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漫山遍野的尸體,濃重的血腥味散發(fā)開來,以前死的兄弟少,就地火化或者運回軍營等待家屬認(rèn)領(lǐng),可這次行不通,五六百具疊加在一起,體量太大,找不到那么多的干柴,又正值寒露時節(jié),莊稼收成之際,遍地枯草,天干物燥,容易引發(fā)火災(zāi)波及無辜百姓。
此地離軍營又太遠(yuǎn),等他們將尸體運回去,很可能已經(jīng)發(fā)臭了,出來八百余人,折損五六百人,在軍中傳開也不是一個好消息,他們這些殘兵敗將極有可能被化整為零編入其他營盤,可看著自家兄弟曝尸荒野無人收斂,他們心中又過意不去,最后在王洌的帶頭下,殘余的士兵將死去的軍卒搬挪到一堆,為這些人統(tǒng)一立了一塊墓碑。
碑上所刻:扶弱營英烈之墓
聆挽塵向王洌借了一匹馬,抱著春桃上了馬背,臨走時與扶弱營眾將士告別:“我聆挽塵以女將后人的身份給大家一個承諾,但凡日后扶弱營有需要在下幫忙之處,定當(dāng)傾盡全力,萬死不辭!”
王洌擔(dān)心聆挽塵的傷勢,想與之同行,這位女將后人現(xiàn)在連強弩之末都算不上,雖然他不知道聆挽塵要去何方,中途再遇上那幫人,兇多吉少。
正書史也問王洌要了一匹馬,打消了他心里的顧慮,說自己會一路護(hù)送,讓他把心放到肚子里,至于沈纖主仆,本想和聆挽塵一道,聆挽塵沒有理會少女,揚鞭催馬走了,去向不知。
聽著漸漸遠(yuǎn)去的馬蹄聲,沈纖面如止水,心里一直在思忖,聆挽塵為何敢斷定那些半吊子武夫不會傷她?青年不給自己好臉色,多半與這件事有關(guān),別人不清楚,唯獨她知道聆挽塵認(rèn)了春桃做“姐姐”,關(guān)于這個小秘密,武侯府一家上下都不知情,照此看來,自己在聆挽塵心里的分量已經(jīng)不輕了。
沈纖的貼身丫鬟氣得直跺腳,這女將后人怎么一點也不識好歹,把小姐的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小姐提出與他同行,也只是想幫他分擔(dān)一點傷愁,想借酒消愁的時候,有個人遞杯子,喝醉了還有人照料,想哭的時候,有個人愿意給他肩膀,那位正書史可沒有這些細(xì)膩情感,多半是把他送至目的地就會離開,可不會幫他分擔(dān)。
王洌帶人快速修好馬車,不敢在此地久留,就怕那群半吊子武夫去而復(fù)返,沒了正書史坐鎮(zhèn)軍中,他們這群士氣大跌的殘兵敗將只夠人家塞牙縫,那匹老馬的頭蓋骨被整個拍碎了,在沙場上,這匹馬會被分尸帶走,上等的口糧,這次為了節(jié)省時間,顧不上,有幾位好久沒吃過葷菜的士兵看著那匹死馬咽了兩口唾沫,趁眾人不注意,在馬腿上剜下一大塊肉,連毛帶皮藏進(jìn)懷里,也顧不得血水馬油往肚皮上鉆。
那群半吊子武夫多數(shù)都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背后的金主是誰,知情者只有那四位領(lǐng)頭人,這些人不會干多余的活,歷來的行事準(zhǔn)則都是多拿錢,少干活,畢竟是把命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這次單憑一個血氣不暢的女將后人,就殺了他們近兩百人,傷了四五十個,也切身感受到了大涼山武夫與他們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壤之別,只要女將后人不在,他們不會找扶弱營的麻煩,自己還餓著肚子,哪里會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事干。
王洌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但也純屬白操心,修好馬車后,扶弱營又賠了一匹寶馬進(jìn)去,這些馬可不是農(nóng)人家里挑擔(dān)馱重的尋常馬匹可比,不僅要精挑細(xì)選,還得精心培育,更要數(shù)以千百次的鍛煉,不論什么物種,求生都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日行千里只能稱作良駒,還不能用作戰(zhàn)馬,一匹合格的戰(zhàn)馬,是上了戰(zhàn)場不畏刀劍,普通的馬匹,見到生人可能也會驚慌失措,而且每一匹戰(zhàn)馬都是要經(jīng)過將軍審批,才能下放入營,有賬本的。
還好沈家嫡女知書達(dá)理,說到了京城會派人送上足夠的買馬錢,十匹馬打底,一心想著怎么把這三匹馬要回來的王洌,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還沒開口呢,這可是沈家嫡女主動贈送,不要白不要,多出來的七匹馬錢剛好能夠犒勞犒勞活下來的弟兄們,說不定不止這個數(shù),當(dāng)即就說替扶弱營的全體將士謝過沈小姐。
坐進(jìn)馬車的沈纖主仆,行至半途,那個貼身丫鬟掀開窗簾問了隨行的王洌一個問題:“你們?yōu)槭裁唇蟹鋈鯛I,而不是鋤強營,這兩個名字都不怎么好聽。”
鋤強扶弱。
最后一句話來了一個絕殺,幾乎打消了王洌回答的興致,是不是從沈家出來的人,都是這么口齒伶俐而又不留情面,一個小丫鬟都敢數(shù)落他一個千夫長,說自己起的名字不好聽!難道一定要叫什么鋼鐵七連,猛虎營,下山豹,才符合軍人的形象嗎。
“鋤強是為了扶弱,但扶弱不一定要鋤強,也有扶風(fēng)弱柳之意?!?
貼身丫鬟似懂非懂,光是前一句就繞了個小彎子,后一句就完全聽不懂了,扶風(fēng)弱柳特指楚楚動人的女子,這和軍營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難道軍營里還有一群腰肢款擺的弱女子,這可與她認(rèn)知里的入伍從軍不同,甚至是完全顛覆,家里的糟糠之妻都不能帶進(jìn)軍營,券養(yǎng)一群扶風(fēng)弱柳的女子,就不怕將士們貪戀美色,無心戍邊衛(wèi)國?
“你們軍營怎么還能和扶風(fēng)弱柳扯上關(guān)系?一群大老爺們,被你這么一說,感覺都不像好男人,全是花心大蘿卜?!?
王洌不再搭話,旁邊的幾個軍卒也是笑而不語,其實他們也是第一次知道,扶弱營這個名字里還有另一層含義,“扶風(fēng)弱柳。”嘖嘖,文縐縐的,看將軍平時為人處事也不像個讀書人,怎么能想出這么一個可登大雅之堂的詞匯,把他們扶弱營的整體文化水平拔高了一截,沈家小姐的貼身丫鬟憨態(tài)可掬,苦悶中看了個樂子。
得不到回應(yīng),貼身丫鬟放下車窗簾子,縮回倩首,覺得和這個王洌說話真是費勁,不如去問問博聞強記的小姐,迄今為止,她不明白的事,在小姐嘴里都能說得頭頭是道,自己沒讀過幾頁書,但跟著小姐的這些年,很多時候,總有一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恍然大悟。
“小姐,你可知王將軍說的扶風(fēng)弱柳和他們軍營的名字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難道軍營里真花錢養(yǎng)著一群腰如楊柳的女子,供他們消遣?”
沈纖抿嘴一笑,彈了彈貼身丫鬟的鼻頭,望女不成鳳,恨鐵不成鋼:“你呀,平日里我讀書的時候讓你也多看看,書籍里不僅只是乏味的文字,還有很多人情世故,你就是貪玩,被一個武將繞了文暈,活該!”
“我且問你,一個男人會不會隨便看到一個女人就說她是扶風(fēng)弱柳?”
貼身丫鬟歪頭想了片刻:“不會,能值得這個詞的,肯定不是一般的女人。小姐,我懂了,這個扶風(fēng)弱柳說的是王將軍很欣賞或者心儀的女子,難道是京都里私傳的王湘意?”
貼身丫鬟說的末尾那句,刻意壓低了聲音,幾乎是湊過去貼著沈纖耳朵說的,生怕車外的王洌聽到,找她麻煩,她一個貼身丫鬟,可惹不起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千夫長。
沈纖難得夸了這丫頭一句:“還不算笨,能自己想通?!?
貼身丫鬟得意洋洋:“那當(dāng)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誰的丫鬟,這都是小姐教導(dǎo)有方,以后還得多多仰仗小姐給愚奴指點迷津。”
兩個花開春季的少女互相恭維,笑作一團(tuán),全然忘記了前不久的深陷囹囫,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通房丫鬟陪自家小姐出嫁,嫁的那人,還是自家小姐和她共同心儀的男人。
車外,挨得近的幾個士兵也開始斗膽詢問副將,都很想知道扶風(fēng)弱柳代表什么,他們?nèi)胛橐灿袔啄炅?,從來不知道扶弱營的名字由來還有其它緣故,聽起來還是一個風(fēng)雅之詞,心里就像有只貓在胡亂抓撓,好奇得很。
王洌沒有解釋,目視前方,吩咐手下人時刻保持警惕,以防那群圍殺女將后人的半吊子武夫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士兵一聽副將提到那群殺神,雖然知道是副將想要欲蓋彌彰,但還是收起了八卦的心思。
在王洌一行人前頭二十里開外,聆挽塵一手揚鞭,一手抱著春桃,馬不停蹄,正書史一路相隨,他不知道女將后人要去哪里,不過大抵是想找一家棺材鋪買口好棺材,厚葬懷里的女人,春桃臨死前說的那番話,只有近在咫尺的聆挽塵聽清楚了,其他人并不知曉,所以一路上正書史都在幫著查找棺材鋪。
直到第二日中午路過集市見著了棺材鋪,他出聲提醒聆挽塵,但青年不為所動,讓他幫忙買點干糧就繼續(xù)上路了,自己懷里抱著死去的春桃,不方便買辦,不想讓別人覺得晦氣,從而給自己帶來不快。
經(jīng)過兩日的功夫,曾經(jīng)去過那個地方的正書史,也算是明白聆挽塵要帶著懷里的女人去哪了,女將后人出十山的那天,正書史也去了,只不過他在暗,而千衛(wèi)在明,想要公正嚴(yán)謹(jǐn)?shù)乇P直書,就盡量不要參與其中,免得提筆寫書時,摻雜太多的個人感情,有失公允。
這次迫不得已的出手,實在是那群半吊子武夫太爭氣了,見著軍隊橫插一腳,不僅沒有露怯逃竄,反而想著圍剿。
青年要去的地方,是十山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