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忱沒有騙我,記不得大殿頂端的那顆珠子亮了多少次后,他不再出現,隨他一同離開我的還有荀櫻和潮櫻。
巧的是,那日開始我已能夠自如行走,開口言語,只是他們聽不到也見不到了。
我些微惱怒,猜想他定是故意為之,一切就像是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我。
為此我賭氣坐在大殿門口,看著唯一一條指引我離開儲云殿的“云波橋”,一坐便是經年。
我不去找他,即便我腦海中日日回想他那句傷感的言語,最后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惱誰,是我或是他。
我看著眼前的日月交替,后悔沒有細數具體是多少個日時,期盼著有朝一日再見他時以這個由頭做開場白,當然,可笑的是,我想了很多種開場的自白。
兀自演練著,猜想他怎樣接我的話題,他又是何種表情。
我為此時笑時惱,時涕時嘲......
我又努力回想著他伴了我多少個月夜,調戲了我多少次,直到我踏上“云波橋”時,回眸望著“儲云殿”三個大字,笑著淚別這個曾有他的地方。
我走,不是因為我不惱了,亦不是想通了,而是我在等待的年月里,逐漸忘記了他俊朗的容顏。
眼下我除了去尋他,亦是尋自己,還能做什么呢?
這畢竟是一個忘卻了所有的人唯一珍存的東西了,即便他虛無縹緲到我曾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
“云波橋”比我想象的還要長,思量著不知還要走多久,一個剎那它便到了盡頭。
我無奈的嗤笑了下,真像他在某處看著我這可笑的境遇,猜想這是否也是他調笑我而設定的。
眼前的石門上雕刻著繁復的花紋,剛剛用我那初愈,附著結痂的手指輕觸它的紋理,它便碎了,碎裂成粉塵瞬時散落在我腳前。
這哪里是最令我吃驚的,抬眼所及之處遍地的尸骸才是我最為驚駭的。
我向后退著,想退回“云波橋”,退回“儲云殿”。
一個轉身,腳步被尸骸絆住,我撲了進去。
撲進了尸山。
惡臭和血腥氣混在一處,瞬間便干嘔起來。
哪里再顧得及從頭到腳的血污以及被染紅的紫色衣裙,邊嘔著,邊掙扎著爬起身,可眼及之處再無我熟悉的“家”。
一陣眩暈瞬時襲來,我擰著眉頭,閉著雙眼,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思量著自我能行走那日起便再不思睡,亦再無須進食,日日清醒著等他出現。
何故......
我被一陣好聞的香氣喚醒,意識告訴我,這不是他的味道。
我不想睜開眼,怕第一眼見的不是他。
聽著悶悶地“咚咚”聲和細微地談話聲,我不再執拗,睜開眼,看著摻和著枯草的泥頂,角落里安靜地趴著一只碩大的蜘蛛,兩幅草帽和一些農具,這些我竟然熟悉的物什。
猛地坐起身,看著身上依舊穿著染血的紫色衣裙,瞬間松了口氣。
“師傅,那個姑娘已經快死了,你還救她回來做什么?咱們這些藥都不夠用。”
聲音雖小,卻聽得真切。
聽聲音,小男孩年紀該不大。
果然,我猜的不錯,我是個將死之人,只是我得了什么病癥,慕忱是否知曉,還是明明知曉......
“行醫就是為了救人,她不是還沒死么,放任著不管,總是于心不忍,草藥的事也不必太過擔憂,王上已經批了疏文,很快會給醫局批撥,你小小年紀,切莫動這般狠辣的心思為好。”
聽起來是個老者,我略微感動他的言語,下意識去摸耳上的飾物,還在。
取了一對兒在手心,思量著作為答謝。
看著手心的血痕并未在意,我習慣了自己身上斑駁的傷口,他走后,它們都還在。
他走了,送我的這些物什還有什么用,睹物思人罷了,不如用在實處。
我下了土炕,穿上已經干透的血色“白絹俏履”,輕步出了里間。
屋子里殘破不堪,只能算勉強住人,可見他們的難處,不免緊握了下手心的耳飾。
推開形似木板的門,“吱呀”聲刺耳鬧人。
坐在院子當中的爺孫兩代面孔入了我的眼。
那孩子驚愕地看著我,又轉瞬變為羞澀,我想他是羞愧剛才的那些話,許是被我聽的真切一字不落。
老者并未起身,只是禮貌地問了句:“感覺怎么樣?想不想吃東西,我讓影子給你弄些。”
顯然那孩子叫影子,我想這真是喚地貼切。
黝黑地皮膚,精瘦只剩皮骨的身子,襤褸又似洗不出來的衣衫掛在身上,隨風便可輕輕搖擺,顯得那樣不合身,小小的個子,像老者的影子。
影子站起身,未等我開口,已經進了一旁的屋棚,叮叮當當地翻著什么。
“我不餓。”
多少年,我開口地第一句,聽者不是他,我覺得聲音不難聽,但也不甚好聽。
我說的是實話,他走后,便沒再餓過,若是我同老者說自己幾年未曾進過食,他會怎么看我,我知道,這不合常理。
我看著屋棚里地影子,他亦看著我,又看看老者。
老者說道:“多少吃點。”
影子又忙叨起來。
我覺得他是個好孩子,他那樣想我,也無錯。
我在老者身前蹲下身,伸手遞去耳飾說道:“給你們,謝謝救我。”
那老者抬眼瞟了下我掌心地物什,低頭繼續“咚咚”搗著破罐子里的草藥,說道:“不用,你是落難的吧?怎么會到戰場去?”
我知道,他們若是想要,算上我頭上的簪子早就沒了。
將耳飾放到他腳邊,蹲著說了句:“我不知道。”
我著實不知道為什么那一股石塵之后是所謂的戰場。
猜想了下,慕忱知不知道,又是不是巧合。
老者自然是詫異的,他看了我一眼,想必讀懂我眼里的真誠。
“你是本國人么?和家人一起逃難?”
我忽然想到也許他認識我,或者聽說過也好。
“打聽兩個人,許君卓和慕忱,您聽過么?”
我熱切地盼著他的答復,可惜…
老者搖搖頭說道:“沒聽過。”
又抬起頭重復問道:“你是本國人么?”
我不清楚本國是什么國,如實回答:“我忘了,沒有記憶,只知道我叫許君卓,未婚夫是慕忱。”
老者思量著什么,嘆了口氣。
看他的神情,我忽然想到他是否猜想救了敵國的人而懊惱,趕忙說道:“您救了我,以后我就是本國的人。”
老者詫異我的話,忽而笑了,擺擺手道:“救助蒼生萬物,不分彼此,你誤會了,也好,忘了也好,每一天活著其實都像重生,艱難度日無有不同…”
說罷又搗藥起來。
我有些難以理解,但至少懂了,他肯接納收留我。
影子湊了半碗豆子和叫不出名的東西,黑糊糊的看著并無食欲,端給我。
接過碗道謝,吃了一口發覺并不難吃,卻也并不香甜可口。
我將碗小心放回屋棚里,蹲在影子和老者身邊閑話家常。
這個本國叫御萊國,另有東西北三座城池,我們在邊陲小鎮,自然是常年戰亂。
北王南帝,這是他們的稱呼。
兩國交戰已近四百多年,卻只有同歸于盡的將士,只因這上面還有管著兩國的黎光宗,這些彈丸之地的真正主宰。
每年都會有大批的死士經由抽簽選出,在戰場廝殺,可以換來兩國三年的富庶與和平。
而醫者從不救助廝殺的死士,而是游走在戰場邊緣的苦難者,他們會趁亂拾取黎光宗賜下的武器和已經破碎的裝備,往往會被波及。
問他為何認為我不是那些游民,他笑著說道:“哪個游民穿你那般華貴的,你去城里找找吧。”
說罷又搖搖頭,喃喃道:“或許王族亦未必穿得起你的裙衫,戴得起你的飾物。”
我沒走,無非是想報這份恩情。
影子帶我在山林間穿行,許是溫度很高,無精打采地在前面帶路,我看著他干裂的嘴唇,不住地擦汗。
他反觀我無任何異常不適,問我何故如此,滿眼的羨慕。
我搖搖頭,只會回答“不知”。
猜想是他們每日喂我的藥液所致,身體異于常人。
他感念著我的好,愿意背負那些沉的要命的工具,而我卻覺得它們輕如無物。
幾次欲換我,都被我拒絕了,他便笑稱我是怪姐姐。
這一句“姐姐”,便令我動容,無畏怪與不怪了。
我看著他穿著那件爛衫如魚兒般躍入潭中,跟著笑,第一次笑。
問他何故穿著衣衫,他說方便一同洗涮干凈,豈不省力。
我覺得有些道理,試著慢慢走入潭中,可惜我感覺不到他所說的冰涼舒爽,只當是漿洗了我身上的衣裙。
看著水中映出的恐怖容顏,才知道影子見我時何故那般神情。
我恍然若失般撫摸著臉龐,回想起儲云殿里他落下的吻,更令我陣陣心痛。
影子在水中玩鬧夠了,取出一把鐮刀,指著遠處說道:“姐姐,你慢慢洗,我去那邊割草藥。”
一句姐姐喚回了我,轉過身點點頭,沒讓他看見我眼中溢出的淚。
影子走遠了,沒入林中,我褪去身上的衣裙,思量著即便是被旁人看到,這樣一幅容貌和軀體也會被嫌棄吧,除了慕忱。
不知在潭水中啜泣了多久,我又惱了起來,惱慕忱,為何在我視他為依靠時將我丟下,何故不可說,他到底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