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和一群老友年前相聚。

我們五個人是中學時的好朋友，大學后分散在不同城市，過上了不同的人生。有人結婚了，有人生子了，有人還單著，坐在一起，感覺些許微妙。

忽然有人提議：玩個游戲吧。一個人說自己這些年改變了哪些地方，下一個人說這些年自己還有什么沒變。五個人，每次說的都不同。

行啊，比起家長里短，這樣聊天更容易讓我們了解這些年大家的變化。

變了，那就是成長或妥協。

沒變，那就是堅持或硬撐。

但能被拿出來分享，就一定有各自的理由。

他們看著我：“你先說，你肯定要說的特別多。”

“為什么？為什么我要說的特別多。”

小成說：“你啊，很奇怪的，開心起來就覺得你什么都沒變，認真起來就發現你對很多事情的態度都很絕對，不過也不能說絕對，而是很堅定。”

我說：“那是當然，我也三十五六了，見過很多人，經歷過很多事，討論事情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猶豫，行的就接受，不行的就拒絕。以前覺得長大后人生開始復雜，其實真的長到一定的年紀，人生真的越來越簡單。”

小成給了個手勢，讓我先說：

“我有一個地方一直沒變，每次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回我們的高中，然后去旁邊的魚粉店吃一碗魚粉，小碗的，榨粉，加一個蔥花蛋，還有一瓶豆漿。每次我媽都覺得我有毛病，但我覺得可能我到了六十歲還會這么做，真是很奇怪。”

“我以前很喜歡買名牌化妝品，化很濃的妝，覺得那樣才有自信，后來跑馬拉松之后，我發現現在哪怕稍微打一點粉底都會自信。這個可能意味著我對自己的關照更多了，也更愛自己了，才能自信。”

“我想說我有一個地方變了，以前我不喜歡一件事或一個人，會花很多時間去研究為什么我會討厭，也會和人討論。但現在如果我還不喜歡一件事或一個人，我根本懶得提。以前是看不順眼，現在是不感興趣。可能是懶，也可能是覺得自己的時間更珍貴了。”

“我還是每周去電影院看三場電影，還是一個人。我女朋友總覺得我約了別人，其實我就是一個人。她和我一起看過幾次，我覺得沒意思，還是選擇一個人看電影。那好像是我一個人的時間，很多事情都在一個人看電影的時候想明白了。”

“我以前喜歡下了班就和同事聚，現在下了班就回家，覺得以前浪費了好多時間。”突然有人問：“那你回去干嗎？”

“回去？回去做做飯，看看電視，玩玩游戲什么的……”

“哈哈哈，我還以為你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以前總是把時間花在別人身上，現在都花在自己身上，就不算浪費了吧。”

又輪到我了。

“我還是很喜歡和你們見面，無論是二十年前，還是今天，無論過程中我們彼此有多看不慣對方，但是很奇怪，我們就這么坐在一起，就好像我們沒有人結婚，沒有人發胖，我很想約你們明早一起去學校旁邊的魚粉店吃魚粉。”

“好啊，明早去啊！”所有人應和。

“來來來，繼續繼續，再玩兩圈。如果有不贊同的，我們也可以敞開了聊啊。”小六招呼著繼續。

1月底的湘南寒意很重，夜宵店的玻璃門內都會加一層厚的塑料垂簾，一絲風吹進來，店里的人都會打個寒戰。但此刻的湘南又是熱鬧的，外地回家的人如我們都紛紛回家，終于相遇的，日常相聚的，漲得通紅的臉分不清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喜悅。大家和老板、老板娘都像朋友，我們看著他們變老，他們看著我們長大。老板娘嗑著瓜子笑著對我說：“你啊，我還記得你最喜歡吃干燒嗍螺了，每次還要點兩份才可以。”然后她扭頭對廚房大喊一聲：“三號桌加一份干燒嗍螺，不要算在賬單里。”再回過頭笑嘻嘻地說：“姐姐送你的，看看口味變了沒。”

閉上眼，熟悉的鄉音，熟悉的氣味，熟悉的喝酒劃拳的節奏，描在記憶里，年年來臨摹，像年輪一圈一圈，一圈比一圈更大，但紋理始終整齊，圓也圓得整齊，歪也歪得一致。

“同，我們這群人里，數你離家最遠，一個人遇見的事情也許更多。我很想問你，什么時候你最踏實？”小成問的。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你瓶子里的酒還沒喝完。”我給她滿上。

她咕嚕一口喝完：“我剛和我老公聊完這個，你們知道最后的結果是什么嗎？我倆都覺得我倆在一起，并不踏實，所以打算離婚。不過沒事，我們想得很開。”

我默默干了一杯，當問錯問題的歉意。

“遇見每個有印象的人，遇見每件有印象的事，如果說每次相遇都是一個節點，人生就是由無數個相遇的節點組成的，慢慢織成了一張網。這張網足夠大、足夠美好，就能讓我們不那么容易掉下去。每次我覺得飄的時候，就會躲回某一個節點，像重復聽一首聽過的老歌，聯系一個曾經很美好的人，重住一家有過美好經歷的酒店，一次故地重游，一份干燒嗍螺……唉，我是不是說得太矯情了？”

我當然知道不是矯情，而是我用以掩蓋尷尬的方式。

高中后，每個人開始自主選擇自己要交往的人，會遇見的事。

從大學到社會，從一個城市換到另一個城市，一家公司換到另一家公司，慢慢就知道心里話之所以是心里話，本就不是用來分享的，而是用來消化的，最后得出一個能代表自己價值觀的結論。

心里話大都藏著，若作風箏放于高空供人觀賞，容易斷線。

應不與言說，或欲說還休，但常道天涼好個秋。

“我懂。人生的每次相遇都能用以回歸，不就是此刻的我們嗎？”

嗯，如果人生的每次相遇都能盛大回歸，像星羅棋布，像煙火交織，像這些年走過的所有的路，沿途都有路標，回望都有起點，不丟掉初衷，就是最不可取代的踏實感。

就在這次回家過年時，我和其中一位老友算是決裂了。

我和那位老友關系要好，從初中逃課去打格斗游戲，到高中走很遠的路去彼此的學校看望對方，后來他工作了，我讀大學了。大三時，他問我他未來能做什么。我那時也不懂自己的人生，就說：“做你自己喜歡的事，如果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那就去更大的地方接觸更多的人和事。”我還幫他聯系了長沙可以實習的地方。最后的結果是，他沒去，選擇了父母安排的工作。見面時，他有點抱歉，說：“沒辦法，我也沒別的選擇。”我說我懂。

后來我大學畢業后，他說他的生活并不如自己想象的。我說：“你現在改變還來得及。”他說好，他想想。之后又不了了之。

此后的十幾年，我們這樣的聊天不下十次，次次結果都一樣。后來他結婚了，生了第一個孩子，生了第二個孩子，他依然會跟我說起他的人生，說起他的無奈。

一次兩次還好，十次八次我就煩了，以至于這次過年，我們又相遇了，我說：“我不想再和你聊你的人生了。你的人生可能有很多可能，但你沒有任何可能，所以我也不想再浪費時間陪你抱怨了，我算是看透你了。”

說完，我轉身走了。

雖然我心里很有歉意，但我也沒有開口說對不起。我是真的很希望自己的不客氣能叫醒他。

后來我把這件事和其他朋友說了。他們反問我：“你們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你覺得你們是一樣的人嗎？如果他就是這樣的性格，你們就不能成為朋友嗎？”

我說：“不是，我只是生氣他永遠都沒有改變。”

他們說：“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聊天的時候說到什么是朋友，能一起并肩同行是朋友，但能一直原地守候也是朋友。他想說，你就陪他聊。初中的時候，明明知道你玩格斗游戲會輸，他不是也一直站在你的身邊相信你能贏嗎？”

最后這句話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明明知道我會輸，他確實會一直站在我后邊為我加油。

這樣想著，我給他發了一條短信：“不好意思，那天是我沖動了。”

他很快就回復了我：“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