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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一)

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二)

  仕至千鍾非貴,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誰知?萬事空花游戲?! ⌒莩焉倌昕袷?,莫貪花酒便宜。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安閑得意。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說起那四字中,總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后去,喪魄銷魂。假如墻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于事;若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只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恩義,——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看官,則今日聽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1],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榜樣。

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字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舍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2],千思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學些乖巧。這孩子雖則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行步端莊,言辭敏捷。聰明賽過讀書家,伶俐不輸長大漢。人人喚做粉孩兒,個個羨他無價寶。

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原來羅家也是走廣東的,蔣家只走得一代,羅家到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3],都與羅家世代相識,如自己親眷一般。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走起的;因羅家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4],好幾年不曾走動。這些客店牙行見了蔣世澤,那一遍不動問羅家消息,好生牽掛!今番見蔣世澤帶個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應對聰明,想著他祖父三輩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

閑話休題。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干淚眼,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吊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侍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5]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兇完配,教他夫婦作伴,也好過日?!蓖豕纯蠎校斎障鄤e去了。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只得應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說,王公只是推辭,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6],于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祥[7]之后再議。”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周年已到。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說,方才依允。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有〔西江月〕為證:

  孝幕翻成紅幕,色衣[8]換去麻衣。畫樓結彩燭光輝,合巹花筵齊備?! ∧橇w妝奩富盛,難求麗色嬌妻。今宵云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說這新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喚做三巧兒。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致的。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9],道是:

  “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駙馬?!?/p>

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比舾晒倩麓髴羧思?,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后來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婦,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10]。偏是丑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若使顧惜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11]起來。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生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女與兒子為婚。今日娶過門來,果然嬌姿艷質,說起來,比他兩個姐兒加倍標致。正是:

  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12]難賽。

  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家[13],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琢就,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三朝之后,依先[14]換了些淺色衣服,只推制中[15],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家成雙捉對,朝暮取樂。真個行坐不離,夢魂作伴。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暑往寒來,早已孝服完滿。起靈[16]除孝,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擔閣三年有馀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遭。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后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也自割舍不得,兩下凄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已非一次。

光陰荏苒,不覺又捱過了二年。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闭f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兩下里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

到第五日,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的說話,索性不睡了。五更時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交付與渾家收管,自己只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17]之類,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18],都裝疊得停當。原有兩房家人,只帶一個后生些的去;留一個老成的在家,聽渾家使喚,買辦日用。兩個婆娘,專管廚下。又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晴云,一個叫暖雪,專在樓中伏侍,不許遠離。分付停當了,對渾家說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19],招風攬火。”渾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兩下掩淚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興哥上路,心中只想著渾家,整日的不偢不倸[20]。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下了客店。這伙舊時相識都來會面,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家[21]的治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閑。興哥在家時,原是淘虛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勞碌,到此未免飲食不節,得了個瘧疾,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每日請醫切脈,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方得安痊。把買賣都擔閣了,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

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

不題興哥做客之事,且說這里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不下樓。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22],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三巧兒觸景傷情,思想丈夫,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

  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

  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晴云、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原來蔣家住宅前后通連的兩帶樓房,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室,三巧兒閑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們攛掇不過,只得從邊廂里走過前樓,分付推開窗子,把簾兒放下,三口兒在簾內觀看。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行西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鼻缭频溃骸敖袢帐菤q朝,人人要閑耍的,那個出來賣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喚一個來占卦便了?!?/p>

到初四日早飯過后,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當當的敲響。響的這件東西,喚做“報君知”[23],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三巧兒分付:喚在樓下坐啟[24]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25]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替主母傳語道:“這卦是問行人的?!毕瓜壬溃骸翱墒瞧迒柗蛎??”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比蓛航匈I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真所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后生。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這個俊俏后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來改口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糴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26]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27]典鋪中問個家信。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你道怎生打扮?頭上帶一頂蘇樣的百柱骔帽[28],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睛而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后樓,靠著床沿上坐地[29],兀自[30]心頭突突的跳一個不住。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兒攝上去了?;氐较绿?,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31]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眹@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子能言快語[32],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

這一夜番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涼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

  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

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里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過珠包,一頭問道:“是誰?”才聽說出“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干?”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毖ζ诺溃骸翱墒亲鞒衫仙沓雒?a id="w33">[33]些珍珠首飾么?”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34],其馀都不熟慣?!标惔罄傻溃骸斑@里可說得話么?”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兒坐著,問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卓[35]上,道:“這一百兩白銀,干娘收過了,方才敢說?!逼抛硬恢叩停抢锟鲜堋4罄傻溃骸澳窍由??”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卓上,道:“這十兩金子,一并奉納。若干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求我。只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后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36]小樣[37]的人!”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38]的那個不貪錢鈔?見了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39]?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40]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么買賣,用著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41]都無;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逼抛有⑵饋?,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家?”大郎道:“敝鄉里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贝罄傻溃骸拔疫@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北惆岩蝺憾藿似抛由磉?,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大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才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按定在椅上,動撣[42]不得??诶镎f:“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43],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被诺闷抛記]理會處,連聲應道:“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标惔罄煞讲牌鹕?,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毖ζ诺溃骸按耸马殢娜輬D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日,老身決難奉命?!标惔罄傻溃骸叭艄怀删?,便遲幾日何妨?只是計將安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遲,早飯后,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只腳跨進得蔣家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覆。”陳大郎道:“謹依尊命。”唱了個肥喏[44],欣然開門而去。正是:

  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筑壇拜將。

當日無話。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喚小郎[45]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瞧見對門樓窗緊閉,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46]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向東而望。不多時,只見薛婆抱著一個篾絲箱兒來了。陳大郎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買。”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咶噪[47],便把箱兒打開。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吊[48]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著,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标惔罄梢炎詴猓_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臺,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舍閑漢已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這里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觔估兩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有人喝采。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閣人則甚[49]!”陳大郎道:“怎么不買?”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

  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只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晴云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請你?!逼抛庸室鈫柕溃骸笆钦l家?”晴云道:“對門蔣家。”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閑,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币活^說,一頭放入箱兒里,依先關鎖了,抱著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罷?!逼抛拥溃骸安幌?。”頭也不回,徑到對門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

  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比蓛簡柕溃骸澳憷先思易鹦??”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這里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比蓛旱溃骸澳惴讲胚@些東西,如何不賣?”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到勝十倍?!比蓛簡狙诀呖床?,婆子道:“不擾茶了。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多時,正是:‘買賣不成,擔誤工程?!@箱兒連鎖放在這里,權煩大娘收拾。老身暫去,少停就來?!闭f罷,便走。三巧兒叫晴云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絕,的敲門聲響。三巧兒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兒道:

  “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頭。”

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50]道:“大娘,前晚失信了?!比蓛夯琶Υ鸲Y道:“這幾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了個外孫,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婆子道:“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到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這北門外開鹽店的?!比蓛旱溃骸澳憷先思遗畠憾啵话褋懋斒铝恕1距l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婦的,怎舍得與異鄉人做???”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比蓛旱溃骸耙彩悄憷先思以旎?,嫁得著?!闭f罷,恰好晴云討茶上來,兩個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里也好。”三巧兒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釵、鈿、纓絡之類。薛婆看了,夸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在眼了?!比蓛旱溃骸昂谜f,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逼抛拥溃骸澳镒邮亲R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卓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逼抛拥溃骸按竽镞毩?。”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并不爭論,歡歡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比蓛旱溃骸爸皇且患?,目下湊不起價錢,只好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并清楚。他也只在這幾日回了?!逼抛拥溃骸氨氵t幾日,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51]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北惆研膼鄣膸准罪椉爸樽邮掌?。喚晴云取杯見成[52]酒來,與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閑,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里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閑了?!比蓛旱溃骸澳慵覂鹤幼錾跎猓俊逼抛拥溃骸耙仓皇墙有┲閷毧腿耍咳盏挠懢朴憹{,刮[53]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客宅們走動,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燥[54]死了人?!比蓛旱溃骸拔壹遗c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閑話。”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比蓛旱溃骸袄先思艺f那里話。”

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箸,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如何盛設!”三巧兒道:“見成的,休怪怠慢?!闭f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55]相投了,只恨會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鐘來,勸了幾鐘,又陪他吃了晚飯,說道:“你老人家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56]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兒道:“明日專專望你?!逼抛幼鲃e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正是:

  世間只有虔婆[57]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并無音信。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門首打聽,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卻待轉身,只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58]的走入巷來。陳大郎迎著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娘不是管閑事的?!标惔罄梢娝砹耍坏棉D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挑了,來到蔣家門首。三巧兒這日,不見婆子到來,正教晴云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晴云已自報知主母,三巧兒把婆子當個貴客一般,直到樓梯口邊迎他上去。婆子千恩萬謝的福[59]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將來與大娘消遣。”三巧兒道:“到要你老人家賠鈔,不當受了?!逼抛友雰蓚€丫鬟搬將上來,擺做一卓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弄[60]起來。”婆子笑道:“小戶人家,備不出甚么好東西,只當一茶奉獻?!鼻缭票闳ト”纾┍愦灯鹚馉t[61]來。霎時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客位?!比蓛旱溃骸半m然相擾,在寒舍豈有此理?”兩下謙讓多時,薛婆只得坐了客席。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

飲酒中間,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比蓛旱溃骸氨闶?,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地擔閣了?”婆子道:“依老身說,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比如我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歡暮樂,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三巧兒道:“我家官人到不是這樣人。”婆子道:“老身只當閑話講,怎敢將天比地?”當日兩個猜謎擲色[62],吃得酩酊而別。

第三日,同小二來取家火[63],就領這一半價錢。三巧兒又留他吃點心。

從此以后,把那一半賒錢為由,只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癡不顛的慣與丫鬟們打諢[64],所以上下都歡喜他。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請他,所以一發來得勤了。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是那四種?

  游方僧道,乞丐,閑漢[65],牙婆。

上三種人猶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到要扳他來往。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交,時刻少他不得。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婆子在三巧兒面前,偶說起家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廠風涼。三巧兒道:“你老人家若撇[66]得家下,到此過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來?!比蓛旱溃骸八突?,料道不是半夜三更?!逼抛拥溃骸按竽锊幌虞飷?a id="w67">[67],老身慣是挜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聲,索性在此過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個對家里兒子媳婦說了,只帶個梳匣兒過來。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多事,難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帶來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大娘怕沒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還是自家帶了便當。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門房安歇?”三巧兒指著床前一個小小藤榻兒,道:“我預先排下你的臥處了,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著好講些閑話?!闭f罷,檢出一頂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家掛了,又同吃了一會酒,方才歇息。兩個丫鬟原在床前打鋪相伴,因有了婆子,打發他在間壁房里去睡。

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便到蔣家歇宿。時常攜壺挈榼的殷勤熱鬧,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樣鋪下的,雖隔著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夜間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這婆子或時裝醉詐風[68]起來,到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婆子已知婦人心活,只是那話兒不好啟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兒的生日。婆子清早備下兩盒禮,與他做生[69]。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闭f罷,自去了。

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著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里。陳大郎攢著兩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立過秋了。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幾日,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去少不得與你索命?!逼抛拥溃骸澳闱夷砑?a id="w70">[70],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比绱巳绱?,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累人。”陳大郎點頭道:“好計,好計!事成之后,定當厚報。”說罷,欣然而去。正是:

  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云握雨心。

卻說薛婆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午后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著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晴云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說道:“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姐姐,勞你大家尋一尋?!焙宓们缭票惆褵粝蚪稚险杖?。這里婆子捉個空[71],招著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來,先引他在樓梯背后空處伏著。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尋了?!鼻缭频溃骸扒『没鹨矝]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逼抛拥溃骸白呤斓穆罚幌没??!眱蓚€黑暗里關了門,摸上樓來。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么東西?”婆子袖里扯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家,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碑斠箖蓚€耍笑飲酒。婆子道:“酒肴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72]?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比蓛赫鎮€把四碗菜,兩壺酒,分付丫鬟,拿下樓去。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題。

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逼抛拥溃骸芭@煽椗彩且荒暌粫?,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隹偷哪且惶帥]有風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比蓛簢@了口氣,低頭不語。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闭f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

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勸你多吃幾杯。后日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眱蓚€丫鬟被纏不過,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三巧兒分付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他兩個自在吃酒。

婆子一頭吃,口里不住的說啰說皂,道:“大娘幾歲上嫁的?”三巧兒道:“十七歲。”婆子道:“破得身遲,還不吃虧;我是十三歲上就破了身?!比蓛旱溃骸凹薜庙グ阍??”婆子道:“論起嫁,倒是十八歲了。不瞞大娘說,因是在間壁人家學針指,被他家小官人調誘,一時間貪他生得俊俏,就應承與他偷了。初時好不疼痛,兩三遍后,就曉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這般么?”三巧兒只是笑。婆子又道:“那話兒到是不曉得滋味的到好,嘗過的便丟不下,心坎里時時發癢。日里還好,夜間好難過哩?!比蓛旱溃骸跋肽阍谀锛視r閱人多矣,虧你怎生充得黃花女兒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曉得些影像[73],生怕出丑,教我一個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礬兩味煎湯,洗過那東西,就緊了,我只做張做勢的叫疼,就遮過了?!比蓛旱溃骸澳阕雠畠簳r,夜間也少不得獨睡?!逼抛拥溃骸斑€記得在娘家時節,哥哥出外,我與嫂嫂一頭同睡。兩下輪番在肚子上學男子漢的行事?!比蓛旱溃骸皟蓚€女人做對,有甚好處?”婆子走過三巧兒那邊,挨肩坐了,說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比蓛号e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說道:“我不信,你說謊。”婆子見他欲心已動,有心去挑撥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歲了,夜間常癡性發作,打熬[74]不過,虧得你少年老成?!比蓛旱溃骸澳憷先思掖虬静贿^,終不然還去打漢子[75]?!逼抛拥溃骸皵』萘?,如今那個要我了?不瞞大娘說,我也有個自取其樂,救急的法兒。”三巧兒道:“你說謊,又是甚么法兒?”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與你細講?!?/p>

說罷,只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個燈來。”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已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都是婆子預先設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76]去了。”又走轉來,便引著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婆子下樓去了一回,復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么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兒正要問他救急的法兒,應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關了門就來?!比蓛合让摿艘路采先チ?,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逼抛討溃骸熬蛠砹?。”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在三巧兒床上去。三巧兒摸著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鉆進被里,就捧著婦人做嘴。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那人驀地騰身而上,就干起事來。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朧;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77],憑他輕薄。

  一個是閨中懷春的少婦,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78]。分明久旱逢甘雨,勝過他鄉遇故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鳳,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云雨畢后,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逼抛幼叩酱查g,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郎性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干老身之事?!比蓛旱溃骸笆乱讶绱耍f一我丈夫知覺,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晴云、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記了老身?!比蓛旱酱?,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他出門去了。

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兩個丫鬟被婆子把甜話兒偎[79]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一出一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漆,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馀,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婆子只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80]。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81]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信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梢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82]?!标惔罄傻溃骸拔易杂眯模幌指??!?/p>

又過幾日,陳大郎雇下船只,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

  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

  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

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致。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83]、沉香[84]之類,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夸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雖曉得有這個人,并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北惆讶蓛合嗪弥椋嬖V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興哥口里答應道:“當得,當得?!毙南鲁烈鳎骸坝羞@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氐较绿?,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后,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干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檢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里,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并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牽掛著你,欲見一面。我已顧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后就來?!比蓛阂娬煞蛞灰共换兀睦镎谝蓱];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匙鑰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p>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

  “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后,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85]。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還本宗,聽憑改嫁,并無異言。休書是實。

  成化二年  月  日    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道:“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里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86]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綻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笔Y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只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只索[87]休怪了?!蓖豕D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只問你討什么珍珠衫,你端的[88]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89],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號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眿D人那里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只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在鄰家閑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蓱z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縊死,到得干凈。”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兀子[90]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91]坐兀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92]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有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蓖豕丶遥琅畠簩に溃矂窳怂环?,又囑付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云、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伙人,趕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并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只,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卻說南京有個吳杰進士,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興哥并不阻當。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賠嫁。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傍人曉得這事,也有夸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

閑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著三巧兒。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嘆。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蹺蹊,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平氏那里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篋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

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伙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幸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嘆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告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丑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么‘珍珠衫’,原來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93]去了?!?/p>

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郁癥,又是相思癥,也帶些怯癥[94],又有些驚癥,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侍得不耐煩。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梢信往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95]同回。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96],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驛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替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安縣。問著陳商家里,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

  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

  “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字:別后襄陽遇盜,劫資殺仆。某受驚患病,見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當[97]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貲本。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顧個船只,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上水[98]前進。

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已故了。呂公賠些錢鈔,將就入殮。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琶Q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殮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沒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資。呂公已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炒,并不言語。

過了一月有馀,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柩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么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99]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

呂公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里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口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婦,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房子住了。顧人把靈柩移來,安頓在內。這凄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紅度日,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100]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逼绞系溃骸芭乙捕紤]到,只是無計可施了?!睆埰呱┑溃骸袄仙淼接幸徊撸镒幽治艺f。你千里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柩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土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嘆口氣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睆埰呱┑溃骸澳镒尤舳酥饕鈺r,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年紀與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睆埰呱┑溃骸八彩抢m弦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只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豐姿,怕不中意?!痹瓉韽埰呱┰苁Y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致,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胸中涇渭,又勝似他。

張七嫂次日就進城,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里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復了幾次,兩相依允。

話休煩絮。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柩入土,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免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

  規矩熟閑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

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101],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幾番欲把他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里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凈面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弦,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聽罷,毛骨竦然。從此恩情愈篤。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102]。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再說蔣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到合浦縣販珠,價都講定。主人家老兒,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再不承認。興哥不忿[103],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忙去扶時,氣已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由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里。連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104]早堂[105],連人進狀??h主準了,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兇身鎖押,次日候審。

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杰,南畿[106]進士,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采珠的所在來做官。是夜,吳杰在燈下將準過的狀詞細閱。三巧兒正在傍邊閑看,偶見宋福所告人命一詞,兇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告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笨h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宥?!比蓛簝裳坂邷I,跪下苦苦哀求??h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只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哭啼啼的與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主問眾干證[107]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辨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與他爭論。他因年老腳[108],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笨h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笨h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既說打死,將尸發在漏澤園[109]去,俟晚堂聽檢?!痹瓉硭渭乙彩莻€大戶,有體面的,老兒曾當過里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尸場剔骨?兩個雙雙叩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到小人家里相驗,不愿發檢?!笨h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兇身怎肯伏罪?沒有尸格[110],如何申得上司過?”弟兄兩個只是求告,縣主發怒道:“你既不愿檢,我也難問?!被诺乃苄謨蓚€連連叩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道:“望七[111]之人,死是本等[112]。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113],反增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兒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與親兒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兩個道:“爺爺分付,小人敢不遵依?!迸d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干凈,喜出望外。當下原被告都叩頭稱謝??h主道:“我也不寫審單[114],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115]與你銷訖便了?!闭牵?/p>

  公堂造業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

  試看今朝吳大尹[116],解冤釋罪兩家歡。

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個消息。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比蓛呵Ф魅f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思一會,問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恩不小?!笨h主道:“這也容易。”看官們,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恩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只這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恩報恩。

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著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家弟兄都沒話了。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復,縣主喚進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迸d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么?他兩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慘,連縣主在傍,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兒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萬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笔Y興哥料瞞不得,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眱蓚€插燭也似拜謝。

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喚集人夫,把原來賠嫁的十六個箱籠抬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117]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此乃吳知縣之厚德。正是:

  珠還合浦[118]重生采,劍合豐城[119]倍有神。

  堪羨吳公存厚道,貪財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120],后行取[121]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后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家,與平氏相見。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姊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有詩為證:

  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報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求。


[1] 詞話——元代流行于民間的一種講唱文學,專門演唱小說故事。明清之間,也泛稱一般平話小說為詞話。

[2] 道路——這里是生涯、生意、買賣。

[3] 牙行——專在買賣當中做中間人,代客買賣,或替貨主和顧客說合,這種行業和商號,叫作牙行。

[4] 消乏——耗盡、零落、貧困。下文“如何告得許多消乏”,有虧損的意思。

[5] 攛掇(cuān duō)——慫恿。

[6] 期(jī)年——一年叫期,期年就是一周年。

[7] 小祥——人死以后一周年的祭祀。

[8] 色衣——帶顏色的衣裳,和素服相對。有時也叫色服。

[9] 口號——一種詩體的名稱,隨口吟詠,所以叫作口號。

[10] 走野——走野路的省略語,指搞不正當的男女關系。

[11] 做大——擺架子、神氣活現。

[12] 南威——即南之威,春秋時代的一個美女。

[13] 渾家——本來是合門、全家的意思,也用以專指妻子。

[14] 依先——照舊。

[15] 制中——居喪叫作制。制中,就是在喪中。

[16] 起靈——就是除靈。

[17] 鋪陳——被褥、鋪蓋。

[18] 人事——禮物。

[19] 窺瞰(kàn)——瞰,視看的意思。窺瞰,也就是窺看。

[20] 不偢不倸——偢倸,同瞅睬,過問、理睬的意思。不偢不倸,就是一切都不過問、諸事不理。

[21] 排家——逐家、挨家挨戶。

[22] 暖火盆——即燒盆。除夕風俗,人家在庭院中架起松柏樹枝,點火焚燒,稱為燒盆,又叫燒松盆。

[23] 報君知——算命占卦的盲人手里所拿的圓銅片,用小錘碰擊,以報人知,也叫打鐺鐺。

[24] 坐啟——就是便廳。也寫作坐起、坐憩。

[25] 通陳——禱告、禱祝。

[26] 下處——這里的下,是投宿的意思。下處,就是寓處。

[27] 朝奉——本來是官名,宋時有朝奉大夫,朝奉郎。一般也用作對富翁的稱呼,如同員外一樣。

[28] 骔帽——骔,或作棕,也叫纏棕帽。一種用棕、藤編織成的帽子,樣子像一鐘狀的盔,元明之間很流行。

[29] 坐地——坐著。

[30] 兀自——還、猶。

[31] 消花——用掉。

[32] 能言快語——快,有會、善于的意思。能言快語,就是能說會道。

[33] 出脫——有賣脫、開脫、脫手等意思。這里是賣脫、銷掉。

[34] 行貨——貨物、商品、東西。

[35] 卓——同桌。

[36] 恁般——恁,是如此。恁般,即這般、這樣。

[37] 小樣——不大方、小器。

[38] 牙婆——買賣的居間人,叫牙郎或牙人;牙婆是女的牙人,也叫牙嫂。

[39] 動火——火,指欲念。動火,即動心、起貪心。

[40] 踅——轉折、來回地走。踅出來,就是回出來。

[41] 是處——到處、各處。

[42] 動撣——同動彈。

[43] 入馬——馬,是婦女的隱語。入馬,即和女人勾搭上。

[44] 唱肥喏——喏(rě),也寫作諾、。一面拱手行禮,一面口里喊喏,叫唱喏。元明之間,往往也徑稱作揖為唱喏。唱肥喏,就是深深作一個揖,也叫唱大喏。

[45] 小郎——與老郎相對,本來是對年紀小的人的一般稱呼,這里指年青的仆役。

[46] 管典的——當鋪伙計。

[47] 咶噪——吵鬧、打擾。一般都寫作聒噪。

[48] 吊——串。

[49] 則甚——則,是作字的音轉。則甚,就是干什么。

[50] 萬福——婦女的敬禮,一面作揖,一面說萬福。

[51] 足紋——成色好的銀子,稱為紋銀。足紋,就是足色的意思。

[52] 見成——見,同現。見成,即現成。

[53] 刮——這里同聒,吵鬧、喧鬧的意思。

[54] 燥——這里同躁,煩惱的意思。

[55] 一發——有越發、索性、一齊等意思。這里作越發解。

[56] 爭——這里解作差。

[57] 虔婆——虔,這里是賊的意思,虔婆就是賊婆。往往專用以稱老鴇。

[58] 略斜——略,這里是跛行的意思。略斜,形容腳步歪斜。

[59] ?!鞔鷭D女行禮下拜,膝蓋微屈,而身不彎,稱為福。

[60] 大弄——放開手干、鋪張。

[61] 水火爐——一種便于移動攜帶的銅制小爐,旁有一小火門,上有兩孔,以置茶壺小鑊,可供暖酒熱水之用。

[62] 擲色——色子,就是骰子。擲色,即擲骰子。

[63] 家火——用具、器皿、器械。

[64] 打諢——諢,是玩笑的話。打諢,即開玩笑、說笑話。

[65] 閑漢——幫閑的人。

[66] 撇——拋、丟。

[67] 蒿惱——擾亂、打攪。蒿,也寫作薅。

[68] 詐風——風,同瘋。詐風,就是假裝瘋癲。

[69] 做生——慶賀生辰。

[70] 喉急——窘迫而發急。

[71] 捉空——乘人不備。

[72] 男女——人的賤稱,奴仆常被稱或自稱男女。

[73] 影像——影子、蹤跡、印象,指不很清楚的知識或記憶。

[74] 打熬——這里是熬、忍、支撐的意思。有時也作鍛煉解釋。

[75] 打漢子——偷漢子。

[76] 取燈兒——即發燭。削松木為小薄片,一端涂硫黃,用以引火及代燈燭,略似今之火柴,又名焠兒。

[77] 致詳——深究、細察。

[78] 必正初諧陳女——指潘必正與陳妙常。宋代傳說:河南人潘必正與女貞觀女道士陳妙常戀愛,最后結成夫婦。明高濂有《玉簪記》傳奇,演此事。

[79] 偎——哄、慰騙、打動。也寫作煨、喂。

[80] 牽頭——不正當男女關系的拉攏人。

[81] 跟究——查究、追究。

[82] 放意——放心、寬懷。

[83] 蘇木——即蘇枋(fānɡ),系一種貴重的木材,去皮煎汁,可以作紅色的染料。

[84] 沉香——也叫沉水香,是一種上等的香料,入水即沉,所以稱為沉香。

[85] 七出之條——古代休妻的七個條件,即: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

[86] 不到得——不會、不至于。

[87] 只索——只得、只好、只須。

[88] 端的——真的、其實、究竟。

[89] 關目——情節。

[90] 坐兀子——就是小凳。方的和圓的叫兀子,長的叫凳子。兀,一作杌。

[91] 番——同翻。

[92] 沒下梢——梢,就是末端。起頭的一端,叫上梢;末尾的一端,叫下梢。沒下梢,等于說沒有下場,結局不好的意思。

[93] 隔縣——鄰縣。

[94] 怯癥——癆病。

[95] 看覷——看望、照顧。

[96] 承差——遞送文書的官差。

[97] 的當——妥當、穩當。

[98] 上水——逆水。

[99] 數落——責罵、埋怨。

[100] 針線娘——富豪人家的專司縫纴的女傭。也叫針線人。

[101](zhì)——舉止、樣子,裝模作樣。,一作致。

[102] 正話——話,有故事的意思。正話,等于說正題、正文。

[103] 不忿——不平、不服氣。忿,有時也寫作憤。

[104] 縣主——這里是指知縣。

[105] 早堂——官府每日早晚二次治事,清晨卯時坐衙理事,屬吏差役參見聲喏,稱為早衙,也叫早堂。

[106] 南畿(jī)——明代稱南京附近地區為南畿。

[107] 干證——與案件有關的證人。

[108]——,失誤的意思。眼神疏忽,叫眼;腳下疏失,叫腳。

[109] 漏澤園——官府辟設的專門收埋死尸的場所。

[110] 尸格——驗尸單格,也叫驗狀。明代制度,各府刊印檢尸圖式,發給州縣,驗尸時填具三份,一份與苦主,一份黏附在案卷上,一份申繳上司。

[111] 望七——將近七十歲。

[112] 本等——本分、本來,有時也有本色當行的意思。

[113] 平人——有兩種意義:一,平常人、平民;二,好人、無罪之人。這里是第二個意義。

[114] 審單——審判書。

[115] 原詞——詞,指狀詞。原詞,意即原狀。

[116] 大尹——對知府、知縣的尊稱。

[117] 典吏——司、道、府、州、縣衙門的屬吏。

[118] 珠還合浦——東漢時傳說,合浦郡海中出珍珠,歷來太守都貪得無厭,所以珍珠漸移到別處去了。后孟嘗為太守,盡革前弊,珍珠又重復回來。

[119] 劍合豐城——晉代傳說,張華望見豐城有劍氣,乃以雷煥為豐城令,雷煥掘得雙劍,一口送給張華,一口自佩。張華、雷煥死后,雙劍入延平津復合,化為二龍。

[120] 艱子——不生兒子。

[121] 行取——明代制度,推官、知縣調任料道官(給事中和監察御史),叫作行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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