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高鐵站出來是晚上八點,阿博問我想吃什么。
我說去火車站吧。
他嘆了口氣:“你真的就這點出息。”
我哈哈大笑:“每個從外地回來的郴州人也就這點出息。”
阿博是我發小,我們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校,每次我回家鄉都是他來接我。
郴州人一旦說去火車站無非就兩件事,要么坐火車,要么吃魚粉。晚上九點到火車站旁邊的魚粉巷子,嚇了一跳,每家魚粉店都坐滿了人,還有乘客拖著行李箱站在店門口,也許他和我一樣是想用一碗魚粉解開長久的鄉愁,又也許他和我不同,吃碗魚粉蓄一身力量,就要乘火車去外地打拼。
時值國慶節,回家的人也多,看著人頭攢動的魚粉店,我心里又興奮又自豪。
巷子里這幾家魚粉店門面都小,沒有裝修,幾張簡易的餐桌,一排塑料凳,熟悉的、不熟悉的食客擠在一起,每人一碗紅彤彤、熱騰騰的魚粉,仿佛連人生也鼎沸起來。
兩位食客吃完起身,我和阿博立刻走過去坐下。阿博直接把他們吃完的碗端到后廚,順便點單。老劉魚粉已經開了三十七年,老板、老板娘認識絕大多數食客,算賬有時都是食客自己來,省了老板很多事。沒一會兒,阿博就端著兩碗紅得鮮艷欲滴的魚粉出來了,剛把碗放到桌上,就發現熟人,輕輕地“咦”了一聲,徑直走到另外一桌打起招呼。
我也見怪不怪,老牌魚粉店是最容易遇見熟人的。郴州不是大城市,所以在這里可以聽見很多相遇的故事,見到很多失聯的人。
我都快吃完了,阿博才回來,我好奇地問了一句:“誰能讓你連魚粉都懶得嗍了?”
他興奮地問我:“你記得鳳姐嗎?”
鳳姐?真是一個好多年都沒提起過的名字,但我很快就把名字與記憶對上了號。鳳姐!剛剛是鳳姐?!我立刻扭頭去看,人已經走了。我埋怨阿博:“你怎么不早告訴我,起碼可以去打個招呼啊,看看她還認不認識我。”
阿博連忙擺手:“不是,不是,那不是鳳姐,那是鳳姐的兒子阿才,有印象嗎?那個體育生,高中時不是還一起聊過天打過籃球嗎?后來鳳姐一直想把他搞到我們高中讀書,但是沒搞成。阿才去了廣東打工,鳳姐的魚粉店也關了。”
“那你有沒有問為什么當年鳳姐的魚粉店突然說關就關了?”
雖然離鳳姐的魚粉店關門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這期間也沒有人再提起過這件事,但高三那一整年每次經過鳳姐的魚粉店門面,我們都會猜想:那天早上到底是誰把鳳姐店里所有的碗都給砸了?鳳姐那么兇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又會因為誰把生意那么好的店給關了?
傳說倒是很多,但沒有一個是確鑿的。
很多人你不提,也許就會忘記。
但鳳姐,無論你何時提起,一定會有很多人坐下來,好奇當年那個傳奇的女人去哪兒了。
“你別急嘛,我慢慢跟你說。我留了阿才的電話,約了下次一起吃夜宵。”
2
凌晨三點半起床,鳳姐就開始忙碌。
她一邊洗蔥切蒜,一邊燒一大鍋水。
把磨好的四斤辣椒粉從柜子里拿出來,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細度,又湊近鼻子聞了聞,一股辛辣勁讓鳳姐突然想打噴嚏,忍住后整個人便清醒了過來。
鐵鍋里放入茶油,燒至滾燙,鳳姐將鐵鍋移至另一個沒開火的爐灶上,等著溫度稍微降降,然后習慣性地走到旁邊揭開大鍋的蓋子,看水溫是否有變化。蓋上蓋子,順手拎起四斤辣椒粉走回鐵鍋旁,覺得茶油降到了七八分熱,便把辣椒粉一股腦兒地倒進去,開始爆炒,放鹽,放一丁點胡椒,還有一些鳳姐自己想加入的作料。
油太熱了,怕煳;太冷了,怕香味出不來。
一會兒工夫,鳳姐的臉就通紅冒汗,不知道是熱的還是被空氣中的辣味給辣的。那邊大鍋的水已經咕嚕嚕作響,鳳姐有條不紊地把早已切塊的一共十八斤的鰱魚倒了進去,然后放老姜片、十幾瓣被拍碎的大蒜瓣、一大把干的五指朝天椒,再蓋上鍋蓋。
鳳姐有二十分鐘時間可以用來調制蔥花蛋的蛋液。
待到二十分鐘左右,鰱魚的香氣從大鍋里散發出來,便把炒好的辣椒油一股腦兒地倒進大鍋里,加上幾勺醬油、一點提味的豆油,繼續煮到沸鍋。
鳳姐開始在鐵鍋里煎蔥花蛋餅。猛火煎炸,三十秒一張,層層疊起,煎到一百多張,六點十五分左右會迎來早晨的第一位客人,鳳姐便打開大排檔雨棚的燈開始接客。
我總是七點十分左右到鳳姐的魚粉店。
棚子里十張圓桌幾乎坐滿了學生,我很流程式地走到爐灶邊跟鳳姐要一碗大份切粉,從洗碗阿姨洗好的筷子里抽出兩根,放到煮粉的大鍋里燙十幾秒,看見哪個座位空了,就走過去把書包放在凳子上,把上一位客人吃完的碗放到洗碗阿姨身邊。阿姨和鳳姐看見都會很大聲地說句“謝謝咯”,一方面是感謝,另一方面是提醒其他客人吃完也可以送過來,不然收碗都忙不過來了。
學校附近有很多魚粉店,但鳳姐的魚粉最好吃。魚湯入味,又辣又鮮,榨菜、酸豆角、酸蘿卜丁都是無限量供應,尤其在冬天,因為太冷了,學生們不僅會吃完粉,連辣湯都咕嚕咕嚕喝完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喝完全身冒汗,能扛一整天凍。關鍵是鳳姐家的魚湯喝完不口渴,小時候我不懂這個,長大了和同學聊起來才知道,鳳姐家從來不用味精提味。
鳳姐的魚粉店就在我高中校門口的早餐一條街上。我讀初中時,鳳姐就在這里開店,和大家都很熟。猶記第一天去高中報到,我一個人吃著粉,聽見鳳姐跟很多和我一樣的同齡人打招呼:“你們又考到這個高中了啊?真好,真好,那以后鳳姐又可以看到你們了。”
鳳姐人好,如果有男同學因為錢不夠只能點小碗,鳳姐雖然也只會給小碗盛湯,但粉會放大份的。我以前還納悶,反正都這樣,為啥不給個大碗盛湯,大大方方,然后被阿博敲了一下頭:“早上那么忙,人家鳳姐和伙計都是看碗的大小收錢,記得還好,萬一記錯了,收了大碗的錢多尷尬。”
也是哦。
“所以你這個人吧,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行動到了就足夠了。”
后來我以鳳姐為主人公寫了一篇好人好事的文章,用了這句話,還被語文老師表揚。阿博說:“這句話不是我告訴你的嗎?”我說:“我就光記得這句話很厲害了。對不起啊,不過你自己說的,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你的行為已經幫助到我了就夠了,不是嗎?”
別的魚粉店的生意都是普普通通的,唯獨鳳姐家生意越來越好,甚至有學生沒有座位,寧愿站著端碗吃。鳳姐怕他們燙手,又買了很多塑料凳和小板凳,讓他們坐在小板凳上吃。無聊的高中生們,如我和阿博,就會竊竊私語:“你看,短短五分鐘,就收了十多碗的錢。這樣算下來,早上營業兩個小時,起碼能賣三百碗,中午和晚上各賣一百碗,五十碗也行,一天總共可以賣四百碗,平均一塊二一碗,去掉亂七八糟的房租和水電人工配料,一碗起碼可以掙三毛錢,那一天就能掙一百二十塊,一個月就能掙三千多呢!”
1996年,我父母每月工資才一千多塊,鳳姐能掙那么多,令人羨慕。以至于有一天班會課上,主題是“我的夢想”,阿博就說他的夢想是像鳳姐一樣開一家魚粉店,賣好吃的魚粉,看著一批又一批學生長大畢業。
班主任問:“你開魚粉店到底是為了賣好吃的魚粉,還是為了掙錢?”
阿博不太會撒謊,條件反射式地回答:“主要是為了掙錢。”
班主任說:“你下去吧。今天在你之前發言的同學的夢想都不難實現,因為他們的夢想只是某個職業,而你的夢想是掙錢,這個是最難實現的。”
阿博:“啊不,是魚粉。”
班主任:“是賺錢的魚粉?”
阿博:“對,賺錢的魚粉。”
班主任:“你還是下去吧。”
從此,賣魚粉很掙錢就成了我心里的一個真相。我甚至跟我爸說:“爸,你看你每天和鳳姐一樣起早貪黑,你給病人看病、做手術,也沒什么休息時間。她周六、周日都比較輕松,你還要加班,但工資比鳳姐少很多啊,還不如學學她賣魚粉。”我忘記我爸什么反應了,但如果我是醫生,我的兒子這么跟我說,我肯定想揍他(當然,也有可能我爸當時揍了我,把我揍到失憶了)。
一個周六,我爸媽加班,給我留了幾塊錢買午飯,我想了想,拿著飯盒去了鳳姐那兒,打算買碗魚粉回家吃。她不在,我就讓看店的阿姨做了一碗。剛打包好,鳳姐就回來了。我從來沒見過鳳姐那樣,穿著一身大紅呢子衣,頭發也吹了個造型,一看就是隔壁胖姐發廊的作品,還化了淡妝,涂了口紅。我一下愣住。鳳姐說:“怎么了,見到鬼了嗎?”
“沒沒沒,你原來那么好看啊!”
鳳姐大笑:“行了,行了,下個星期鳳姐給你的粉多加蔥花蛋。”
阿姨問鳳姐:“怎么樣,今天很爭臉吧?”
鳳姐很得意地點點頭。我從她倆的對話中才知道,鳳姐去參加了前夫的婚禮。她本來不想去,但怕兒子會被后媽欺負,所以也就不避嫌,大大方方地參加了,還送上祝福,包了個大的紅包。
“你還包了兩千塊給那個人渣?”阿姨一臉的不可思議。
“只是希望那個后媽對我兒子好一點。”
“你自己一年到頭攢不下一分錢,全用來還債了,你真是……你說你的錢都是被自己敗光的啊。”阿姨很氣憤。
“掙錢就是為了爭口氣,不然掙錢有什么意義。再說了,這些年你也陪著我,債也還了一半多,快了,快了。”
到這時,我才把大家對鳳姐各種各樣議論的事情給拼湊了起來。鳳姐的前公公是我們縣城大市場的老板,為了擴張市場就讓鳳姐和他的兒子,也就是鳳姐的前夫借十萬塊給他。鳳姐前夫的人脈都是他爸的,所以這十萬塊都是鳳姐一個人打著借條從親戚朋友那邊借的。沒想到借了錢之后不到一個月,前公公突然跑了,留下所有債務,連前夫和前婆婆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那是20世紀80年代,人均月工資一百來塊,十萬塊是可以壓死人的。
更要命的是,除了鳳姐出面借的十萬塊,前公公還欠了很多錢,債主找不到他,便每天派人蹲在鳳姐家門口,讓他們還錢。鳳姐跟前夫商量,是不是兩人重新努把力,把錢還了,不然日子就完了。前夫說:“這一個月掙幾百塊的,猴年馬月能還完,就讓他們報案吧,都什么年代了,還有父債子還的道理?”
鳳姐一聽就哭了:“難道你不打算還了嗎?那十萬塊都是我挨家挨戶借的。”
鳳姐的孩子一天一天長大,卻不知道為什么連續幾年過年爸爸媽媽都垂頭喪氣的,為什么見不到爺爺,奶奶每次過年就哭,還有為什么家門口那么多兇神惡煞的陌生叔叔。
終于,鳳姐想清楚了,跟前夫商量:“我們離婚吧,你帶孩子,我背十萬的債。”
前夫立刻同意了。
鳳姐和前夫離婚后,一個人到了郴州市區,在湘南十五中旁邊租了家小門面,做起了魚粉生意。鳳姐是郴州棲鳳渡鎮人,做魚粉是家傳手藝,本以為嫁給了前夫可以享福,沒想到人生如此多舛。很多單身漢看鳳姐好看,都來打主意。我親眼見過。一天放學,鳳姐的門面前來了救護車,一個喝醉酒的人被抬上擔架。問了才知道,是一個一直追求鳳姐的鰥夫,被拒絕了多次還來騷擾,借著酒勁光天化日之下去摸鳳姐,被鳳姐直接從鍋里舀了勺滾燙的辣魚湯潑在臉上,又燙又辣,當場酒醒喊起了救命。
警察來了,問清事情原委,也有街坊做證,就讓鳳姐賠了醫藥費,沒有追究刑事責任。但那一次之后,再沒人敢打鳳姐的主意。那段時間,我再吃鳳姐的魚粉時,總是有點害怕。
我見過鳳姐的兒子幾次,比我們低一年,在縣城讀初三,一般是周五下午來待兩天,周日回去。她兒子長得高高帥帥的,五官隨鳳姐,清澈又分明。每次有人夸他帥,鳳姐就很開心地回應:“他啊,打籃球特別厲害,是體育特長生。我希望他高中能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來十五中讀書呢。”兒子怕生,來鳳姐這兒總是躲在廚房幫忙做事。有時遇到十五中的老師來吃粉,鳳姐趕緊叫兒子出來見老師,如果是其他老師就出來問個好,遇見體育老師,還會讓他表演一段運球。
兒子很尷尬,氣場和鳳姐簡直是電池的兩極。
其實,有時體育老師也尷尬,我們看的人也尷尬,但對鳳姐來說,似乎也沒有更多合適的機會和場合來表達,只能硬著頭皮推薦自己的兒子。兒子沉著臉做了幾個姿勢,體育老師說還不錯。鳳姐說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兒子就會把球往地上一砸走人。如果你看鳳姐對哪個體育老師特別熱情,又是大份魚粉,又是加蛋,又說不要錢不要客氣,準是兒子又讓大家尷尬了。
高二的一天早上,我照常去鳳姐的粉店,發現卷閘門關著沒營業,門口砸了一大堆碗。那幾天,關于鳳姐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什么其他債主也找上門了逼她還錢,什么當時被她潑魚湯的鰥夫把店面砸了。我們都覺得鳳姐可憐,那么好的人,那么勤勞的人,命運偏偏將她從正軌上推擠下來。
那一周,鳳姐的店都沒開門,我在旁邊店吃魚粉,總覺得不夠辣、不夠鮮,魚肉不夠入味,刺太多,喝完湯會口渴。不知道鳳姐的魚粉是真好吃,還是我習慣了那個味道。那之后,我每天都期盼鳳姐的店開門,可惜一直關著。直到有一天換了招牌,變成了小賣部。大家都去問鳳姐去哪兒了,新老板說不知道,他不認識鳳姐。
關于鳳姐和魚粉的記憶,就停在了高二。
再后來,魚粉店多了起來,也鮮有人再提起鳳姐,我有時會突然想到,但也只是在想:她的債還完了嗎?她的兒子后來去哪兒了?
3
郴州人從生下來到吃第一碗魚粉,都是命運的安排。
我關于魚粉的記憶是鳳姐給的。所以,每當有人問起我最喜歡吃的魚粉是哪一家,我都會說是鳳姐的,但她早就不開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只能跟著朋友一家一家去吃。這家更辣,那家更咸,遇到口味很像的,我就會跑到后廚看一眼,沒準是她呢?
讀中學時,我并不覺得魚粉能在郴州人的生活中占據多厲害的位置,想吃就能吃,街邊到處都是棲鳳渡魚粉店,口味都不會太差。鮮魚湯,辣得爽,要區別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就看你吃完粉之后是否把那碗紅彤彤的湯灌進肚子里,外地人是斷斷不敢的,他們會覺得這么做的郴州人瘋了。
再之后,我去外地讀大學,每次回郴州,和朋友約的第一個地方一定是魚粉店。大家心照不宣——只有立刻吃上一碗正宗帶勁的熱辣魚粉,才能瞬間接上郴州的地氣。而魚粉的名聲也越來越大,陸續上了很多電視節目,拍了很多紀錄片,成了郴州的驕傲。在外地打拼的郴州人如果相遇,聊天一定是從魚粉開始的。
“你吃過金國的魚粉嗎?湯巨鮮,油色紅潤不厚。”
“老鄧的也好,口味偏辣一點,配菜絕了。”
“大樹下去過嗎?就是老三中后面的巷子里,一棵很大的樹底下。對,那條路的路名很好聽叫桔井路。”
“南街的老楊,我每年大年三十都會去吃,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時都不關門……”
聊著聊著,你會發現一定有人眼里開始透著晶瑩,如果眼里沒有淚光,那一定是變成唾沫咽了下去。
以前郴州人要向外地人介紹郴州,一定是先從中國女排訓練基地說起,從五連冠說起。現在大多數都會說:“你一定要先去吃一碗魚粉啊!”小時候不懂,并不覺得魚粉有什么講究,就像一些外地人看到魚粉的照片是一樣的感覺——不就是辣椒粉兌湯,湯里放幾塊魚完事。
長大了,懂了,真正的棲鳳渡魚粉是有講究的。
棲鳳渡鎮種的早稻,脫了殼之后,用石磨磨成米漿,又黏又厚,然后放在特制鐵板上攤皮,將水汽蒸干,變成一張張米漿皮,再放到竹竿上曬至兩分干,疊上幾層,用刀切成絲,繼續曬干,就是正宗棲鳳渡干切粉。還有一種是不曬干的漿皮,現切現做,叫濕切粉。如果吃的人沒什么講究,還有一種榨粉,是機器做出來的圓粉,很多湖南米粉都是圓粉。
做魚粉的魚最好是選用棲鳳渡鎮的西河鰱魚,辣椒粉是當地產的五指辣,豆油、茶油缺一不可。各家有各家微妙的做法,那便是令人魂牽夢繞的口感,表面都是一層紅辣的魚湯,底下包裹的則是各自看不見的巧思。
帝國大酒店的羅記魚粉帶著一點胡椒味。
火車站的金國魚粉和老劉魚粉緊挨著,前者開了二十五年,后者開了三十七年,他們看著郴州火車站來來往往的旅客,小店面回蕩著幾十年來的火車汽笛聲。
金國魚粉偏鮮,甜。
老劉魚粉,各種味道都重,辣椒辣,豆油濃郁,油重,吃完的人滿頭是汗,是老郴州人的心頭好。
老鄧魚粉也是主打鮮甜,近期重新裝修后感覺很新,干凈許多。對有些人來說,干凈重要;對有些人來說,還是以前熱鬧。
大樹下魚粉,配菜比其他家都豐富,酸豆角、酸蘿卜、辣椒、大蒜絲、海帶排骨湯……雖然都是免費配菜,但每一樣拿出來都很入味、很能打,配上魚粉能加很多分。
佳興魚粉和其他當地魚粉不同,沒有紅油,是真正的鮮魚湯魚粉,也能滿足很多不能吃辣的食客。
楊婆魚粉也有很多人喜歡,具體好在哪里我說不上來,大家支支吾吾地爭了半天,結論是各方面都不錯,沒什么令人討厭的。
南街老楊魚粉,是郴州街上最早開啟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魚粉店,任何時候,只要有人想吃魚粉,選他家準能吃到,即便是大年三十都通宵營業,一群人擠在兩個狹長門店里,街邊也是長桌,來人往那兒一坐,配上一瓶解辣的豆奶,其樂無窮。雖然現在魚粉店開得越來越多,口味也越來越豐富,對南街老楊有一定沖擊,但因為它是第一家讓郴州本地人、外地回來的郴州人有歸宿感的店,所以凌晨依然有很多人。
好吃的魚粉店很多,打開美食點評網站,眼花繚亂的榜單,無論你選哪一家都不會失誤。
我對阿博說:“如果當年鳳姐不關店,一直經營,現在她該有多好啊,債早就能還清了,而且作為她最早的顧客,我們也會很有面子啊。”
4
阿博和阿才見面,我也在。
他和以前沒什么變化,看見我第一眼就說:“哎呀,我就說我認識你,我以前在一個相親節目上看到你,我就跟我老婆說這個人我認識。”
“那個,不是相親節目,是一個求職節目……都是一個臺的,你可能搞錯了。”我很尷尬。
“啊,對對對,一個求職節目。你看我,搞錯了,讀書不好的人,腦子也不好使。”
“鳳姐還好嗎?”
“我媽?幾年前就不在了。”
“啊?”我和阿博突然驚呆了,一想到鳳姐那么利索、那么潑辣的樣子,就沒有辦法接受她已經離去的事實。
“我挺對不起她,這些年一直讓她失望。”阿才倒了一杯酒,“謝謝你們還記得她。”
阿才說起了高三那年我們所不知道的故事。
阿才在縣城一直跟他爸和后媽住,后媽生了一個小孩,所以也沒什么人管他。鳳姐這才一直想把阿才弄到我們高中讀書,一是我們學校好,阿才或許真的能成才;二是可以讓阿才不用再看后媽臉色,鳳姐很心疼阿才每次見陌生人都習慣性低頭的樣子。她逢人就問學校特招生的資格,有一天學校一個體育老師說自己有門路,覺得阿才體育很好,可以弄成特招生,但找人運作大概需要八千塊。雖然八千塊在當時是很大的數字,鳳姐還有一身債,但她覺得自己人生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給阿才一個好的成長環境,因為自己和他爸離婚,已經讓阿才的童年失去了太多。
鳳姐找中間人聊了好幾次,請了很多次客,也帶著阿才跟中間人見過面。沒想到見完之后,阿才對鳳姐說自己并不想讀高中,他想跟著表哥去廣東打工,賣BP機,一個月也能掙好幾千塊。
鳳姐和阿才吵了起來,鳳姐哭了,阿才走了。
也就是那個周末,中間人說要帶朋友來店里吃晚飯喝酒,鳳姐炒了一桌菜。等人都走了,中間人死活不走,拉著鳳姐上店面的二層閣樓,兩個人正在推搡,阿才從暗處沖了出來,一啤酒瓶敲在中間人的腦袋上。阿才這時才對鳳姐說了實話,他上次就看出中間人對媽媽有意思,也知道媽媽不想得罪對方,所以才不想讀高中,但媽媽似乎為了他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這下,他就算想讀也不行了。
“我讓我媽和我一起逃走,她不愿意,要去自首,說是她敲的啤酒瓶。她不怕,還打算繼續把魚粉店開下去。我一氣之下就把所有東西砸了。那時我很自私,以為她和我爸離婚是因為不愛我,我不知道她是為了還那十萬塊的債。我以為她離開我,在那么遠的地方開店是因為不愛我,我只想讓她在我身邊生活,讓我有一個真正的媽媽。我每次來看她,她也沒時間陪我。我不想讓她那么辛苦,后來知道為了讓我轉校,她也在存錢,可我不喜歡讀書,也不想考大學,更不希望她被那樣的人渣占便宜。當我把所有的事情跟我媽說完之后,我倆都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和媽媽說那么多話。我媽把那個中間人送到醫院,然后把我送上火車,自己去了派出所。”
“所以鳳姐是為了幫你……”
“嗯。派出所調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查出了那個中間人其實是個地痞騙子,所以也沒有為難媽媽。但魚粉店是開不下去了,媽媽把后續事情處理完也去了廣東,和我一起生活。
“我媽有幾個遺憾,走之前一直說。一個是沒有看到你們畢業,不知道你們后來都去哪兒了。我媽常會提起你,那個小矮個兒,總是會幫她收碗的那個。哦,對,我媽也在電視上看到你了,說這個人很像小時候吃她魚粉的那個小孩。
“她也很遺憾,沒能讓我讀上高中。如果我也能讀十五中,也許我的人生會變得不太一樣。”
“如果鳳姐還在開魚粉店,那一定是郴州街上最厲害的吧。”
我、阿博、阿才眼里都有淚光。
“要不,阿才,你再開一個粉店,就叫鳳姐魚粉吧?”阿博提議。
阿才抓了抓后腦勺:“那手藝我學不來,年輕時沒耐心學,后來媽媽身體不好,有了高血壓,也折騰不了了。”他突然笑了笑,又說:“不過我現在在十五中旁邊開了個洗車行。你們沒事可以來洗車,像照顧我媽生意那樣。”
“那要優惠一點,以前我們沒錢時鳳姐可是都會送的。”
“沒問題,打折免費都可以,你們看著辦。”阿才說這些話的時候,突然讓我想起了鳳姐。
鳳姐問那個只能買小碗魚粉的男同學:“你是因為沒錢吃,還是因為不想吃那么多?如果錢不夠,你就自己下粉,這個碗你別換就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男同學很尷尬又很害羞地說謝謝。
鳳姐說:“別謝啦,我兒子和你一樣大,都是大高個兒,現在不長身體,錯過了就沒機會咯。”
我和阿博去了阿才的洗車行,說是在十五中附近,其實蠻偏的,但生意很好。
阿才從老家招了幾個勤快的小兄弟,都不需要司機把車開進洗車間,到了直接把鑰匙給小兄弟就行。等候區雖然簡陋,但飲料隨便喝,還能給手機充電,旁邊貨柜里放了很多新奇玩意兒,車上的玩偶、好看的鑰匙扣、車載紙巾盒、折疊塑料箱,甚至還有男女通用的應急小便器……雖然怪,但都是自己可能真的缺的玩意兒。我坐了十幾分鐘,阿才便賣出四五件東西,然后來招呼我:“你去看看,有什么喜歡的自己拿,不要錢,我保證肯定有你缺的。”
我哈哈大笑,順便問了一直想問的問題:“行了,家里那么多債呢,我還拿,心里過不去。”阿才大手一揮:“啊,我在廣東賣BP機和大哥大時就還完了,不然我媽哪能放心走掉,她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洗車行樓上,我買了兩套房。來,那我給你拿一個香薰吧,特別好,德國來的,不是香精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