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楚山莊之前，端敬是令天下女人嫉妒的，姣好的容顏，通天的權勢，數之不盡的財富，于她而言伸手就有，生來就有，最要緊的是，即使滿天下都不太平，她依舊可以度過雍容華貴的一生，因為她是北涼的公主。

端敬出生那幾年，北涼還是升平天下，吞并月氏，聯姻衛秦，就連一直叛亂的偏遠部族都開始過平常百姓的日子了，有這樣的太平運氣，皇帝很喜歡端敬，不過最令皇帝喜歡的是她的聰穎，幼能誦詩，通兵法，識古文，這讓皇帝時常遺憾端敬是個女兒身。

冬日夜里，一宮三千殿宇紅光映照，一盞盞燈籠將整個景和殿外空曠的甬道照耀得明亮非凡！

一個身穿著青布衣衫的老人正頂著寒風策馬疾馳而來。

此刻，景和殿里每一個或喜或憂的人臉上都漾著笑容，因為今天是萬壽節！

殿中高坐的男人身著明黃夾袍，外穿黑玄狐端罩，胖胖的一張臉，呵呵笑著，正是當今北涼皇帝！他身邊站著一個身著粉衫的小小女童，珠玉可愛，此刻正咕咚咕咚地喝著月氏貢來的甜酒！

皇帝諸子與各位臣工誥命分坐殿中兩側，每根大柱子之后守著兩個小太監，不時向云盆香爐里添著銀炭，整個大殿之內時時刻刻都是暖洋洋的！

舞姬正隨著綿綿樂曲翩翩起舞，舞了一天，喝了一天，每個人的臉上都醉醺醺的，而此刻最清醒的人莫過于廣平王慕容尚了，而他身邊的位子上空無一人！

慕容尚是北涼第一猛將，要說他的猛，那還得從十年前說起，從漠北殺丘茲到屠滅蠻夷舊部十六族再到和衛秦搶奪沙洲七郡，打仗就一個字——狠！

據說當年奪沙洲時，整個地界兒雞犬不留，螞蟻身上都染著血，當真是人間地獄！

正是為此，北涼和衛秦以沙洲為界，太平了多年！

慕容尚因此尚主封王，乃是北涼第一異姓王，但對于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皇帝來講，還是喜歡叫他慕容將軍！

“這舞似乎不是我北涼所有吧？”皇帝舉著杯笑意盈盈地看著廳中舞姬問道。

“陛下慧眼，此舞乃衛秦所傳，以輕靈柔媚見長，確非我北涼之風！”禮部尚書胡有峰越眾而出，跪下答道，他接著補充道，“這些歌姬皆曾在衛秦宮中獻藝，今日特來此，博陛下一笑！”

皇帝聽了果真笑了，“原來衛秦宮中皆是如此絕色！”他一轉頭對著一個女人說道，“云兒，是嗎？”

付庭云——衛秦皇帝的親生女兒，武威公主，如今是北涼皇帝的側妃，也是北涼后宮唯一的衛秦人。

付庭云不疾不徐，露出一個淺淺微笑，“陛下謬贊了，她們伶人粗鄙之身，何敢當得起絕色二字？！何況衛秦宮中女子，皆是名門貴女，向來不會以色侍人！”

皇帝聽了不說話，訕訕地看著她，突然一笑，“天下絕色不及你啊！”

“端兒，過來！”那女童聽人喚她，顛顛地跑過來，皇帝抱起女童將她放在自己膝上，拈起一粒葡萄放到她嘴里，那葡萄拇指大小，緋紅顏色，通體晶瑩，“好吃嗎？”

端敬點點小腦袋，稚音軟糯，“好吃，父皇你也吃一個！”

“乖兒，你知這樣好吃的東西是哪里來的嗎？”

“不知，不過兒臣想，自是父皇那里來的！”

“哈哈哈哈……”皇帝被她說得仰天大笑，喜上眉梢。接著他那張慈愛的臉上沉了下來，“乖兒你錯了，這是衛秦送給咱們的，據說江南富饒之地，都是這樣的好吃的，你說咱們該不該去住上一住呢？”

此言一出，群臣皆變了顏色，皇帝身后的付庭云更是臉如死灰！皇帝此言看似玩笑，卻頗有問鼎中原之志，小公主雖童言無忌，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此種機巧自不待言。

端敬歪著腦袋想了想，“端兒想，江南雖好，卻定沒有咱們好，父皇天威，要什么叫他們送來便是，遠隔萬里，他們定不敢說半個不字！”

皇帝聽她一字一頓說完，抱著她親了一親，笑著說道，“我兒說得有理，咱們這兒才是最好的！”他醉眼迷離，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突然看著女兒說道，“你也嘗嘗？！”

小端敬坐在皇帝膝頭，捧過杯子，一飲而盡，接著伸出小舌頭，“父皇，好辣！”

眾臣哈哈大笑，剛才嚇出的一身冷汗此刻也忘了，皇帝望著宴席突然咦了一聲，“慕容將軍，何事憂心啊，朕看你不盡興啊！”

原來滿堂歡笑中，只有慕容尚神游天外，渾似不在意，其實，哪只此刻，整整一天慕容尚都魂不守舍！

“陛下恕罪，臣該死！”

皇帝捻須輕嘆，“嗯，朕知道，你夫人就快要臨產了，又當爹了嘛，該高興才是！況且宮中的接生女官早早兒就住到你家去了，定可保她萬無一失！你既來了，就該吃吃，該喝喝！”

身旁眾人勸解道，“將軍愛重郡主是好，可生孩子這事兒也說不準是哪一時三刻，將軍不必如此憂思！”

又一人道，“是啊，是啊，生孩子是她們女人的事兒，咱們爺們兒再有勁兒也沒地使不是！”

“就是，就是，將軍快快坐下喝酒的好！”

“將軍坐吧！坐吧！”

慕容尚伏地叩拜，廳中歌舞不歇，奏樂不止，耳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腦袋嗡嗡地被吵得亂作一團，心中一頓咒罵，“滾你媽的，又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孩子！”

但他還是對著大家笑笑，“喝酒喝酒！”

說著對著皇帝一飲而盡，翻杯照底。他拿著酒杯正要轉身，突然望見一個小女童正望著自己，自己眼中愁思被她一覽無余，但她的目光純真又懵懂，突然公主望著自己笑了一笑。

“父皇，慶園的梅花開得正好，兒臣為你摘來賀壽可好？”端敬望著皇帝。

“好好好，難得你的孝心，去吧！”

端敬跳著跑下殿來，皇帝使個眼色，他身邊的老太監黃之令便快步跟了過去，還未及出門，皇帝又喊，“別被冷風吹了！”

端敬轉身笑笑，“知道了！”

“來人，那件白狐大氅給公主，冷著了朕饒不了你們！”眾人迷迷糊糊，卻只有黃之令知道皇帝說得是哪件，今年衛秦送來的狐裘之中，頂數這件白狐大氅最名貴，最漂亮，是極難得的珍品！

各宮娘娘求了多次都未獲允，如今皇帝隨口一句就將它賞了公主，黃之令領命淡淡一笑，腳下快步緊趨。

一出門，小太監就為公主披好狐裘，黃之令抱起她走在前，一群小太監跟在身后遠遠地去了！

此刻衛秦歌舞已畢，鼓聲咚咚地敲起來，北涼曠野豪放的舞蹈應聲而出，皇帝看得起興，幾個大臣也隨著律動手舞足蹈起來，更有幾個下場唱起風土民歌，但是一個也不走調，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很快黃之令抱著公主回來了，端敬手里抓著一把紅梅，“父皇，你看你喜歡嗎？”

那紅梅花朵嬌艷欲滴，每一瓣都帶著生命力，幾滴冬夜沉露落在花朵之上，更是叫人憐愛不已，“喜歡，端兒，你冷不冷？”

“不冷！”

皇帝看端敬小小的雙手捧著一把大大的梅花，便問她，“你摘了幾朵啊？”

“我也不知道！”

“那你數數看！”

端敬將梅花小心地放在地上，“一朵，兩朵，三朵……”端敬甜軟的童音在大殿響起，大臣們都不說話了，跟著皇帝看公主數梅花，“……八朵，九朵，”端敬將最后一朵拿在手里，“十朵！”

皇帝的臉沉下來，接著每個人的臉都變了！

皇帝乃是天定之子，是九五至尊，所用所得皆與此有關，如今端敬公主摘了十朵紅梅，正所謂盛極而衰，簡直大大不吉！

端敬手里拿著那朵紅梅，看著眾人與皇帝的陰郁臉色，撲閃著無辜的大眼睛，“父皇！慕容伯伯要做爹爹了，我們將這只紅梅送給他的夫人，賀一賀她，好叫她的小孩子平平安安，父皇你說好嗎？”

皇帝望著女兒溫暖一笑，接過她手里的梅花，走下殿去，“老兄，這個帶給敏妹，就說是朕代端兒送給她的，盼她一切安好！”

慕容尚此刻早已伏地跪拜，眼泛淚光，慕容尚的夫人敏沅郡主是當今皇帝的堂妹，他今天之所以心神不安是因為出門前郡主腹痛不止怕要生產，但一方面萬壽節他不得不來，一方面卻又掛念妻子，如此一神二主心緒飄忽！

慕容尚沒想到自己的愁思竟被這小小公主的一朵紅梅寬解，一時說不盡的感動，又得陛下親贈紅梅的禮遇，不由雙眼紅潤。

“恭喜慕容老兄！”

“恭喜，恭喜！”

“恭喜……”

仿佛此刻他已有了平安的夫人和孩子！

“接著奏樂，接著舞！”

霎時間鼓聲又敲起來，舞蹈又旋起來，慕容將軍飲下一杯酒，大家的歡笑沉浸在歌舞聲中！

突然，“吱呀”一聲，厚重的大門打開了，一陣冷風鋪面而來，坐在門邊的人打了個寒噤，一個小太監在身后急喊，“渠王爺，渠王爺……”

一個青布衣衫的老者跨進門來，他白須飄飄，身上寒氣極重，但殿中立刻靜下來，連嘴里的酒咕咚下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老者在殿中昂然邁步，走得極快。

“爹！”慕容尚越眾而出，對著老者急喊！

“十六叔！”皇帝驚訝又不安地喊出口。

來人正是慕容尚的岳父——敏沅郡主的親生父親，皇帝的十六叔，渠王爺！

渠王爺撩袍跪下行禮，“皇帝！小女敏沅今晨生產，如今胎大難產，兇多……吉少，求……陛下……垂憐！”渠王爺跪在殿下聲音哽咽，白須抖動，眼中淚光只怕頃刻就要涌出來。

慕容尚一見到闖門而來的岳父，便猜到是妻子有事，但親耳聽到消息還是心痛難當，手中握著那只紅梅，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慕容尚跪在岳父身邊，眼望皇帝，“來人，召太醫院所有太醫跟渠王爺和將軍去慕容府，一定要保住郡主和孩兒，否則，告訴他們不用回來了！”

老者聞言再拜，艱難起身，帶著慕容尚一前一后地走進景和殿外的冷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