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薩勒吉德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方才他做了一個夢。年近花甲之人的夢，像是一堆沒有整理好扔在一邊的舊衣物一般雜亂無章。家鄉進入了夢境，忽而又夢見了家鄉草原上橫七豎八的鐵絲網……

啊，鐵絲網！

薩勒吉德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鐵絲網的東西，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有一年，旗里的放映隊來牧村放映了一部電影，是抗戰影片。高高的土丘上有一座碉堡，圍著碉堡拉了鐵絲網，游擊隊員爬近鐵絲網，用鉗子剪斷鐵絲網……但是，誰能想到多年后那樣的鐵絲網出現在自己的家鄉？

隨之，好像很多東西都變了樣兒……

旗里來了工作隊，開會宣講說將草場承包給牧戶。干部們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人畜數量在膨脹，草場面積卻不可能增加，因此草場的壓力日益繁重，正在造成退化。大家只知道放牧，卻不知道愛護草場，更不想建設草場。這樣下去，不過幾年我們的草場上將不再生長一株草。干部們還說，要解決這個問題，唯一的辦法就是將草場分別承包給牧戶。原本屬于“集體”的草場一旦變為“私人”的，牧民們就應該知道怎樣愛惜和建設自己的草場了。

大隊變成嘎查^[1]之后，各種會議少了。但是那幾個月會議又多了起來，不到三五天就開一次會。薩勒吉德也參加會議。聽干部們冗長的講話，他就想，怎么說個沒完呢？你們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但是，聽著聽著薩勒吉德有了疑惑：草場分給牧戶，倒是好說，牧民應該能知道自己分到的草場在什么方位，邊界在哪里，但牲畜能懂那些嗎？在不懂人話的牲口面前，國境線都不算什么。它們看哪兒的草好就吃到哪兒。那么分不分草場豈不一樣？

然而，干部們接著說的話，好像解答了他的疑問。

“草場分給牧戶之后，怎么管理呢？不能讓別人家的牲畜到自己的牧場，也不能讓自己的牲畜進了別人家的牧場。解決這個問題，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要拿鐵絲網圍住草場！”

就這樣，忙了一年制訂了分草場的方案，丈量草場面積，簽訂合同，發承包書，千百年來屬于“大家的”草場被分成了你一塊我一塊。接著，到處是鐵絲網，縱橫交錯，薩勒吉德的家鄉變得陌生起來。

鐵絲網惹了多少麻煩啊？這家的牲畜進入那家草場的事經常發生，然后棍打、刀砍進來的牲畜，鄰里之間甚至親戚之間傷了和氣，甚至打官司的事件開始屢屢不斷。

全嘎查里，沒用鐵絲網封閉自己草場的人，只有薩勒吉德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