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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jiān)牢

第二回·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第二回·忤大憲冤陷縣監(jiān)牢

這回書緊接前回,講的是那安老爺揀發(fā)了河工知縣,把外面的公私應(yīng)酬料理已畢,便在家打點(diǎn)起上路的事來。

這日飯罷無事,想要先把家務(wù)交代一番,因傳進(jìn)了家中幾個中用些的家人。內(nèi)中也有積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誰不想獻(xiàn)個殷勤,討老爺喜歡,好圖一個門印[1]的重用?那知老爺早打了個“雇來回車”[2]的主意,便開口先望著太太說道:“太太,如今咱們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講補(bǔ)缺的話,就是候補(bǔ)知縣,也不知天準(zhǔn)我作不準(zhǔn)我作,還不知我準(zhǔn)我作不準(zhǔn)我作。”說到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應(yīng)了一聲。又聽老爺往下說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這條路。在官場上講,實(shí)在是天恩,我有個不感激報(bào)效的嗎?但是我的素性,是個拘泥人,不喜繁華,不善應(yīng)酬,到了經(jīng)手錢糧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頭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學(xué)些圓通。但那圓通得來的地方好說,到了圓通不來,我還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

“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暫且不帶家眷,我一個人帶上幾個家人,輕騎減從的先去看看路數(shù)[3]。如果處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發(fā)人來接家眷不遲。家里的事,向來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囑咐。我的盤纏,現(xiàn)有的盡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慮者,家里雖有兩個可靠的家人,實(shí)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輕,萬一有個緊要些的事兒,以至寄家信、帶東西這些事情,我都托了烏明阿烏老大了。他雖合咱們滿洲、漢軍隔旗,卻是我第一個得意門生,他待我也實(shí)在親熱。那個人將來不可限量,太太白[4]看著,幾天兒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來,來時太太總見見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時常親近,那是個正經(jīng)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鄉(xiāng)試,玉格務(wù)必教他去觀觀場?!币蛳蚬诱f:“你的文章,我已經(jīng)托莫友士先生合吳侍郎給你批閱,可按期取了題目來作了,分頭送去。”公子一一答應(yīng)。

說到這里,太太才要說話,只見老爺又說道:“哦,還有件事。前日我在上頭遇見咱們旗的卜德成卜三爺,趕著給玉格提親?!碧犚娪腥私o公子提親,連忙問道:“說得是誰家?”老爺?shù)溃骸疤槐孛χ鴨?,這門親不好作,大約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說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雖不是查不出號兒來的人家,現(xiàn)在通共就是我這樣一個七品大員,無端的去合這等闊人家兒去作親家,已經(jīng)不必;況且我打聽得姑娘脾氣驕縱,相貌也狠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來說,就回復(fù)說我沒留下話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歲,這事也還不忙。我的意思,總等他進(jìn)一步,功名成就,才給他提親呢?!碧f:“這家子聽了去,敢是[5]不大合式。拿著我們這么一個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沒那富室豪門找上門來,只怕兩三家子趕著提來還定不得呢!”

老爺說:“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正、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碧f:“教老爺說的,真?zhèn)€的,我們孩子怎么了,就娶個南山里北村里的?這時候且說不到這些事。倒是老爺才說的一個人兒先去的話,還得商量商量。老爺雖說是能吃苦,也五十歲的人了,況且又是一場大病才好,平日這幾個丫頭們服侍、老婆子們伺候,我還怕他們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調(diào)停;如今就靠這幾個小子們,如何使得呢?再說,萬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門,老爺難道天天在家不成?別的慢講,這顆印是個要緊的,衙門里要不分出個內(nèi)外來,斷乎使不得!老爺白[6]想想?!崩蠣斦f:“何嘗不是呢!我也不是沒想到這里。但是玉格此番鄉(xiāng)試,是斷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捎猩趺捶▋耗兀俊?/p>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親無法不起身赴官,自己無法不留京鄉(xiāng)試,父子的一番離別,心里十分難過。就以父親的身子、年紀(jì)講,沿路的風(fēng)霜,異鄉(xiāng)的水土,沒個著己[7]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聽父母的這番為難,是因自己起見,他便說道:“我有一句糊涂話不敢說,只怕父母不準(zhǔn)。據(jù)我的糊涂見識,請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崩蠣?、太太還沒等說完,齊說道:“那如何使得!”

公子說:“請聽我回明白了。要講應(yīng)酬世路,料理當(dāng)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來的膽兒小,不出頭,受父母的教導(dǎo),不敢胡行亂走的,這層還可以自信。至于外邊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頓妥當(dāng)了。家里再留下兩個中用些的家人,支應(yīng)門戶,我不過查查問問,便一意的用起功來。等鄉(xiāng)試之后,中與不中,就趕緊起身,后趕了去,也不過半年多的光景。一舉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聽了,只是搖頭,老爺也似乎不以為可。但是左歸右歸,總歸不出個道理來。還是老爺明決,料著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聽了公子的這番話,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這番話,雖說的是孩子話,卻也有些兒見識。我一個人去,你們娘兒兩個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沒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沒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個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這本是樁天生不能兩全的事。譬如咱們早在外任,如今從外任打發(fā)他進(jìn)京鄉(xiāng)試,難道我合太太還能跟著他不成?況且他也這么樣大了,歷練歷練也好。他既有這志向,只好就照他這話,說定了罷。太太想著怎樣?”

那太太聽了,自然是左右為難,但事到其間,實(shí)在無法。便向老爺說道:“老爺見的自然不錯,就這樣定規(guī)了罷。但是老爺前日不是說帶了華忠去么?如今既是這樣說定了,把華忠給玉格留下。那個老頭子也勤謹(jǐn),也嘴碎,跟著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點(diǎn)兒心?!崩蠣斶B說:“有理。我要帶了華忠去,原為他張羅張羅我的洗洗汕汕[8]這些零星事情,看個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改[9]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兒一個人也照料過來了。”

當(dāng)日計(jì)議已定,便連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爺一面又把自己從前拜從過一位業(yè)師跟前的世弟兄程師爺請來,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溫習(xí)舉業(yè),幫著支應(yīng)外客。那程師爺單名一個式字,他也有個兒子,名叫程代弼,雖不能文,卻寫得一筆好字,便求安老爺帶去,不計(jì)脩金,幫著寫寫來往書信。外邊去的,是門上家人晉升,簽押家人葉通,料理家務(wù)家人梁材,還有戴勤并華忠的兒子隨緣兒,大小跟班的三四個人,外薦長隨兩三個人,以至廚子、火夫人等;內(nèi)里帶的是晉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是戴勤的女孩兒——并其馀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馀人。老爺一輛太平車[10],太太一輛河南棚車,其馀家人都是半裝半坐的大車。

諸事安排已畢,這老爺、太太辭過親友,拜別祠堂,便擇了個長行[11]吉日,帶領(lǐng)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這日,公子送到普濟(jì)堂,老爺便不教往下再送。當(dāng)下爺兒娘兒們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淚,太太也是千叮萬囑沾眼[12]抹淚的說個不了。老爺便忍著淚說道:“幾天的離別,轉(zhuǎn)眼便得聚會,何必如此!”說著,又吩咐了公子幾句安靜度日奮勉讀書的話,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車去了。

公子送了老爺、太太動身,眼望著那車去得遠(yuǎn)了,還在那里獃獃的呆望。那老爺、太太在車上也不由得幾次的回頭遠(yuǎn)望,只是戀戀不舍。這正是古人說的:“世上傷心無限事,最難死別與生離?!边@公子一直等一行車輛人馬都已走了,又讓那些送行的親友先行,然后才帶華忠并一應(yīng)家人回到莊園。真?zhèn)€的,他就一納頭[13]的杜門不出,每日攻書,按期作文起來。這且不表。


且說那安老爺同了家眷,自普濟(jì)堂長行,當(dāng)日住了長新店。沿路無非是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不則一日,到了王家營子。渡過黃河,便到南河河道總督駐劄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長班預(yù)先給找下公館,沿河接見。上下一行人便搬運(yùn)行李,暫在公館住下。

安老爺草草的安頓已畢,便去拜過首縣山陽縣各廳同寅,見過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遞手本,稟到稟見。

那河臺本是個從河工佐雜微員出身,靠那逢迎鉆干的上頭,弄了幾個錢,卻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錢糧,作了他致送當(dāng)?shù)赖倪M(jìn)身獻(xiàn)納,不上幾年,就巴結(jié)到河工道員。又加他在工多年,講到那些裹頭挑壩、下埽[14]加堤的工程,怎樣購料、怎樣作工、怎樣省事、怎樣賺錢,那一件也瞞他不過。因此上歷署兩河事務(wù),就得了南河河道總督。待人傲慢驕奢,居心忮刻陰險(xiǎn)。

那時同安老爺一班兒揀發(fā)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門路,要了書信,先趕到河工,為的是好搶著鉆營個差委。及至安老爺?shù)絹?,投遞了手本,河臺看了,便覺他怠慢來遲;又見京中不曾有一個當(dāng)?shù)来罄蠈懶徘皝硗姓諔?yīng)他,便疑心安老爺仗著是個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隨吩咐說:“教他等見官的日子隨眾參見?!卑怖蠣斒莻€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這些事?一般也隨眾打點(diǎn)些京里的土儀,給河臺送去。

及至送到院上,巡捕傳了進(jìn)去,交給門上。那門上家人看了看禮單,見上面寫著不過是些京靴、《縉紳》、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發(fā)話道:“這個官兒來得古怪呀!你在這院上當(dāng)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兒們送禮,誰不是緙繡呢羽、綢緞皮張,還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這位爺送起這個來了?他還是河員送禮,還是‘看墳的打抽豐’[15]來了?這不是攪嗎!沒法兒,也得給他回上去?!闭f著,回了進(jìn)去,又從中說了些懈怠[16]話。那河臺心里更覺得是安老爺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當(dāng)時吩咐出來,說:“大人向不收禮,這樣的費(fèi)心費(fèi)事,教安太爺留著轉(zhuǎn)[17]送人罷!”

次日,正是見官日子,安老爺也隨眾投了手本。少時傳見,那河臺先算定了安老爺是個不通世路、沒甚材干[18]的人,及至見面遞上履歷,才知這老爺是由進(jìn)士出身;又見他舉止安詳,言詞慷慨,心里說:“這人既是如此通達(dá)諳練,豈有連個送禮的輕重過節(jié)兒[19]他也不明白的理?這分明看我是個佐雜出身,他自己又是兩榜,輕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20]!”因又動了個忌才之意。淡淡的問了幾句話,就起身讓走,送出來了。

那安老爺也只道新官見面之常,不過如此,也不在意。從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補(bǔ)聽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閑無事。安老爺本是個雅量,遇著那些同寅宴會,卻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兒舞女,再遇見打牌搖攤[21],可就弄不來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覺得他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漸漸的就有些聲氣不通起來。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河臺一日接得邳州稟報(bào),稟稱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這缺本是個工段最簡的冷靜地方,又恰巧輪到安老爺署事到班,便下劄懸牌,委了安老爺前往署事。

安老爺接了委牌,稟辭出來,又到府里稟辭。淮安府見面先談了幾句官話,便問:“吾兄,你請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沒有?”安老爺說:“卑職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討人呢?!敝f:“狠好。那前任請的朋友錢公就狠妥當(dāng),你就請他蟬聯(lián)下去罷?!闭f著,從靴掖兒里掏出一個名條,安老爺連忙的接過來,見上面寫著“錢如甫”三個字,當(dāng)下收了。

這天便是山陽縣請吃晚飯。飲酒中間,安老爺也請教了一番到工如何辦事的話。那首縣便說:“辦工首在得人,兄弟這里卻有一個千妥萬當(dāng)?shù)娜耍麖那熬驮谮菅瞄T,如今在兄弟這里。只是我這里人浮于事,實(shí)在用不開。二哥,你帶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便叫了那人來叩見。安老爺一看,見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顴骨,一雙鼠目,幾根黃須,看去就不像個安分之徒。因是首縣薦的,便先問了問他的名姓,那人回稱姓霍,名叫士端。那首縣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爺公館伺候去罷?!蹦侨酥x了一謝,便退下去。一時酒散。

安老爺次日便拜客辭行,帶了家眷奔邳州而來。于路無話。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書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規(guī)以至同城官員如何接風(fēng)宴會,都不必?zé)┈崱?/p>

安老爺?shù)饺魏?,所喜工輕政簡,公事無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過起勤儉日子來,心中只是記掛著公子。所喜接得幾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靜,公子照常讀書,也就無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爺接著邳州直河巡檢的稟報(bào),報(bào)稱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沖刷,土岸蟄陷,稟請興修。安老爺接了稟帖,親自帶了工書人等,到工查看。不過有十來丈工程,偶因木樁脫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卻都不曾沖去,盡可撈用。那土工也蟄陷得無多,自己雖不懂,看了去,大約也不過百十金的事?;貋肀惴愿涝摲繒坜k稿,就在歲修銀兩項(xiàng)下動支趕辦。

次日,房里送進(jìn)稿來,先送師爺點(diǎn)定,簽押呈上老爺閱畫。見那稿倒還辦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購料的堆垛、錢糧的多少,卻空著沒填,旁邊粘著一個小小紅簽兒,上寫著“請內(nèi)批”三個字。那核辦的師爺也不曾填寫。老爺當(dāng)下叫簽押,說:“你去問問師爺,這數(shù)目怎么沒填寫?想是漏了?!鄙偻:炑夯胤Q說:“問過師爺,師爺說候老爺把錢糧數(shù)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來是這等辦的?!崩蠣斦f:“這怎么講?難道我自己會銷算不成?你大約沒聽清楚,等我自己問去罷。”說著,便起身來到書房。

那師爺聽得東家過來了,連忙換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腳底下可還是兩只鞋[22]。送茶讓坐已畢,老爺就問起這句話來。只見那師爺咬文嚼字的說道:“規(guī)矩是這等的,要東家批定了報(bào)多少錢糧,晚生才好照著那錢糧的數(shù)目核算工料的。”老爺說:“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著丈尺算工料,核著工料算錢糧,怎么倒先定錢糧數(shù)目呢?況且叫我批定,又怎樣個約略核計(jì)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現(xiàn)勘的丈尺,據(jù)先生你看,應(yīng)用多少錢糧?”那師爺說:“要照現(xiàn)勘的丈尺,多也不過百十金罷了?!崩蠣斦f:“可又來!就照著這數(shù)兒據(jù)實(shí)報(bào)出去就是了。”那師爺連連搖頭說:“這是作不來的!”老爺便問:“這又怎么講呢?”

那師爺?shù)溃骸俺袞|家不棄,請晚生在這衙門幫辦公事,可不敢不傾心吐膽的奉告:我們這些河工衙門,這‘據(jù)實(shí)’兩個字是用不著、行不去的哪。即如東家從北京到此,盤費(fèi)日用,府上衙門,內(nèi)外上下那一處不是用錢的?況且京中各當(dāng)?shù)来罄?,合本省的層層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yīng)酬的到,尤其不容易。這也在東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說。但是就我們這衙門講,晚生是有也可,沒有也可,倒也不計(jì)較;只這內(nèi)而門印跟班,以至廚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個不是指望著開個口子,弄些工程吃飯的?此猶其小焉者也。再加一個工程出來,府里要費(fèi),道里要費(fèi),到了院費(fèi),更是個大宗;這之后,委員勘工要費(fèi),收工要費(fèi),以至將來的科費(fèi)、部費(fèi),層層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錢?東家是位高明不過的,請想想,可是‘據(jù)實(shí)’兩個字行得去的?”

老爺聽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著國家有用的帑項(xiàng)錢糧,來供大家的養(yǎng)家肥己、胡作非為么?這我可就有點(diǎn)子弄不來了。”因向那師爺說道:“據(jù)先生你講起來,這外費(fèi)是沒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斷乎不必,我的這層更不消提起?!蹦菐煚斠姴皇锹?,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23],也無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錢糧,報(bào)了出去。從此衙門內(nèi)外,人人抱怨,不說老爺清廉,倒道老爺呆氣,都盼老爺高升,說:“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兒[24]了!”

且不說眾人的七言八語。卻說一日忽然院上發(fā)下了一角公文,老爺拆開一看,原來是自己調(diào)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爺看畢,正在心里納悶,說:“我到這里不久,又調(diào)署了高堰,這是何意?”早見那長隨霍士端興匆匆的走上來道喜,說:“這實(shí)在是件想不到的事!這缺要算一個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調(diào)署了老爺,這是上頭看承得老爺重,再不然,就是老爺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兒[25]到了。這番調(diào)動,老爺可必得像模像樣答上頭的情[26],才使得呢!”老爺便說:“我也不過是盡心竭力,事事從實(shí),慎重皇上家的錢糧,愛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難道還有個甚么別的法子不成?”

霍士端說:“這個,全不在此。只這眼前便有一個機(jī)會,小的正要回老爺:這下月便是河臺的正壽,可不知老爺打算怎么樣個行法?”老爺?shù)溃骸澳窃缫艳k妥當(dāng)了。我上次在淮安,首縣就說過,每人備銀五十兩,公辦壽屏壽禮,我已經(jīng)交給首縣了。”

霍士端笑道:“難道老爺打算這樣就完了不成?”老爺說:“依你還要怎樣呢?”霍士端回說:“小的可敢說‘怎么樣’呢,不過是老爺待小的的恩重,見不到就罷了;既見到了,要不拿出血心來提補(bǔ)[27]老爺,那小的就喪盡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說:那淮徐道是綢緞紗羅;淮揚(yáng)道辦的秀氣,是四方硯臺,外面看著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著端石硯臺,里面卻用赤金鑄成,再用漆罩上一層,這分禮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兩遼參;河庫道辦的更巧,是專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頃地,把莊頭佃戶兌給本宅的少爺,卻把契紙裝了一個小匣兒,帶到院上,當(dāng)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廳,也各有各的路數(shù),各有各的巧妙。老爺如今就這五十兩公分,如何下得去?何況老爺現(xiàn)在調(diào)署這樣一個美缺呢!”

老爺說:“這可就罷了我了!慢說我沒有這樣家當(dāng),便有,我也不肯這樣作法?!被羰慷苏f:“這事老爺有甚么不肯的?這是有去有來的買賣,不過是拿國家?guī)炖镥X搗庫里的眼,弄得好,巧了還是個對合子的利兒[28]呢!不然的時候,可惜這樣個好缺,只怕咱們站不穩(wěn)?!崩蠣斅牭竭@里,便說:“你不必往下講了,去罷,去罷?!蹦腔羰慷丝催@光景,料是說不進(jìn)去,便赸赸的退了下來,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話休絮煩。安老爺自從接了調(diào)署的劄文,便一面打發(fā)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門任所,自己一面打點(diǎn)上院謝委,就便拜河臺的大壽。不日到了院上[29],正遇河臺壽期將近,預(yù)先擺酒唱戲,公請那些個河員。眾人的禮物都是你賭我賽,不亞如那臨潼斗寶[30];獨(dú)安老爺除了五十兩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個頭,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謝委稟辭,上任而去。

不則一日,到了新任。只見那里人煙輻輳,地道繁華,便是衙門的氣概,吏役的整齊,也與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門不同。更兼工段綿長,錢糧浩大,公事紛繁,一連幾日,接交代,點(diǎn)垛料,核庫冊,又加上安頓家眷,把個安老爺忙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定,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臺既是合安老爺那等大不合式[31],安老爺又是個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沒有一毫的趨奉,此外又不曾有個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爺調(diào)了這樣一個美缺,到底是個甚么意思?列公有所不知,這從中有個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這前任的通判官兒又是個精明鬼兒,他見上次高家堰開了口子之后,雖然趕緊的合了龍,這下游一帶的工程,都是偷工減料作的,斷靠不住。他好容易耗過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飽了,擄是擄夠了,算沒他的事了,想著趁這個當(dāng)兒躲一躲,另找個把穩(wěn)道兒走走。因此謀了一個留省銷算的差使,倒讓出缺來給別人署事。

那河臺本是河工上的一個蟲兒,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禮,不能不應(yīng),看了看這個立刻出亂子的地方,若另委別人,誰也都給過個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沒法兒,可就想起安老爺來了。偏看了看收禮的帳,輕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盡心,獨(dú)安老爺只有壽屏上一個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著惱;又見這安老爺?shù)牟徘橐娮R遠(yuǎn)出自己之上,可就用著他當(dāng)日說的那個“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著如此把他一調(diào),既壓一壓外邊的口舌,他果然經(jīng)歷伏汛,保得無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盡心;倘然他辦不來,索性把他參了,他也沒的可說。因此上才有這番調(diào)署。

那安老爺睡里夢里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爺?shù)饺沃螅谴罕M夏初長水的時候。那洪澤湖連日連夜長水,高家堰口子又沖開一百馀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游而來,不但兩岸沖刷,連那民間的田園房舍,都沖得東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插難民,自有一班兒地方官料理。這段大工,正是安老爺?shù)呢?zé)成。一面集夫購料,一面通稟動帑興修。那院上批將下來,批得是:“高堰下游工段,經(jīng)前任河員修理完固,歷經(jīng)桃汛無虞。該署員到任,正應(yīng)先事預(yù)防,設(shè)法保護(hù)。乃偶遇水勢稍長,即至漫決沖刷,實(shí)屬辦理不善。著先行摘去頂戴,限一月修復(fù),無得草率偷減,大干未便。”

安老爺接著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說道:“這是外官必有之事。況這窮通榮辱的關(guān)頭,我還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這國帑民命是要緊的。”說著,傳出話去,即日上工。就駐在工上,會同營員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認(rèn)真的修作起來。大家見老爺事事與人同甘同苦,眾情躍踴,也仗著夫齊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內(nèi)便修筑得完工。雖說不能處處工歸實(shí)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廳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堅(jiān)料實(shí),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報(bào)上去,稟請派員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應(yīng)了俗語說的:“屋漏更遭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fēng)?!逼珡墓ね赀@日下雨起,一連傾盆價(jià)的下了半個月的大雨,又加著四川、湖北一帶江水異漲,那水勢建瓴而下,沿河陡長七八九尺丈馀水勢不等。那查收的委員又是合安老爺不大聯(lián)絡(luò)的,約估著那查費(fèi)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這個當(dāng)兒,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長,又從別人的上段工上開了個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里,刷成了浪窩子,把個不曾奉憲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價(jià)坍了下來!安老爺急得目瞪口呆,只得連夜稟報(bào)。

那河臺一見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驗(yàn)收,遽致倒塌,其為草率偷減可知。仰即候參!”一面委員摘印接署,一面委員提安老爺?shù)交窗埠驅(qū)?。那委員取出文書給安老爺看,見那奏稿上參的是“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安老爺?shù)捻斪颖臼钦巳サ牧耍瑖业耐醴ú桓也活I(lǐng),立刻就是兩個官役看了起來。

幸而安老爺是個讀書明理閱歷通達(dá)的人,毫無一點(diǎn)怨天尤人光景。但說:“鄰省水漲,洪澤湖倒灌,上段口岸沖決,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斷不敢說冤枉??偸俏野矊W(xué)海無學(xué)無能,不通庶務(wù),讀書一場,落得這步田地,辜負(fù)天恩祖德,再無可說了?!敝皇前蔡抢锝?jīng)過這些事情?只嚇得他體似篩糠,淚流滿面。老爺說:“太太,事已至此,怕也無益,哭也無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guī)组g房子住下,再慢慢的商量個道理?!?/p>

話休絮煩。那安老爺同了委員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門住不住了,便連夜的歸著行李,拖泥帶水的也奔淮安而來。安老爺?shù)交赐兜剑緵]有甚么可問的情節(jié),便交在山陽縣衙門收管,追取賠修銀兩。還虧那山陽縣,因他是個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監(jiān)里,就安頓在監(jiān)門里一個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還那里找甚么公館去?暫且在東關(guān)飯店安身。那時幕友是走了,長隨是散了,便有幾個孤身跟班的,養(yǎng)活不開,也薦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并晉升、梁材、戴勤、隨緣兒幾個家人,并幾個仆婦丫鬟無處可去。

可憐安老爺從上年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過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場黃粱大夢!

這正是: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不風(fēng)波?

要知那安老爺夫妻此后怎的個歸著,下回書交代。


[1] 門印——閽者、守門人,即“門房兒”。舊時門房兒亦有印鑒,故曰門印。

[2] 雇來回車——比喻做事思考周密,開始時即為將來的結(jié)局做了準(zhǔn)備?!盎亍弊謨夯R步小按騺砘貎骸?。

[3] 路數(shù)——情形、勢態(tài)。京語中也作“滲路兒”。此與一般意義上說的“路子”(門路),不同。

[4] 白——只須、憑白、憑空。

[5] 敢是——“敢情是”之省,即大概、原來、自然、當(dāng)然的意思。

[6] 白——此處之“白想想”,與上文“白看看”之“白”義同,但更含有“特意”“特別”的意思。

[7] 著己——“著”音zháo,著己,即知己,貼心之人。

[8] 汕——音shuàn。本書所用之“汕”,音、義均同“涮”,洗刷、洗凈的意思。

[9] 改——“改”原作“該”,不通,今據(jù)抄本改。

[10] 太平車——一種坐車,較尋常者深而闊,可以坐臥自如,攜眷遠(yuǎn)行,尤為方便。(見徐兆豐《風(fēng)月馀談錄》)

[11] 長行——遠(yuǎn)途旅行。

[12] 沾眼——“沾”于此處讀上聲,輕輕擦拭或吸干的意思。沾眼,即用絹帕之類輕輕擦干眼淚,也可以說“沾沾”“沾沾眼”?!罢础币鄬懽鳌罢埂?。

[13] 一納頭——埋頭,一心一意埋頭鉆研的意思。“一”字變調(diào)讀陽平y(tǒng)í。

[14] 下?!败!币魋ǎo,指河工上所用護(hù)堤補(bǔ)罅的材料,以竹木為枋,柳實(shí)其中,摻合泥土以捍水。下埽,即以埽料壘成堤壩的工作。

[15] 看墳的打抽豐——看,看守;打抽豐,即打秋風(fēng),向人乞取財(cái)物之意。此句是歇后語“看墳的打抽豐——吃鬼”,喻人極端尖刻吝嗇。

[16] 懈怠——泄氣,消極。此“懈怠話”,指進(jìn)讒言?!暗 弊州p聲。

[17] 轉(zhuǎn)——“轉(zhuǎn)”字原脫,據(jù)抄本補(bǔ)。轉(zhuǎn)送人,即再送他人。“轉(zhuǎn)”音zhuǎn。

[18] 沒甚材干——原作“沒有能干”,不通,據(jù)抄本改。

[19] 過節(jié)兒——節(jié)骨眼兒、關(guān)鍵的地方?!肮?jié)”字輕聲。

[20] 拿——拿捏,要挾的意思?!澳蟆弊州p聲。

[21] 打牌搖攤——均為賭博行為。搖攤:以骰子四枚,放在上下合扣的賭罐內(nèi)(不是寶盒),分幺、二、三、四四門,由莊家搖動,開罐時,總計(jì)其點(diǎn)而除之以四,除盡無馀為四,有馀則視其馀數(shù)而為幺、二、三,博者按門入注,中者得彩三倍。

[22] 腳底下可還是兩只鞋——迎賓待客,服飾整莊,應(yīng)著靴子,穿鞋大不相宜。

[23] 三分匠人,七分主人——匠人雖然內(nèi)行,只能拿三分的主意;主人雖然外行,卻要拿七分的主意。指做工作的還要聽從主人的。

[24] 扎上口袋嘴兒——把人比作盛飯的口袋(佛語有“皮殼漏子”,喻人身之?。峡诖靸海床荒苓M(jìn)食,餓飯的意思。

[25] 硬人情兒——謂過硬的、有勢力的后臺。

[26] 答情——受人益惠,存心報(bào)答?!按鹕项^的情”即報(bào)效上司之意。

[27] 提補(bǔ)——提示,把對方?jīng)]有想到或想不到的地方指出來,引起注意。“補(bǔ)”字輕聲。也作“提撥”“提拔”。

[28] 對合子的利兒——謂取得的利潤占所出售價(jià)的一半。

[29] 院上——原作“淮安”,據(jù)抄本改。

[30] 臨潼斗寶——原作“臨潼斗寶一般”,據(jù)抄本刪“一般”。

[31] 大不合式——原作“不合式”,據(jù)抄本補(bǔ)“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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