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軍令如山
書名: 殯葬人的秘密作者名: (美)雷·布拉德伯里本章字數: 5558字更新時間: 2020-09-08 14:58:26
刊于《花花公子》(Playboy)
1984年7月
仇春卉 譯
“隊伍,立正!”
啪!
“隊伍,齊步——走!”唰!唰!唰!
“隊伍,停!”
唰,沙沙沙,啪!
“向右看——齊!”沙沙沙。
“向左看——齊!”沙沙沙。
“向后——轉!”
啪!沙沙沙——啪!
這場景發生在很久以前。1952年盛夏的洛杉磯,烈日當空,旅館游泳池旁邊站著新兵教官和他的隊伍。教官大聲吼出操練口令,他的隊伍嚴格按照指令行動。
“向前——看!抬頭!收下巴!挺胸!收腹!雙肩向后!該死的!向后!”
一陣窸窣聲后,一切又歸于沉寂。
教官身穿一條游泳褲沿著池邊踱步,冰水似的一雙藍眼睛盯著他的連隊、他的縱隊、他的小分隊、他的——兒子。
這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全身僵硬地站著,雙肩好像漿住了,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不見蹤影的敵情。父親在他身邊走來走去,繞著他轉圈,湊到他跟前大聲吼出各種口令,每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這父子兩人都只穿著泳褲,剛才還在泳池旁掃地搞衛生、整理浴巾,可是現在,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就變成這樣子了。
“隊伍!聽令!一,二!”
“三,四!”男孩子也跟著吼。
“一,二!”父親繼續吼。
“三,四!”
“隊伍!停!槍上肩!舉槍!下巴收起!兩腳跟垂直!一,二!”
斷續閃現的記憶就像破敗電影院里放映的一部質量極差的影片。這個記憶片段從何而來,又為什么突然出現?
我此刻身處一列從洛杉磯北上舊金山的夜車。夜已深,我還在餐車坐著,車廂里還有一個酒保和一位酒客。酒客是位神態蒼老的年輕人,就坐在我對面,正在喝第二杯馬提尼。
那個古老的記憶片段正是因他而來。
九英尺之外,他的頭發、面容、一雙藍得驚人的眼睛、受傷的眼神,這一切截住了時間的洪流,把我拉回過去。
我的視線在焦距內外游移不定,感覺一會兒在火車上,一會兒又回到了泳池旁。我看著這個與我相隔一條過道的年輕人,看著那雙飽含傷痛的明眸,耳邊響起他父親幾十年前的嘶吼。忽然,那個時而安靜、時而活潑的小男孩穿越了幾千個下午,出現在我眼前。他還在做各種轉身變向的訓練動作,時而把想象中的步槍舉起行禮,時而又把槍扛在肩膀上。
“立——正!”那位父親吼道。
“一!二!”兒子跟著吼。
“天哪!”席德嘆了一聲。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當時正和我并排躺在正午的烈日之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兩父子。
“對啊,天哪!”我喃喃地說。
“這事情已經持續多久了?”
“可能許多年了吧,看起來起碼有好幾年。”
“一,二!”
“三,四!”
附近教堂敲響了正午的鐘聲,又到了池邊酒吧開門的時候了。
“隊伍……前進!”
這支一大一小兩個人的隊伍開始行軍,大步走過瓷磚地,向露天酒吧半開半鎖的小門挺進。
“隊伍,停!預備!開鎖!一,二!”
小男孩一下子就把鎖打開了。
“三,四!”
他把門猛地推開,立即往后一跳,直直地站著,等待長官的指令。
“向后——轉!向前——進!”
男孩一直走到泳池邊上,眼看就要栽進去了。他父親的臉上露出極度扭曲的微笑,平靜地說道:“停。”
男孩在池邊搖搖欲墜,總算及時停下來了。
“該死的家伙!”席德低聲咒罵。
那位父親獨自走開了,留下兒子像旗桿一樣直挺挺地僵立在池邊。
席德突然蹦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父子二人。
“快坐下。”我說道。
“老天,他打算把小孩扔在這里不管了?讓小孩等到什么時候?”
“坐下吧,席德。”
“哼,這樣多不人道啊!”
“他不是你的兒子,席德。”我平靜地說,“你想跟人動手狠狠打一架嗎?”
“對啊!”席德說,“該死的!”
“你這樣做沒有任何好處。”
“怎么沒有好處?我要打這個該死——”
“你先看看小孩的臉吧,席德。”
席德一看,慢慢就泄氣了。
水面反射著陽光,照在小孩面孔上,竟然映出滿臉自豪的神情。還有他抬頭挺胸的姿勢、激情燃燒的眼神、毅然擔起嚴厲苛責的雙肩,全身上下處處散發著自豪和驕傲。
正是這種自豪背后的邏輯讓席德認輸了。他像是被滿腔的沮喪壓垮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難道我們整個下午就浪費在這里,看著人家玩這個笨游戲——”席德的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許多,“——西蒙說[1]?”
小孩的父親正在泳池對面整理浴巾,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僵住了,后背的肌肉就像彈珠臺的兩條擺臂似的不住跳動。然后他突然轉身,向我們走過來。他的兒子還穩穩當當地站在泳池邊半英寸的地方,他從兒子身邊經過的時候,向小孩瞥了一眼,點頭表示贊許,可是陰沉的臉依然緊繃著。他來到我們面前,一下子把我們兩人都籠罩在鐵灰色的巨大身影之中。
“先生,如果你能夠小聲點說話,”他平靜地說,“我會非常感激。我不想讓我的小孩感到困惑……”
“我愛說啥就說啥!”席德開始站起身。
“不!你不能胡亂說話!”這人的鼻子像一把槍似的指著席德,快戳到他臉上了,“這是我的泳池,我的地盤!我和酒店有協議,他們的管轄范圍只到那道大門為止!我要經營一個干凈舒服的地方,所以這里我說了算!誰敢唱反調就給我滾出去!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隔壁健身房看看我的柔道黑帶、拳擊手套和持槍證。你敢和我握手,我就把你手腕掰斷;你敢在我面前打個噴嚏,我就將你鼻子打歪;你敢再多一句廢話,我就讓你的牙醫花兩年時間來修復你這副尊容!隊伍,立——正!”
他這番話如飛瀑激瀉,一氣呵成。
他站在池邊的兒子突然全身僵直了。
“四十個來回!開始!”
“有!”小孩大吼一聲,縱身一跳。
他全身沒入水中,隨即開始狂游一通。小孩的順從完全撲滅了席德的斗志和戰意,他郁悶地閉上眼睛。
那位父親對著席德微微一笑,然后轉頭看著他的兒子翻江倒海攪皺一池水。
“我做不到的事情,都在他身上實現了。”他說道,“兩位,請。”
他很生硬地向我們點一點頭,然后昂首闊步地走開了。
席德無可發泄,只能跑到池邊一頭扎進去。他游了二十個來回,完敗于那個小孩。上岸之后,席德眼中的火焰已經消失無蹤,他一下子就摔倒在躺椅上。
“天哪!”他把臉埋在毛巾里,低聲說道,“總有一天這個小孩會反咬一口,把那個王八蛋給殺了!”
“正如海明威筆下一個人物說過,”我看著小孩游完第三十五個來回,答道,“想想也是好的,對吧?”
最后一次見到他們,孩子的父親依然邁著矯健的行軍步伐四處忙碌:他清倒煙灰缸(世上沒人能像他那么有型地倒煙灰缸),把桌子、椅子和躺椅擺得整整齊齊,頗有軍隊的風范;他把剛洗干凈的毛巾在長凳上擺放成整齊的小方塊,每沓的形狀大小都像計算過那么精確;就連他擦拭地板的動作步伐也遵循著某種幾何規律。他就這樣來來去去、營營役役、修修補補,在忙碌之中偶爾抬頭看一眼,確保他的班、他的排、他的連隊的戰士依然肅立,能夠一小時一小時地堅持下去。只見小孩嘴巴緊閉,下巴壓低,肩膀后挺,整個人就像一根通槍管的鐵條那么筆直。他的頭發在夏季的熱風中飄舞,雙眼直視著日落的地平線。
當時席德早就走了,我獨自站在旅館房間的陽臺上,喝著最后一杯,看著樓下的泳池。我的視線被這一動一靜的兩父子吸引住了,難以挪開。傍晚時分,小孩的父親快步跑到大門那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轉頭喝道:“立正!向右——轉!一,二!”
“三,四!”小孩叫道。
小孩踏步走過大門,挺進停車場。他每一步都狠狠地砸在水泥地上,仿佛腳上穿了靴子一般。他的父親隨手鎖上大門,就像機器人那么熟練。他四下掃了一眼,抬頭看見了我,稍作遲疑。他的眼神把我的臉燒得火辣辣的,我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肩膀后挺、下巴壓低……我的雙肩不禁向后縮了一下,為了掩飾,我舉起手中的酒杯,隨意地向他揮一揮,然后放到嘴邊。
我想,在未來的歲月里會發生什么事情呢?兒子長大之后會殺了他父親嗎?會打老頭一頓嗎?會離家出走嗎?就算他逃,能逃過這已被毀掉的一生嗎?他是否終日按照一個個無聲的口令“踏步”“前進”,得不到一刻“稍息”?
或者,我一邊喝一邊想,這個小孩長大后會不會也要用這種方式養育自己的孩子呢?他會不會也是年復一年地于酷熱的中午在泳池旁邊對著兒子嘶吼呢?他會不會把手槍塞進嘴里,用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把自己當作父親一樣殺掉呢?或者,他會不會只結婚不生子,就此埋葬所有的呵斥、訓練和教官呢?每一個問題都只有半個答案,卻引出更多的疑團。
我的酒杯已空,夕陽也遠去了,還帶走了這對父子。
可是現在,在這趟北上的火車里,在奔向茫茫暗夜的旅途上,這兩人當中的一個回來了。活生生坐在我對面的正是那個兒子,也就是當年的那個新兵。他的父親每天中午都在大吼大叫,妄圖指揮太陽的升降起落。
他還活著嗎?活得氣若游絲嗎?在茍延殘喘嗎?還是活得圓滿充實?我不知道。
三十年后,他坐在我對面,抿著第三杯馬提尼。他是一個神態蒼老的年輕人,也是一個面容年輕的老年人。
我一直盯著他明亮的藍色眼眸,還有他受傷的眼神——沒錯,他的眼神只能用“受傷”來形容。這時候,我意識到我對他注視得太久,已經到了有些尷尬的程度。我于是鼓起勇氣開口。
“對不起。”我說,“我這樣挺蠢的,可是——三十年前,我每個周末都去國賓酒店游泳,那個泳池是由一個軍人和他的兒子管理的。他,嗯,你就是那個兒子嗎?”
這個面容年輕的老人想了想,用一雙游移不定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終于露出一絲平靜的笑容。
“我就是那個兒子。”他說,“過來坐坐吧。”
我走過去和他握手,然后坐下來,給我們各點了一杯,似乎要慶祝什么,或者是追悼什么。酒保把酒端過來,我說:“為了1952年,干杯。那是一個好年頭,不算好?不管了,干吧。”
我們一起喝了一口,年輕的老人隨即說道:“你在好奇我父親怎樣了。”
“老天……”我嘆道。
“不,不,”他安慰我說,“沒關系的。那么多年來,很多人都很好奇,都問了這個問題。”
藏在這個老人心中的孩子一邊細品著馬提尼,一邊追憶往事。
“別人問,你就告訴他們嗎?”我說。
“是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好,你父親怎樣了?”
“死了。”
沉默許久。
“還有呢?”
“還有,”這個年輕的老人將杯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把一張紙巾以某個特定的精準角度鋪在杯子旁,又把一顆橄欖擱在紙巾的正中心,開始從中讀出過去的點滴。“你還記得他是怎樣一個人吧?”
“歷歷在目。”
“嘿嘿,‘歷歷在目’這四個字概括了多少東西啊!”這位年輕的老人輕輕地哼了一聲,“你還記得他在泳池旁邊操練,前進后退、向左轉向右轉、立正別動、挺胸收腹、下巴收起來、齊步走、一,二?”
“我記得。”
“后來,在1953年,那時候你們那些常來的泳客早就走了,有天傍晚我父親又在訓練我。他讓我在烈日下站了一個多小時,在我面前大吼。我記得他唾沫橫飛,噴在我的下巴、鼻子和眼瞼上。他對我吼道,‘一根肌肉也不許動!不許眨眼!不許抽搐!我不讓你呼吸你就不許呼吸!你聽到沒有,士兵?聽到沒有?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聽到了,長官!’我咬牙切齒地回答。”
“然后我父親轉身的時候在地磚上滑了一下,摔進泳池里面。”
這個年輕的老人停下來,發出一下很古怪的笑聲。
“你知道嗎?你當然不知道了,連我也不知道……那么多年來他輾轉在不同泳池工作,清洗淋浴設備,洗換浴巾,修理跳水板和給排水系統。可是,他竟然從來沒有,天哪,他從來沒有學會游泳!不會游泳!天哪!不可思議吧?他不會游泳!
“他從來沒告訴過我,而我不知怎的也從來沒想到。他向來都是呵斥我、指揮我、命令我。向右看!不許抽搐!不許動!所以當時我只是站著,兩眼直直地盯著遠處的斜陽,甚至沒有向下看一眼。我必須嚴格遵守命令,只能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我聽見他在水里翻騰叫嚷,可是我聽不明白他在叫什么。我聽見他拼命地吸氣、喘氣,嗆水、再吸氣,又不斷沉進水里,還發出尖叫。可我依然站直了,壓低下巴,收腹,雙眼平視,汗滴掛在眉頭,嘴巴閉上,屁股也繃緊,脊梁挺得像鐵桿子那么直。他還在繼續叫嚷、喘氣、嗆水。我一直等著他叫‘稍息’,他本來應該叫‘稍息’的,可是他一直沒有叫。那我還能怎么辦?我只能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那里。后來尖叫聲停了,一切都恢復平靜,只有池水拍打著泳池邊。我又站了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三十分鐘,終于有人出來了。他們看見我站在那里,然后低頭發現池底有東西,他們說‘天啊’,連忙轉頭跑過來。他們都認識父親和我,所以終于有人說了一句‘稍息’。”
“然后我就哭了。”
這位年輕的老人把酒喝完了。
“可是你得明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假裝,他以前玩過這種花樣。他讓我放松警惕,自己裝作離開,等一會兒就偷偷回來,蹲在暗處,看我有沒有站得像鐵桿子那么筆直。他還會裝作去廁所,然后突然跑回來揪我的錯,還懲罰我。所以那天我站在池邊,心里想的是,這是父親在考驗我,引我犯錯。所以我只能等著,以防萬一,對吧?以防萬一……”
喝完了馬提尼,他把酒杯放進托盤,然后默默地坐回椅子里,雙眼看著我身后,不知道在看什么。現在故事已經講完了,我看著他的眼睛,想看看有沒有一點濕潤;我看著他的嘴巴,想找到一點點悲傷的跡象。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
“現在,”我說道,“我已經知道你父親的遭遇了。可是……你呢?”
“你也看到了,”他說,“我就在你面前。”
他站起來,伸手過來和我握了握。“晚安。”他說道。
我抬頭看著他的臉,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看到了那個在烈日午后等待命令的小男孩。然后我看了看他的左手,上面沒有結婚戒指。這意味著什么呢?沒有兒子?沒有未來?可是我不能這樣問他。
“很高興我們能這樣重逢。”我聽到自己說。
“是的,”他點了點頭,握著我的手晃了最后一下,“你也熬過來了,真好!”
我熬過來了?!我想,天哪!我?
他已經轉身,沿著走廊越行越遠。他的身體狀況一流,行走的時候步履輕盈,保持著絕佳的平衡,完全沒有隨著火車搖晃而左搖右擺。走到車廂門口,他遲疑了。他背對著我,似乎在等待最后一句話,等待有人對他吼出最后一個口令。
前進!我想吼叫,齊步——走!
可是,我什么也沒說。我不知道這樣做會毀了他還是讓他解脫,可我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一聲不吭。只見他終于打開車廂門,悄然無聲地滑進門內,大步走進下一節軟臥車廂的走廊。他的前方是什么呢?他困在了那個我能想象的過去,還是正走向一個我不能預見的未來呢?
注釋:
[1]西蒙說,英語國家流行的一種傳統兒童游戲,一人以“西蒙說”發號施令,他人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