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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俄羅斯餐廳

  • 匡超人
  • 駱以軍
  • 13954字
  • 2020-09-03 16:26:25

我們走進那間俄羅斯餐廳。年輕的女侍安排我們坐在最角落一個多余出來的小空間,那兒恰嵌進一張小桌幾和兩張矮沙發(fā)。沙發(fā)很破舊(你坐下時可感受,屁股下的彈簧已完全松了甚至斷了),而那小幾也像從街角人家扔棄即撿來的,非常輕,我們不小心一個騰挪,大腿或膝蓋便把桌面的水杯撞翻。

后來斐文跟女侍說可否讓我們換個桌位,我們便換到窗邊這張桌子。雖說它離那小柵門廁所很近,我(也許只是心理作用)聞到一股像大雨過后,水溝冒出的說不出是新鮮還是腐壞的嗆鼻味。但確實比剛剛那兒好多了。說來這整間店都籠罩著一股獨特的霉味,包括它的光線(可能燈罩都因疏忽而沒換新),擺設(shè),在桌間巡走的女侍,或柜臺后方一個出餐的洞口,時不時一瞥而逝的白廚師帽男人……整個都有種年代久遠,不該存在此刻的魔力??腿似鋵嵰擦攘葻o幾,且各桌不論一對低頭用餐的男女,或獨自一桌坐著的等候的,都有說不出的一股寂寥味兒。

我們點了一份松露蘑菇燉飯、一份辣腸起司蕃茄醬面、一份烤春雞、一份有點像可麗餅但里頭夾了薯條和牛排小切條的俄式松餅。都不算是典型的俄羅斯菜。但餐后一人會附上一份冰淇淋,那冰淇淋非常美味,比外頭專業(yè)的冰淇淋店還要高級,我們之所以走進這間餐廳,正因為它非常怪異的,即使在這樣的周末晚上,這一區(qū)外頭所有街道巷弄的店(賣刀削面的、臺南小吃的、南洋餐、日式拉面、丼飯的、韓式烤肉、江浙湯包的、連鎖攤販的咸酥雞、拉餅、甜不辣、手工布丁……連按摩店也不例外),全像養(yǎng)蜂人的槽箱,每處孔洞都擠滿鉆動的蜜蜂,不,人潮,就它這家店,一推門進來,立刻像時空轉(zhuǎn)換的旋轉(zhuǎn)門,里頭就是一種沒人光顧、唉聲嘆氣的空洞、靜寂感。我們正是轉(zhuǎn)了好幾家餐廳,全被它們門口黑壓壓仍在候位的人群嚇退,最后才鉆進這家,我們玩笑說,“也許被魔法隱蔽,不見得人人看得見”的衰敝餐廳。

其實我?guī)啄昵埃ò?!恐怕也七八年了),這間俄羅斯餐廳剛開幕時,我和妻兒來過一次,它還有種異國的時髦和噱頭感。它的地下室有一間玻璃墻圍住的冰窖,里頭放了一個小吧臺和幾張高腳椅,溫度據(jù)說調(diào)到零下十幾度??腿烁信d趣的,他們會讓你穿上一件帶絨毛帽的大雪衣,你可以坐在那(外頭人都看得見,像動物企鵝館的)冰窖里,感受在冰天雪地里喝兩杯伏特加的滋味。

但這個點子好像沒有被炒起來??傊谶@個每天像雨后蕈菇冒出各種新鮮艷異事物,因之人們變得無情的時代,或就像最難被討好的魔術(shù)秀觀眾的城市里,這個“地下室的俄羅斯冰雪體驗”,就不尷不尬地被老板將地下室封起來了。

勉強讓我們覺得有種謎團之感的,是這樣一家餐廳(餐價算高檔的,但隨著那馬戲團秀一般的“冰窖飲伏特加”的地下室被封,最初那些在客人餐桌表演“火烤牛排”、或大盤小盤擺滿的甜菜、醬料、馬鈴薯,刀叉琳瑯滿目,宛然如一個橫移過來的、想象中的俄羅斯貴族的餐宴擺設(shè),也全取消了。剩下menu上可選擇的,和一般西餐應無大差異的套餐),為何在這樣的黃金街區(qū),明明門可羅雀,但這么多年卻仍開在這兒?

“會不會入夜后,總會有一群,這城市平時不引人注意的俄羅斯流亡貴族,他們總要來這間店喝兩杯,激昂地唱唱他們的民謠?”

也許是我多心,但若是我這篇小說,在若干年后意外仍流傳下去,我怕未來的讀者誤以為我所描述的這間俄羅斯餐廳,是在諸如哈爾濱、齊齊哈爾、海拉爾或滿洲里那樣的北方邊境之城,而失去了我想傳遞的幻異之感。不,我在的這座城市叫臺北,是一南方島嶼的臨時首府。它的移民或餐館聚落形成的考古地層等景觀,應以日式餐館、北平餐館、蘇杭餐館、臺灣小吃、美式餐廳為主流,乃至較近些在全球性擴張中成為贏家的意大利菜、南洋菜、間雜一間韓國銅板燒肉店,或港式餐廳或能生存。但在這樣的物種微勘礁巖中,有那么一家俄羅斯餐廳、德國餐廳、希臘菜、西藏餐廳,相信我,老板必然都是怪咖,或是不知真實世界艱難,把開店當玩玩的富二代。那就好像,若有人在滿洲里,開那么一家“臺南古早肉粽”,成敗不論,但它總是像一只物種孤證的奇幻蝴蝶吧。

總之,當我們在這間——櫥窗外的空氣混雜了那些日式燒肉的油煙;芒果牛奶冰殘盤倒入后巷大塑膠桶的甜腥味;蘇杭小館菜櫥里小碟冷盤的蔥燒鯽魚、辣椒鑲?cè)?、烤麩、筍干、醬茄子……全因這長時間食客川流手指進出、弄混的時間的長短,發(fā)出難以言喻的南方腐爛味;或孔蓋下水道流著各路背包觀光客無知肚腸內(nèi)流著同樣的意大利面條、北平刀削面的榨醬豆瓣,或臺南米糕的糕渣、肥鰻尾的細魚骨、卷在法式可麗餅里的發(fā)酸的奶油、無花果醬、巧克力醬,所有斑斕的顏料——像無中生有的“俄羅斯空間”里,用刀叉進食我們的松露燉飯、辣腸蕃茄醬面、俄羅斯式烤雞和不知名的又甜又咸的卷餅,那時我聽見我的身后,一個像女低音(用腹部發(fā)音的雄渾感)的聲調(diào),說著一段像《啟示錄》那樣充滿詩意的魔幻話語:

“爸爸,你知道嗎?其實他們已經(jīng)發(fā)動過核子攻擊了。不要以為這件事沒有發(fā)生過。只是消息被封鎖了。那有多慘你知道嗎?方圓幾十公里內(nèi)所有建筑都成為瓦礫,樹木全變成黑炭,沒有人影,你以為是一座空城,鬼城,不是的,上百萬人全被高溫瞬間煮沸、融化、蒸發(fā)了。地面是干的,像涂上一層黑漆,上百萬人體,再加上貓狗的血液,怎么是干的呢?全蒸發(fā)到大氣層了。大樓的鋼筋啊、公共汽車啊、所有的汽車啊、所有的廣告招牌啊、所有人的手機啊、戴的項鏈手表啊,全融解了,成為瓦礫堆上細細的、發(fā)亮的礦脈?!?

斐文說:“你不要回頭?!?

她小聲說,你們聽我說,這個女孩我認識,大概有十年前了吧。我常去隔壁兩條巷子有一家德國餐廳,它的扭結(jié)面包做得非常好,我都是下午在那點一杯咖啡、一份扭結(jié)面包,讀書或是寫稿。有幾次,我會遇到一對母女。那母親一看就是以前外省人官宦之家非常有教養(yǎng)的太太,年紀雖然大了,但我印象是她皮膚非常白,臉像某種剛枯萎的白色桔梗,很薄,似乎可以看到下一層細細的淡藍微血管那種印象。女兒就是現(xiàn)在在說話那個女孩,當然她可能有點智障,看不出年紀,就像個胖娃娃,但她們母女坐在一桌的,你就是覺得這女孩充滿生命力,不,應該說是一種物種較強勢者的力量。總是她在滔滔不絕地說,而那衰老的母親安靜地聽著。我那時在一旁坐著,聽著,常說不出的悲傷。我猜他們是家境非常好的人家,卻生了這個有殘缺的女孩??赡軓男【妥o著、哄著、讓著她。結(jié)果,比較美麗的母親慢慢衰老,怪物般的女兒卻愈長愈壯,充滿生命力。在她們的封閉小世界里,她是個與世隔絕的霸王,我聽到她在跟她母親說話,都像上級在跟下屬說話,非常強勢。我想:萬一有一天,這母親走了呢?當時我從未見過這個老父親。也許那母親真的已不在人世了,現(xiàn)在換這個可憐小老頭的父親在陪伴她了。

我想:應該是常要裝作,女兒這樣在公眾場合,旁若無人發(fā)表演說,旁人怪異的眼光或竊竊私語,并不存在吧。也許因此,這家生意稀落的俄羅斯餐廳,成為他們常來用餐之處吧?

“爸爸,你都不相信,核子戰(zhàn)爭太可怕了。你知道,在西伯利亞,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個‘通古斯爆炸’,方圓二百公里的森林,全部瞬間燒成一片枯白殘骸,那些樹木倒下的形式,全是一圈一圈同心圓樹冠朝外,像漣漪擴散的方式。整個地面原本潮濕肥沃的黑土,全被像用火焰器噴燒的一片赤紅的沙礫。那片地帶原本的熊啊、狼啊、獐子啊、麋鹿群啊、不同種類的飛鳥、貓頭鷹啊,都是瞬間在攝氏一千多度的高溫融解、蒸發(fā)。是因為那一帶太偏僻無人居住了,所以當時的實際狀況是怎樣,科學家又沒有精確的數(shù)據(jù)。有人說那是一顆小行星的隕石墜落,在通古斯的上空發(fā)生爆炸。不是的,爸爸,那就是核爆。這件事一直到現(xiàn)在還在進行……”

“唔,唔。”事實上那父親可憐得連這樣的聲音都沒發(fā)出,整間餐廳,包括我們,那段時間都靜默著,空間里只有這女孩關(guān)于核子戰(zhàn)爭的演說。

那兩個家伙起身,說要去外頭抽根煙。我趁這個空當,從桌臺下,塞了五千塊給斐文。因我上回詫異得知,她竟好幾年,過著一個月只花五千元開銷的貧窮生活。但這樣的推拒,總像避人耳目在摸她大腿那樣曖昧。這些年過去,斐文還是一副頹廢氣,這和她這十年脫離了那個現(xiàn)實運轉(zhuǎn)的機械鐘世界,跑進那隱晦神秘主義,多元宇宙(也就是她的玩伴變成一批比她少十歲的怪咖女孩,塔羅牌、新世紀書籍、超強刺青師或動漫狂人)而深居簡出有關(guān)。那樣發(fā)生在隱秘處,兩人微弱的手指間推阻,我想,有點像性愛,因她推拒的力氣像風中枯枝敗絮,如此柔弱易折。那似乎驕傲的她無奈被探了脈搏,一種生命力的虛弱,但這次她拒絕了。原因是她爸過世后,有筆遺產(chǎn)轉(zhuǎn)到她和她妹名下。其實現(xiàn)在她比我有錢多了。

她自嘲:“原來我們這樣的廢物,是要等父母死了,那些遺產(chǎn)不論多少,到我們手上,才得到真正活在這世間的自由?!?

我也確實感到一種像玻璃培養(yǎng)皿中,菌落生成和滅絕的不可測。

這時,那對父女似乎用完餐了,那個小老頭父親用一只手倚附在那一層層排放了漂亮蛋糕或生鮮甜菜根、真空包裝牛肉的冷藏玻璃櫥柜,等候結(jié)賬。那女孩不知哪個細節(jié)被羞怒了(原來她其實像海獅,面無表情,卻能接收、感知周遭對她歧視的目光),跺腳(其實只是我有這樣一個她“跺腳”的印象)說:“唉!干嘛管他們的看法,好啦好啦那我到外面去,不讓你丟臉。”她的聲調(diào)、咬字,還是那么的幻異像四五十年前的新聞主播一樣。胖身體朝著餐廳唯一的門沖去時,恰好和剛抽完煙推門進來(門把系的小鈴鐺發(fā)出叮鈴細碎聲響),我那兩個同伴撞個滿懷。

那一刻,我的視覺出現(xiàn)了一種不可思議,超出我過往所有經(jīng)驗能借以參照的現(xiàn)象。就像是某種彈涂魚,突然兩顆眼球,各自從眼洼里伸出的細細肉柱撐起,脫離了原本嵌入固定的位置,可以旋轉(zhuǎn),看見這俄羅斯餐廳的室內(nèi)全景,同時看見那扇門外頭的,那小巷、街道、行走的人群,在那一秒發(fā)生的——事實上,當那門合上的那一刻,我想我看見,就那一瞬,所有景象全被光爆充滿,像每一個人皮膚上的每一個毛細孔,都變成瓦斯爐噴嘴那樣噴出火來,不可能的高密度的熾亮的火焰,這個世界在那一瞬間粉碎著。我的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出,我將和斐文,像瑪格麗特·愛特伍[7]的小說,在一片焦土、荒原、瓦礫、或像那胖女孩所說的,連同類尸骸都不可見(因為全被蒸發(fā)了)的玻璃彩礦、末日之后,展開我們的旅程。

我們四個擠在這個全黑的小空間里,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那就像電影里在無垠太空漂流的小登陸艙里的太空人們,或是某一個像母牛那么胖的女人,子宮里臍帶纏繞的四胞胎。我們頭和腳顛倒,臉頰、屁股貼著其他人不知哪個部位的身體。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處在這個狀態(tài)?而這個怪異的狀態(tài)多久了?似乎我從一場很久很久的睡眠中醒來,我就和他們這樣像披薩餡料疊在一起了。后來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我像是腦子分離,里頭不同馬達運轉(zhuǎn)才猛然理解那是精液的味道。干!怎么可能在這種時候這種處境出現(xiàn)這個味道。這比四個人寒冬坐在開著暖氣的車內(nèi)長途旅行,有人無聲放了個屁還要難堪。現(xiàn)在這里頭只有我們?nèi)齻€男人和斐文一個女人。而斐文確實是那種,當她(和我們?nèi)魏稳艘粯樱┰诤诎抵斜犻_眼,發(fā)覺我們被纏縛在這個小間里,而恰好某種位置的貼近,她是會(不管那是我們?nèi)齻€之中的誰)僅因好玩,將那貼在鼻前的褲襠拉開,吹吮舔弄某一個哥們翹起的雞巴。我記得有一回,很多年前了,我們一群人和幾個馬來西亞來的年輕詩人去KTV唱歌,那天我很醉了,縮在U型沙發(fā)角落睡,某一首歌的中途我發(fā)現(xiàn)斐文的手壓擠著我褲襠,而她另一只手正拿著麥克風、一臉專注對著前方那光幕跳動的影像唱著,后來她的手干脆拉開我的拉鏈伸進來,非常細膩地玩弄。那首歌還沒完我就在一種迷迷糊糊柔弱欲哭的狀況下射精了。這事我從未和其他哥們提過,那之后和斐文再遇見她也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而我猜想可能其他哥們也有人在不同情境被斐文這樣弄過。那就像個可愛的玩笑。她又是個大美人,但你又覺得她好像把這事,弄得像買一些金鱗燦亮的小金魚,扔進大水族箱里,只為了喂食她真正養(yǎng)著的巨大古化石魚,看著那非洲巫師威嚴神秘的臉,張合著、巡游著,將那些蹦跳驚嚇的小金魚吞下。你不要以為這會發(fā)生什么“小圈子中的秘戀”。

然后我聽見斐文在哭。我們(包括那個剛泄了精的家伙)像分別被掛在東西南北不同城樓上的鼓,距離遙遠氣力微弱地討論著。到底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干他媽的為什么我們像《百年孤寂》 [8]里,雙胞胎兄弟其中之一,目睹了那場廣場大屠殺之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扔在一輛載運三千具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尸體的火車上。哪來的尸體,這就是我們四個被關(guān)在一個小箱子里,我聽見克隆在咒罵著。

這時有人把我們放出來——我很難描述那像是拆掉一面墻,或是用鑰匙串將層層鎖鏈咔嚓咔嚓轉(zhuǎn)開,或是被凍在冰塊里眼珠發(fā)白的鮪魚,有人用瓦斯噴槍將那封印的透明厚塊融解——總之我們是從原本的緊纏狀況,摔跌在地面上,忽大忽小搖晃著各種角度黑影的光束,我意識到原來這是在那俄羅斯餐廳的地下室。我們四人剛剛是被關(guān)在那“讓人感受在西伯利亞酷寒品嘗伏特加”的玻璃小室。但印象中它沒那么小啊。放我們出來的人,用手中那緊急斷電逃生燈,輪流照著我們的眼睛。有一個空隙我想我知道救我們的是誰了。她用那讓人不舒服的低頻音說:“可以出去了。你們是劫后余生的人?!?

是那個智障女孩。

她可能比其他人,更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都是不斷在細細索索地變動,像一座被狂風沙籠罩的沙堡,從基座一角無人知曉地剝落、崩塌。少女時期她以為是自己因早熟而被荷爾蒙紊亂所苦,但一路過來,她體內(nèi)的某些發(fā)光、漂亮的尖銳感不見了,她發(fā)覺自己坐在某一群老女人姐妹淘中間,那種“眼前風景,正像一幅刺繡屏風,一根絲線一根絲線地抽掉”的感覺,仍那么清晰、強大。有一次有一個算命的,對她說,其實她的“靈體”早已功德圓滿回去天上“銷案”了?,F(xiàn)在留在人世的這個她,繼續(xù)經(jīng)歷時間,是為了濟世助人,她的“靈體”在這一生的功課已經(jīng)做完了,剩下的都是“多出來的”。

她很想回嘴:從她有自我意識開始,便覺得這一切都是多出來的。那“原本那個(沒多出來的)”是什么?

她記得那時她和阿雯待在那幢綠光盈滿,有座花園的大房子里,除了她們倆年輕女孩,還有一個廚子(他是個從部隊調(diào)來的金門小伙子),一個園?。ㄊ且粋€退伍老兵,可能是先生從小就跟著他們家的侍衛(wèi)),一個司機。屋外有一班衛(wèi)兵,但他們在外面有個小營房,伙食也他們自理,從不進圍墻里邊。先生和夫人出外應酬時,她們兩個女仆、園丁和廚子,便四個圍坐飯廳角落一張小方桌用餐。想想這樣的光景其實是常態(tài)(先生和夫人太難得沒有應酬了),日子實在太悠緩太無聊了,兩女孩便會和那廚子拌嘴。后來倒很像他們四個是一家人似的。

廚子的手藝很差,那個外頭世界入夜后還黑忽忽顯得行駛過的車燈特別刺眼明亮的貧窮時代,一個金門長大的小伙子能見識過什么南北菜系?不過就是些紅蔥絲炒蛋、鹵肉鹵雞腿雞翅、蕃茄雞蛋湯、煎魚、韭菜炒肉絲這些家常菜。家中偶有宴客,夫人都會找外燴,不論西餐巴費或江浙館子的大廚和助手,都是整套大餐盤爐具載來,連埋鍋起灶宰雞殺魚全在庭院草坪一角,那些時候廚子的功能變成和她們兩女孩一樣,擦門窗搬桌椅,顧小孩幫跑腿,無頭蒼蠅團團轉(zhuǎn)。

或太太的那些年輕官夫人姐妹們聚會,也都講好各人帶一道顯本事的菜肴來,有不擅廚藝的會帶秀蘭小館的蔥燒鯽魚或烤麩這些涼菜,但都規(guī)定不得多,中西混雜,拼拼湊湊,像女學生野餐。

偶爾先生在家,會進廚房。他會讓廚子先切好蔥絲蔥花、芹菜丁、切肉剔筋膜、絞肉、剁椒、剁雞……然后先生自己下鍋炒。記憶中先生想吃點什么他一時犯饞的,都是自己下廚。先生特喜歡炒一盤辣豆豉碎肉末,韭菜切得像女孩兒玩的小翡翠碎珠,放進冰箱,那樣一整禮拜,他應酬醉醺醺回來,舀一小碗,配白飯,香得不得了。

先生對他們非常親切,但她覺得那是先生的一種認知:這些是我的人,我這屋子里的人,是我的延伸。感覺那是一種貴族對自己圈圈里的自傲。她或阿雯偶要出門去市場或超市買些茶米油鹽、小孩奶粉尿片之類,門口那些衛(wèi)兵會啪立正行軍禮。

那些衛(wèi)兵養(yǎng)了一只德國狼犬,有一次過年,先生讓衛(wèi)兵們進花園,放起那些軍中送來的煙火,大爆竹、蝴蝶炮、大型沖天炮……給小孩看,那個年代外頭沒有這些琳瑯滿目的花式煙火,那些也才二十歲不到的年輕士兵大約也玩瘋了,不知怎么疏忽讓那只巨大狼犬鉆進花園來,她記憶中那大狗從輝煌閃爍如煙頭燎焰一亮即滅的暗黑中突然就出現(xiàn)在她臉前,不知為何就選上她,人立而起,前爪趴到她肩膀。那些年輕男人的喝斥和小孩驚嚇的哭聲中,她第一次聽到先生那嚴峻、近乎冷笑的,“讓屬下觳觫”的威嚴腔調(diào):

“拖出去槍斃?!?

后來那只狼狗真的被他們用手槍處決了。那是幾天后廚子偷告訴她的,那狼狗有掛軍階(好像是士官),所以是依軍法處置。

其實她被咬得不嚴重,但印象中夫人在那事發(fā)生后,不準她靠近小孩(是怕她被傳染狂犬病或破傷風嗎?),當晚他們的家庭醫(yī)生就進屋來幫她注射了一劑破傷風疫苗。但那次她難以言喻地感到,夫人那美麗清澈的大眼突然的淡漠冰冷,當她(或是阿雯、廚子、園?。┤羰窃獾酵饷媸澜绲那忠u而即使只是輕微損壞,他們便只像一個機器人仆傭被扔出這大房子外。

但其實夫人是他們這個神秘、低調(diào),在古代就是皇室的第二代媳婦里,唯一的平民出身。她也是要到許多年后,她早已離開那神秘的大房子,從電視新聞或報紙上看到夫人和小孩(已經(jīng)長大)零星的報導(那時先生早已過世多年,那個家族也早貶謫、低調(diào)隱形成平民),才回想:那時至多也三十出頭的夫人,處在那樣的家族里,真的“像谷糠在磨坊里碾磨”,茫然如濃霧中摸索各種合宜言行的尺標,因為她完全缺乏那些官宦世家仕女們的細微教養(yǎng)。

那個記憶里的畫面,像是雷諾瓦[9]那些灑金或霧白,像煙波水聲碎影,拿著蕾絲花邊小陽傘,帶著圓頂蝴蝶結(jié)禮帽的野餐仕女。她們好像有意識地扮演著一個“外國”場景的夢境。夫人無疑是那里頭最美的一個。她在晾衣服的時候,曾迷惑地從洗衣槽一堆衣團中撈起一件薄紗透明,小得不能再小的黑色蕾絲內(nèi)褲,在那個年代,這完全是一超現(xiàn)實的存在(現(xiàn)在當然滿街女孩兒都穿著從屁股溝露出來的廉價丁字褲了),第一瞬她還把它舉在眼前翻轉(zhuǎn)端詳:想這不是個泳帽吧?后來意會,想到她穿在夫人胯部的形象,自己在洗衣間那,臉紅了起來。應該是先生托人從巴黎吧或哪個城市帶回來的昂貴外國時髦玩意。那一刻她心里想好色啊。當然也是因為浮現(xiàn)在那內(nèi)心禁忌暗影里朦朧的形象,是夫人那白晰像白玫瑰花瓣,透光可見細微淡藍瓣脈的端莊美人臉龐,或,突然變得一絲不掛,淫蕩,妖幻,但一閃即滅的影影綽綽的,連想象都內(nèi)在有個檢查機制懷疑自己會被趕出去的恐懼。

她覺得先生好色。平時那眼鏡下像睡眠不足、總是垂著眼皮,老僧入定的臉。

但其實很多時候,先生坐在他們這些下人們(其實就她、阿雯、廚子三個年輕人)的廚房長桌,獨自拿冰箱他自己炒的那盤辣豆豉肉末扒著白飯,和他們閑聊,他給她的印象,都像是個卡通片里被一群小狐貍、小刺猬、小松鼠調(diào)戲逗弄而不會生氣的,呵呵笑(且眼鏡很厚,因之畫上兩個漩渦)的小老頭。

有一次,老園丁在廚房和她們兩女孩大聊《隋唐演義》,講秦叔寶、尉遲敬德、李靖這些神將奇兵;講虎牢關(guān)之役,李世民如何帶著三千驃騎兵,神出鬼沒,除了小盔,只有兩肩上兩塊皮鎧,沖鋒時防逆風迎面之箭鏃雨,像刀切豆腐,沖散潰解那竇建德三十萬大軍;或講著“玄武門之變”,做老子的李淵如何優(yōu)柔寡斷,顛三倒四,聽任建成太子和三子李元吉賄賂后宮,進功高震主的李世民讒言,如何布下戍衛(wèi)宮禁之軍士,密謀襲殺這戰(zhàn)場上讓敵數(shù)十萬軍馬一瞬灰飛煙滅的神人二弟;而秦王府這邊如何長孫無忌、杜如晦這些人,像京劇輪唱西皮流水,一個唱完換一個,臉孔隱沒于暗影,勸李世民在這黯晦絕望的死境,如雷霆出手,誅殺那就要收袋將他像剪去翅翼的鷹隼亂刀戳砍的白癡哥哥和兇殘弟弟;后來便是在那宮墻馬道近距離一段路,像在一個憂郁恐怖的噩夢里,張弓搭箭,射死親兄弟。

后來先生恰好走進廚房,拉開椅子坐下,吃著他自己冰在冰箱的剩菜,一邊也聽著園丁像講自己親人那樣說著,那些華麗盔甲,如天神摔跤有魔幻殺技的人名。最后,先生把一碗冷蛤蜊冬瓜湯喝了,說:

“這些人,沖殺、圍城、襲伏、設(shè)局要滅了對方,最后反被對方抓了要斬首前,還在斗嘴羞辱嘲笑對方。那時可是血流成渠啊,但變成故事后,都像一群小男孩嘻嘻哈哈在玩騎馬打仗啊?!?

另一次是夜里,她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黑暗微光中,先生獨自坐那餐桌旁,拿著小玻璃杯喝威士忌,并聽著一臺錄音機放的京劇。她發(fā)現(xiàn)先生滿臉是淚。正驚嚇要退出時,先生(原本閉著眼跟著吟唱)突然說:

“你拿你要拿的東西?!?

然后先生說,這唱的是曹操和楊修,他跟她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大意是曹操當然要殺楊修,而且其實曹丕原本也該殺掉曹植的(就是那個“七步成詩”),但他們?nèi)裥∧泻⒛菢釉谌鰦桑ā拔乙獨⒛銍D。”“求求你不要殺我啦?!保?,先生又說了一次,“其實像一群小男孩,你揍我,我揍你,你告狀,跟老師說我壞話,我就裝哭裝可憐,離開訓導處,我又從背后偷踹你一腳。”

很多年后,她回想那個似乎淹浸在一片妖異夢境白光里的大房子,會有一種奇怪的領(lǐng)會:確實那個大屋子里的花園、草坪、有陽光天窗的宴客廳、小孩房,先生或太太各自的書房,他們的臥房,用人房,墻外的衛(wèi)兵,偶爾來的一群衣香鬢影的美麗女客,后來小孩稍大一點后每周來一次教小孩彈鋼琴的女老師,午后那慵懶單調(diào)的叮叮咚咚練習曲……這一切,好像一個動過手腳的音樂盒時空。那遠超出二十歲時的她所能理解,一種“像小孩子那樣在這屋里靜靜的生活”。

先生和夫人,童話里的王子和公主。即使先生其實已是個長期酗酒,眼球濁黃的中年人,臉上仍帶著一種老男孩的別扭和怕犯錯的謹慎。那屋外的世界,可能他的父親的手下的手下,如她后來這一切煙云如夢散去,才知道那些黑衣服的理平頭的男人,在夜里搭著黑頭車,偵騎四出,敲到某一戶人家門,將仍穿著睡衣的人帶走,那被帶走的人通常就永遠從世間消失。或是后來,他們這一族徹底淡出權(quán)力舞臺(像曹操后來的那些根須錯繁的家譜孫輩們),那些從前來家里誠惶誠恐,講話打觳觫的“家臣”們,在電視上竟成了“政爭”、“奪位”的要角。那確實讓人唏噓、困惑,當先生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就有一組像鐘表機械的頂尖設(shè)計師,繪出復雜的設(shè)計圖,把他的一生裝嵌結(jié)構(gòu)森嚴的齒輪、簧片、機括、線路,讓他這一生“只能當個小男孩”:包括配置在他旁邊的美麗少女妻,他的小孩,圍繞著他的這些仆傭(她、阿雯、廚子、園???),都必須像一個維尼熊和他的驢子、小豬、袋鼠朋友,活在一個他們想象中,遙遠的美國人豪宅里(那些車庫里的大車子、滾筒式洗衣烘衣機、洗碗機、可以直接榨柳橙汁的大冰箱、酒窖、遙控的電視,或所有都有遙控器的小孩玩具賽車、直升機、會發(fā)出雷射閃光的機器人,他甚至有一把他叔叔的美軍顧問好友送他的“沙漠之鷹”手槍),或是也裝模作樣在他書房里掛著左宗棠或溥心畬真跡的對幅,或他祖母(那妖幻老美人)畫的國畫山水或牡丹,書柜上也陳列著(不知是誰幫他布置的)整套古今圖書集成、二十五史、一些他喊爺爺?shù)拇笕鍌兊母鞣N版本的圣經(jīng)、著作,當然也有他祖父的著作和他父親的著作、一些家書信件的檔案抽屜……

那跟外面兇猛翻涌世界完全隔阻,不讓噩夢侵入的純潔孩童化的生活。

有一次,她陪著夫人搭司機開車回夫人娘家,離開時,像后來電視那些汽車廣告,只有孩子的視覺可以從車頂天窗的那一塊透明玻璃,看見那些像倒插入藍色天空的不斷往后流動的黑色樹木枝杈;或那些如同沉在河流倒影世界的鐵窗舊公寓頂樓,那些塑膠遮雨棚、天線,或丑陋的銀色大水塔……但都像在天文館必須仰躺觀看的圓頂投影屏幕,這些倒過來的事物,甚至包括偶爾飛過的灰色鴿群,都像在一旋轉(zhuǎn)木馬的圓球里,她會出現(xiàn)一種“這些景物只是沿著一個機械軌道般的圓弧往后跑,等繞足一圈之后,它們又會回到眼前”的幻覺。

但那時才三歲的孩子在后座大喊:“你們有看到屋子上面那個阿姨嗎?”夫人和她相視一眼,當然她們也抬頭從擋風玻璃看了,然后由夫人反復詢問。歸納出那孩子看到(只要確定他不是信口胡謅)的是怎樣的畫面:

那是一個女的。臉很丑(孩子說的),頭發(fā)亂亂的,她是綠色的(也許是穿著綠色的衣服),有,她一直盯著我們看,(她是什么表情?)她在笑。(但車子不是一晃就經(jīng)過她待著的那棟樓——如果她像只鷹隼蹲伏在屋頂——為何這孩子能看到那么精密的細節(jié)?)她跟著我們的車跑(像小飛俠那樣?)。不是的,她是在天花板上跑著(也就是她是在一個和我們的世界倒立過來或倒影里的世界?)。

“是啊?!焙⒆勇牪欢蛉俗穯柖枋龅姆绞剑蚵牫鏊麄儯ò晳T沉默的司機也動容了)可能認為她說的是弄混了卡通片里的情節(jié)和真實街景無中生有,像神燈煙霧里冒出的虛妄人物,于是賭氣那樣不再回答了。

夫人母親住的這一邊郊社區(qū),被遮藏不出現(xiàn)在他們大房子那邊任何談話中,像一座鬼城。因為年輕人早在十幾二十年前都搬離,整條騎樓街就剩下一些老人,像時光廢墟里忘了清除干凈的牡蠣、蟑螂,或一些強悍的老藤。老人陸續(xù)死去,像這些搖搖欲墜的老樓房其中幾扇窗里的燈焰被吹熄。有些透天厝根本里頭長滿樹,磚墻梁柱都塌毀啦。老人們喜歡在后院種些冬瓜、絲瓜,或釋迦,荒草蔓長高過這些老人消失或無力整理的菜園瓜圃,于是也不知從哪里來,藏了許多蛇。

甚至正午驕陽下,車疾駛過這條荒頹老街,竟在馬路正中央,盤著一條頭像貓那么大的眼鏡蛇,上身筆直豎起,黑鱗閃閃,蛇信像風吹飾帶獵獵飄動。

另一次是,夫人要她帶著那孩子,在夫人娘家那條空城也似的老人之街更往靠海邊那一帶走。還是烈日曝曬,一些荒棄的磚瓦房、瓜棚,不知從哪竄出恐懼狂吠的三四條癩痢狗……主要是那是她想象那像牡丹花般豐美的夫人,某一段渾渾噩噩如爬蟲類夢境的少女時光,從翻過那些像被人用槌子狠狠敲打凹碎的廢棄馬桶瓷座、被從原本嵌入之地基拔出故胎肚仍留著水泥殘塊或一結(jié)臍帶般的環(huán)節(jié)水管的大浴缸……穿過那些姑婆芋、樹蕨、瓜葉或被磚石塊壓塌的小雛菊,她想象少女時期的夫人,可以不花半小時即抵達的骯臟海邊。

但那次她和那孩子卻迷路了。好像夫人所描述,極安全,她少女時任意草上飛、攀藤呼嘯穿越的那片雜樹植被的秘境,被人用某種幻術(shù)將地圖卷軸變長了,且不知何時被布陣地放了這許多(以前沒意識到)的老瓦房或當作柴寮的獨立磚房,它們從她腦額葉里這片荒蕪棄地里像竹筍那樣長大了,然后又荒廢傾倒了。剩下一座無人空屋。

后來她和那孩子(等于是女傭和小王子)終于走累了,坐在其中一幢頹塌老屋略高起的磨石子地基邊沿,拿出水壺喝水。藍色的海面隔著一片雜亂藤掛灌林和土丘,在不遠處閃閃發(fā)光。突然那小孩說:“阿襲,好多的ㄉㄟˇㄉㄟˇ[10]?!?

他們眼前是一片空蕩蕩的院落,烈日強光下似乎空氣被高溫焰噴槍灼燒得扭曲晃動著。他們坐在陰影的這一邊,但眼前那片空蕪之境是坦曬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她想:他是說看到許多個“爺爺”吧。想象著眼前有四五十個老人,一臉好奇盯著這個單薄的年輕女孩,和可能命帶金光貴氣的小男孩,在場只有她看不見其他人。城里人的教養(yǎng)壓過了恐懼,她想是無知的她和孩子侵犯了他們原本安靜自如的這個結(jié)界。她拉著小少爺往回走,盡量談笑自若,感到洋裝裙下的雙腿瑟瑟發(fā)抖。

另外有一次,在那南洋杉、橡樹、鳳凰木這些大樹灑下的陰影和碎光,在那像美國人庭院的草坪上,夫人和那些穿著麻質(zhì)淺色洋裝的年輕太太們,像一朵一朵粉色、白色、水藍色的洋人玫瑰,在那其實燠熱而空氣像扭動的融化玻璃,燦亮但好像所有物體事物都在慢慢蒸發(fā)的景色中,她們像日本版畫美女圖里的妖幻美人,嘻嘻哈哈在踢毽子。那次的聚會,可能是較年輕一輩的官家名媛,所以她們有點像女學生玩瘋了。她其實來這大房子后,也是第一回見到夫人整張臉頑皮笑開了,輕紗洋裝下的印象都是靜美儀態(tài)的身體,原來像運動員那樣靈活,夫人踢著那雉羽毽子,左踢右踢,腳內(nèi)抬外抬,那撮飛羽在她四周飛舞垂降又彈起,如果遠遠看去,沒見到毽子,會以為夫人手舞腳蹈,在跳著一支好看的像她在電視看過的泰國舞。其他年輕太太們嘻嘻哈哈追逐著她,想撲抓阻擾她那水銀瀉地、讓人驚異的踢毽子動作,但夫人真的像那些什么巴西足球隊的森巴舞,把足球盤著、彈跳在自己膝、踝、胸、腳后跟,并躲開著人的神乎其技。不只她和她身旁帶著的小少爺,那時,她發(fā)現(xiàn),阿雯、廚子、園丁,他們各自站在這庭院四周不同的位置,全站立不動,同時在看著平日在屋里,交代她們這個那個,電話腴軟世故和不同身份的對方變頻地或急切、或冷淡、或恭敬、或低聲愁苦抱怨,或是偶爾和先生冷戰(zhàn),或是學電影里那些洋女人蹲下跟兒子說:“噢,寶貝,媽咪今天真的不能陪你,你要乖乖聽阿襲她們的話喔。”……一個合宜,或這大房子里唯一和那許多條從外面世界進來,看不見的控制懸絲牽絆拉扯,保持這個大房子里的時間,好像和外面世界時間,有所交涉、牽動,那樣一個,不會和他們親昵狎近的夫人,竟然有這樣陌生的面貌。那像是草坪中間,一群粉蝶,回旋著,幾只圍著中間一只,翩翩飛舞,時而靠近時而分開。

這時,那前一秒還撩光碎影嬉笑閃躲其他年輕太太的夫人,突然倒下,這個庭院草坪像畫面外有根手指按下靜音鍵,一片寂靜。她牽著小少爺,阿雯丟下正在晾的床單,園丁、廚師,他們各自從不同方位沖向躺在草地上的夫人。

很多年后,她回憶那像電影里綠光盈滿而一個正像蝴蝶在飛舞的美麗女人突然躺倒在草地上,她發(fā)現(xiàn)年輕時的她,當時竟然有一種科幻片的奇怪想法:完了,夫人故障了,他們會把她抬走,用車運去不知哪的垃圾場丟棄,然后換一只新的、完好無缺,看去和原來這個一模一樣的新的夫人回來。

但其實是所有其他年輕太太都嚇呆了,她身旁的少爺,跟著她踩著那些短草莖葉,跑到圍著夫人那一小圈外就停住。她也有點奇怪這孩子不像一般孩子,會哭著撲上去抱住昏倒的媽媽,而是隔一段距離,眼瞳像玻璃珠,觀察著那臉色慘白、兩眼緊閉、香汗淋漓的,“陌生的母親”。

那時,那孩子突然輕聲說(像在那海邊的廢圮老屋時):

“ㄉㄟˇㄉㄟˇ。”

這時廚子和阿雯反應較快,她們倆(也顧不得男女主仆之防了)把夫人半抬半攙到廚房后陽臺涼蔭處。這時阿雯要廚子跟園丁轉(zhuǎn)過頭去,她把夫人那麻紗洋裝后紐扣解開,并伸進去在夫人背后解她胸罩的勒束釘扣。夫人發(fā)鬢散垂、眉頭緊蹙,像喝醉了酒那樣身體歪靠任她倆擺布。但仍低聲說:“走開?!彼龔臎]發(fā)現(xiàn)夫人的臉,那么美,真是像一些什么描述:“膚如凝脂”,“雪頸玉膀”,有一瞬她從夫人那褪下又拉起的洋裝褶皺空隙,仿佛看著她在這樣盛夏強光下,美麗的一只乳房(像女神的最圣潔但也最色情的隱匿之謎)蹦躥如銀綢,一瞬又被遮回。

她轉(zhuǎn)身向那些受到驚嚇的年輕女客們道歉,請她們進屋休息(但她們都識趣地告辭離去)。廚子去打電話叫家庭醫(yī)生趕來。阿雯拿著一杯水湊著夫人唇邊,夫人的臉頰慢慢浮現(xiàn)薔薇瓣的淡淡血色,然后虛弱地說:“真丟臉?!?

其實,她一直收藏著,這后來離開那大房子了,那庭園里像電影畫面的那些人兒,俱夢幻泡影,而她也又過了這大半輩子,那張信箋,她一直小心收藏著。是一張那個年代極普通的薄如蟬翼的信紙,上頭是先生娟秀如女人的鋼筆小字,抄了是一段《南華經(jīng)》里的文字:

……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她不記得為何先生那么多年前的這張字稿會在她身上?應該是他在某一次悒郁苦憤的獨自心緒翻涌下,而隨手抄錄以解胸中郁壘。但是難道是在一遮人眼目的私密身體衣裙輕觸的晦暗光影,揉成紙團塞進她口袋或衣襟。她紅了臉。想到先生說起隋末群雄,像白銀飛矢的李世民迅疾如閃電的騎兵,或如銅墻鐵壁的“瓦崗軍”,執(zhí)銅錘的金吾武士,神力舉槊的秦叔寶,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先生說,那都像一群男孩兒嘻嘻哈哈在滿目瘡痍文明廢墟上玩著騎馬打仗啊。滅了人家一整族,或箭鏃如蝗,砍殺陣腳大亂敵數(shù)十萬軍士,都像吉祥的說故事人聽故事人都笑瞇起眼睛的孩童的游戲啊。

她記得那時,每晚睡前,她的最后一項工作,是先生交代的,用一種冷凍紅蟲(可能是類似孑孓的幼蟲吧),作為飼料,喂養(yǎng)有一只小玻璃缸里,兩尾先生鐘愛的,俗稱“黑魔鬼”的黑色電鰻。

剛買回來的紅蟲是一整片薄薄瑪瑙色的硬冰,那應該是上千只紅蟲在渾噩扭動中被急速冷卻。一瞬之死。像核爆后殘墻上仍保持活著最后一瞬動作姿態(tài)的灰色人形。她會先拿榔頭把那暗紅色薄冰片擊碎再擊碎,裝小塑膠袋放進冷凍庫。每晚抓一小撮那碎冰屑,扔進那只小玻璃水族箱,緩緩下沉的冰屑溶化成一條條細細血色的紅蟲,在幫浦打水的波流中旋轉(zhuǎn)翻滾,某些時刻她會出現(xiàn)“這些紅蟲解凍后又活回來了”的錯覺。它們似乎在尖叫著,狂歡從一整全集體死亡的凍結(jié)壓縮塊解放出來,扭舞著。其實那都只是栩栩如生的尸骸罷了,原本潛伏在缸底的那兩尾黑電鰻,嗅到這些融化蟲尸的血腥味,會款款游上,一啄一啄吃下那些半浮半沉的紅蟲。

有一次,她掉了一塊那紅蟲碎冰在流理臺的一角,隔一會過去,就是一攤臟紅的血水,連細小蟲型的形廓都沒有了。她每天幫先生,拿這“大批擠挨死在一塊而冰凍起來”的紅蟲,喂食那寂靜沉浮在白色細沙水族箱小方框里的兩尾黑電鰻,它們只有在進食吃那些早已死亡卻在解凍之瞬,蒙騙像是活著(因為這種電鰻不吃干飼料,不吃死物,只吃活的蟲)地游過的仍充滿生之狂歡的獵物。那一刻它們才存在(不到兩分鐘吧)于“活著的時光”。她不知道這件事和她和阿雯、廚子、園丁,伺候著先生和夫人在這大房子里,“靜靜的生活”,這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類似之處。

那些疊加的,挨擠在一塊,堵死在窄巷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些好勇莽夫肌肉精實的身體,他們連死前吐出的輕輕哀鳴都和其他人因腸子掉出來而喘氣的聲音混在一起了。處決叛徒,刺殺政敵或大嘴巴記者,甚至自己身邊最親信的人為了怕權(quán)力中樞發(fā)生混亂,把老先生當年秘密在外頭一場真愛的那個美人兒給毒殺了。像他們說的三國“曹丕死于色(把老爸后宮嬪妃全圈占了),諸葛亮死于算,司馬死于鬼”。他們這一支的第三代,沒有活過四十八的。先生是從那擠在一起驚愕滑稽恐懼或像打噴嚏打不出來的無數(shù)張“死亡臉譜”,凍結(jié)成一塊的噩夢,他是吃這些噩夢融解后的幻影、留言、不能說的秘密……喂養(yǎng)成僥幸長大的男孩。

像小水族箱底那兩尾大部分時光靜蟄如死的黑電鰻。

先生那明明像個精明老頭的臉,卻說:“那只是像男孩們的摔跤,騎馬打仗?!睒暉粲暗囊粭l凄清河流,是如何在這些蒸騰汗臭的男子們,仆疊而上的頑鬧死法,圍城一年,掘土充饑、易子而食,宛如鬼域,哭聲震天。開城門,或自縛著孝服而降,斬首于市,誅九族。白綾絞殺少帝,毒鴆父親,或?qū)m門前射殺兄弟,亂劍砍成肉醬。原本會發(fā)生的,卻在這時光靜止的大房子里,裊裊婷婷長出一朵病態(tài)的、妖異幽香的魔術(shù)奇花,以圍觀、玲瓏剔透理解女人,像掐金絲盤纏花鈿,“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穿宮樣穩(wěn),并立雙趺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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