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胎有靈，從母體內孕育之初，便有了對外界的感知與記憶。

我是在一個充滿悲傷的母體中孕育了九月。

這九月，“昊天”這個名字在我耳邊徘徊不去，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個名字就是我父帝的本名，只覺得她對他愛之入骨，恨之入心。前一刻還溫柔地喊這個名字，下一秒便是目露狠光、咬牙切齒。

＊

雨竹滴翠微，她喜。

夕嵐染山暉，她喜。

仰望星空時，她常常神情呆滯，同那木屋前的石墩子般，一動不動，一坐就是一晚。

大約有十三次，她抽出枕下一把十分漂亮的匕首，用鋒利的刀刃對準自己的秀項。

這時，她又不忘用另一只手覆于孕育我生命的地方，接著，握著匕首的手臂總會隨著眼淚，頹然落下。

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會等不到見到她的那一刻，所以后來，每當她有妄舉時，我會表現得特別不安分。

漸漸的，她也沒再碰那把匕首，也總算平靜了一段日子。

＊

這日天朗氣清，月虛山上，遠遠近近的桃花似乎也一夜之間開放。

她難得地坐在銅鏡前，將自己打扮了一番，便提了籃子出門去了。

我以為她要木屋后面那片桃林，不想卻走了相反的路。

木屋前邊不遠處是一個山崖，山崖并不高，只要天氣好，甚至還可以望見下邊桃紅柳綠、曲河宛繞的鎮落村莊。

正納悶她提了籃子到山崖邊做什么，抬眼卻見山崖邊站著個緋衣男子。

當時我并不認識這個男子，只知那男子轉過身來時，著實叫我呆了呆。

眼底桃色，唇角春風，世間萬千美景，皆在其舉手投足間蘊藉風華，周遭春色也因著這人出現而暗了暗。從他淡粉薄唇中吐出兩字，含著樹鳥啼晨的雀躍。

然而，她似乎并沒像他見到她這般開心，只道：“你現在是一界之主，還是少與我來往得好。”

“姐姐這是什么話，我這次來，就是接姐姐去鳳嘯城的。”

“阿乾，你不明白嗎？仙妖殊途，就算你是妖皇，這妖界也不是你一人說了算，姐姐不想連累你。”

“若姐姐說的是雪鳳一族，盡可放心。等我回去，就收拾了他們。”

“你剛繼位，根基未穩，各路妖王無不心懷不軌，此時，切不可意氣用事。姐姐在這里也過得挺好。你看這滿山桃花，謝時雖叫人不舍難過，可它總有一天會再開。不像仙城里的，四季不敗，無期無望的，那才叫人絕望。”

“姐姐……”

“莫要說了。其實姐姐很高興，那日偶然救下的小錦鳥，如今卻成了一界之主。等小蘑菇出生后，也讓她認你個干親。”

“小蘑菇？”

彼時，我還沒反應過來，直到那溢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時，才意識到這是她給我取的名字……

我還未來得及高興，忽覺眼前一道絢爛金光閃過，再睜開眼時，卻見那緋衣男子正笑吟吟看著我，“這片金翎羽就當給小蘑菇的見面禮，小蘑菇以后可要喊舅舅哦。”

那日，緋衣男子走后，娘親還真去桃花林里采了一籃子蘑菇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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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那陣子桃花開得燦爛，又或許那緋衣男子來看過她，之后那些日子，過得平靜而安心。我以為她再不會像以前一樣尋長覓短了。

一日，我醒來時，心突突亂跳，這才發現那把冰冷的匕首又在她的脖頸邊上，我正要翻踹她肚子阻止她，卻聽門口響起一個聲音。

“二公主，屬下奉白帝之命帶二公主回白帝城，還請公主不要為難屬下。”

“走！”

她的聲音冰冷而干脆，讓我不寒而栗。

匕首在她激動的手里失去控制，一絲切膚的痛意襲過我的心間，血珠微滲。

那人一臉驚恐，慌忙道：“是是是，二公主別激動，屬下這就走。白帝還有一句話叫屬下轉達，天命不可違，這一切都是天意，白帝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還請二公主諒解。”

那人肯定不會說話，不然她不會這么生氣。

“你們一個一個，都是騙子！都是騙子！！”我不知道一個女子的肺腑，如何能藏有如此力量，仿佛積蓄日久的悲憤與傷痛，在頃刻間爆發。

直到身邊桌子上的茶盅碗盞全都扔完，那人才搖搖頭離開。

她安靜下來了，頹坐在地上，雙目放空，幾乎絕望……

之后幾日，她一直沉默地坐在崖邊，從清晨到日暮。

我怕她一個想不開，再度輕生，便一直盼著那個緋衣男子來。

然而來月虛山的第三人，并不是他，而是洛凝仙長。

那時，我也不知他是洛凝仙長，發現她并不像抗拒上次那人一樣抗拒他。

她還是一言不發，青絲亂發，淚痕點點，目光不離那片霧云繚繞的群山。

他的眼神充滿疼惜，陪著她默坐良久，最后，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都說六欲傷身，七情苦心。二公主，你一向是個聰明人，又何苦作繭自縛？”

我以為她會置若罔聞，不想她馬上接上一句：“你不懂。”

他嘴角一勾，似在苦笑，竟點了點頭，“是，我不懂。這六界之中，又有誰能看得透徹？二公主不也不能么？他是負了你，可這又能怎樣？黛巒蒼嵐，花草樹木，還不是輪回更迭，變幻不息……你這樣子下去，不光我不放心，昊焱要是知道了……”

“昊焱……”她喃喃重復了一遍，目光微微一動。

“昊焱為了讓你醒過來，抽仙骨，滅神識，跳下墮仙臺。為了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似乎并沒有聽洛凝的話，眸光兀自凄哀起來。

“昊焱啊，他定是傷心透了。我真對不起他……對不起他……”

“二公主，昊焱他從未怪過你，他只希望你無憂無慮，一直快樂下去，永遠是白帝城那個古靈精怪的二公主。”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她忽然垂下頭，低低啜泣起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們都是騙子，所有人都是騙子……”

洛凝目露不忍，只靜靜望著她。我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只覺得他眼底最深處盡是痛苦的掙扎。

良久，她陡然起身，粉頰邊沾著幾縷被淚痕打濕的青絲，目光清冷而決絕，“不管你是誰的說客，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說完，頭也不回，走向身后疏林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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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欺騙，又是怎樣的欺騙，叫一個原本天真可愛的少女，變得如此瘋癲，蠻不講理。

我想這一切，大概與那個叫昊天的人脫不了干系。

就在洛凝仙長離開后的第三日夜晚，我降生了。

她很美，特別是眼睛，仿佛被清露浸潤的山荷花。

雖然產后虛弱，幾縷青絲黏在她汗津津的前額，難掩仙容神姿。

像極了長大后的我。哦，不。是我像極了她——這個賦予我骨血與生命的女子——我的娘親。

她沖著我笑起來，秋波盈亮，仿佛綴著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笑。

她親吻我臉頰時，下頜處那顆淚花就印在了我唇上。

＊

然而，命運多舛的我卻連降生初夜也不得安生。

我不知道火是怎么起來的，等娘親從昏睡中醒來時，火勢已經蔓延開來。

原本娘親是可以帶著我逃離火海的，然而，仙族女子生了孩子之后，惡露混郁，靈氣衰弱，無法施展法術，此非一月不能恢復。

娘親護著我，拼命甩錦枕驅火，吞吐的火舌絲毫無畏于這虛弱的女子，反而愈撲愈烈。

也許是我的哭聲驚擾了玉清境，我的師父玄青天尊才會及時趕到，救了我和奄奄一息的娘親。

可是，娘親連抱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含淚將我交到天尊手里，眼中是無窮無盡的牽掛與愛恨欲盡的悲楚。

天尊什么也沒說，朝她點了點頭，她便如風吹沙散般，含笑消殞于夜色中了。

許久以后，天尊才告訴我，娘親是為了護我，在紅蓮火中耗盡了所有仙氣，是紅蓮火的荼毒，讓她魂飛魄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