藝廳、能源廳、電器廳,反正在那些陳列柜中,我是無法藏身的。我逐漸發(fā)現(xiàn),或者直覺地感受到了這些序列性的意義。我因來不及找到一個藏身之地而焦慮萬分,這樣的話我就無法目睹它們那秘密的緣由在夜間被揭露。現(xiàn)在,我就像是被時鐘和可怖的數(shù)字移動追逐著。大地在無情地旋轉(zhuǎn),時間到了,過不了多久,我就可能被逐出博物館。
到目前為止,我已穿過電器陳列廳,來到了一個小玻璃器皿展廳。除了展示現(xiàn)代智慧創(chuàng)造的先進昂貴的設(shè)備外,還專辟一個區(qū)域來展示幾千年前就為腓尼基人熟悉的活動與實踐,這是多么不合邏輯?這里是一個混合陳列的大廳,有中國瓷器、拉立克畸形瓶罐、花飾陶器、意大利法恩扎彩繪陶瓷以及威尼斯穆拉諾玻璃器皿。在展廳最深處有一個大展柜,里面赫然是一頭實物大小的立體的雄獅咬死了一條大蟒蛇的景象。表面看來,眼前的這一切都是一大堆玻璃制品,但是它們的象征意義卻另有所指……我在記憶中搜索,究竟在何處看到過那一形象。后來我想起來了。造物主,索菲亞可憎的產(chǎn)物,阿爾康,伊爾達包斯,世界及其徹底的缺陷的緣起,它擁有蛇和雄獅的形體,它的雙眼噴射著火焰般的兇光。或許整個國立工藝博物館就是展示這一系列過程的形象,從第一定律的圓滿,即傅科擺,從“普累若麻”(18)的光輝閃耀,從永世到永世,埃及八神剝落成碎片,飄向由“惡”統(tǒng)治的宇宙王國。但那條蛇、那頭雄獅卻正在告訴我說,我的入門之旅——唉,真不幸,是à rebours(19)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久我就會再次看到那個世界,不是應(yīng)有的世界,而是現(xiàn)有的世界。
事實上,我發(fā)現(xiàn)在面對窗戶靠右邊的角落里,有一間潛望鏡室。我邁步走了進去。迎面豎立著一面玻璃板,猶如一塊儀表板,可以看到正在傳送一些模糊不清的電影影像,好像是城市的局部。后來,我覺察到影像是從安置在我頭頂上的另一個屏幕里投射出來的。那里的影像是倒置的,而那塊屏幕是一臺原始粗糙的潛望鏡目眼。怎么說呢,它由成鈍角的兩個大匣子鑲嵌而成,那個較長的匣子從我頭上和身后如管道一樣延伸到潛望鏡室外,直至上面的一個窗口。那里——自然是由于內(nèi)部的透鏡排列——為它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視角,從而得以捕捉到外面的景象。我計算我走過的路程,明白了潛望鏡能使我看到外面的東西,和我從圣馬丁修道院的半圓形后殿大玻璃窗向外眺望到的風景一樣,如同一個懸掛在傅科擺上的上吊自殺者向世界投出最后的一瞥。我讓自己的眼睛更好地適應(yīng)了那暗淡的景色。現(xiàn)在我已能看到沃康松路,祭壇就朝向這條大街。還有孔泰路,它使教堂的中殿理想地延伸。孔泰路又左右分叉成蒙戈爾菲耶路和圖爾比戈路。街角開設(shè)有兩家酒吧,周末酒吧和圓廳酒吧。對面一幢建筑物的正面顯現(xiàn)出一行字,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辨認出來:LES CRéATIONS JACSAM(20)。潛望鏡。把它放在玻璃器皿展廳,而不是光學儀器展廳,這有些費解。說明必須讓外面這一角度的圖象引達這個地方,不過,我還是不明白這一選擇基于何種考慮。為什么這個有著實證主義色彩和上了油漆的小房子會站立在具有象征意義的雄獅與蟒蛇雕像旁邊呢?
不管怎樣,如果我還有力量和勇氣在這里再待幾十分鐘的話,也許看守就不會看到我。
我如同潛伏在水下似的待了一會兒,就覺得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很久了。我聽到了拖延著遲遲不離館者的腳步聲,最后一批博物館看守的腳步聲。我將身子盡量蜷縮在儀表盤下面,為了更好地避開可能不經(jīng)意掃射進來的視線。隨后我放棄了這個想法,保持站姿,因為如果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話,我仍然可以裝作一個全神貫注的參觀者停留在那里欣賞奇跡。
沒多久,博物館熄燈了,展廳籠罩在半明半暗之中。那崗哨似的小屋在屏幕微弱光亮的映照下變得不那么黑暗了。我繼續(xù)注視著屏幕,因為它代表了我同世界的終級接觸。
謹慎起見,還是站立著為好,因為至少要待兩個小時,如果腿酸,蹲下就是了。對參觀者閉館的時間不同于工作人員離館的時間。一想到保潔工作,我驀然感到了恐懼:如果清潔工此時此刻逐一清掃所有展廳,那可如何是好?稍后我又想,鑒于博物館早晨開館時間較晚,清潔工可能在白天工作,而不是在漆黑的夜晚。看來就是如此。起碼在上面的一些展廳是這樣的,因為我沒有聽到有任何人走動的聲音。只有好似從遠方傳來的微弱而干巴巴的吱吱聲,那可能是門關(guān)閉時發(fā)出的響聲。我應(yīng)當待著不動窩。我來得及在十點至十一點,或稍晚一點趕到教堂,因為那些“主宰者”只有在近午夜時分才能到達那里。
這時,一群年輕人從圓廳酒吧出來了。一個女孩子穿過孔泰路轉(zhuǎn)向蒙戈爾菲耶路。這里不是鬧市區(qū),我尋思我有足夠的耐心在這里長時間觀望我身后平淡無奇的世界嗎?但是,既然潛望鏡在這里,它難道不應(yīng)當向我提供一些重要的秘密信息嗎?我想要出恭:不該再想這事,是緊張不安造成的。
當你獨處潛望鏡室時,就會有好多事涌上心頭。背井離鄉(xiāng)的偷渡客藏身在船舶底艙就該是那種感覺。事實上,船的最終目標是背景為紐約全景的自由女神像。也許睡意會不時向我襲來,這倒也好。不行,等我醒過來也許就太晚了……
最令人生畏的是焦慮發(fā)作,也就是當你確信自己頃刻間就會叫出聲來的時候。潛望鏡,被困在水底的潛水艇,也許在周圍有你看不見的深海,大個的黑魚成群游弋,而你只曉得你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氧氣了……
你深呼吸了好幾次。你全神貫注。在這樣的時刻,唯一不會使你失望的就是那張清單。回顧一下事實,把它們羅列出來,弄清前因后果。
清晰、準確和井然有序的記憶忽又涌上心頭。最近三天來的狂亂經(jīng)歷、最近兩年來的點點滴滴,同四十年前的記憶混淆在一起了,這是我闖入了亞科波·貝爾勃的電腦重新找回來的。
我正在回憶(我也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回憶過),想要賦予我們的錯誤創(chuàng)造所帶來的雜亂無章以一定的意義。現(xiàn)在,正如那天晚上在潛望鏡室一樣,我的注意力鎖定在我頭腦里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點上,由此牽出一段故事來。像傅科擺。迪奧塔萊維曾向我提起過這件事。第一個塞菲拉(21)就是凱特爾,是冠冕、起源、原始的空茫。它最先創(chuàng)造了一個點,后來變?yōu)椤八枷搿保瑥拇嗽O(shè)計了所有的形體……它曾經(jīng)存在過,卻又不存在了,曾經(jīng)封閉在名字里,卻又從這名字中逃了出來。它只有“誰?”這個名字,被人稱呼其名的純粹欲望……開始時,它在空氣中繪制一些符號。一股暗色的火焰從它那秘密的深處冒了出來,像無色的云霧給無形以有形,當它剛開始擴散開來時,在它的中心就形成了一個火源。火源溢出,照亮了下面的塞菲拉,直至最下面的王國。
然而,也許在這tzimtzum(22)之中,在這退卻之中,在這孤獨寂寥之中,如迪奧塔萊維所說,已經(jīng)有了回歸的允諾。
(1) 即萬物處于流變之中。出自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格言。
(2) Archon,諾斯替教義中統(tǒng)治世界的諸力中的一種,與物質(zhì)世界共為巨匠造物主所創(chuàng)造。
(3) Baal,古代近東許多民族,特別是迦南人崇奉的司生生化育之神。
(4) 法文,親愛的大師。
(5) 法文,照亮世界。
(6) Sam Spade,達希爾·哈米特小說《馬耳他之鷹》的主角。
(7) Macumba,融合非洲傳統(tǒng)宗教、歐洲文化、巴西唯靈論和天主教義而成的非洲-巴西宗教。在戶外舉行禮拜,以動物為祭獻,以物品供奉神靈,并表演禮儀性舞蹈。
(8) Alhazen(965—1039),阿拉伯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對光學理論作出重大貢獻。
(9) 英文,哦,多么微妙呀,拉瓦錫博士。
(10) Hero of Alexandria(活動于公元62年前后),又名赫倫。希臘幾何學家、發(fā)明家。
(11) 拉丁文,雙層蒸鍋。
(12) 拉丁文,結(jié)合之神秘。
(13) 指古代煉金術(shù)中認為能把賤金屬轉(zhuǎn)變?yōu)辄S金的物質(zhì)。也指長生不老藥。
(14) Homunculus,煉金術(shù)士創(chuàng)造出的人工生命。
(15) Basilides(活動于二世紀),諾斯替教亞歷山大派的創(chuàng)始人。
(16) Hermes Trismegistus,意為“非常偉大的赫耳墨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神祇赫耳墨斯和埃及神托特的綜攝結(jié)合。
(17) Notarikon,和后文中的杰馬特里亞(Gematria)和特木拉(Temurah)同為喀巴拉信徒和學者用來重新組合與修正《圣經(jīng)》中詞句的三種方法,目的是挖掘和提取其中的神秘意義和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
(18) Pleroma,諾斯替教用語,即“神力的充滿”。
(19) 法文,逆行。
(20) 法文,雅克桑制造。
(21) Sefira,猶太教喀巴拉神秘主義用語,指造物主上帝的十種表征。
(22) 喀巴拉術(shù)語,意為“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