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拓跋敏沅
- 慕楚山莊
- 壹貳叁的貳
- 4774字
- 2020-09-23 07:11:00
雍涼近來下了幾場大雪,慕容府里的幾株梅花開得甚好,北涼多風沙梅樹難活,除了宮里珍稀的慶園雪梅,也就是慕容府里因郡主而種的幾株梅樹了。
拓跋敏沅已經很久沒有走出屋門了,難產時那場鬼門關的博弈讓她元氣大傷,但她仍舊是幸福的,每次看到慕容理的臉上露出懵懂微笑,敏沅都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無所謂了,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內。
慕容理難得醒著,窗外難得好天氣,隔著門窗張望,一簇簇的仆人在清晨的寒氣中穿梭奔忙,火紅的燈籠掛滿王府,冬天的喜氣蔓延開來,終于要過年了!
“夫人,今兒早起大少爺的蜀錦新袍上胸前那顆大珠掉了,小丫頭們里里外外翻遍了,也尋不著?!币粋€嬤嬤上前請了安,俯身說道。
敏沅抱著兒子來回地踱步,“掉了便掉了,先不要聲張,今兒是好日子,請秀娘先把袖上的兩顆小珠拆下來綴上就是了,”她拍一拍兒子的背,又道,“大少爺若是不喜歡,便給他穿那件簇紅的織錦裘袍,去吧。”
嬤嬤一疊聲應著去了。
慕容理依偎在母親懷里骨碌著兩只黑珍珠似的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敏沅笑著望他,“理兒,咱們出去走走!”
走是不會走的,慕容理偎在母親懷里咿咿呀呀地撒嬌,敏沅為兒子戴好暖耳冬帽,他便咯咯地笑,敏沅抱著他站在梅樹下曬暖陽,幾個小丫鬟正在樹下掛紅綢,見夫人過來便遠遠退在一旁,敏沅摟著兒子又輕輕為他唱了一首兒歌,不一會兒小理兒眼皮低垂,小腦袋搖搖晃晃地居然睡著了。
敏沅笑了,正要抱他回房,只聽一聲長笑,一個魁梧英俊的男人湊到眼前,眼睛里帶著疲憊和笑意,“理兒,爹回來了,爹抱抱你,親親你!”
“哇”地一聲,慕容理哭起來,敏沅柔聲嗔怪道,“你看你,回來就回來,惹他哭做什么?!”
慕容尚抱起兒子,輕輕拍他的背,“兒子不哭,不哭,哭就哭唄,哄一哄就好了,是不是,我的兒,”說著他帶著胡茬的嘴巴親一親兒子的粉紅小臉,慕容尚一下子哭得更厲害了。
敏沅將孩子摟在懷里柔聲哄道,“好了,好了,沒事兒了!”聽兒子漸漸不哭了才將他交給嬤嬤抱著帶到房里去了。
慕容尚昨晚看公文到深夜,今晨又去郊外祭祖,兩只眼睛熬的通紅,敏沅為丈夫寬衣換了常服,陪著他坐下喝茶稍歇,慕容尚坐在檀木雕花圈椅上,一瞥眼見屋里突然多了一株鵝黃色花樹,幽香淡淡,十分清麗,便問道,“這是什么?”
“哦,這是黃山茶,極為罕見的一種山茶,看它的花便知是無與倫比,不過這花最珍貴的是據傳說它是可以救人性命的。更有意思的是它原長在西南邊的深山里,幾十年多少人也未必能得一株,為此命喪深山的也不知多少了,不過說來到底算得上是件珍品了。這還是徐夫人一早兒親自送來的,說是賀一賀春,”接著敏沅冷哼一聲,“要我說呀,平日里從不見她登門,說到底,她是要這株山茶救他兒子的命呢。”
慕容尚道,“那你還收她這么貴重的花?”
敏沅撲哧一笑,“這叫什么貴重了?!我堂堂郡主,一盆子花再貴重在我眼里也不過爾爾。”接著她神情一轉,又道,“你說咱們和李徐兩家明里暗里也這么些年了,趁此緩緩也未必不好。再者說,徐夫人年紀已不算輕,偏兒子又是個惹禍的秧子,去年被輔國公殺到了邊疆去,今年又把自己送到監牢去,沒有一刻是叫她省心的,你不知道,今兒我見著她,臉上雖說是笑著,可那兩只眼睛活像是丟了魂,怎么不叫人可憐呢。”
“唉,都是兒女債,爹娘再苦心,做兒女的是感受不到的,前幾日雍涼這邊去帶人的時候,那徐家公子還正與姑娘喝酒呢?!?
敏沅擺擺手,“不管他,反正他的命保住了,咱們人人過個太平年。祭祖過了,待家宴結束,咱們這年也算順順當當地過去了,”忽然慕容尚轉過身來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阿沅,謝謝你,謝謝你平安地活著,謝謝你送理兒給我,”他將敏沅攬進懷里,將頭放在她低低的肩膀,聲音疲憊又悲憫,“我有點累了,你陪我待一會兒!”
敏沅輕撫丈夫的背,“我會一直陪你的!”
“夫人!”一個焦急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
“怎么了?”
“賬房上的鑰匙不見了!”
敏沅心里咯噔一下,她松開抱住丈夫的手,晚宴上王府里每人的賞銀、府里的大小銀錢都在庫里封著,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立刻把鎖下了,你去撿幾個得力的,清點一下庫房,若有出入立刻來報,若是無事多派幾個小廝守著便是;告訴正門上,眼睛都放亮了,里里外外看清楚點;你帶人悄悄地去查,日落前鑰匙別管是在哪,得找出來,知道了?”
“是,夫人放心!”嬤嬤在外頭應了聲便要告退,突然“哎吆”一聲,在門外罵道,“你個小蹄子,哪鉆出來的,嚇老娘一跳!”
“嬤嬤別生氣,我知道鑰匙在哪,可帶嬤嬤去?!?
吱呀一聲,門開了,敏沅走出來,只見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矮著身子衣衫單薄,脖頸兒上裹著滲血的一層棉布,看容貌時卻是丹鳳眼柳葉眉,渾身上下機靈又透亮,敏沅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回夫人,奴才是給梅樹穿新衣的?!蹦切⊙诀邚氖掷锍食鲆痪砑t綢,所謂穿新衣便是過年時候為梅樹裹紅綢討吉祥。
“你見著鑰匙了?”
“回夫人,剛剛一個老先生打梅樹下過,身上掉了鑰匙,正巧奴才看見了?!毙⊙诀呗曇羟宕?,對答有余。
“怎么你知是賬房鑰匙?!”
小丫鬟眼睛一轉,“回夫人,賬房先生穿灰衣棉袍,衣服上繡小字-‘賬’?!?
敏沅打量起這個有趣的小丫鬟,再問,“你識字?”
“回夫人,粗認得幾個?!?
“你叫什么名字,來府里幾日了?”
“回夫人,奴才月牙兒,夜里凍死在府門前,是夫人開恩叫人把我收留進府,今兒是奴才來府上第十四天了。”
“哦,原來是你!”敏沅隱隱記起她來,又道,“那你說咱們府里守門護院的穿什么衣,繡什么字?”
“回夫人,穿黑衣,繡‘武’字。”
敏沅點頭,緩聲說道,“掌嘴!”
那嬤嬤聽得一愣,啪啪上去打了兩掌,小丫鬟雪白一張臉登時腫脹起來,待要再打,敏沅止住了她,“記住,府里旁人東西掉了,該留的留,不該留的不要留,你剛來,要多學,記住了嗎?”
小丫鬟挨了打,撅著一張臉卻并不哭,跪在地上磕頭,“謝夫人教誨,奴才記住了!”
“封十兩銀子給她,過年了,沾沾喜氣。”
“是?!蹦菋邒叽鸬?,敏沅一抬頭,只見慕容岐站在廊下慌慌張張,望望自己,又望望丫鬟和嬤嬤,敏沅換了笑臉走近兒子,拉住他的手,“繡娘為你改做得衣服你可喜歡?”
“珠子找到了!”他聲音弱小,伸出自己的左手。
敏沅習慣了兒子的羞怯,突然順著兒子的目光望向伏在地上的月牙兒,“下去吧!”
月牙兒伏地再拜,轉身辭去,敏沅突然喊住她,“你怎么受的傷?”
“回夫人,路上逃難被人打的?!痹卵纼好幻约旱牟鳖i兒。
“你領她去藥局看看吧。”敏沅對嬤嬤說道。
“是!”
夜晚來得很快,紅光映天,炮仗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地整條街都響著,慕容尚抱著兒子點起一支煙花,慕容理在他懷里嚇得哇哇直哭,慕容尚擦擦他流出來的滿嘴鼻涕,“瞧你這點出息,是不是,乖兒子!”
慕容岐穿著簇新的蜀錦棉袍,胸前綴著碩大一顆珍珠,站在母親身邊一言不發,敏沅親自為府里每一個人封了賞銀,當月牙兒跪在他面前伸出雙手時,慕容岐狡黠地對她笑笑。
當最后一個人起身時,敏沅笑著說道,“好了,開席吧,你們都別拘著,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盡管去,有一件,別傷著自己,也別傷著別人?!?
霎時間府里歡呼起來,小仆們拿著煙花一溜氣地跑了,小丫頭們聚在一起猜謎吃果,漠漠們站在夫人身邊陪著。
敏沅陪著慕容尚喝了幾盅熱酒,醬寶鴨和鹵肉只微微嘗了便放下筷子,一邊哄著兒子看煙火,一邊和他說這人間趣事,理兒還時不時地對她笑一笑,仿佛他都聽得懂。
月掛中天,敏沅心想,‘差不多該來了!’便吩咐小廝開中門候著,果不其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公公們帶著宮里賞的菜品來了,清蒸魚、素八仙、杜康一壺!
兩人領著闔府謝了恩,將使者們送出了門,這才回身,敏沅道,“今年有些素凈啊!”
慕容尚握住她的手,“素凈些好,咱們都省省心!”
敏沅會心一笑。
慕容府的大門落了鎖,這個時辰再不會有人來了,整個雍涼每個人都忙著沉浸在各自的歡愉和團聚里。
慕容尚拉著敏沅又喝了一回,直喝到她醉眼朦朧,一張臉紅彤彤的,慕容尚才摟住她哈哈大笑,對著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看你這點量呢,明年你就舔舔杯子算了!”
敏沅敲他的頭,“明年,明天我也喝不醉!”
“阿沅,你哪年能喝不醉,我就送個……嗯,送個愿望給你!”
“哈,那我要你一輩子不納妾你也肯?”
慕容尚笑笑,“這個不算,你不說我也會!”
“你醉了。”
“咣咣咣……”
“咣咣咣……”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慕容將軍!”
除夕深夜,慕容府的大門被砸開了,黃公公進了門,氣態平穩面容柔和,拂塵一甩,宣道,“慕容將軍,陛下急召,隨老奴走一趟吧!”
這個時辰的急召,敏沅深感不妙,她的酒立刻醒了,接著走上前去,“黃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黃之令雙目一沉,“回郡主娘娘,老奴只是奉命宣召,其余的事便不知曉了,”他聲音一轉,“不過,郡主娘娘稍安!”
慕容尚握一握她的手,“阿沅,沒事!”
黃公公拂塵一甩,慕容尚便隨他消失在煙花盛開的夜里。
“去看看,宮里出了什么事?”敏沅望著慕容尚消失的背影吩咐道,她轉過身來,“將少爺帶回房去,各屋的燈火都點上,將府里照得亮堂堂的,各司的都早些散了,值夜的多留下兩個人?!?
“夫人,明兒早起的餃子、煙火、炮仗……”
“照舊,該吃的吃,該點的點?!泵翥湫睦锉P算著,對自己說道,“只怕明天這年很多人都拜不成了!”
敏沅醒一醒神,邁著步往回走,叫漠漠挑了盞燈,緩緩說道,“叫人在花廳里多點兩個火盆,咱們等一等王爺!”
“是?!?
“慕容尚,滾出來!”一個又粗又冷的聲音在府門外喊道。
敏沅一轉身,嚇了一跳,李也秋騎馬帶著幾十人手持利劍出現在慕容府還未關閉的大門前,府里的的兵丁立刻將敏沅護在身后,敏沅撥開眾人走上前去,“你干什么?”
“慕容尚呢,叫他出來!”
“不在!”
“阿沅,你不要護他,我今天非殺了不可!”
“李也秋,你再霸道,也要講幾分天理,出了什么事你要殺人?”
“我外甥死了,他不該殺?!”李也秋恨恨說道,“說什么天牢是最安全的所在,這才進去幾天,床還沒捂熱乎,人他媽就涼了,這出得什么狗屁餿主意,他還是個那么小的孩子,年還沒過了呢,你說我不殺他殺誰?”說著眼里竟滾下熱淚來。
“竟是徐衡死了?!”敏沅喃喃道,慕容尚進宮大概便是為此,那誰殺了他呢,輔國公?衛秦尚書抑或是皇帝?敏沅來不及想,只聽李也秋急喊,“慕容尚快滾出來!”
“李也秋……”敏沅正待說話,漠漠上前耳語道,“夫人,咱們院里被圍了!”
敏沅續道,“李也秋,你外甥的死與我慕容府無干,慕容尚進宮去了,你想知道真相,還是進宮去的好?!?
“我就是打宮里來的,我專程來找慕容尚,你少護著他,給我進去搜!”
“你放肆!這是廣平王府,你是哪門子的,也敢搜王爺的府??!”敏沅越眾上前,向府里吩咐道,“拿好你們手里的刀,哪個敢踏進慕容府一步,就給我砍!”
“慕容王八,你還不出來!”李也秋罵道,見遲遲沒人出來,氣得兩個鼻子冒煙,“去,給我把人揪出來!”
李府幾個小廝拿著刀邁著小步往前挪,敏沅雙眼一瞪,“誰敢!”幾人又都退回去。
“我敢!”李也秋下馬大步上前,越過敏沅,一只腳還未邁進門去,啪地一聲,臉上結結實實挨了清脆一掌,“李也秋,莫說我夫君不在,縱是他在,你也休想在我面前把人帶走!”
“阿沅,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打你!”
“你是不敢!我是北涼的郡主,廣平王的夫人,我爹是拓跋家橫掃千軍的親王,我丈夫是剿滅月氏的將軍,你敢動我?!不要以為你死了個外甥就可以在我門前喊打喊殺,他做得事你難道不知嗎,如此,他若能為陛下分憂,死得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李也秋訕訕地不知所謂,對著拓跋敏沅說不出的仇怨糾葛,待他轉身離去,敏沅緩緩吁出一口氣,她還未及轉身,一個漠漠跑上前來,急道,“小少爺不見了!”
拓跋敏沅直如五雷轟頂,萬念俱灰,雙眼一黑便要跌倒在地,驀地瞥見李也秋的背影,她腦中忽然電光一閃,尖叫道,“李也秋!”
敏沅奔上前去攫住他的手腕,恨恨道,“我兒子呢?”
李也秋不由地縮了一下脖子,“什么你兒子,我怎么知道?”
敏沅望著他那雙迷茫又失落的眼睛,自己自小就認識他,他救了自己和兒子,不會是他!
拓跋敏沅的雙眼隨著這樣的念頭暗淡下來,失卻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