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定在畫框面前，靜靜看著。

時沐聽著他的話，不知為何，心中不安，努力壓制。

半響，言之庭回過頭來，走到桌邊吃起塊蘋果，再看向時沐時，眼中是分明的黑，熟悉的散淡明媚。

他笑：“小沐，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特別老。”

時沐說：“為什么？”

他靠在桌上，仔細思考的表情：“明明才活了十七年，但感覺，每一年，都過的很慢很長，有時候仔細想些事情，怎么也想不起來。”

時沐若有所思，不太明白。

言之庭笑開，輕撫上她的眉：“小沐，比起所有的黑暗齷齪，我更害怕光鮮亮麗，明知道是假的，但是，發現我也是其中一部分。”

“明明有愛的能力，卻還是無能為力。想要改變什么，才知道自己真的，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提。”

他看著女孩溫和的眉眼，說道：“要是這個世界被打亂，能夠重新開始就好了。”

如果世界就是一盞沙漏，我將它打翻，是不是命運能夠改寫？

時沐微征，半響，攀上額間的手，小小的握住，微涼：“言之庭，如果世界從新來過，我是不是不是奶奶的孫女，不會叫時沐，也不會……遇到你了？”

言之庭愣了愣，她的眼眸黑白分明，墨染纖翩。

他抬手遮住了這雙黑亮的眸子，斂了斂眉眼，噗嗤笑了：“所以，沒有如果，世界也根本不會亂套。”

時沐眼中是黑暗，指縫中透出微弱的光亮，淡淡的清香，她微微嘆氣：“可見，你是真的很害怕。”

言之庭不解：“害怕什么？”

時沐說：“想改變的，害怕是場僵局；想走出的，怕到頭還是死胡同；想留住的，怕……自己抓了一手空……”

少年微彎著腰，她安靜地坐著，白色毛衣圣潔無染。

然后女孩掙脫出了他的手心，長長的睫毛掃過他的指尖：“比起眺望未來，比起極力去爭取，你得承認，你更習慣忍耐。”

“可是，接受了，忍耐了，然后呢？”

然后？

言之庭愣住了，他不是沒有想過，接受這種期望，接受父親的安排，接受某些親情的虛無縹緲，然后，就好像，母親會安全幸福地過完這一輩子，就像哥哥總有一天會對他們冰釋前嫌，就像他可以擠下一些空間，勉強留下他想要的、他所期待的。

他倒覺得這是個好法子，好似把自己囚固了，萬世太平。

言之庭牽起她的手，握住，慢慢收緊：“小沐，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時沐頷首，耳畔垂下稀碎的發，她不贊同，輕搖頭：“所以，你打算戴上面罩，保衛和平？小言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上蜘蛛俠。”

言之庭大笑，極快樂的模樣：“對的，如果每個人都如了愿，那才是真的亂套了。”

時沐皺眉，隔著玻璃，一片枯黃的干葉，曲徑縱橫，悠悠垂落，落在窗臺上。

明知這樣的話，你還會期待嗎？

——

唐然提著兩杯奶茶，繞著商場的二樓走了一圈，正打算下樓梯時，被左旁網吧里匆匆沖出的少年撞了個正著。

打了個趔趄，手一松，奶茶摔到地上，潑撒了一地。

那少年卻不太幸運，剎不住車，撞上了欄桿，重重摔在地上。

唐然正想說什么，一回頭看到少年在地上，捂著腰痛的睜不開眼，她張了張嘴，嚇了一跳。

她手足無措，想著去扶他。身后，卻同時沖出三四個人。

網吧里的少年，手中捻著香煙，吊兒郎當。

為首的看到這一幕，笑了，無聲地夸張地彎著腰笑，白色的煙霧從嘴中鼻中溢出，廉價的嗆人。

他穿著皮夾克，一頭亂發燙成了泡面，梳到一邊，襯衣扣子故意只扣一半，露出泛紅的胸膛。

他踢了地上的少年一腳，少年發出一聲悶哼。

他在少年身旁蹲下，扯起半邊嘴角，邪惡無賴：“跑啊，你繼續跑啊。”

少年頭上已滲出絲絲汗珠，咬著牙不敢說話。

他們好像絲毫沒注意到在一旁隔著數米站著的唐然，她愣住了，征征地看著。

然后蹲著那人深吸了口香煙，吐出，將煙頭扔在少年面前的地上，用腳捻滅，起身揮了揮手。

身后的人心領神會，上前兩人，將少年的胳膊架起，拖著又走進網吧。少年無力掙扎，低垂著頭，拖進了左側黑色封閉的小屋子里，門被鎖上。

網吧的前臺低頭算著什么，熟視無睹。

唐然看著，待他們全部進去，趕緊掏出手機，雙手有些發抖，110三個數字摁了幾遍都沒摁對。

突然感覺到什么，一抬頭。

隔著厚厚的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簾被拉開一?，灰色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垂在沙發邊的右手上夾著跟煙，絲絲彌霧在空中消散。

隔著距離，他看著唐然，沒有任何表情，眼眸深刻，看不清。

唐然呼吸一滯，許久沒見了。

他們這樣對視著，半響，那人伸手，將窗簾一把拉上，玻璃后，只是一層紅黑色的厚厚的絨布，里外隔了個徹底。

唐然愣了愣，斂了眼波，手機號碼撥出去，拾起潑灑的奶茶，轉身離開。

——

新學期開始，班里鬧哄哄的。事實證明，即使是年級排名第一的尖子班，仍會有抄作業這種不文明的行為。

“誒，那個誰，數學做完了吧，快快快給我借鑒借鑒！”

“語文語文，字跡工整的優先，有償作業！！”

“誰把物理給我送過來我就叫誰爸爸！！！”

……

時沐一進門看到這一幕，著實嚇一跳。

不知誰喊了一聲：“我的小祖宗誒，時沐啊！英語我先預訂了誰他奶奶的也別跟我搶！”

然后，一大波人群涌過來，拿筆的拿作業本的，將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時沐是好孩子，人人都知道。

苦笑：“讓一讓，先讓我進去好嗎？”

身后跟著走來的言之庭的路也被堵住，全程黑著個臉。

擠啊擠，終于回到座位上，時沐吐出一口氣。英語作業剛被掏出，就被一只手一把奪過去，接著數學物理化學……桌面書包空空如也，她呆坐，暗罵。

媽的，文具盒也給我搶去干嘛？！

而言大少爺一點也不同流合污，即使沒做，也絕不干抄作業這種低級的事兒，寧愿空著，趴在桌子上睡大覺，隨便拿個作業本蓋住臉，將吵鬧隔絕在外。

新學期座位沒變，谷雨同學還是坐在時沐身邊，她轉了轉筆，從跟小胖的爭論中轉過身來，看著時沐，自以為了解，微微笑了。

時沐抬頭，疑惑道：“怎么了嗎？”

谷雨手撐在下巴上：“時沐，我覺得你這樣的女孩，很少了。”

時沐不明所以：“什么？”

谷雨點頭：“對啊，有時候，我覺得你像要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盒子里，有時候很笨，有時候很聰明，做不得圓滑，就只剩死板了。”

時沐不作聲，淡笑，低下頭去，筆在白紙上，勾勾點點。

谷雨卻不介意，輕勾了她的肩：“不過，這樣也好。”

——

班長可威風了，將自己的作業整齊在抽屜里裝好，負手走到講臺上，拍桌子：“自己的作業自己負責哈，你們這樣，怎么能考上好大學，啊？平時不努力，到了考試，佛腳都抱不上，我說你們……”

可惜，他在上面大著嗓子喊，底下的，各做各的，不屑一顧，根本都沒撇一眼，至于說了啥，只聽到蒼蠅嗡嗡嗡了，淳淳教育淪為背景音樂，埋沒在吵鬧中。

時沐安靜地坐在座位上，脖頸白皙，稍大的校服外套穿在身上，有些松垮，更襯得人小小的。

她不喜熱鬧，無法融入吵鬧的集體，總是獨自坐在位置上埋頭做題，這會兒手中沒東西，翻了翻書包，掏出個綠色的小本子，比對著窗外，畫著什么。

專心致志地樣子，耳邊碎發掉落，她抬手別過去，纖細的手，順利流暢的曲線。微抿的薄唇帶著淡淡的粉色，睫毛卻長。

身后的少年，下巴擱在桌上，額前的發微掩了眸，看著她的背影。

稀碎的光線照進來，撒下一片暖意。

雪白的墻壁上，印上女孩模糊的身影，伶仃的身軀。發頂，幾根金黃的小絨毛微微翹起，從梳好的發圈中不安分地跳出來，在微光中，憨態可愛。

言之庭后來想，有關青春的那幾年，記憶中，肆意的、火紅的、瘋狂的、深刻的，那些難以忘懷、標志著年輕氣盛的美好事物之下，還有小部分，溫暖的細節，渺小的角落里，無關轟轟烈烈，卻能夠填補他的心。

草坪上的晚霞，窗邊的飛鳥，課間的吵鬧，還有，前方的穿著藍色校服、埋著頭的女孩。

有時候想起，仿佛還在昨天，仿佛那片淡淡的云，飄了很久，沒有跨過時間，剛好落在欄桿前的樓棟上。

就像是，煙花綻放時的輝煌熱烈之外，邊緣處，那些逝于黑暗中的小小火苗，也曾升入幾百米的夜空中，明亮過，閃耀過。

僅此一瞬。

極少人注意到，極少人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