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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防守》(3)

直到四月,復活節假日期間,盧仁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終于到來了。整個世界突然昏暗下來,仿佛有人拉了電閘。黑暗中只有一樣東西仍然閃閃發亮,那是一個新生的奇跡,一個閃亮奪目的小島,他的全部生命將注定傾注在它上面。他抓住的幸福長存下來,這個四月的一天永遠凍結了。四季在另一個層面繼續更替,城里的春天,鄉村的夏天,各有特色——都是一些暗流,對他幾乎沒有影響。

事情發生得很簡單。老盧仁在紀念岳父去世周年的那一天在寓所舉辦了一場音樂會。他本人不懂音樂,但對歌劇《茶花女》懷著一種隱秘的、不好意思的喜愛之情。平時在音樂會上,鋼琴演奏他只聽個開頭,接下來看著鋼琴演奏者映在黑亮漆影里的那雙手也就滿足了。但這場音樂會他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辦,因為晚會上要演奏他已故岳父創作的作品。其實他去世后,報紙已經沉默良久——遺忘是徹底的,壓抑的,無可奈何的。他妻子反反復復地說這都是陰謀,陰謀,陰謀,臉上帶著怯懦的笑容,還說她父親在世時別的作曲家就嫉妒他的才能,如今又想壓制他死后的名聲。她穿著一件黑色開領晚禮服,戴著一條高級的鉆石項鏈,臃腫而蒼白的臉上永遠是一副呆滯的和氣模樣。她平靜地迎接客人,沒有興奮地尖叫,對每一位客人只快速、柔和地低語幾句。不過她心里很怯場,老四下張望,找她丈夫。他這時正裝模作樣地邁著小碎步前后張羅,漿過的襯衣前胸從馬甲背心里鼓出來,像女人的文胸一樣——一位和氣、謹慎的紳士,在文藝圈里首次拘謹亮相。“又是一絲不掛的裸體,”一家美術雜志的主編走過《弗萊恩沐浴》時看了一眼感嘆道,那幅沐浴圖在強烈的燈光照耀下格外生動。就在這時,年輕的盧仁從畫上人物的腳下站起身來,頭碰在畫上。他往后縮縮身子。“他長這么魁梧啦,”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他躲到一個人的燕尾服后面。“你說什么?這不行,”他的頭上方雷鳴般的聲音吼道,“不能對我們的出版社提出這種要求。”就他的年齡而言,他根本不算魁梧,倒是很瘦小。他在客人中間走來走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有時候會有人抓住他的肩膀,問他幾個傻問題。客廳里由于擺著一排排的鍍金椅子而顯得特別擁擠。有人小心翼翼搬著一個樂譜架走進門來。

盧仁不引人注意地轉了幾圈后,往父親的書房走去。書房里很暗,他在屋角的一只長沙發上坐下來。從遠處的客廳里隔著兩間屋子傳來小提琴輕柔的嗚咽聲。

他昏昏欲睡地聽著,緊抱雙膝,望著松松拉起來的窗簾中間露出的一道帶著花邊的燈光,窗簾外大街上的一盞汽燈閃著淡紫色的白光。時不時有一道微光閃過天花板,劃出一個神秘的圓弧。書桌上落下一個忽明忽暗的光點——他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反光,也許是那個沉甸甸的球形水晶鎮紙的一側在反光,也許是書桌上壓相片的玻璃在反光。他打著盹快要睡過去了,突然書桌上響起了電話鈴聲,嚇他一跳,同時馬上清楚了那個反光點原來是電話機。男管家從餐廳來到書房,邊走邊打開一盞只照亮書桌的燈。他將聽筒放到耳邊,又小心地將聽筒放在皮面記事簿上,走了出去,沒有注意到盧仁。一分鐘后他陪著一位紳士回來,這位紳士一走進燈光照亮的小圈之中,馬上從書桌上拿起了聽筒,另一只手摸索著桌邊椅子的后背。男管家出去隨手關上了門,切斷了遠遠傳來的音樂聲。“喂,”紳士說。盧仁從暗處看著他,不敢動,也對一個純粹的陌生人如此自在地靠在他父親的書桌旁感到很不安。“不,我已經演奏過了,”他看著上方說,一只白皙的手閑不住,在書桌上亂翻。一輛出租馬車從木板人行道上駛過,傳來空蕩蕩的馬蹄聲。“我覺得是這樣,”紳士說。盧仁能看清他的側面——象牙色的鼻子,黑頭發,濃眉毛。“坦率地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把電話打到這里來,”他平靜地說,手繼續擺弄桌上的什么東西。“如果打電話只是想核實……你這傻瓜,”他笑起來,一只穿著漆皮皮鞋的腳也頗有規律地一前一后晃起來。接著他非常熟練地把聽筒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一面時斷時續地回答著“是的”、“不”、“也許”,一面雙手捧起他剛才在書桌上一直擺弄著的那東西。那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是幾天前別人送給小盧仁父親的禮物。小盧仁還沒有機會看盒子里是什么,所以他這會兒好奇地盯著紳士的雙手。可是紳士沒有馬上打開盒子。“我也是,”他說,“很多次,很多次。晚安,小姑娘。”他掛上聽筒,嘆口氣,打開小盒子。但是他轉過身去了,盧仁從他的黑背影后面什么也看不見。盧仁小心地動了動,可是一只沙發墊滑到了地板上,紳士迅速轉過身來。“你在這兒做什么?”他發現了躲在暗處的盧仁,問道,“哎呀,偷聽可不好!”盧仁還是不吭聲。“你叫什么名字?”紳士和氣地問。盧仁從長沙發上溜下來,走近了一點。一套雕刻群像一個緊挨著一個裝在盒子里。“漂亮的棋子,”紳士說道,“爸爸下棋嗎?”“我不知道,”盧仁說。“那你自己下嗎?”盧仁搖搖頭。“真遺憾。你應該學。我十歲就是個好棋手了。你多大了?”

門輕輕地打開了。老盧仁走了進來——踮著腳尖。他已經準備好看見小提琴家還在打電話,便想好了要低聲說一句得體的應酬話:“接著打,接著打,但是等您打完了,觀眾們還很希望能聽您再演奏幾曲。”于是他機械地說著“接著打,接著打”,一見兒子,想好的話打斷了。“不,不,我已經打完了,”小提琴家站起來說道,“漂亮的棋子。你下棋嗎?”“隨便玩玩,”老盧仁說。(“你在這兒做什么?你也過去聽音樂吧……”)“下棋好啊,下棋好,”小提琴家說道,邊說邊輕輕地關上盒子。“一招一式像和諧的樂曲。你看,我都聽得見棋子走動了。”“依我看,下棋需要高超的數學才能,”老盧仁說道,“在這方面,我……他們正等你演奏呢,大師。”“我倒想下盤棋,”小提琴家笑著離開屋子,“神奇的游戲。無限的可能性。”“非常古老的發明,”老盧仁說。回頭看看兒子,又說:“怎么回事?跟我們一起走吧!”可是還沒走到客廳,盧仁便設法逗留在餐廳里了。餐桌上擺滿待客的點心果品,他拿了一盤三明治,端著它回了自己的房間。他邊吃邊脫衣服,然后鉆進被窩里吃。他母親往里看時,他已經關了燈,她過來俯身看他,脖子上的項鏈在灰暗的房間里閃著光。他假裝睡著了。她走了,用了好長好長時間才關上門——為的是不弄出聲響來。

第二天他一醒來,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四月的早晨陽光明媚,涼風習習,木板人行道上閃爍著一層紫羅蘭色的清輝。冬宮拱門附近的街道上方一面巨大的紅藍白三色旗迎風招展,襯著三色旗的那一塊天空也呈現出三種不同的顏色:淡紫色、深藍色、淡藍色。假日里他和父親總會出去散步,但如今散步已不同于童年時的散步了。正午的炮聲不再驚嚇到他,父親的談話難以忍受。他以昨晚的音樂會為由借題發揮,不停地暗示學音樂是個好主意。午飯有復活節剩下的奶油奶酪(現在成了一個塌下來的小圓錐狀,圓尖上隱隱發灰),還有一個沒有動過的復活節蛋糕。他的姨媽,還是那位可愛的紅發姨媽,他母親的第二個表妹,特別快活,一邊給大家分蛋糕,一邊講她花了二十五個盧布,讓拉瑟姆答應用他的安托瓦尼特號單翼飛機帶她飛一圈。他們定好第五天試飛,可到那一天飛機無法飛離地面,而沃森一坐上,情況就正好相反,飛機在機場上空像鐘表一樣一圈一圈地轉。而且它飛得那么低,斜飛過看臺時,大家都能看見飛行員耳朵里塞著的脫脂棉球。盧仁因特殊原因對那個早晨和那頓午餐記得格外清晰,就像你對長途旅行的前一天記得格外清晰一樣。他父親說午餐后駕車去涅瓦河那邊的島上玩是個好主意,那里的林中空地上長滿銀蓮花。他正說著,年輕的姨媽把一塊蛋糕準準地塞進他嘴里。他母親一直沉默著。第二道菜上來后,她突然站起來,想要遮住因控制淚水而扭曲了的臉,屏住氣連連說:“沒事,沒事,一會兒就過去了。”說著匆匆離開餐廳。父親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跟了出去。盧仁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不過他和姨媽沿走廊過去的時候,他聽見他母親屋里傳出壓抑的抽泣聲,還有他父親辯白的聲音,他反反復復高聲說著一句話:“沒有的事,胡思亂想。”

“我們到別處去吧,”姨媽低聲說,神情緊張而局促不安。他們進了書房,一束陽光射在加有厚實軟墊的扶手椅上,光束里飛旋著灰塵的微粒。她點燃一支香煙,縷縷輕柔透明的煙霧開始在陽光中繚繞。這是唯一一個和他待在一起讓他不覺得拘束的人,此時此刻尤其愉快:家里靜得出奇,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嗯,我們找啥玩玩,”姨媽急急地說,一只手從后面抓住他的脖子,“你的脖子多細呀,一只手就能抓住……”“你知道怎么下棋嗎?”盧仁悄悄地問,腦袋從姨媽手中脫開,臉頰刷過姨媽漂亮的淡藍色絲綢袖子。“玩呼‘同’牌戲[13]比下棋好,”她心不在焉地說。什么地方傳來砰的一聲門響。她驚得一縮身,朝門響的方向轉過臉去聽。“不,我要玩象棋。”盧仁回答。“象棋很復雜,親愛的,一會兒工夫學不會的。”他走到書桌旁,找到那個盒子,它被立起來放在一張桌面相片的后面。他姨媽站起來取煙灰缸,反復低語她思考得出的結論:“那樣的話就糟了,那樣的話就糟了……”“這是棋,”盧仁說道,把盒子放在一張土耳其風格的嵌花矮桌上。“還得有棋盤,”她說,“你看,不如我來教你下跳棋,跳棋簡單些。”“不,象棋。”盧仁說,說著打開了油布棋盤。

“先把棋子擺好,”他姨媽嘆口氣,開始擺棋子,“白棋擺這邊,黑棋擺那邊。王和后并排。這里的是軍官。這些是馬。每個角上的是大炮。現在……”她突然怔住了,一個棋子舉在半空,望著門。“等等,”她擔心地說,“我好像把手帕落在餐廳里了。我去去就來。”她打開門,卻馬上又回來了。“不管它了,”她說,重新坐下,“別,這些棋子我不在時你別擺,你會擺錯的。這個叫兵。現在來看怎么走棋。馬當然跳著走。”盧仁坐在地毯上,一只肩抵著姨媽的膝蓋,看著她那只帶著白金細手鐲的手把棋子一個個拿起又放下。“后是最靈活的,”他滿意地說。這枚棋子沒有站在方格的正中央,他伸出手指動了動它。“這就是一個子怎樣吃另一個子,”他姨媽說,“好似把它推出局,占它的位置。兵斜著吃子。如果你能吃掉王,但它又能跑掉,就叫將軍。如果王無處可逃,就叫將死。所以你的目標就是吃我的王,我則吃你的王。你看看,所有這些解釋起來要用多長時間啊。也許我們可以另找時間玩?”“不,現在就玩,”盧仁說道,突然一低頭吻了吻姨媽的手。“真是好孩子,”姨媽輕柔地說,“我從來沒指望受到如此親切的對待……你終究是個討人喜歡的小男孩。”“求求你我們玩吧,”盧仁說,跪在地毯上的雙膝往前挪了挪,挪到矮桌旁。但這時她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起身太猛,裙子掃過棋盤,碰掉了幾個棋子。門口站著他父親。

“回你屋里去,”他說,掃了兒子一眼。盧仁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人趕出房間,驚訝之下,跪著沒動。“你聽見了沒有?”他父親說。盧仁臉一紅,開始在地毯上找跌落的棋子。“快點!”父親的聲音像雷鳴一般,以往他從沒有用過這樣的嗓門。他姨媽急忙拿起棋子胡亂往盒子里塞。她雙手顫抖。有一個兵怎么也放不進去。“那就拿著它,拿著它,”她說。盧仁緩緩地卷起油布棋盤,又拿起盒子,因覺得受了傷害,臉沉了下來。他兩只手都拿著東西,無法從身后關上房門。他父親一個箭步過來,砰的一聲關上房門,使勁太大,震得盧仁手中的棋盤掉在地上,展了開來。他只好放下盒子,再將棋盤卷起來。書房的門里面先是一陣沉默,然后是扶手椅在他父親的重壓下發出吱吱響聲,再就是他姨媽屏住氣的低聲質問。盧仁心煩地想,今天每個人都瘋了,這樣想著回自己屋去了。一到自己屋里,他馬上把棋子按姨媽給他演示的樣子擺好,對著棋子沉思良久,想琢磨出點門道來。然后把棋子拿下,整整齊齊裝進盒子里。從那天起這副象棋就留在了他那里,過了好久他父親才發現象棋不見了。從那天起他的屋里就有了一個引他著迷的神奇玩具,它的玩法他還沒有學會。從那天起,他姨媽再也沒來看過他們。

約莫一個星期后,第一節課和第三節課之間出現了一節空堂:地理教師患了感冒。上課鈴響過五分鐘后,仍然沒人進來,緊接著便是一種快樂的預感。似乎如果這時玻璃門突然打開,地理教師像平時那樣跑步一般沖進教室,幾十顆即將獲得快樂的心就將破碎。只有盧仁無動于衷。他正低低地伏在書桌上削鉛筆,想把鉛筆頭削得像針一樣尖。興奮的嘈雜聲在他周圍膨脹。看來我們的狂喜肯定會實現。然而有時候是難以忍受的失望:代替生病老師的會是特愛上課的小個頭數學老師,他總是躡手躡腳地走進教室,悄無聲息地關上門,帶著一臉奸笑從黑板底下的壁架里撿出幾截粉筆來。可今天整整十分鐘過去了,還沒人出現。嘈雜聲越來越大。有人高興過頭了,砰的一聲蓋上書桌蓋。班主任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絕對安靜,”他說,“我要求絕對安靜。瓦倫廷·伊凡諾維奇病了。你們自己找點事做。但必須保持絕對安靜。”他走了。窗外閃動著大塊松軟的云彩,有東西汩汩地流淌滴落,麻雀喳喳叫。快樂的時刻,迷人的時刻。盧仁無動于衷地又削起一支鉛筆來。格羅莫夫正扯著沙啞嗓子講故事,興致勃勃地說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污言穢語。彼得利什契夫央求每一個人給他說說是怎么知道兩個直角之和的。突然盧仁清清楚楚地聽到身后有一種很特別的聲音,是木頭的咯吱咯吱聲。這聲音聽得他全身發熱,心漏跳了一拍。他小心地轉過頭。克萊布斯和班上唯一的那個文靜男孩正靈巧地把又輕又小的棋子擺在一個六英寸的棋盤上,棋盤放在他二人坐的板凳中間。兩人側身坐著,很不舒適。盧仁忘了把他的鉛筆削完,走到他們跟前去。兩位棋手沒有注意到他。那個文靜男孩多年后努力回憶他的同學盧仁時,根本記不起那一盤在一節空堂課上隨便下的棋。過去的日子全混起來了,他只隱隱約約有個印象,盧仁曾在一場全校比賽中奪冠。這點印象在他記憶中像一塊癢癢之處,想撓卻又夠不著。

“走塔樓了,”克萊布斯說。盧仁望著克萊布斯走棋的手,心里一抖,突然有點慌亂,原來姨媽沒有把棋子的名稱給他講全。不過這里講的“塔樓”看來就是“大炮”的同義詞。“這不行,我沒看出來你能吃掉它,”另一個說。“那好吧,你悔一步,”克萊布斯說。

盧仁看著他們對弈,既羨慕得鉆心般難受,又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挫敗感,努力想從中看出那位音樂家說過的和諧之美。他隱約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比這兩個人更理解對弈,盡管他眼下根本不懂如何對弈,不懂這一步為什么好,那一步為什么差,不懂怎樣才能不受損失而直搗對方王城。有一種棋步讓盧仁看得非常高興,步步相連,很有意思。克萊布斯的王向他稱做塔樓的一個棋子滑過去,這個塔樓一跳躲開了王。然后他看見另一個王從幾個兵后邊出來(其中一個兵已經出局了,像拔掉一顆牙齒一般),發瘋般地前后走動。“將軍,”克萊布斯說,“將軍。”(被盯上的這個王就跳到一邊去。)“你這兒不能走,這兒也不能走。將軍,我要吃了你的后,將軍。”這時他自己損失了一個子,便鬧著非要悔棋不可。那個班霸在盧仁腦后輕輕彈了一下,同時伸出另一只手把棋盤打翻在地。這是盧仁有生以來第二次注意到象棋是多么不穩定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他還躺在床上,便做出了一個從來不曾做過的決定。他通常是乘出租馬車上學,對馬車的牌號總是仔細研究,用特殊的辦法把牌號加以分解,便于儲存在記憶之中,在需要的時候完整地調出來。但今天他沒有坐到學校就下車了,興奮之中忘了研究馬車牌號。他在卡拉萬納亞街下了車,擔心地四下看看,繞了一大圈,躲開學校的地盤,來到塞吉夫斯卡亞街。路上意外看見地理老師,只見他胳膊下夾著一個公文包,邁著大步朝學校方向奔去,一邊走一邊又擤鼻涕又吐痰。盧仁趕快轉過身去,轉得太急,書包里的一件神秘東西重重地響了一聲。當地理老師像陣亂竄的風一般從他身邊刮過去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站在一家理發店的窗子前,三個長著卷發和粉紅鼻孔的臉色蒼白的小姐正盯著他看。他深吸一口氣,沿著潮濕的人行道飛快地走。他下意識地調整步伐,好讓腳后跟每次都踩在兩塊鋪路石板之間的接縫上。但石板寬窄不一,害得他走不快。為了不受接縫的誘惑,他下了人行道,在車道上走,沿著人行道的邊趟著泥水前進。他終于看到他要去的那座房子,醬紫色,塑著幾個赤裸的老頭使勁托著陽臺,正門上裝著染色玻璃。他走到大門跟前,拐了進去,走過一塊繪有白鴿的石壁,悄悄溜過內院,院里有兩個人正挽著袖子在擦洗一輛亮晃晃的馬車。他走上一段臺階,按響門鈴。“她還睡著呢,”女仆說,吃驚地看著他,“在這兒等著,好嗎?我這就去給夫人通報。”盧仁非常老練地一斜肩滑下書包,放在了他身旁的桌子上。桌面上嵌著一個瓷制的墨水池,放著一個珠子飾邊的吸墨紙盒,還有一張他父親的照片。這張照片他不熟悉,父親一只手捧著一本書,另一只手的食指按向鬢角。他這會兒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便數起地毯的顏色來。他以前只來過這個房間一次,是去年圣誕節——在父親的建議下,他給姨媽送來一大盒巧克力。其中的一半他自己吃了,剩下的他重新整理了一番,免得別人看出破綻。就在前不久,他姨媽還天天來他們家,但現在不來了。家里有種難以捉摸的阻力在阻止他問姨媽的事。地毯上的顏色數到九種后,他又將目光轉向一個繡著燈心草和白鶴的絲綢簾子上。他剛想看看簾子的另一面是否也有白鶴,這時他姨媽終于來了——她的頭發還沒有梳,穿著一件華麗的和服式女晨衣,衣袖就像一對翅膀。“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她驚叫道,“學上得怎么樣?你這孩子可真好玩……”

兩個小時后他又出現在街上。他的書包現在已經空了,輕輕地在他的肩頭跳動。他不得不磨磨時間,磨到平時回家的那個時間。他信步進了塔夫利柴斯基公園,書包輕飄飄的,漸漸讓他煩惱起來。首先,他正因為怕弄丟了才放在姨媽那里的那樣東西說不定在他下一次去之前就弄丟了,其次,那東西不放在姨媽那里的話他就可以每天晚上在家里隨時玩。他決定以后想個別的法子。

“家里有事,”第二天老師不經意地問他前一天為什么沒來上學時他答道。星期四他早早就離開了學校,接下來一連三天沒見人,后來解釋說他嗓子痛。星期三他故技重演。星期六第一節課他遲到了,盡管他這天離開家的時間比平時還要早。星期日他宣布說他受到邀請要去一位同學家,他母親聽了大為詫異,結果他一去就是五個鐘頭。星期三學校早早放學(每年四月底都有這么美妙的幾天,天色陰沉沉、灰蒙蒙的,期末已在眼前,人心松散),他到家卻比平時晚得多。后來整整一個星期他都沒上學——心醉神迷的一個星期。老師電話打到家里,問這是怎么回事。他父親接的電話。

下午盧仁四點左右回到家時,他父親臉色陰沉,瞪著兩眼,他母親喘著氣不說話,好像沒了舌頭一般,然后一反常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還連哭帶喊。亂了一陣后,父親一言不發,領著他進了書房。他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要求盧仁做出解釋。盧仁胳膊底下夾著沉重而寶貴的書包,眼睛盯著地板,心里在想姨媽會不會抖摟出來。“好好說,給我個解釋,”他父親又說了一遍。她不會抖摟出來的,不管怎么說,她怎會知道他被逮住了呢?“你不說?”他父親問。再說了,她似乎還喜歡他逃學。“現在聽著,”父親突然態度一軟說,“讓我們像朋友一樣談談。”盧仁嘆口氣,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眼睛依然盯著地板。“像朋友一樣,”他父親更加緩和地又說一遍,“我們證實你已經逃過幾次課了。現在我很想知道你都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事情。我甚至能理解,比方說,天氣好,人就有沖動想出去散散步。”“對,我有沖動,”盧仁漠然說道,煩了起來。他父親想聽聽他到底去哪里散步了以及這種散步的需要是不是由來已久。接著父親提醒他,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責任,做公民的責任,做家庭成員的責任,做士兵的責任,也有做學生的責任。盧仁打了個哈欠。“回你屋里去!”他父親絕望地說。兒子離開后,他在書房中央站了好久,望著房門,不明所以地恐懼。他妻子一直在隔壁屋里聽著,這時走了進來,坐在沙發邊上,又開始痛哭流淚。“他在騙人,”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就像你騙人一樣。我被騙子包圍了。”他只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心想生活多么可悲,一個人要盡好自己的責任多難啊。不能再見面,不能通電話,不能去他無法抗拒實在想去的地方……現在又有了兒子這樁麻煩事……這么古怪,這么倔……事到如今,可悲,太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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