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行的藝術(阿蘭·德波頓作品集)
- (英)阿蘭·德波頓
- 2597字
- 2020-09-16 17:26:53
2.
從傳統意義上看,異國情調一詞更多地是同耍蛇人、閨閣、光塔、駱駝、露天集市以及由一個蓄著八字須的仆人從高處倒進托盤上小玻璃杯內的薄荷茶等聯系在一起,它們遠比上面提及的荷蘭指示牌豐富多彩。
19世紀上半葉,異國情調一詞成了中東的代名詞。1829年,維克多·雨果出版了他的組詩《東方集》。在詩序中,就有這樣的表述:“我們所有的人都比以前更為關注東方。東方已然是眾多人魂縈夢繞的地方,也是本書作者向往之地?!?/p>
雨果的詩具有歐洲東方文學的基本題材,如海盜、帕夏(3)、蘇丹、香料和托缽僧人等。詩中的人物用小玻璃杯喝薄荷茶。像《天方夜譚》、瓦爾特·司各特(4)的東方題材的小說以及拜倫(5)的《異教徒》等文學作品一樣,他的詩作很快贏得了讀者的喜愛。1832年1月,尤金·德拉克洛瓦動身去北非,期冀其繪畫創作能捕捉東方的異國情調。到丹吉爾后,未及3個月,他就穿起了當地的服飾,并在寫給他弟弟的信尾署名為“你的:非洲人”。

尤金·德拉克洛瓦:《阿拉伯房子里的門和窗》,1832年
更有甚者,歐洲的一些公共場所看上去也越來越具有東方情調。1833年9月14日,魯昂附近的塞納河畔擠滿了人,他們在為法國軍艦盧索赫號歡呼。該艦從埃及亞歷山大港起航,正往巴黎方向逆水上行。軍艦上有一座方尖碑,用專門的支架固定著。它來自底比斯神殿,人們把它吊運到船上,準備用它作協和廣場前的交通島。
在這群人中有一位心事重重的12歲男孩,他就是古斯塔夫·福樓拜(6)。福樓拜的最大夢想便是離開魯昂,到埃及去趕駱駝,并在后宮中找到一位有著橄欖膚色,上唇帶著一絲幽怨的女孩,并為她獻出自己的童貞。
這個12歲的男孩對魯昂——事實上,對整個法國——充滿了輕蔑。他在寫給學校時的朋友舍瓦利耶的信中表示,對這所謂的“優秀文明”他只有蔑視,盡管這個文明已經制造出了“鐵路、監獄、奶油餡餅、忠誠和斷頭臺”,并以此自傲。他的生活“徒勞乏味,毫無新意,并充滿艱辛”。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常希望自己斃掉過路的行人。我太無聊了,實在是太太無聊了!”在創作中,他常常會涉及在法國,特別是魯昂生活的無聊?!敖裉煳液喼笔菬o聊透頂了,”在一個糟透了的星期天行將結束時,他這樣寫道,“外省的景色是多么的迷人,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又是多么的有趣。他們談論的是稅費、道路的修整……?!従印且粋€多么美妙的字眼。為了強調‘鄰居’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它永遠都應該是大寫的‘鄰居’(NEIGHBOUR)。”
就福樓拜而言,對東方的凝視能幫助他從自己的生活環境中解脫出來,暫時將那種富足卻委瑣的生活以及世俗的思維定勢拋于腦后。對中東的描寫充斥于他早期的創作和通信。1836年,他才15歲(他還在學校學習,但一直幻想如何刺殺魯昂市長),便創作了小說《憤怒與無助》。福樓拜通過小說的主人公歐姆林先生表現出了他對東方的幻想和渴望:“啊,東方!東方熱辣的太陽,東方澄碧的藍天,東方金色的光塔……還有那跋涉在沙漠之上的駱駝商旅;啊,東方!……東方有著棕褐橄欖般膚色的女人!”
1839年(福樓拜當時正迷上拉伯雷(7)的作品,并想很大聲地放屁,讓整個魯昂的人都能聽見),他創作了另一部作品《一個愚者的回憶錄》,小說帶有自傳色彩,其主人公在回顧年輕時對中東的向往時有這樣的描述:“我夢想著穿越南方大片的土地,到遙遠的地方旅行;在夢想中,我看見了東方,她有一望無垠的沙漠、宮殿,宮殿里滿是掛著銅鈴的駱駝……我還看見了藍色的大海,碧澄的天,銀色的細沙和有著棕褐色皮膚的女人,她們眼里射出熱辣的火,她們和我交談時有著天國美女的溫柔?!?/p>
1841年(福樓拜已經離開魯昂,遵從父親的意愿在巴黎學習法律),他又完成了小說《十一月》。小說的主人公成天將自己想象成東方的商人,無暇關注鐵路、資產階級的文明和律師:“?。◎T在駝背上!前方,是紅艷的天空,棕褐色的沙漠;在燃燒的地平線上,是起伏的沙丘,延伸到無窮的遠方……夜幕降臨,人們搭起帳篷,給駱駝喝水,生起篝火以驅走胡狼,但耳邊還是能夠聽到在沙漠深處胡狼凄厲的嗷叫;到了早上,人們在綠洲給葫蘆灌滿水?!?/p>
在福樓拜看來,幸福和東方是可以互換的兩個詞。有一段時期,學業的壓力,失戀的打擊,父母的期望,以及一直可以聽到農民抱怨的糟糕透頂的天氣(連續2周不停歇的雨水沖沒了魯昂附近的田地,還淹死了幾頭牛),這一切都讓福樓拜感到絕望。他在寫給舍瓦利耶的信中說:“盡管我夢想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充滿詩意,是如此的廣闊,為愛所包圍,但現實中,我的生活將會和別人一樣,單調,愚蠢,中規中矩。我將到法學院念書,然后取得律師資格,最終在外省的某個小鎮,如伊沃托或迪耶普,當上一名受人尊敬的地區助理律師……可憐的快要發瘋的年輕人,還在夢想著榮耀、愛情、桂冠、旅行和東方!”
那些生活在北非沿海地區、沙特阿拉伯、埃及、巴勒斯坦和敘利亞的人們可能不曾料到,他們棲身的土地,在一位年輕的法國人眼里竟然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朦朧化身。這位年輕人驚嘆道:“萬歲,太陽!萬歲,橘樹、棕櫚樹、蓮花!還有那鋪著大理石的涼亭,涼亭里有用木板隔成的小間,專供墜入情網的年輕人談情說愛!……我是否永遠看不到那古城里的墓群,在那里,薄暮時分,有成群的駱駝靠著墓穴憩息,還能聽到地底下墓穴里國王們的木乃伊旁狼狗的嚎叫?”
他能夠實現他的夢想,因為25歲時,父親突然辭世,留給他一筆財產,使他得以擺脫那似乎早已命定的小資產者的生活,從此不必聽那些關于淹死的牛的無聊抱怨。他立即著手安排一次埃及之旅,參與他的計劃的還有坎普,他的好友,也是同學,和他一樣對東方充滿激情,并愿意將此種激情付諸實踐,踏上通向東方的旅程。
兩位東方迷1849年10月底離開巴黎,從馬賽上船,經歷了海上驚濤駭浪的顛簸后,于11月中旬抵達亞歷山大?!按龠^2個小時就要到埃及的海岸了。我們隨軍需官到了船頭,可以看見阿拔斯王朝帕夏的宮殿,從蔚藍的地中海望去,它像是一個黑色的圓穹,”福樓拜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太陽正從它的穹頂下落。我便是透過,或者說正是在這像是熔化在海面上的銀色輝光里得獲我對東方的第一眼印象。不久海岸變得清晰起來,最早看見的是岸上的兩只駱駝,它們的主人牽著它們;隨后,看見的是碼頭上一些安然垂釣的阿拉伯人。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我們開始上岸了:你左右都能聽到黑人男人的聲音,黑人女人的聲音,駱駝的叫聲,纏著頭巾的人的聲音,棒喝的聲音,還有粗嗄刺耳的喊叫聲,總之,你能想象多鬧便有多鬧。還有那眾多的色彩,我像大啖稻草的驢子般,狼吞虎咽著眼前的五光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