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慕容理
- 慕楚山莊
- 壹貳叁的貳
- 4858字
- 2020-10-07 16:18:41
沙洲的夜晚很冷,特別一到冬天,是沒有人肯出門的,淮南街上一處尋常的半舊宅子坐落在清冷月光下,年節下的熱鬧與它無關,兵營里的肅殺也離它很遠,只有兩個出挑的紅燈籠在風中隨意搖動,屋里沒有點燈,黑漆漆靜悄悄地,忽然窸窣一聲,原來房間暗影里竟坐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眉目冷峻,身上裘袍纖塵不染,正坐在窗邊望著門前月光下一個來來去去的女孩兒,遠遠望去只見那女孩兒身量纖細,年紀甚輕,她穿一件粉緞夾襖,著綠褶裙,在冷風里凍得哆哆嗦嗦,一會兒走得遠去,一會兒又走回來,來來回回幾百遍,卻又不肯真的離去。
過了不知多久,終于,一個頭戴冬帽身披狐裘的男人出現了,“李爺!”女孩兒遠遠見了便湊上前去。
南江思淵睨了她一眼,走至門前拿鑰匙開了鎖,轉身一站望著她。
那女孩兒咬咬嘴唇,親熱地笑道,“李爺,我知道我是個小侍女,原本不該來擾你,可是……”
南江轉身推門,“行了,天這么冷你回去吧,你的忙,我幫不了!”
小侍女一把抓住他推門的手,懇求道,“我還沒說呢,您怎么知道……”
南江冷冷地看著小侍女那雙阻住自己去路的手,又看向她那張楚楚可憐的哀求臉龐。
小侍女知趣地把手縮回來,咬著嘴唇,腳卻不肯動,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求您借我點銀子,不多,五十兩,我今年開春就有生意了,等掙了錢一準兒還您,我這輩子當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
“不知道我的規矩,我就再說一次,我從不借錢給人,更不會借錢給小侍女!”
小侍女跪下來哭道,“沒有人肯借錢給我,可是我再籌不到銀子,我弟弟只怕熬不過今晚了,他燙得像火爐,滿嘴都是胡話,我背他跑遍了醫館,可是沒有銀子大夫沒一個肯收留他,他才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一個勁兒抱著我說難受,李爺,求你可憐可憐他,幫幫我,幫幫我吧……”
她越說越悲,情難自抑,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磕頭。
南江抬起她抽噎的臉,“天香院的媽媽姐姐們隨便一伸手你弟弟的命就有救了,再不濟,還有北街上的聚和莊,不要在我門前浪費時間!”
小侍女抽抽嗒嗒地道,“自從秦小官死后,徐公子便叫抓走了,人人便都說是我害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就害了他們,我不過是個端茶送水的丫頭,我為他和狐仙姐姐奉茶,人家帶走了他,人人便說是我不祥,還說……還說我弟弟病了……病了是報應,我……哪還有人理我,更不要說借錢給我了!”
南江緩緩聽著,眉毛一挑,“徐衡被帶走的時候你在?”
小侍女傷心地掩面而泣,點點頭,忽又想起什么,“聚和莊的人不肯借錢還要笑我,說我這種姿色在天香院一輩子也熬不出頭,是永遠也還不起他的錢的。”
南江在月光下望著她紅腫的小眼睛和微微胖的圓臉龐,輕輕搖一搖頭,轉身邁進門去,但很快他就停住了,他走不動了。
小侍女緊緊抱住了他的腿,顫抖哭泣說不出話,她的鼻涕和眼淚流滿南江簇新的錦緞裘袍,她身上的寒冷穿過他溫暖的皮毛透進皮膚,小侍女哭得很兇,也很煩人,南江嘗試著向前拖動自己的腿,小侍女抬起頭忽然發誓般賭咒,“李爺若真的不肯幫我,我便再沒有出路了,只有一死而已!”
南江思淵平靜地望著她眼中的淚水,一伸腿,終于將另一只腳邁進了門!
只聽砰地一聲響,門外的人撞倒在宅墻之上。
坐在樓上的人嘆了口氣,搖搖頭!
樓下的人踩著樓梯吱吱呀呀地上了樓,突然他在門外停頓了一下,接著砰地一聲撞開門,亮出明閃閃的一把刀,很快他聽到一聲低沉有力的聲音,“南江!”
待他看清聲音的主人,立刻驚奇又慌張地跪在地上行禮,“殿下!”
坐在窗邊暗影里的人正是宣王付鑾柯!
他的身后站著兩人的朋友-身佩長劍的林岳德!
宣王上前一把扶住他,細細打量,“你清瘦多了!快起來!”
南江思淵焦急道,“殿下怎么親自來了,若是叫人知覺,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我就是一頭碰死也悔不及!”
“瞧你說得,我的功夫就這么不中用了,這地方當年咱們也不是沒來過?!”
林岳德手按劍柄,說道,“南江你就不要怪了,有我在,定不會叫殿下吃虧的!”
南江點起燭火,望著林岳德笑笑,走上前去抱一抱他,這個人還是那么意氣風發,林岳德在燈光下望著南江一怔,拍一拍他肩頭,說道,“瞧你嚇得,臉煞白,沒事兒的!”
南江牽扯出一絲苦笑,轉對宣王道,“京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殿下要親自來?!”
宣王道,“自秦城死后,京里從百官到百姓沒有一個不憤恨不平的,他爹秦中連上八道用兵折子,請戰沙洲,朝中群臣大多附議,可如今開戰,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南江你不知道,此戰若成,咱們的兵役年齡就得要下調到十五歲啊,十五歲,也就是個孩子!”
宣王的眼中顯現出超越年齡的悲憫和老成,他似乎忘了,剛剛過去的一年里,自己也就十五!
南江問道,“我一早便聽說,北涼這里派了人過去和談請罪了,難道不成?”
林岳德恨恨說道,“雍涼說是派人來請安吊唁,可去了三炷香沒燒完就要開棺驗尸,氣得秦老大人當場吐血!你是沒看見那副大搖大擺的樣子,說什么‘想當面憑吊死者!’秦老罵道,‘想當面就下去看看!’要不是眾人勸著,老爺子早把那使者打得滿地找牙了!御史言官一人一天一道折子地罵,罵得皇上臥床不起了三天,那些原本請和的大臣誰也不說話了。”
他嘆口氣,又道,“頂要緊的是,太子是主戰的,說是能否一戰暫且不論,首先國威不可喪,否則往后咱們就得任人欺凌,十個沙洲丟了都不稀罕了!”
宣王悲涼嘆道,“還是鄭大人說得好啊,‘此辱能忍,枉在衛秦!’”
南江聽了不勝悲戚,家國不幸,卻又能何如,忍痛說道,“可如今看來,不忍也得忍了,要用兵,沒錢沒人,只怕到最后,道理討不來,下場也難收。”
宣王看著他,點點頭,“雍涼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如此傲慢!不知何時,我衛秦竟落到這般田地,叫人平白打死了官宦貴子竟連吭都吭不得一聲,簡直叫天下人心寒吶!”
林岳德轉了幾圈,憤然說道,“難道咱們沒別的法兒,這口窩囊氣就得咽到肚子里去?!”
宣王看著南江緩緩說道,“其實要按南相的意思,是賠!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先給北涼施壓殺了徐衡最好,縱是殺不了,賠銀子賠地,賠禮賠人,都算,總之態度不能軟!”
林岳德道,“秦家靈堂鬧了那么一出,要賠也難啊,其實說穿了,涼人搞這些無非是秦城沒有死在天香院,他們還想保住徐家那個孽子罷了。”
南江雙眼定定地望著兩人,“保不住了!徐衡已經死了!”
余下兩人皆是一驚,“什么時候?怎么死的?”
南江站起身來,忖度道,“除夕夜的事兒,雍涼宮里親自派人驗了,說是中毒,徐夫人知道了立即就昏死過去了,兵部尚書徐會連夜進宮正碰上當晚吊死的兩個看守獄卒,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真做了什么手腳。”
“中毒?”
南江道,“是長夏,這種毒藥性緩慢,也說不準他是哪天染上的,許是在雍涼,也許是在去雍涼的路上。”
宣王嘆道,“這下更亂了,不管是誰下的毒,北涼定會以為是咱們,再鬧下去只怕真的要兵戎相見了。”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著臉不說話,眼睛盯著油燈默想,整個長安的新年因為秦城的死過得靜悄悄的,朝堂之上因死寂和憤怒交織出一片可怕的沉默,而只要一點火星就能哄堂炸裂!
付鑾柯的心中千思萬轉,他不能輕易接受這場即起的硝煙,可也絕不會忍辱吞下這口任人凌辱的惡氣!
林岳德緊握佩劍,心中暗暗發誓,只要一朝身在沙場,定要將北涼諸人碎尸萬段,剝皮抽骨。
只有南江不時地轉著眼睛向樓下打量,寒風夤夜,一時吹來,宣王緊著打了兩個噴嚏,南江道,“我去拿壺熱茶來,給殿下暖暖身子!”
三人心思憂重,話說了大半日,竟是雙手空空,忘了原來屋里竟是一個火盆也沒有,宣王點點頭,南江便轉眼下了樓。
煮滾了茶,關好門,樓下暖烘烘的令人忘記一切憂愁和寒冷,南江提著茶壺剛一踏上階梯,忽然聽到一陣啼哭,接著是林岳德低沉冰冷的聲音,“誰在那兒?!”
南江心頭一緊,暗叫一聲不好,上樓一看,果真見到打開的暗室里一個小小嬰孩躺在錦被之中,屋子里的兩個人正滿臉驚奇地望著他啼哭不止,林岳德的刀已經出鞘,耷拉在地上不知所措。
“哪來的孩子?!”宣王厲聲說道,這話雖是問南江思淵,眼睛卻緊望著林岳德,南江來之前他里里外外仔細查過,竟沒發現暗室里的小嬰,一時間林岳德低下頭去不說話。
南江答道,“這是慕容府的小兒子!”
“是他。”宣王意味深長地緩聲說道,一時之間對這個小嬰孩起了莫大的興趣。
慕容理長長的睫毛蓋住雙眼,淚水打濕了他胖嘟嘟的臉龐,一會兒他哭聲漸小卻仍是不休,南江又道,“正是徐衡死的那晚,有人將他帶出了府!”
“那慕容尚一定很心疼吧!”宣王說著一邊將慕容理抱在懷里,望著他不由呵呵笑起來,捏住他的臉,慢慢地嬰兒的臉凹陷進去,宣王的臉上笑意漸失,用手握住他的下巴和還不夠明顯的脖子,慕容理“哇”的一聲又大哭出來,很快孩子的臉憋紅了,哭聲漸止,南江見勢一聲急喊,“殿下!”
宣王的臉上又重現笑容,松開了手,突然窗子一響,一人身著黑衣飛進來抓起窗邊的孩子便跑,一轉眼便在窗前,林岳德眼疾手快伸手去抓他后心,哪知他一轉頭撒了一眼迷灰,人還沒有看清,已到府外!
三人越下急追,哪知來人輕功甚好,直追出數里才將那人帶著孩子攔在當中,林岳德出劍阻他去路,那人左閃右避又顧著孩子很快被林岳德一掌打中心口,吐血不止,幾個人月光下一見,只見他眉目陰郁,神情清冷令人不寒而栗,卻倒是看得出年紀輕輕,不過和三人差不多大。
“你是誰?”林岳德問道。
那人捂住心頭冷冷看著三人,不發一言,原本哭鬧的孩子此刻在他懷里卻出奇地安靜下來,林岳德再道,“把孩子還給我們!”
那人依舊不說話,卻絲毫沒有交出孩子的意思,只是冷冷打量著他們,忽然南江道,“你一個大男人帶著個孩子在身邊做什么,他跟著你沒吃沒喝,不出幾天便餓死了!”
那人雙眼一動,望著南江,“你一個北涼人和南人混在一起要做什么?!”
宣王忽然說道,“聽聞慕容尚有一位大公子,讀書讀書不行,練武練武不行,為此慕容尚頭痛不已,我沒看錯的話,你是慕容岐吧,你手里的這個孩子,是你弟弟!”
慕容岐答道,“你既然知道,就該放過我們。”
原來除夕夜慕容理在屋里哭鬧不止,父親母親又都不在身邊,慕容岐便將自己衣服上的大珠拿下來變戲法給他玩,逗得他哈哈大笑,接著忽然燈一黑,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弟弟就不見了,慕容岐見窗外人影一閃,就什么也不顧地緊跟著追了出去,他不敢貿然出手,只能遠遠跟著,好不容易在李府外窺得蹤跡,待南江剛一出門慕容岐就要進去抱走孩子,可是還沒動手就看到宣王領著林岳德悄悄進門,一開始林岳德里里外外翻了一通,他還以為是兩個小賊,沒想到兩人突然安靜坐下不走了,慕容岐才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直到南江回來,聽了三人七七八八的話才知道三人竟是南人,待慕容理因為哭聲惹來宣王,眼看他要一手扼死弟弟,慕容岐再不能忍耐,這才不顧危險舍身去救,如今兩人都落在他們手里,只怕是有死無生了!
宣王哈哈一笑,“北涼的地方你要走便走,何來放過?”
慕容岐盯著團團圍住自己的三雙眼睛,殺氣重重,漏夜陰風,何處能走,他稍稍退后兩步,林岳德便緊趨上來,慕容岐冷笑一聲,“給你吧!”說著將慕容理一拋,林岳德急忙搶上前去抱孩子,哪知慕容岐卻并不離開,反手一針刺入林岳德小腹,回身抱起慕容理狂奔而去。
“一個世家子弟,凈是這些下作手段!”林岳德罵道,拔出銀針直追出去,慕容岐受了傷沒走出多遠就被宣王一劍穿胸釘在地上,慕容理一下子滾落出去。
宣王緊步上前,抱起慕容理,提劍直戳慕容岐胸口而去,就要一劍結果了他,慕容岐冷哼一聲,“你不怕他毒發身亡嗎?”
宣王看也不看林岳德,罵道,“還想騙我們?!”說著劍不停滯就要刺中他身體。
忽得錚然一聲響,宣王手中一麻,劍尖彎曲偏過慕容岐的身體,接著人影一閃,自己手中的劍就被人奪了過去,南江思淵和林岳德見勢奔到宣王身邊護住了他。
三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白發老頭,干干瘦瘦的駝著一張背,兩只眼睛笑瞇瞇,手里拿著付鑾柯手里那把劍,卻全然一副事不干己的樣子,他開口道,“一個小娃子而已,何必非跟他過不去呢,叫他走了吧!”
說著走上前一步,三人齊齊退了一步,慕容岐看出他們要溜,忙道,“放下我弟弟!”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三人已經走得遠了,慕容岐起身就要再追,那老頭跟在后面喊,“這么冷的天流那么多血,你這樣跑下去命要丟了!”
直追出數里,老頭一把抓住他,雙眼冷峻地望著慕容岐,“不能再追了!”慕容岐憤怒不解地瞪著他,老人淡漠說道,“往前是衛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