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經典‘中國儒家經典’英語文庫”
總 序
作為儒家核心基本典籍的“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及其承載的思想觀念、價值判斷與倫理規范,早已化入中國人的血液中,成為中國與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以“四書”“五經”為核心的儒家經典塑造了中國和中國人,是千百年來源遠流長的中國思想文化的根本原典。
我們早已走出古典跨入現代。由于種種原因,我們一度放棄了對這些經典及其思想觀念的習讀與接受,將它們束之高閣。但是經典的精神脈動從未曾消失,其思想的燭照也沒有熄滅,它依然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深住在我們的靈魂里。當下強調復興傳統文化、回歸傳統、重拾傳統的文化反思潮流,正是基于這一民族內在的共同文化基因。重溫先民們習誦過且內化于心、外致于用的經典,無疑是回歸傳統、重拾傳統的正確做法和途徑。
當然,今天我們重新拿起“四書”“五經”,顯然不是如古人那樣習誦,也不是如古人那樣指向仕途,而應該在更加廣泛與開闊的世界文化視閾中,以一種全新的態度、立場與方式進行研讀。一百多年前刊行的理雅各的“四書”“五經”譯本,無疑是一個值得嘗試的選擇。理雅各的“四書”“五經”譯本十分特別,不僅有“四書”“五經”原文與英譯,正文中還有大量評論性注釋。這就使得理雅各的譯本不僅是停留在語言層面的文字翻譯,還是學術層面上的考察與研究。
1845年末,在香港的蘇格蘭傳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因病返回英國休養,1848年7月返回香港。在返港途中,經過深思熟慮,理雅各決定開始翻譯中國典籍。他首先從儒家經典“四書”入手,繼而“五經”,然后及于道家、佛教等其他中國典籍。1861年至1872年的11年里,理雅各翻譯了儒家經典的“四書”和“五經”中的《詩經》《尚書》《春秋》,以“中國儒家經典”之名由香港倫敦傳道會印刷所先后印刷出版。1879年,理雅各完成《易經》與《禮記》的翻譯,被收入牛津大學比較宗教學家、東方學家麥克思·穆勒主編的“東方圣書”系列叢書之中,由倫敦克勒瑞敦出版社出版。理雅各也因此成為第一個獨立完成中國儒家經典“四書”“五經”完整英譯的西方人。三十余年后,倫敦克勒瑞敦出版社對“中國儒家經典”進行再版,理雅各僅修訂了其中的第一、二卷。除“四書”“五經”之外,理雅各還翻譯了《孝經》《道德經》等中國典籍。
在理雅各翻譯“四書”“五經”的過程中,不得不提到一個叫王韜的中國人。王韜(1828—1897)出生于清朝道光年間的蘇州,1845年考取秀才。1849年,英國傳教士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聘請王韜到上海墨海書館工作。王韜在墨海書館工作13年,協助翻譯英文書籍,為西學東漸做出了貢獻。1862年因支持太平天國,王韜被清廷追捕,被迫逃亡香港,得到時任香港英華書院院長理雅各的幫助,并協助理雅各翻譯中國經典。由此,開始了東西方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
1868—1870年,王韜和理雅各一起在蘇格蘭待了兩年,其間兩人合作完成了《詩經》《易經》《禮記》等中國經典的翻譯。1870年,王韜隨理雅各返回香港,理雅各重新主持英華書院。工作之余,二人繼續翻譯。1873年,理雅各返回英國定居,王韜則把書院的印刷設備買下來。次年,王韜創辦了《循環日報》,這是世界上第一家由華人出資創辦的成功的中文日報,王韜也因此被尊稱為中國第一報人。1879年,王韜還應邀去日本考察四個月。1884年,王韜回到闊別二十余年的上海,次年任上海格致書院院長,直至1897年5月去世。巧合的是,同年11月,遠在英國的理雅各也溘然辭世。一百五十多年前,兩位不同國度、不同文化背景的思想家,因為對文化傳播事業的熱愛走到一起,譜寫出一段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上的華彩樂章。
自理雅各“中國儒家經典”譯本首發,時間已過去一百五十多年,包括“四書”“五經”在內的中國典籍,雖然已產生了一些新的英譯本,但理雅各的譯本仍被認為是中國儒家經典的標準譯本,仍然是西方人了解東方文明和中國文化以及中國民族倫理道德最可靠的原典,其里程碑意義也因時間的淘洗與檢驗而更加清晰和毋庸置疑。理雅各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中國典籍翻譯以及他返英后長達二十余年的牛津大學漢學教授生涯,不僅推動了西方對中國及中國文化的了解與認知,而且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漢學,并持續地影響了西方漢學的發展,在東學西漸以及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全球化已成為歷史必然、東西方交流更加密切的今天,一方面,東西方之間的溝通與了解要廣闊和深邃許多,但無疑也還存在著一些無法跨越的文化障礙,在某種層面上,我們依然要面對一百多年前理雅各面對的問題。比如,如何面對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與沖突,在交流與對話中應該以何種態度對待異質文明;另一方面,對于一個有著深厚傳統文化積淀的民族而言,在我們民族內部,也存在如何面對現代文明與古老傳統之間的差異與沖突的問題,也存在作為現代人的我們如何對待傳統、與傳統文化進行交流與對話的問題。因而,重讀理雅各的中國儒家典籍譯本,回顧與總結理雅各的中國儒家典籍研讀、翻譯之路,相比于對理雅各的緬懷、對其中國典籍譯本學術成就以及歷史地位等方面的關注,我更愿意把目光投向理雅各這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工作的起點,了解他是以何種態度和立場面對中國、中國文化和中國傳統典籍特別是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儒家經典的。
理雅各決心開始翻譯中國典籍的時代,中國與西方的交流顯然不是在平等的地位上開始與推進的。西方用堅船利炮叩開中國與西方的交流之門,因而處于一種居高臨下的勢位,是主動的、強勢的;反之,中國則是被動的、弱勢的。在這樣一種情勢下,回顧理雅各研讀、翻譯中國經典的歷史過程,有一點特別讓人感動和贊嘆,那就是,理雅各始終秉持平等、沒有偏見的態度,以謙遜、謹慎的姿態審視中國、中國文化與中國典籍,在客觀、包容的理念下研讀、翻譯中國典籍。
理雅各的基督教傳教士身份、他對基督教的虔誠以及自身的基督教修為所具備的人格與品性,應該是他采取并秉持這種平等態度與客觀立場的身份與心理基礎。理雅各開始研讀、翻譯中國典籍首先是從其傳教士的立場出發,為了更好地在中國傳播基督教。在“中國儒家經典”這套系列圖書第一版第二卷中,理雅各明確指出翻譯中國儒家經典的必要性,他認為這是世界上其他國家了解古老中國及其深厚文化的重要途徑,而傳教士也可以借此獲得更多的智慧,從而大大促進未來的傳教工作。[1]當然,撇開宗教目的,了解中國與中國文化的渴望才是其真正動力。在日記中,理雅各曾表示過他看待中國文化的態度:他是以哲學而非哲學家的眼光看待中國,他渴望了解中國的語言、歷史、文學、倫理與社會形態,因為中國對他來說是個偉大的故事。[2]在理雅各看來,研讀儒家經典是了解中國語言、歷史、文學、倫理與社會形態最好的途徑和方式。艾約瑟博士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中國經書的地位無異于基督徒心中的《圣經》,英語專業學生心中的莎士比亞,穆斯林心中的《古蘭經》。[3]
此外,在長達三十余年對中國儒家典籍的研讀和翻譯生涯中,隨著研讀的深入,理雅各不斷修正自己的認識,這一點更是難能可貴。他對孔子的評價就是典型一例。在“中國儒家經典”初版第一卷“序言”中,理雅各對孔子是持批判態度的;而在1893年修訂版第一卷“序言”中,理雅各改變了對孔子的看法, 對孔子表達了由衷的推崇,用語也變得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的認識不夠深入,表達不夠準確:“希望我沒有不公正地對待他。對他的性格和觀點研究得越多,我就愈加敬重他。他非常偉大,總體來說,他對中國人的影響巨大而有益;而對于我們這些自稱信仰基督的人而言,他的教誨也是重要的借鑒。”[4]
理雅各在西方漢學的建立與發展、在中學西漸以及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意義與巨大影響,無論是在西方還是中國學術界,都已有十分廣泛和深入的考察與研究,此無須贅言。然而,在理雅各的“四書”“五經”譯本修訂出版之際,回顧與總結理雅各的中國典籍研讀、翻譯之路,在致敬先賢與經典、文化懷舊與傳承之外,我們之所以強調理雅各在研讀、翻譯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中國典籍的實踐中的態度和立場,是因為理雅各平等、不帶偏見的態度,謙遜、謹慎的姿態,客觀、包容的立場,對于今天習讀“四書”“五經”,無論是那些來自不同文化環境的西方讀者,還是早已走出古典、已與傳統文化有了隔膜的中國讀者,無疑都仍然具有啟示和借鑒意義。
古代文學研究專家
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熊 明
2016年于耕煙堂
[1]見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 Vol.2, 1st edition.Hong Kong: London Mission Society Press, 1861. p.95.
[2]見Lauren F. Pfister, "Some New Dimensions in the Study of the Works of James Legge (1815-1897): Part I", SinoWestern Cultural Relations Journal, xii 1990, PP.30-31, Note 10.
[3]見Joseph Edkins. Dr. James Legge. North China Herald,1898-04-12.
[4]見James Legge, "Prolegomena", The Chinese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 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 Vol. I, 2nd edition.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893. p. 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