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草坪上的女人
- 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選集(全4冊)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7428字
- 2020-09-08 15:32:15
刊于《科幻奇幻雜志》(Magazine of Fantasy&Science Fiction)
1996年8月
阿古 譯
深夜,他聽到屋前草坪上有哭泣聲。那是一個女人。聽聲音,他知道不是個小女孩,也不是個成熟女人,而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哭聲持續了一會兒,接著變小,停止,又重新開始,在夏夜風中飄蕩。
他躺在床上傾聽哭聲,直到自己眼中也噙滿淚水。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讓眼淚滑落,但哭聲依然不絕于耳。為什么一個姑娘會在午夜的草坪上哭那么久呢?他起身,哭聲停止了。
站在床邊,他向樓下望。草坪上空空蕩蕩,草葉上凝著露水。有一行足印直通到草坪中央,曾有人在那里徘徊過,另一行足印延伸向屋后庭院。
夜空中一輪滿月,清輝灑滿草坪,剛才的憂傷已消散,只留下兩行足印。
他從窗邊退開,突然感到很冷,趕緊坐下來泡了一杯熱巧克力喝。
他不再去想那哭聲。到了第二天清晨,他覺得一定是個住在附近的女人,日子過得不快樂,也許是被鎖在了門外,需要有個地方宣泄憂傷。
暮色降臨,他匆忙走下公共汽車,腳步堅定迅捷,急著往家里趕。意識到這一點,他不禁有些吃驚,為什么,為什么自己這么腳步匆匆?
傻瓜,他暗罵自己,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在你窗下哭泣,第二天一到日落,你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真是傻瓜,他暗想,可是她的聲音!是很甜美動聽嗎?
不,只是聽著有些耳熟。
他以前在哪兒聽過這樣的聲音,也是這樣一言不發的哭泣?
可他又能去問誰?他獨自住在這棟空蕩蕩的屋子里,雙親已經去世很久了。
他轉彎走向屋前的草坪,站定,眼睛黯淡下來。
他在期待什么?指望那個誰正等在這兒?他真有那么孤獨?午夜過后的一個聲音,就能撩起他所有的感覺?
不。總而言之:他必須知道這個哭泣的女人是誰。他確信今晚在他睡著之后,她會再來。
他十一點上床睡覺,在三點驚醒,唯恐自己錯過了一個奇跡。閃電摧毀了附近的小鎮,一場地震使半個世界淪陷為塵土,而他居然睡過了頭!
傻瓜!他暗罵自己,一把揭開床單,走到窗戶邊,發現自己真的睡過頭了。
草坪上有兩串新的足印。而他根本沒聽到哭聲。他真想走出去跪在草坪上,但這時一輛警車慢慢開了過來,漫無目的地巡邏。
要是警車再次轉回來,他怎么能趴在草坪上摸索翻找呢?他在干什么?摘苜蓿花,拔蒲公英?怎么解釋?
他的骨頭咯咯一陣輕響,下不了決心。他到底要不要下樓?
關于那哭聲的記憶消散得越多,他越想下去打探個清楚。要是再錯過一晚,記憶也許會徹底消失。
鬧鐘在他身后響了起來。見鬼!他暗罵,我怎么設了這個鐘點?
他關掉鬧鐘,坐在床上輕輕搖晃身體,等待著,閉眼聆聽著。風聲倏忽,窗外的樹木蕭瑟低語。
他睜開眼睛,身體前傾。由遠及近,現在就在樓下,正是那個女人的哭泣聲。
她回到了他的草坪上,并沒有永遠消失。
我得靜悄悄的,他暗想。
她的哭泣隨著風,隨著飄蕩的窗簾,吹進他的屋子。
現在得小心點兒,但動作得快。
他走到窗邊,往下望去。
她正站在草坪中央,黑色長發披散在肩頭,淚水在臉上閃光。她渾身顫抖,雙手垂在身旁,風輕輕吹動她的長發。眼前這一幕差點兒把他驚倒在地。他認識她,似曾相識,但又從未謀面。
把臉轉過來吧,姑娘,他暗想。
仿佛聽到了他的召喚,那姑娘屈膝半跪在草坪上,讓風吹拂長發。她低下頭,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悲苦。他真想大聲呼喊:噢,別哭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仿佛聽到了他的呼喊,她突然抬頭仰望月亮,哭聲漸消。這時他看清了她的臉龐。
這張臉他確實在哪里見過,可到底是在哪兒?
一滴眼淚滑落,她眨了眨眼。仿佛是照相機一閃光,拍下了一張照片。
“上帝拯救我!”他輕呼一聲,“這不可能!”
他猛地轉身,跌跌撞撞沖向櫥柜,抓下一大堆盒子和相冊。他在黑暗中摸索,拉亮了櫥柜的燈,把六本相冊丟在一旁,拽出最后一本。他慌亂翻動著冊頁,然后驚叫一聲停住了。他把一張照片拿近眼前看了看,轉過身,失魂落魄地走向窗前。
他低頭望向草坪,接著又看向那張老舊發黃的照片。沒錯,沒錯,同一個人!照片令他心驚膽戰,他渾身發抖,猛地一挺身,伸手把相冊壓在窗框上,幾乎大喊起來:
你!你怎么敢回來!你怎么敢這么年輕!你怎么敢變成這樣?一個不可觸碰的女人,深夜在我的草坪上徘徊!?你從來不曾那么年輕!從來不曾!見鬼,噢,我詛咒你溫熱的血,詛咒你狂野的靈魂!
他并沒有喊叫出聲。
他眼中定然有什么神情像燈塔般閃爍了一下。
草坪上年輕女人的哭聲停止了。她抬頭望了過來。
這一刻,相冊從他指間滑落,穿過打開的窗戶,像一只黑鳥,撲騰著掉落在地上。
那姑娘發出一聲低呼,轉過身就跑。
“不,不!”他大喊,“我不是要……回來!”
幾秒之內,他走下樓梯,沖出了門廊。門在他身后砰的關上,仿佛一聲槍擊。巨響讓他一驚,僵立在當場,他正往草坪中央走去,這兒什么都沒有,只有足印。草坪兩旁是空蕩蕩的人行道和樹木的陰影。樹后一棟房子的樓上,一臺收音機正播放音樂。一輛汽車駛過遠處的一個十字路口。
“等等,”他小聲喊,“回來,我不應該那么說……”
他停了下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那樣想了想而已。但他的憤怒,他的妒忌呢?她已經感覺到了,她不知怎的已經聽到了。那么現在……
她不會再回來了,他想。噢,上帝!
他在門廊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無聲地啃咬自己的指關節。
凌晨三點,他躺在床上,覺得自己聽到了一聲嘆息。草坪上響起柔軟的腳步聲,他等待著。相冊就擱在地板上,合上了,盡管合著,他仿佛仍然能看到她的臉。而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是絕對的瘋狂。
沉睡之前他的最后一縷思緒:鬼魂。最奇怪的游魂。
某個死者的鬼魂。
那個人去世時已十分蒼老,但回來的鬼魂卻不是年老時的那個她,而是年輕時的那個她。
鬼魂回來時,難道不應該和他們去世時一樣年紀嗎?
不。
至少這個不是。
“為什么……?”他小聲嘀咕。
夢遮掩過來,抹去了他的絮語。
一個晚上過去了,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草坪上什么事情也沒發生,只有月光,月亮變換臉龐,從怒目圓瞪,到愁眉半展。
他等待著。
第一個晚上,一只再普通不過的貓在午夜兩點穿過院子。
第二天晚上,一只狗搖搖晃晃走過,耷拉著半截舌頭,像一個打得松松垮垮的紅領結,對著樹微笑。
第三個晚上,從十二點二十五直到凌晨四點,一只蜘蛛在草坪和樹叢的上空結了一張大網,像精巧的巴洛克鐘面。清晨一只鳥飛過,撞破了網。
星期天,他幾乎昏睡了一整天,黃昏醒來時渾身燥熱,幸好未發病。
第五天黃昏時,天空的顏色似乎承諾她會回來。還有風吹樹叢的姿態,姍姍來遲的月亮的表情,正是這種氛圍。
“好吧,”他說,稍稍提高了聲調,“就是今夜。”
到了午夜,什么都沒發生。
“拜托了。”他小聲說。
一點鐘,依然平靜。
你必須來,他暗想,不,你應該來。
他睡了十分鐘,在兩點十分突然醒了過來。他走到窗戶邊,他知道她會來的。
她果然就在那兒。
一開始他沒看見她,于是嘟噥起來,接著,在草坪邊緣高大橡樹的陰影里,他看到有什么東西在動。一只腳伸了出來,她踏出一步,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屏住呼吸,平緩心跳,讓自己轉身走起來。他堅定地走下每一步,一步接一步數著階梯,十五、十四、十三。他在黑暗中移動,穩穩當當,六、五、四,最后一步。他打開前門,門輕輕吱嘎了一聲,他站在門廊上,鼓勵自己不要害怕草坪對面等待著他的東西。
他悄悄走下門廊臺階,走到草坪邊上,像是站在一個池塘邊緣。池塘中央站著那個姑娘,仿佛正踏在一片薄冰上,冰面隨時都會碎裂開,把她卷入水下。
她一開始并沒有看到他。接著……
她似乎做了一個手勢。今晚她的頭發扎成了一個髻。她抬起白皙的胳膊,手指一碰腦后,仿佛雪花輕輕一觸,頭發便披散開來。
發絲像一面拂動的黑色旌旗,飄蕩在肩膀之上,她的肩膀顫抖不已,影子也隨之晃動。
夜風激蕩她的黑發,在臉龐和舉起的雙手四周飛舞。每棵樹下的月影都在晃動,仿佛受到了發絲的召喚。
整個世界都在睡夢中輾轉。
風繼續吹,姑娘等待著。
人行道上沒有腳步聲,整條街道上都沒有一扇前門被打開,沒有一扇窗戶被推開。
在午夜的小塊草坪上,他又踏出一步。
“你是誰?”她驚呼,退后一步。
“不,別怕,”他輕柔地說,“沒事兒的。”
她的身體又是一陣顫抖。之前還有些許希望與期待,現在全變成了恐懼。她一只手撫住亂飄的頭發,另一只手捂住臉。
“我就站在這兒不動,”他說,“相信我。”
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她的肩膀放松下來,嘴巴四周抿緊的皺紋消失了,似乎整個身體都感受到了他話語中的真誠。
“我不明白。”她說。
“我也不明白。”
“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到底在這里干什么?”
“你來這兒是要和某個人碰面。”他說。
“是嗎?”
遠處傳來三聲鐘響。聽著鐘聲,她的臉龐黯淡下來。
“這會兒太晚了。夜這么深了,人不應該在草坪上徘徊!”
“要是不得已,他們就必須徘徊。”他說。
“有什么不得已的呢?”
“如果我們好好談一談,也許我們能找到原因。”
“談什么,什么?!”
“談談為什么你會在這兒。要是談得足夠多,我們也許能搞明白。當然了,我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兒——我聽到你在哭。”
“噢,我真慚愧。”
“不用慚愧。為什么要為落淚而慚愧呢?我就經常哭,哭完我會大笑,但哭總在笑之前。你說說吧。”
“你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她撫住頭發的手放了下來,另一只手也放下了,她的臉龐被漸漸增長的好奇心點亮了。
“我覺得我是唯一懂得哭泣的人。”她說。
“每個人都這么想。這是我們從來不向別人吐露的小秘密之一。你繼續說。”
“我覺得我已經完了。”她說。
“任何時候都能重新開始。”
她突然爆發出一聲輕笑。“噢,你真奇怪。你是誰?”
“一會兒我們就會聊到這個問題。”
她的視線越過草坪,看向他的雙手、臉龐、嘴巴,然后是他的眼睛。
“噢,我認識你,但在哪兒認識的呢?”
“答案不能提前透露,而且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相信的。”
“我會相信的!”
這回輪到他輕笑一聲。“你非常年輕。”
“不年輕了,已經十九歲了!老了!”
“女孩子從十二歲長到十九歲,確實經歷了很多年的變化。我不太清楚,但我覺得一定是這樣的。現在,請問,你為什么午夜在這里徘徊?”
“我……”她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我在等待。”
“嗯?”
“我很傷心。”
“是等待讓你悲傷嗎,是這樣嗎?”
“我想……不是。是的。也不是。”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哦,我希望自己知道。我全心全意地等待著。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不明白,我完全不可能明白。”
“不,你只是和其他人一樣,成長得太快,想要的太多。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從時間伊始就會在深夜溜出門。即使不是在這座青城鎮,也會是在開羅、亞歷山大港、羅馬和巴黎,任何地方,只要隱秘無人,夜深人靜,她們就會坐起來,跑出去,仿佛有人呼喚了她們的名字……”
“是有人呼喚我,沒錯!正是如此!有人呼喚了我的名字!這是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你在呼喚我嗎?”
“不是我,而是某個我們倆都認識的人。等你今晚回去睡覺時,你就會知道他的名字,無論你回的是哪兒。”
“這話說得,當然是回你身后那棟房子,”她說,“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就出生在這棟房子里。”
“是嗎?”他大笑,“我也出生在這里。”
“你?這怎么可能?你確定嗎?”
“肯定沒錯。總之,你聽到有人在呼喚,你不得不走出來……”
“我確實走了出來,已經出來好多次了。但這里總是沒人。他們肯定在,不然我怎么能聽到他們的呼喚?”
“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的聲音與這呼喚聲相同。”
“噢,別和我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相信我。將來會有這么一個人的。這就是所有女人在其他年月、其他地方聽到的呼喚聲,無論仲夏還是嚴冬。她們會出門,冒著嚴寒,在白雪皚皚的河岸邊佇立,在午夜的雪地里聆聽,尋找奇怪的腳印,卻只見一條老狗咧嘴笑著,搖搖晃晃走過。見鬼,見鬼。”
“哦,沒錯,見鬼,真見鬼。”她的微笑只停留了片刻,仿佛月亮從云中露出又隱入,“這是不是挺傻的?”
“不,男人也會這么干。十六七歲時,他們會散步到很遠的地方去。他們不會站在草坪上等待,不會。但是,我的上帝啊,瞧瞧他們走的路!幾英里幾英里地走,從午夜一直走到清晨,回到家時精疲力竭氣喘吁吁,癱倒在床上。”
“真可氣,那些站著等待的和那些整夜行走的,居然不能……”
“相遇?”
“是啊,你不覺得這很可惜嗎?”
“最終,他們會相遇的。”
“哦,不,我就從來沒遇見過。我又老又丑,脾氣又壞,我都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個夜晚,我聽到了叫我到這里來的呼喚聲,等我來了這里卻什么都沒有,我真想死了算了。”
“哦,可愛的年輕姑娘。”他輕柔地說道,“別死。騎士已經上路了,他會拯救你的。”
她正低頭看自己的雙手,看捧在手中的自己的靈魂,聽到他的口氣是那么肯定,她不禁抬起頭。
“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是嗎?”她問。
“沒錯。”
“你真的知道?沒說假話?”
“向上帝發誓,向世間所有的造物發誓。”
“那就都告訴我!”
“已經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告訴我!”
“你的一切都會好的。很快,在某個晚上或某個白天,有人會呼喚你,并且當你去尋找時,他會真的出現。這個游戲會從此結束。”
“難道是捉迷藏嗎?但這個游戲已經持續得太久了!”
“就快結束了,瑪麗。”
“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停了一下,有些困惑。他并不想說出她的名字。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誰?”她追問。
“今晚,當你回去睡覺時,你會知道真相的。要是我們說得太多,你會消失,或者我會消失。我不太確定我們兩個到底誰是真實的,誰是鬼魂。”
“不是我!噢,鬼魂肯定不是我。我能感覺到自己,我就在這兒。不信你瞧!”她伸手抹了一把眼瞼上的淚,把手掌伸給他看。
“噢,沒錯,淚水是真的。那么,親愛的姑娘,我肯定是那個訪客了。我是來告訴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相信有特殊鬼魂的存在嗎?”
“你特殊嗎?”
“我們兩個其中之一很特殊,或者我們都很特殊。一個深陷情網的愛人的鬼魂,或者一個未出生的胎兒的鬼魂。”
“我和你真是那樣的鬼魂嗎?”
“悖論不是那么容易解釋得清的。”
“那么,根據你的分析,你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把事情想得簡單點吧,假設此刻我并不真的存在于此。你相信世上有鬼魂嗎?”
“我想我相信。”
“我想象,世界上有特殊鬼魂的存在。他們并不是死者的鬼魂,而是缺憾和欲求的鬼魂。或者說是欲望化成的鬼魂。”
“我不明白。”
“那么,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在午后或者深夜,你躺在床上,在夢中渴求著什么,突然驚醒時,你發現自己的靈魂已跳出了身體,仿佛一條長長的白床單從窗戶直沖了出去?你那么渴求某樣東西,你的靈魂就會跳出身體,追隨而去。”
“這……沒錯,沒錯!”
“男孩們會這樣干,男人們也會這么干。十二歲時,我讀過巴勒斯的火星故事。約翰·卡特曾經站在群星之下,向火星伸出雙臂,請求它把自己帶走。于是火星抓住他的靈魂,像拔一顆壞牙一樣把他拽過太空,丟在火星死海之中。那就是男孩和男人們的體驗。”
“那么女孩和女人們呢?”
“她們會夢想,沒錯。她們的靈魂會跑出身體。活著的靈魂,活著的渴望,活著的欲求。”
“然后跑來站在冬天寒夜的草坪上?”
“有時候會這樣。”
“這么說,我是一個鬼魂嘍?”
“對,你的欲望如此熱烈,讓你痛不欲生,讓你幾近崩潰,于是這渴望之情就凝結成了鬼魂。”
“你呢?”
“我一定是那個答話的鬼魂。”
“答話鬼魂。這名字可真滑稽!”
“是很滑稽。但你問出的問題,我知道答案。”
“快告訴我!”
“好吧,姑娘,答案是這樣的:等待的時刻快要結束了,失望的日子即將終結。現在,很快會有一個聲音呼喚你,等你走出來時,你的渴望之魂會和你的身體一起走出來,看到一個用這聲音呼喚你的男人。”
“噢,拜托,如果這不是實話,就干脆不要說!”她的聲音顫抖,眼淚重又從眼中閃現。她雙臂交疊放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態。
“我連做夢都不會想要傷害你。我只是過來告訴你真話。”鐘又敲響了,已經是清晨了。
“太晚了。”她說。
“非常晚了。回去吧,現在。”
“這就是你要說的全部真話嗎?”
“你并不需要知道更多。”
鐘聲的回響消逝了。
“多么奇怪,”她喃喃說道,“一個提問的鬼魂,一個會答話的鬼魂。”
“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鬼魂呢?”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我們就像雙胞胎。”
“我們倆比你想得更親近。”
她走了一步,低頭向下看,高興得深吸一口氣。“瞧,哦,瞧,我能移動!”
“沒錯。”
“你剛剛怎么說來著,男孩們整夜散步,走個不停?”
“是的。”
“我會回去,可我現在還睡不著。我也得走一走。”
“那就走一走吧。”他輕聲說。
“但我要走到哪兒去呢?”
“這……”他說著,答案突然浮出腦海。他知道應該指點她去哪兒,他突然感到惱怒,恨自己知道答案,恨她問這個問題。一股嫉妒之情從心底涌出。他想跑到街上,跑到那棟屋子前,找到那個生活在另一個時空里的年輕男人,打碎他的窗戶,燒掉他的屋頂。但是,哦,但是自己真能那么干嗎?
“你說什么?”她問,他讓她等得心焦。
現在,他想,你必須告訴他,沒有退路。
如果你不告訴她,憤怒的傻瓜,你自己將永遠也不會降生。
他突然發出一聲大笑,他已經接受了這瘋狂的夜晚、錯亂的時間和自己所有的瘋癲想法。
“你想知道自己應該上哪兒去?”他問道。
“哦,是的!”
他點了點頭。“往前走到街角,向右轉走四個街區,向左轉再走一個街區。”
她快速重復了一遍。“門牌號是什么?!”
“格林公園十一號。”
“哦,謝謝你,謝謝你!”她跑了幾步,停了下來,滿臉驚奇。她的雙手無助地捂在喉嚨上,嘴唇在顫抖。“真傻,我不想離開。”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會見到的,三年之后。”
“真的嗎?”
“我看上去會和現在不太一樣,但那就是我。你會永遠都記得我的。”
“哦,要真能這樣我會很高興的。你的臉很熟悉,我好像認識你。”
她開始慢慢往前走,而他站在屋子的門廊前。她回頭看了他一眼。“謝謝你,”
她說,“你拯救了我的生活。”
“也順帶拯救了我自己。”
樹影遮在她臉上,觸摸她的臉頰,掠過她的雙眼。
“噢,上帝!女孩們躺在床上,聆聽著未來孩子的名字。希里、喬、約翰、克里斯多夫、塞繆爾、史蒂芬。現在,我想到的是威爾。”她輕輕撫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抬起手,指向站在黑夜中的他。“你的名字是叫威爾嗎?”
“是的。”
眼淚突然從她眼中迸出。他和她一起哭了起來。
“哦,很好,這很好。”她說,“我現在可以走了。我不會半夜來草坪徘徊了。感謝上帝,感謝你。晚安。”
她走進樹影里,穿過草坪,沿著人行道離開。他看到她在遠處街角轉身,揮了揮手,走遠了。
“晚安。”他輕輕說了一句。
我還沒出生,他想,或者她已經死了很多年。哪一個是真實的現在?哪一個?
陰云遮住了月亮。
他挪步,走上門廊的階梯,等待片刻,抬頭看了一眼草坪,進門,關門。
一陣風吹過樹叢。
月亮再一次露出來,俯瞰那片草坪。露水中有兩行方向相反的足印。夜色荏苒,緩緩地,慢慢地,足印消失了。
當月亮落下天幕,空蕩蕩的草坪上已沒有了任何印記,只有寒露滿地。
巨大的時鐘敲了六下,東方亮起一道曙光。一只公雞啼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