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眼睛(納博科夫精選集Ⅱ)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12729字
- 2020-09-11 15:56:01
我在柏林當寓公的第一個秋天就遇見了那個女人,那個瑪蒂爾達,當時這個世紀和鄙人這條小命都剛剛二十掛零。有人剛剛給我找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差使,主人是一戶俄國人家,還沒有來得及窮相畢露,所以依然靠著圣彼得堡舊習的幻景過日子。教育孩子我以前沒有干過——因而對于自己怎么做,跟他們談什么,腦子里一片空白。兩個娃,哥兒倆。在他倆面前我就覺得緊張丟人。
他們一個勁兒地數著我一口一口地抽煙,這種無聊的好奇搞得我把煙卷兒夾成一種古怪別扭的角度,仿佛我這是頭一回抽煙似的;我不住地把煙灰灑到自己的腿上,這時候他們明澈的目光就專注地從我的手轉向那漸漸摩擦進毛料褲子里的灰白的粉面兒上。
瑪蒂爾達是他們父母的朋友,常常過來做客,留下吃飯。一天晚上,她正要走的時候,嘩嘩嘩下起了傾盆大雨,他們就借了她一把傘,于是,她說:“太好啦,多謝,多謝,這小伙子送我回家,再把傘拿回來吧。”打那會兒起,陪她一路回家就成了我的一項任務。我想她對我還是蠻有吸引力的,這個胖乎乎的、落落大方的牛眼睛女人,嘴巴挺大,當她照著小鏡子給臉上撲粉時,嘴就撮成一道紅褶兒,化作一朵玫瑰花骨朵兒。她的腳踝細溜,步態嫻雅,這可有一俊遮百丑的效果。她流露出一股濃濃的暖意;她一露面,我就覺得屋里的熱度調上去了,等送她回家丟掉這個好大的活火爐后,我就孤零零地走回來,周圍是無情的黑夜里純柔的細聲與流轉的光華,我感到冷,冷透了心。
后來她丈夫從巴黎來了,常跟她一塊兒過來吃飯;他這個丈夫跟別的任何丈夫沒有兩樣,我對他也不甚留意,只是注意到他有個習慣:說話之前嘴先對著拳頭哼地一聲清清嗓子;還有根沉甸甸的亮頭黑手杖,每當瑪蒂爾達把她跟女主人的別話轉化成輕飄飄的獨白時,他就用它敲地板。過了一個月,她丈夫又走了,就在我送瑪蒂爾達回家的頭一個夜晚,她請我上去拿一本書,長期以來,她一直勸我讀一讀,那是一本法語讀物,好像叫《俄國少女阿麗雅娜》什么的。天還是照舊下著雨,街燈周圍罩著一圈顫悠悠的光暈;我的右手埋在她鼴鼠皮外套熱烘烘的皮毛里;左手打著一把撐開的傘,被黑夜丁丁冬冬地敲打著的傘。這把傘——后來在瑪蒂爾達寓所里——撐開擱在暖氣片附近,不停地滴答滴答,每半分鐘總要掉下一滴淚來,最后積成了一大攤兒水。至于書嘛,我忘了拿。
瑪蒂爾達并不是我的第一個情人。在她之前,我就被圣彼得堡一個女裁縫愛上了。她也胖乎乎的,她也常勸我讀一本中篇小說(《穆羅契卡,一個女人一生的故事》)。這兩個豐碩的女人,在性愛的狂風暴雨中,都會迸發出一種尖銳、驚駭、孩子氣的唧咕聲,有時候我覺得這好像是白費力氣:我嚇得要死越過芬蘭邊界(盡管坐的是特快列車,拿的是實實在在的簽證),逃離布爾什維克俄國,其中經歷的千辛萬苦只不過是從一個懷抱投向另一個大同小異的懷抱而已。再說,瑪蒂爾達很快就開始討人嫌了。她老把丈夫掛在嘴上,我覺得這是個叫人喪氣的話題。這個男人呀,她總說,是個高貴的畜牲。要是叫他發現了,他非當場宰了她不可。他崇拜她,而且是個十足的糟醋壇子。有次在君士坦丁堡,他一把抓住一個法國愣頭青,把他在地板上撂了幾個大馬趴,就像撂一塊破布片兒似的。他可是只火蝎子,叫你心里發毛,但毒中有美。我總想換個話題說說,可這就是瑪蒂爾達的愛巴馬兒,兩條壯實的胖大腿騎上去就舍不得下來。她所塑造的丈夫形象跟我不甚注意的那個男人的樣子簡直對不上茬兒;也許這也壓根兒就不是她的奇思異想,就在此時此刻,巴黎的一個醋罐子魔鬼感到了自己情況不妙,正在扮演他老婆分給他的乏味角色:切齒咬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鼻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我發現在這種時刻做這樣的推測太令人不爽了。
我拖著疲沓的腳步一路走回家,煙盒里空空如也,曉風拂面,臉上火辣辣地燒,仿佛我才剛剛擦掉了登場的粉墨一樣,一投足,一邁步,腦袋就跟著痛一下,每當這個時候,我往往從各個方面查看一下自己那一星星小福分,又是驚奇,又是自憐,又感到沮喪和恐懼。對我而言,做愛的巔峰只不過是座荒涼的土包,滿目蕭瑟。畢竟,為了過得快樂,一個男人必須時不時地了解幾段完全空白的瞬間。然而,我總是被暴露無遺,總是大睜著眼睛;即便睡著了,我也沒有停止審視自己,對自己的生存一點兒也弄不明白,又越來越著迷于千萬不能停止對自己的認知這樣一種想法,而且對所有單純的人——職員呀,革命者呀,店老板呀——羨慕不已,因為他們全都信心十足、兢兢業業地干著自己不起眼的工作。我可沒有那種外殼;于是在那些可怕的淡藍色清晨,當我的腳跟橐橐地敲擊著踏過這座城市的荒原時,我常常想象著有人瘋了,因為他開始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地球的運動:他就在那里,踉踉蹌蹌,極力要抓住家具站穩身子;要么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興奮地露齒一笑,活像在火車上轉身對著你的那個生客那樣笑著,嘴里還說:“火車跑得真快,是吧!”可不一會兒,這么不住點的搖晃搞得他頭暈惡心;他就開始咂只檸檬,嗍塊冰塊,然后平躺到地板上,然而全是白搭。運動沒有止息,司機是瞎子,哪兒也找不到剎車——車速快得受不了啦,他的心都要迸裂出來了。
我好寂寞啊!瑪蒂爾達常忸忸怩怩地問我是不是寫詩;瑪蒂爾達,在樓梯上,或者在門口,總會巧妙地激我去親她,只不過是找機會假惺惺地哆嗦一下,充滿激情地悄悄說一聲“你這小瘋子……”;瑪蒂爾達當然算不了什么。可在柏林,我還認識誰呢?一個援助流亡者的組織的秘書;雇我當家庭教師的那戶人家;魏因施托克先生,一家俄文書店的老板;先前給我租過一間屋子的德國小老太——一張短短的名單。這樣,我整個毫無防衛能力的身心就招惹起了禍端。一天晚上,災禍惹上身了。
六點左右。隨著暮色降臨,室內的空氣變沉重了,我正在用一種結結巴巴的聲音給我管教的對象讀契訶夫的幽默小說,可幾乎連字行都辨不清;但我又不敢開燈:這哥兒倆有一種孩子不應有的奇怪的節省癖,一種可憎的持家本能;不管是香腸,黃油,電,還是各種款式的汽車,他們都知道確準的價格。我高聲朗讀《低音提琴羅曼司》,一方面枉費心機地想娛悅他們,一方面又為自己,也為可憐的作者感到恥辱,這時候,我知道他們意識到了我與模糊萬象的暮色的斗爭,并且在冷冷地等著看我會不會堅持到街對面房子里的第一盞燈亮起來樹立榜樣。我成功了,燈光就是給我的獎賞。
我正要給自己的聲音增加一些生色(眼看故事到最熱鬧的段落了),門廳里的電話突然響了。整套房子就我們仨,哥兒倆忽地跳起來,爭先恐后朝那個丁零零的鈴聲跑。我坐著沒有動,書攤開在腿上,沖著沒有讀完的那一行字淡淡地笑。原來是我的電話。我在一把咯吱作響的藤椅上坐下,把聽筒貼到耳朵上。我的學生站在旁邊,一左一右,不動聲色地瞅著我。
“我正在過來的路上呢。”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你會在家吧,我希望?”
“您的希望不會被辜負的。”我樂呵呵兒地說,“可您是哪位呀?”
“你聽不出我是誰?這更好——到時候給你一個驚喜。”那聲音說。
“可我倒想知道說話的是誰呀。”我不依不饒地笑著說。(后來我回想起自己那種頑皮到家的語氣只覺得恐怖與羞愧。)
“到時候就知道了。”那聲音干脆地說。
這會兒我還真就撒起了歡兒。“可為什么呀?為什么呀?”我問。“真有意思……”我意識到自己是沖著一片真空說話,便聳了聳肩,把電話掛了。
我們又回到了起居室。我說:“喂,我們剛才讀到哪兒了?”隨后,找著了地方,接著往下讀。
然而,我有種惴惴不安的奇怪感覺。我機械地高聲朗讀,心里直納悶兒這位來客會是誰呢。一個剛剛從俄國來的什么人?我把熟知的面孔和聲音一一過了一遍——哎呀,真還沒有多少——不知什么原因,過到一個名叫烏沙科夫的大學生時,我停下了。我回想起在俄國僅上過的那一年大學,我在那里孤獨難耐,這段記憶把這個烏沙科夫像一件寶貝一樣珍藏著。在談話中間,我若露出一臉心照不宣的夢悠悠的表情,提起《那就讓我們快快樂樂》這支喜氣洋洋的歌和莽撞的學生時代,那就意味著我想起了烏沙科夫,盡管,天知道,我跟他只閑聊過兩三次(談的是政治還是別的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情,我忘記了)。不過,他在電話上顯得那么神秘莫測,也不大可能啊。我猜得入神,時而想是一名共產黨特務,時而又想是一位需要個秘書的性格乖僻的百萬富翁。
門鈴響了。哥兒倆又橫沖直撞地沖進了門廳。我放下書,慢騰騰地跟在后邊。他們興高采烈、熟練靈巧地拽著小鐵門栓,撥弄了兩下某個附加的小機關,門便開了。
一番奇怪的回憶……就算現在,即便很多情形已經變了,但每當我喚起那段奇怪的回憶時,我的心就一沉,就像個從牢房里出來的危險的罪犯。就在那會兒,我的一堵生命的墻全部坍塌了,悄然無聲,就像默片上那樣。我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但無疑我還是滿臉堆笑,如果我沒有說錯,那是一臉的諂笑;而我的手伸出去,遇到的注定是一場空,雖然早已料到那樣的一場空,但還是努力把姿態完成(在我心里勾起了“起碼的禮貌”那種說法的余響)。
“手放下。”客人劈頭就是這么一句,眼睛瞅著我主動伸出的手掌——但它已經開始沉向了一個深淵。
難怪剛才我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來。電話上傳出來的將一種熟悉的音色扭曲的某種生硬的特質,其實是一種一反常態的盛怒,一種我頭一回在人的聲音里聽到的粗響。那一幕像一個造型一樣滯留在我的記憶中:燈火輝煌的門廳;我不知道怎么處置自己那只被拒絕了的手;哥兒倆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盯的不是來客,而是我;來客自己則穿著一件帶時髦肩章的橄欖綠雨衣,臉色蒼白得仿佛被攝影師的閃光燈照癱瘓了似的——眼睛突出,鼻孔張大,修剪整齊的小胡子像個黑色的等邊三角形,下面的一片嘴唇充滿了毒液。然后是一種幾乎覺察不到的動作:雙唇分開時吧唧一聲,手中黑色的粗手杖隨之輕輕抽動了一下;我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那根手杖了。
“怎么啦?”我問,“咋回事兒?準是有誤會……肯定,有誤會……”就在這當口,我替我那只仍無著落、仍有所想望的手找到了一個叫人既難堪又難受的地方,我恍惚著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便把手搭在一個學生的肩頭上;這孩子便乜斜了它一眼。
“嘿,我的好兄弟,”來客脫口說道,“讓開一點。我不會傷害他們的,你用不著保護他們。我需要一點地兒,因為我要好好修理一下你。”
“這不是你的家。”我說,“你沒有權利胡鬧,我弄不懂你要我干什么……”
他打我。他照準我的肩頭啪的一下,打得又響又重,吃了這一下,我向旁邊打了個趔趄,碰得藤椅像個活物似的躥開了。他齜牙咧嘴,擺出再來一下的架勢。這一杖正好落在我舉起的胳膊上。打到此間,我只好撤退,躲到起居室里去。他緊追不舍。還有一個奇怪的細節:我聲嘶力竭地喊,直呼他的本名和父名[5],大聲問他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他又追上了我,我試圖用跑的時候順手抓起的一個墊子保護自己,但被他從我手中打掉了。“這真丟人,”我喊道,“我赤手空拳。我遭人誹謗。你要為此付出代價的……”我躲到一張桌子后面,像先前一樣,一時間,一切凝固成了一個靜態造型。他在那兒張牙舞爪,舉著手杖,他身后,門兩邊各站著一個男孩:也許在這一點上我的記憶有點兒程式化,但老天作證,我確實相信,一個雙臂交叉靠墻站著,另一個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哥兒倆都不動聲色瞅著我慘遭懲罰。很快,一切又動起來,我們四個全跑進了隔壁的房間;他擊打的部位惡毒地下移了,我的雙手合成一片鄙陋的無花果樹葉,接著,他劈頭駭人的一杖,抽在我的臉上,打得我眼前發黑。好生奇怪,我怎么從來不會自己動手打人,不管人家把我得罪得多么厲害,可現在,被他沉重的手杖打了個一塌糊涂,我非但不能回擊(因為不精通血性男兒的本事),甚至在忍痛蒙羞的時刻也無法想象自己會抬起手來抵抗一個同類,尤其在那個同類顯得憤怒強悍的時候;我也沒有設法往自己的屋子里逃,盡管那里的一個抽屜里放著一把左輪手槍——唉,弄來只不過是嚇鬼罷了。
我的兩個學生若有所思的不作為,他們在這間或那間屋子頂端各自凝結得像壁畫一樣的姿勢,我一退到黑暗的餐廳他們就立即開燈的那種善解人意的態度——凡此種種,肯定是一種認知上的幻覺——將我已經賦予了意義與永久的印象肢解,而且隨意得像政客被相機定格下的抬起的膝蓋,他不是在跳快步舞,僅僅是跨過一個水坑罷了。
其實,在我遭受處罰的過程中,他們好像始終不在現場;在某一刻,由于擔心爹媽的家具,他們按理兒開始打電話報警(這一嘗試被那人的一聲雷吼打斷了),然而我不知道該把這一刻定在什么時段——在一開始,還是在痛苦、恐怖的頂點,也就是最后我軟塌塌地摔倒在地板上,躬得圓圓的脊背暴露著任他腳踢拳打,我啞著嗓子反復哀求:“行啦,行啦,我心臟不好……行啦,我心臟不好……”我的心臟,讓我插一句,功能一直挺好。
一分鐘后,一切都過去了。他點起一支香煙,嘴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手把火柴盒撥弄得嘎啦嘎啦直響;他踅來踅去了一會兒,估摸事態,然后說了幾句關于“一點兒教訓”之類的話,把帽子戴正,急匆匆地走了。我立馬從地板上爬起來,直奔自己的房間。哥兒倆跟在我后面跑。一個還試圖搶先進門。我用胳膊肘子一搗,把他撂開,我知道這挺疼的。我鎖上門,把臉沖洗了沖洗,一碰到水,傷就被蝕得生疼,我差點兒哭喊起來,然后我就把衣箱從床底下拖出來,開始打點行李。這事兒挺難辦——我的脊背疼,左手做起事來也不聽使喚。
我穿著外套,提著沉甸甸的衣箱,進門廳時,哥兒倆又露面了。我甚至都沒有瞟他們一眼。下樓梯時,我感到他們探出身子趴在欄桿上在上面瞅著我。剛往下走了一點,我就碰上了他們的音樂老師;星期二恰好是她上課的一天。她是個靦腆的俄國女孩,一副眼鏡,兩條羅圈腿。我沒有跟她打招呼,卻把自己的一張腫臉轉向一邊,被她驚訝的死寂一刺激,便沖上了大街。
自殺之前,我想寫幾封傳統信件,而且至少安安全全坐五分鐘。因此我叫了一輛出租,去了原來的住處。幸好我那間熟悉的屋子空著,房東小老太太立馬給我鋪床——白費力氣。我很不耐煩地等著她離開,可她張羅了好半天,把罐子灌滿,把瓶子灌滿,把簾子拉上,把一根卡住的繩子還是什么猛拽了一把,同時抬頭一望,張著黑洞洞的嘴巴。最后,喵了一聲“再見”,總算走了。
一個可憐兮兮、哆哆嗦嗦、俗不可耐的矮個子男人戴著一頂圓頂帽站在屋子中央,不知怎么回事,一個勁兒地搓著雙手。那是我在鏡子里瞥見的自己。然后我趕快打開手提箱,把信紙信封拿出來,在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一截可憐巴巴的鉛筆頭,坐到桌子旁邊。可結果發現,我沒有一個寫信的對象。我認識的人寥寥無幾,熱愛的人干脆沒有。這樣,寫信的念頭就打消了,別的也就隨之放棄;我有過一些模糊的想法,那就是我必須理一理東西,穿上干凈的襯衣襯褲,把所有的錢——二十馬克——裝在信封里,留張條子說明誰應當接收它。現在我意識到這一切不是今天才決定的,而是在很久以前的不同時段,也就是在我漫不經心地想象人們怎樣著手開槍自殺的時候決定的。所以,城里的一個老住戶意外接到一位農村朋友的邀請,先弄一個扁平的小酒瓶和一雙結實的靴子,并不是因為真正需要這些東西,而是無意識的,是某種以前未經驗證的考慮的結果:總以為農村都要穿林翻山地走長路。可到了農村,那里既無樹林又無高山,有的只是平展展的農田,而且誰也不想大熱天在公路上奔走。就像人們看見了一片真的蕪菁田,而不是明信片上的幽谷和林間空地一樣,我現在才看明白自己先前關于自殺前活動的想法是多么迂腐;一個已經決定自戕的人已經遠離了俗務,而坐下來寫遺囑就會像在那個時候給自己上表一樣荒唐,因為世界已與此人俱滅;那封絕筆頓時也化為塵埃,所有的郵差也隨它而去;贈與一個不存在的后代的遺產也就像輕煙一樣消逝。
有一件事情我早有懷疑——世界是荒謬的——這對于我已經變得一目了然了。我突然感到難以置信的自由,自由本身就是那種荒謬的表現。我拿出那張二十馬克的鈔票,把它撕得粉碎。我把手表抹下來在地板上亂磕,一直磕到它停下才罷手。我突然想起,要是愿意,就在此刻,我能跑到街上,滿嘴臟話,挑個女人往懷里一抱;要么見人就給他一槍,或者砸爛一家商店的櫥窗……這幾乎就是我能想到的一切:無法無天的想象也有個限度。
小心翼翼,笨手笨腳,我給左輪裝上子彈,然后把燈關掉。死的念頭一度叫我魂飛魄散,現在卻成了一件親切簡單的事兒。我害怕,特別害怕子彈會給我造成巨大的疼痛;然而,難道害怕黑甜鄉和勻凈的黑暗比一生形形色色的失眠更容易接受,容易理解不成?胡扯——人怎么能害怕那個呢?站在黑屋子的中央,我把襯衣扣子解開,撅起屁股,在肋骨中間摸索心臟,摸到了它的位置。它悸動著,就像你要抱到安全地方去的一個小動物,一只雛鳥或田鼠,你無法給它解釋沒有什么可怕的,相反,你是在為它做好事。可它確實活蹦亂跳,我的心啊;把槍管緊緊地頂到薄薄的皮膚上,它下面有個袖珍世界彈性十足地收縮悸動,我發現不知怎么就令人反感,因此,我把彎得別扭的胳膊拉開了一點,好讓這鐵家伙不要碰到我裸露的胸膛。然后我鉚足勁兒開了槍。猛地一顛,我身后響起一聲令人欣喜的顫音;那種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顫動。它立即被水的顫音取代,一種帶著喉音的咯咯涌動聲。我吸了一下氣,給流體嗆了;我身體內外的一切又是流又是動的。我發現自己跪在地上;我伸出手想穩住自己,但它陷進了地板,就像沉入無底的水中一般。
過了一段時間,如果一個人還能在這里談論時間的話,有一點總算弄明白了,那就是死了以后,人的思想依靠慣性繼續活了下去。我被緊緊地裹在什么東西里面——是一塊裹尸布?僅僅是繃緊的黑暗?我什么都記得——我的名字,世上的生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想到現在沒有什么犯愁的了,便感到異常的欣慰。按照頑皮而又滿不在乎的邏輯,我從緊扎繃帶的不可理解的感覺推進到一家醫院的概念,而且好像心想事就成似的,一間幽靈似的醫院病房立馬在我周圍顯形了,我有鄰居,像我一樣的木乃伊,兩邊各三個。人的思想是件多么偉大的東西啊,它竟然還能超越死亡!天知道在我死亡的大腦早就無用了以后思想還會律動并創造形象多久。一顆蛀空的牙上熟悉的坑兒還在我這兒,自相矛盾的是,這倒給人喜劇性的寬慰。我有點兒好奇,他們是怎樣埋我的,唱沒唱安魂曲,前來送葬的都是誰。
我的思想多么鍥而不舍地,不過又是多么徹底地——仿佛它一直在懷念它原來的活動似的——忙著創造一座醫院的表象,一些在床中間走動的白衣人形的表象,一張床上還出現人呻吟的表象。我好心好意地屈從于這些幻覺,激發它們,刺激它們,直到我設法創造出一個完整的、自然的畫面,一粒不夠精準的子彈徹底穿過鋸肌造成的輕傷這么一個簡單病例;此間一位醫生(我創造出來的)出現了,趕忙證實了我滿不在乎的猜想。然后,正當我笑著發誓說我正笨手笨腳地給左輪手槍退子彈時,我那位小老太出現了,她戴著一頂用櫻桃裝飾的黑草帽。她在我床邊坐下,問我感覺怎么樣,并且狡獪地向我搖了搖手指,提到被子彈打碎的一只罐子……啊,我的思想多么狡猾,而且用多么簡單的日常用語解釋那伴我進入空無的脆響和汩汩聲。
我估計死后我的思想的慣性很快會失效,但顯而易見,我生前的想象如此豐富,所以剩下的足以持續很長時間。它繼續演繹康復的主題,很快就讓我出院了。對一條柏林街道的復原看上去是個極大的成功——當我在人行道上滑動,如履薄冰試驗我那雙仍然疲軟、實際上與身體脫離了的腳時,我想到了日常事務:我得把表送去修一修,還得買幾盒香煙;可我身上沒有錢。自己糾纏在這些思想中——而且也不是非常令人惶恐的思想——那張上了赤褐色明暗的肉色二十馬克鈔票歷歷如在眼前,我自殺前把它撕成了碎片,還有我當時對自由和免懲的感受。現在,我的行為獲得了某種報復意義,我感到高興,我把自己限制在一種憂郁的奇思異想中,沒有在街上撒起歡兒。因為我知道人死后,從肉體上解放出來的思想繼續在一切一如既往相互關聯的領域里活動,而且有相應的感知度,因為我還知道一個罪人在陰世受的折磨正好就在于:他頑強的心智在設法弄清他魯莽的陽世行動的復雜后果之前找不到安寧。
我沿著記憶中的街道走去;一切絕像真的,然而卻沒有任何東西證明我沒有死,證明帕紹爾大街不是一個陰世的幻象。我從外部看見了我自己,可以說飄忽不定,既感動,又害怕,就像一個沒有經驗的鬼魂瞅著一個人的存在。此人的里子,內心的黑夜,嘴巴,嘴里的滋味,他知道得像那人的外形一樣清楚。
我飄浮的機械運動把我帶到魏因施托克書店。即刻印出來迎合我心意的俄文書馬上就出現在櫥窗里。一霎間工夫,有些書名似乎仍然霧蒙蒙的;我定睛逼視,霧就廓清了。我進去時,書店空無一人,一個鑄鐵爐子在角落里燒著,冒起中世紀地獄里的昏暗的火苗。我聽見魏因施托克在柜臺后面的什么地方喘息。“它滾到下面去了,”他用一種生硬的聲音咕噥著,“它滾到下面去了。”說罷就站起身來,這會兒我發現我的想象(的確,它迫不得已在飛快地運作)不太準確:魏因施托克本來留著小胡子,可現在嘴上卻沒有。我的想象沒有來得及把他展現完,理當存在小胡子的那片蒼白的空間只有一種淡藍的點畫。
“你的臉色難看得要命,”他說,權當打了個招呼,“不像樣子,不像樣子。你這是怎么啦?病啦?”我回答說確實病了。“流感盛行,”魏因施托克說,“有好久了,”他接著說,“告訴我,你找到工作了嗎?”
我回答說當過一陣子家庭教師,但現在這工作丟了,還說我煙癮犯了。
來了一名顧客,要買一本俄西字典。“我想這兒有一本,”魏因施托克說著就轉向書架,手指頭從好幾本小胖書的書脊上劃過去,“啊,這兒有一本俄葡字典——其實是一回事兒。”
“我就買了吧。”顧客說罷就拿著買下的廢物走了。
與此同時,書店后部傳來一聲深沉的嘆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被書遮掩著,腳步拖沓地走了過去,嘴里用俄語念叨著“哦唏——哦唏——哦唏”。
“你雇了個伙計?”我問魏因施托克。
“我很快就要把他炒掉,”他低聲說,“他是個一無所用的老頭子。我需要個小伙子。”
“那黑手黨怎么樣,維肯季·勒沃維奇?”
“如果你不是這么個居心叵測的懷疑主義者,”維肯季·勒沃維奇·魏因施托克神態威嚴又不以為然地說,“我可以給你講很多有趣的事情。”他有點兒傷心,這種情況不對勁兒:我這鬼兮兮、窮颼颼、輕飄飄的狀況必須設法了結,可我的幻想反而生出了淡而無味的閑言碎語。
“別,別,維肯季·勒沃維奇,你干嗎管我叫懷疑主義者呢?恰恰相反——難道你不記得了——這種事讓我賠過老鼻子的錢。”
的確,頭一次遇見魏因施托克時,我立即發現他有一個家傳的特點,那就是容易為強迫觀念左右。他相信一些人經常盯他的梢,他說到他們時,總用一種神秘兮兮的簡潔說法:“特務”。他暗示有個“黑名單”,估計上面有他的名字。我老是逗他,但心里還是瑟瑟地抖。一天,我感到蹊蹺,因為又撞上了當天早晨在電車上碰巧注意到的那個人,一個令人不快的金發漢子,眼睛賊溜溜的——這會兒他就站在我這條街道的拐角兒上,假裝在看報吶。于是我開始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我常常責怪自己,打心眼兒里耍笑魏因施托克,但我對自己的想象卻無可奈何。晚上,我會幻想有人正往窗戶里面爬。最后我買了一把左輪,才算心里踏實了。我提到的正是這筆開銷(既然我的持槍許可被吊銷了,就更加顯得可笑)。
“武器對你起什么作用?”他反唇相譏,“他們狡猾得像魔鬼。提防他們只有一種可能——動腦筋。我的組織……”他冷不丁地向我投來一瞥懷疑的目光,仿佛他說得太多了似的。到這里我便下定決心,竭力擺出一副打趣的樣子解釋,說情況特殊——無處借錢,可我還得活命,抽煙啊;我嘴上說這番話的時候,心里總想著一個油嘴滑舌的陌生人,他掉了一顆門牙,曾經找過我學生的媽媽,而且用的正是這種打趣的口吻,說晚上他得去一趟威斯巴登,正好缺九十芬尼[6]。“好啦,”她心平氣和地說,“你可以盡管講你那威斯巴登的故事,不過當然啦,我可以給你二十芬尼。再多不行,這純粹是個原則問題。”
可是現在,當我樂此不疲地做這種并列陳述時,我一點兒也不感到丟人。自從那一槍——我認為是致命的那一槍——之后,我一直懷著好奇而不是同情觀察自己,而我痛苦的過去——在那一槍之前——現在我已覺得事不關己。跟魏因施托克的這番交談,對我而言是一種新生的開端。至于自己嘛,我是一個旁觀者。我相信存在的虛幻性質,這使我感受到了某種樂趣。
尋找一種基本規律是件傻事,甚至比找到它更傻。某個精神猥瑣的小人認定人的一生可以用冥冥中旋轉的黃道十二宮來解釋,或者可以解釋成空腹與飽肚之間的斗爭;他雇了個依葫蘆畫瓢的庸才演克利俄[7]的文秘的角色,并且開始做起了批發時代與民眾的買賣;可后來倒霉就倒霉在個人的元氣上,由于他的兩個元子兒太軟,只好在經濟事業的蓬勃發展中絕望地呼天搶地。幸好并不存在這樣的規律:一次牙疼會輸掉一場戰役,一場細雨會取消一次起義。一切是流動的,事事取決于機遇,那個穿維多利亞時代格子布褲子的刻薄的資產階級分子,也就是《資本論》這失眠和偏頭疼的成果的作者所作的努力,純屬徒勞。回顧過去并捫心自問,“那又怎么樣,要是……”,用一樁偶發事件取代另一樁,觀察從人的一生中的一個灰色、貧瘠、單調的瞬間怎樣發生在現實中開不了花的神奇而美好的事件,其中自有一番癢抓抓的樂趣。一件神秘莫測的東西,這種枝節橫生的人生結構:一個人在過去的每一個瞬間都會感覺到一個岔路口,有“此路”,也有“他途”,在過去黑暗的背景上,雙叉和三叉的曲里拐彎的路數不勝數,眼花繚亂。
這些關于人生無常特性的簡單想法總會涌上心頭,只要我想到下面這些情況是多么容易發生:我也許從來不會碰巧在孔雀街五號的那幢住宅里租一間屋,從來不會碰上萬尼亞和她姐姐,或者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或者其他很多我突然發現如此出人意料、如此非同尋常地一下子活在我周圍的人。還有,如果我的幽魂出院以后換一個房子住下,也許一種難以想象的快樂會跟我相熟,互動起來……誰知道呢,誰知道呢……
我上面,頂樓上,住著一戶俄國人家。我是通過魏因施托克見著他們的,他們從他那里拿書——就幻想而言,又一個指導人生的迷人手段。在真正相識之前,我們在樓梯上常常見面,彼此心存防范地撩對方幾眼,國外的俄國人都是這副德性。我立即注意到了萬尼亞,并且立即心旌搖曳起來;就像在夢里,你走進一座安夢房,并且在那里,在夢的擺布下,發現了為夢所困的獵物。她有個姐姐已經結婚,名叫葉甫蓋妮亞,是個長著漂亮的方臉的少婦,那張臉使你想到和善又頗俊俏的牛頭犬。還有葉甫蓋妮亞魁梧壯實的丈夫。有一回,在樓下的門廳里,我碰巧為他扶了一下門,他那發音不準的德語“謝謝你”(danke)與俄語中“銀行”(bank)一詞完全同韻——對了,他正好就在那里工作。
跟他們一起住的是一位親戚瑪麗雅娜·尼古拉耶夫娜,一到晚上,他們常有客人,差不多總是那幾位。葉甫蓋妮亞被看作一家之主。她有一種討人喜歡的幽默感;正是她給妹妹起了個“萬尼亞”的愛稱,盡管后者要人們管她叫“摩娜·萬娜”(跟的是某出戲中的女主人公),因為發現她的真名——瓦爾瓦拉——不知怎么的,叫起來有些肥胖和麻臉的味道。要習慣這個男性“伊萬”的小名,還真費了我一段時日;然而,漸漸地,在我眼里,萬尼亞與柔婉的女性名字具有了完全匹配的色調。
姐兒倆長得像極了;姐姐眉目上直露的牛頭犬似的笨重在萬尼亞臉上也依稀可見,但風格有所不同,這就給她面龐的美賦予了意味和創新。姐妹倆的眼睛也像——黑棕色,稍欠對稱,斜了那么一絲兒,暗暗的細細的雙眼皮兒挺逗人的。萬尼亞的眼睛在虹膜部位比葉甫蓋妮亞的暗,而且跟姐姐的眼睛不同的是,還有點兒近視,仿佛太美了,所以不宜天天使用似的。姐兒倆都是棕色頭發淺黑皮膚,發型也是一樣的:從中間分開,一個又大又緊的圓髻低垂在頸背上。然而姐姐的頭發沒有同樣的天空般的亮滑,也缺乏那種寶貴的光澤。我想甩掉葉甫蓋妮亞,完全把她撇開,再沒有比對這姐兒倆的必要了;同時我也知道要不是這種相像,萬尼亞的魅力就不會完美無缺。只是她的手不太秀氣:蒼白的手掌跟指關節很大的粉紅手背反差太強烈了。她的圓圓的指甲上總有一些小小的白斑。
大腦要奴役一個人的視覺形象,還需要怎么專注,還要怎樣逼視呢?她倆就坐在沙發上;葉甫蓋妮亞穿著一件黑天鵝絨連衣裙,大珠子項鏈裝飾著白生生的頸項;萬尼亞穿的是深紅衣裙,戴的是小珍珠而不是大珠子;她的眼睛在濃濃的黑眉毛下低垂著;薄薄的脂粉沒有掩住寬寬的眉宇間淡淡的疹子。姐妹倆穿的是同樣的新鞋,不住點地撩一眼對方的腳——無疑,同樣的鞋穿在自己腳上沒有穿在旁人腳上那么好看。瑪麗雅娜,一位金發碧眼的女醫生,正用盛氣凌人的聲音給斯穆羅夫和羅曼·波戈丹諾維奇講最近俄國內戰的恐怖情狀。葉甫蓋妮亞的丈夫赫魯曉夫,一位樂呵呵兒的胖鼻子紳士——他不停地拾掇著鼻子,不是拽一拽,就是揪住一個鼻孔想把它擰掉——正站在隔壁屋子的門口跟戴夾鼻眼鏡的小伙子穆欣說話。兩人站在門兩邊,面對著面,活像兩根男像柱。
穆欣和氣宇軒昂的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是這家的老熟人了,相比之下,斯穆羅夫還是個新客,盡管看上去情況幾乎不是這樣。沒有人能在他身上察覺到那種讓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得扎眼的靦腆。這些人彼此十分熟悉,把他們捆綁在一起的是私密笑話引起的既定共鳴,是他們聽起來活潑潑具有特殊意義的人們姓名的暗示性余響,這總使初來者感到仿佛他開始閱讀的期刊連載故事,其實在舊得找不到的過期雜志上早就開始了;當他聽著那些泛泛的談話,涉及的盡是他一無所知的事件,他完全是個局外人,只好啞口無言,誰張嘴說話他的眼睛就趕忙盯上誰,嘴換得越快,他的眼睛也就移動得越勤;然而,很快這個活躍在他周圍人們話語中看不見的世界開始壓迫他了,于是他心里納悶:是不是他們處心積慮設計出一場談話,好把他晾在一旁。然而,就斯穆羅夫而言,即便他偶爾有被人撇開的感覺,但肯定不會表露出來。我必須說頭幾個晚上他給我留下了挺好的印象。他個頭不是很高,但各部分比例勻稱,顯得很精干。那套純黑的西服和黑色的領結似乎在用一種矜持克制的方式暗示他在暗暗服喪。蒼白的瘦臉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但洞察秋毫的觀察者能從中分辨出悲傷和經歷的痕跡。他風度翩翩。一絲兒安靜且有點兒憂郁的微笑老掛在唇邊。他話不多,但一開口總是妙語連珠,恰到好處,偶爾說句笑話,盡管過于微妙不會惹人哄堂大笑,但似乎打開了一扇談話中的暗門,放進一股意料不到的清新。人們滿以為由于那高貴神秘的謙虛,由于那蒼白的腦門和纖細的雙手,萬尼亞會一見鐘情的……還有些事情——譬如說,“勃拉戈達爾斯特伍耶捷”(“謝謝你”)這個詞,說出來沒有通常的含糊,而是一板一眼,這樣便保留了輔音的韻味——肯定給洞察秋毫的觀察者揭示:斯穆羅夫屬于圣彼得堡的精英社會。
瑪麗雅娜在講述戰爭的恐怖情狀時,停頓了片刻:她終于注意到羅曼·波戈丹諾維奇,一位氣宇軒昂的留大胡子男人想插句話,因為話就像塊大焦糖似的在他嘴里含著吶。可他沒有這份福氣,因為斯穆羅夫出口更快。
“傾聽戰爭恐怖情狀之時,”斯穆羅夫笑瞇瞇地引錯了一首名詩,“我‘既不為朋友,也不為朋友的母親’引以為憾,而是為那些從未參加過戰爭的人引以為憾。子彈的呼嘯給你的音樂快感很難訴諸言詞……或者當你全速飛奔發起攻擊的時候……”
“戰爭總是可怕的,”瑪麗雅娜干脆利落地把話茬打斷,“我的教養肯定跟你不一樣。一個奪走他人性命的人肯定是個殺人犯,不管他是個劊子手還是個騎兵軍官。”
“我個人的看法是……”斯穆羅夫開始說,但她又打斷了:
“勇武已是明日黃花。在我行醫的過程中,我看見的因戰爭而致殘斃命的人多了去了。如今人類崇尚新的理想。再沒有比充當炮灰更有損人格的了。也許由于教養不同……”
“我個人的看法是……”斯穆羅夫說。
“不同的教養,”她趕快接著說,“就人道觀念和總的文化興趣而言,使我用跟你不同的眼光來看待戰爭。我從來沒有向人開槍,也沒有把刺刀捅進誰的胸膛。放心吧,在我行醫的同事中間你會發現英雄比戰場上還多……”
“我個人的看法是,我……”斯穆羅夫說。
“行啦,”瑪麗雅娜說,“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討論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