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噩耗》(7)
- 帕特里克·梅爾羅斯五部曲(卷福主演英劇《梅爾羅斯》原著)
- (英)愛德華·圣奧賓
- 9702字
- 2020-08-25 14:28:09
帕特里克又一下癱倒坐回了椅子里。郁于胸中的緊張情緒煙消云散。在那一剎那,他感覺分外寧靜。但是沒多久,一個嶄新的角色又鉆進(jìn)了他的身子里,讓他不自覺地把雙肩后翻,肚子沖前,然后又跟發(fā)作似的開始了模仿表演,他自己也管不了。
胖先生(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好讓自己碩大的肚子不那么擠得慌):“我覺得我不講不行了,先生,當(dāng)真是這么覺得的。不講不行啊,先生,算是一種委婉的表達(dá)吧,畢竟這件事里面我也是有點(diǎn)責(zé)任的。我的故事很簡單,講的是一個男人雖然愛得深沉,但愛得并不明智。”(說到這兒,他擦掉了眼角的幾抹眼淚。)“這個男人吃東西不是為了貪婪,而是為了激情。吃東西啊,先生——這一點(diǎn)我并不打算遮遮掩掩——我活著就是為了吃。我這副行將就木的垂老身軀底下,蜷曲著這世間最精致的菜品所殘存的痕跡。當(dāng)馬匹在我碩大的身軀之下倒下,四條腿碎成渣渣,渾身的血都回流到肺里面,我也被逼著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在摩托車的座椅和方向盤之間乖乖束手。我不禁沉思,我的體重是‘贏來’的,而不光光是‘添上’的,也只有用這一點(diǎn)來安慰我自己了。一般來說,我都是去雷班或者雷波餐館吃飯的,但有時候也會光顧基多或者喀土穆。當(dāng)那幫面目猙獰的亞諾瑪米人[40]給我端上來一盤人肉,我也就不故作矜持啦,接連讓他們又給我上了三盤。沒錯,一點(diǎn)都不矜持,先生。”(露出了欲求不滿的笑容。)
南妮(一副氣鼓鼓的樣子):“真的是人肉啊!下面還有些什么?你真是個怪咖男孩啊。”
“滾,閉嘴吧。”帕特里克邊步行著穿過已然褪色的墨綠地毯,突然猛一下回頭,默不作聲地尖叫一聲。
加里(仰頭望著天空,輕輕地報以一聲迷人的嘆息):“我名叫加里,今晚很榮幸為您服務(wù)。今晚的特別推薦菜式包括盤裝人肉、不含鈉的哥倫比亞可卡因冰晶,作為底襯的是一叢名叫‘野生嬰兒’的中式白色海洛因。”
彼得·波洛克:“你們這兒有霍維斯小麥面粉嗎?”
波洛克夫人:“對啊,我們想要來點(diǎn)霍維斯。”
霍維斯畫外音(配上英劇《加冕街》[41]的主題曲作為背景音):“我年輕時候那可是好日子。我就在毒販子身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買個暗(半)盎司可卡因,再加四額(克)海洛因,然后再點(diǎn)一輪貝瑞兄弟的香檳酒,從蜜拉貝兒那兒帶個小姐姐出來,兜里還有一法新的零錢。那可真是好日子啊。”
他已經(jīng)不受控制了,這很危險。每一點(diǎn)想法,或者說想法的苗頭,所呈現(xiàn)出的人格特征,都要比他本人來得濃烈得多。“求你了,求你了,求你歇停會兒吧。”帕特里克喃喃著,一邊坐起身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嘲笑的回音:“求你了,求你了,求你歇停會兒吧。”
南妮:“關(guān)于貴族我了解一些,還有他們那些骯臟的手段。”
沒精打采的夯潑:“你說的骯臟手段是啥,南妮?”
奶奶:“哦,可別想,奶奶出了學(xué)校就不會講故事了。我的嘴巴給縫上了。戴德伍德女士又會想些啥呢?滾動的石頭不會生苔蘚,你就記住我說的話好了。你真是個怪咖男孩啊。”
蓋辛頓太太:“這里誰是管事兒的?我要跟你們經(jīng)理說兩句,現(xiàn)在馬上。”
麥考伊博士:“這就是人生啊,吉姆,但跟我們以為的總是有差別。”
柯克船長[42](輕輕敲開了他的發(fā)報機(jī)):“把我們傳送過去,蘇格蘭狗。”
帕特里克打開了一包海洛因,時間太緊來不及再扎一針了,就只能倒了一些到桌上那層用來保護(hù)桌面的玻璃上面。
義憤填膺的埃里克(一副心領(lǐng)神會的樣子):“哦,很典型啊,面對著一個問題:再多整點(diǎn)海洛因吧。基本上說,這是一種能使自我持續(xù)存在的終極系統(tǒng)。”
帕特里克從兜里掏出一張鈔票,伏在桌子前面坐下來。
沒精打采的船長:“我說,中士,你把那些玩意兒關(guān)上行不行啊?”
中士:“別擔(dān)心,長官,一切都盡在我掌握之中。這也沒啥,就是一堆毛茸茸、軟綿綿的玩意兒唄,都是些黑了心的畜生,長官,在他們可憐巴巴、缺乏信仰的人生中,從來都沒見過一支格林機(jī)關(guān)槍,長官。”
沒精打采的船長:“干得漂亮,中士。”
帕特里克又吸了幾口臺上的粉末,猛地把頭往后一甩,然后用鼻子深吸一口氣進(jìn)肺。
中士:“請?jiān)试S我一道感受一下這波沖擊的猛力,長官。”(一聲呻吟,一根長毛刺進(jìn)了他的胸膛里。)
沒精打采的船長:“哦,謝謝你……唔……”
中士:“我叫威爾遜,長官。”
沒精打采的船長:“是啊,當(dāng)然了。干得漂亮,威爾遜。”
中士:“我只希望同樣的事兒我還能干一遍,長官。但我只能很遺憾地告訴您,我受了致命的傷病,長官。”
沒精打采的船長:“哦,親愛的。這樣吧,你找人幫你處理處理那傷口。”
中士:“謝謝您,長官,您真是太體貼了。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紳士啊!”
沒精打采的船長:“如果最壞的那種情形不幸變成了事實(shí),那我可以擔(dān)保為您提供類似送殯時候敲鑼打鼓的服務(wù)。我叔叔就是做這一塊兒生意的。”
中士(坐起身來,敬禮,并大喝一聲):“長官!”(又往后靠了靠。)“這可幫了威爾遜太太和他們的小娃了,真可憐啊,這么小就沒了爸爸。”(一聲哀吟。)“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紳士啊!”
吧臺男招待喬治(正在若有所思地擦亮手里的酒杯):“哦,對了,就是那個沒精打采的船長。這人我記得很清楚。他以前來過這兒,每次都點(diǎn)九個生蠔。不是六個,也不是十二個,而是九個。他可真是一位紳士啊!他們現(xiàn)在不那么做生蠔了。胖先生我也還記得。哦,沒錯,怎么可能會忘掉他呢?到最后,我們這酒吧都沒地方留給他了,一點(diǎn)不夸張,就是站腳的地方都沒有了。但他也是一個十足的紳士啊!他是個相當(dāng)老派的人,從來也不摻和任何節(jié)食的計劃,老天爺啊,從來沒有過。”
胖先生(站在老貝利街中央刑事法庭里一個定制的特大被告席上):“我的命就是這么苦啊,長官,生活在這樣一個到處是美食、到處是兵團(tuán)的年月。”(說到這兒,他擦掉了眼角的幾抹眼淚。)“他們管我叫‘胖先生’,我也確實(shí)是胖,胖到可以奉承自己說,我這諢號根本無需任何解釋了。我作為被告站在這兒,罪名是我食欲的非同尋常,以及食欲非同尋常之程度。長官,你說要是我往茶杯里倒水倒到邊沿,要是我盤子里的新鮮薄荷貽貝壘得比天高(這道菜可真是能讓死人喘氣啊,長官,能讓皇帝也著魔!),我就應(yīng)該被定罪嗎,長官?我可不是摩登生活里那些畏首畏尾的流浪漢,也不是碰上宴會就胡吃海塞的窮家伙。死掉的人,都沒來得及在葬禮的城堡吞下最后一口中世紀(jì)風(fēng)格的早餐,又怎么會在綠兔子餐廳接受美食菜單的挑戰(zhàn)呢,先生?他們又不會叫人開輛救護(hù)車來載他們(那可是讓人天生心情愉快的交通工具啊,長官,堪比皇帝的馬車啊!),拿上錢袋子,帶著冷酷無情的放縱,順著皇家菜單上推薦的克里斯塔滑雪道[43]一路狂奔下去。”(這時弗洛里安咖啡館的小提琴手拉起了背景音樂。)“我人生最后那段日子,最后那段日子,長官,可是為我的肝操心啊——這輩子它都一直英勇地為我服務(wù),但是現(xiàn)在它有點(diǎn)累了,我自己也有點(diǎn)累了,但它已經(jīng)做得足夠多了。我人生最后那段日子都被誹謗中傷的陰霾籠罩。”(法庭中響起了故作低沉的抽泣聲。)“但我并不后悔這輩子吃了那么多菜,或者說,吃了那么多盤菜。”(露出一絲悲傷的微笑)“真的,我一點(diǎn)也不后悔。”(鼓起了所有的自尊感。)“既然要吃,就要勇敢地吃。”
法官(義憤填膺,如狂風(fēng)暴雨一般):“這樁案子被駁回了!這種事兒居然都能上法庭來審判,簡直是對正義的嚴(yán)重褻瀆!有鑒于此事實(shí),法院決定獎勵給胖先生在豬哨酒吧享受一人餐的機(jī)會。”
心滿意足的群眾:“萬歲!萬歲!”
帕特里克感受到無以復(fù)加的恐懼。他的思緒如腐朽破爛的地板一樣,一塊接著一塊凹陷下去,到最后腳下的地面就跟濕透的紙片一樣,就算他倒下去也根本兜不住了。大概一切都不可能停下來吧。“我真是累壞了,累壞了。”他邊說著,邊靠著床沿坐下來,但是忽然又倏地站起身來。
嘲笑的回音:“我真是累壞了,累壞了。”
葛麗泰·嘉寶(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我可不想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呆著的滋味我已經(jīng)受夠了。”
帕特里克靠著墻壁滑溜地倒下:“我他媽的真是累壞了。”又是一聲哀嚎。
拖把夫人:“你要不再好好給自己來一針可卡因吧,親,讓自己神清氣爽一點(diǎn)也好。”
死亡博士(掏出了一根注射器):“東西我都替你準(zhǔn)備好了。有至親去世的時候,我們都是靠這玩意兒度過的。”
克里奧佩特拉:“哦,是啊。”(跟個小姑娘似的噘起嘴來。)“吻一下我最青的那根青筋。”
拖把夫人:“上吧,親,就當(dāng)幫自己一個忙。”
克里奧佩特拉(嗓音變得沙啞):“上啊,你這個狗雜種,來操我啊。”
這一回帕特里克只能求助于自己的領(lǐng)帶了。他拿領(lǐng)帶在袖肥上繞了好幾圈,然后用牙咬著一頭收緊,齒齦露出,像條狂吠的狗一樣。
加布·奧康納的禮物(一口干了一杯詹姆遜威士忌):“她十分鐘愛水蛭,帶著撒克遜人那份粗暴的放任,哭喊著,‘我一直在想,要能在同一時刻身處兩地就好了。’”
朝臣(非常興奮):“中了,很明顯的一劍。[44]”
柯克船長:“曲速層級是十,蘇魯先生。”
匈奴王阿提拉[45](莊嚴(yán)男低音):“我把敵人的頭顱割下來當(dāng)足球踢。我騎馬從凱旋門下穿過,我坐騎的鐵蹄踏在鵝卵石鋪的地面上,霎時火星四濺。羅馬的奴隸分立兩側(cè),朝我前進(jìn)的道路播撒花瓣。”
帕特里克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又從地板上蜷身坐起。剛才那陣奔涌的激流未免太過暴烈,他到現(xiàn)在還氣喘吁吁,頭暈?zāi)垦!4丝趟男呐K還在劇烈地跳動著,讓他整個人都瑟瑟發(fā)抖,就像彎腰屈膝在直升飛機(jī)的雙旋翼之下的感覺。因?yàn)榧∪馓^緊張,他的四肢都已經(jīng)癱瘓了。他心里琢磨著,他的血管大概就跟香檳杯的柄腳那樣,纖細(xì)而脆弱,仿佛他只要一用力彎下胳膊就會啪地折斷。要是沒有海洛因,他就要死于心臟病發(fā)作了。“趕緊他媽滾吧,你們所有人。”他默念道。
老實(shí)人約翰(搖了搖腦袋):“真是個惡毒的小雜種啊,呃,我說你呢那個阿提拉。親愛的,哦,親愛的。‘內(nèi)(你)在瞅啥呢?’他問。‘沒瞅啥。’我答道。‘挺好,那就別他媽的瞅啥,知道不?’他又說。”(搖了搖腦袋)“真是惡毒啊!”
奶奶:“奶奶說了,你要是再用這種傻里傻氣的嗓音說話,風(fēng)向就會變了,那樣你想停也停不下來了。”
男孩(有點(diǎn)絕望):“但我是想停下來啊,奶奶。”
中士:“請您自己握緊了。”(高喊一聲)“快速進(jìn)發(fā)!左,右,左,右。”
帕特里克的兩條腿在地毯上滑前滑后,就像個上下翻滾、左右顛倒的洋娃娃一樣。
他的目光又忽然聚焦到《時代周刊》刊登訃告的那一頁:“梅爾羅斯。于5月25日,在皮埃爾酒店度過了愉快的一天之后,安詳辭世。帕特里克,享年二十二歲,戴維和埃莉諾的愛子,將被以下諸位悲傷緬懷:匈奴王阿提拉、拖把夫人、義憤填膺的埃里克,還有他生前的多位好友,掛一漏萬,恕報不周。”
加布·奧康納的禮物:“多么可憐,多么凄涼的一條生命啊。要是他沒跟鍍鋅青蛙折掉的那條腿一樣,顫抖個不停就好了。心緒的壓力把他整得太沉重了,就像在遺體的眼皮上放上一枚硬幣的感覺。”(說著把一玻璃杯的詹姆遜威士忌一飲而盡。)
奶奶(現(xiàn)在看起來老多了,記憶估計也不復(fù)當(dāng)年了):“我又怎么受得了啊,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多可愛啊。我以前老是叫他‘小寵物親親’,記得可清了。我老是對他說:‘別忘了,奶奶喜歡你。’”
加布·奧康納的禮物(兩行眼淚滾過雙頰):“看他那兩條慘兮兮、病懨懨的胳膊,就算是個壯漢看了也要落淚吧。胳膊上被厚厚的傷疤蓋著,活像是餓壞了的金魚,嘴巴張開,哭著喊著求那一件能為他困頓不安的可憐小心臟,換來些許安寧的玩意兒。”(說著又把一玻璃杯的詹姆遜威士忌一飲而盡。)
沒精打采的船長:“他屬于那種在自己房間里一待待好久的宅男。當(dāng)然了,這樣沒啥不好的,但他就是老喜歡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就像我說的那樣,一個人要是決定閑下來,那就應(yīng)該徹徹底底地閑下來。”(露出一絲迷人的微笑。)
加布·奧康納的禮物(眼見瓶子里酒不多了,直接對著瓶子吹,單膝跪地,淚眼蒙眬,講起話來都有些含混不清了):“這孩子還是心理有毛病啊。可能還是對于自由的憂慮,讓他最終丟了性命吧。每次出狀況——他的確是老能讓自己出狀況——他都看到各種選項(xiàng)像發(fā)瘋似的鋪陳蔓延開來,就像眼珠子里的血管崩碎的模樣。每動一步,他都能聽到自己從前沒做過的那些事情,發(fā)出死亡般的呼喊。即便是在照得出天空的水坑里,或是小英國街街角閃著微光的水溝里,他都覺得自己可能會暈頭轉(zhuǎn)向。像得了失心瘋似的,就怕哪天再也記不得自己是誰了,于是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然后他就開始繞圈圈,活像一條他媽的比狐貍還狡猾的獵狐犬,困在了一片他們的樹林里。”
老實(shí)人約翰:“他可真是個糊涂蛋啊,不是嗎?這輩子有老老實(shí)實(shí)地工作過一天嗎?你啥時候見過他扶老太太過馬路了?啥時候見他給吃不上飯的小孩買包糖了?你得實(shí)事求是啊。”
胖先生:“這個人,先生啊,吃飯總是吃不飽,因?yàn)閷κ澄锾籼魭恕T瓉硎刂松械呢S饒角,后來直接跌進(jìn)藥罐子里去了。一句話總結(jié),先生,就沒見過他這號的大混蛋。”
加布·奧康納的禮物(間或在一片眼淚滴成的湖面上劃過):“只要一看到他啊……”(咕嘟,咕嘟,咕嘟)“……那對撕破了皮的嘴唇,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愛……”(咕嘟,咕嘟,咕嘟)“……上下嘴唇一碰就噴出些狂放不羈、苦了吧唧的詞兒……”(咕嘟,咕嘟,咕嘟)“……那嘴唇被撕裂全是因?yàn)樽约旱膽嵟约皩ψ约捍笙迣⒅恋念A(yù)感吧。”(咕嘟,咕嘟,咕嘟)
黛比(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都不曉得自己到底想說啥了。”
凱伊:“他沒了的那一天,我還見過他。”
“可別讓我發(fā)瘋啊。”帕特里克大吼的這一聲,開頭聽著還像他自己的聲音,到最后兩個字就變成約翰·吉爾古德[46]的腔調(diào)了。
牧師(帶著安慰的目光從講道臺朝下垂望):“在我們有些人的記憶里,戴維·梅爾羅斯是一個戀童癖者,是個酒鬼,是個騙子,是個強(qiáng)奸犯,是個虐待狂,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東西’。但是,你們也知道,在那樣一個場合,基督會要求我們說什么,以及他本人若是能親口發(fā)話的話,又會說些什么,”(停頓片刻)“但這并不是他人生的全部,對不對?”
老實(shí)人約翰:“不,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牧師:“剛說那個關(guān)于‘人生全部’的想法,其實(shí)是基督教中最叫人激動的事情之一。像我們閱讀自己最喜愛的一位作家所寫的書時,甭管是理查德·巴赫[47]還是彼得·梅爾[48],我們之所以期待,不是因?yàn)檫@本書寫了某種特殊的海鷗,也并不是因?yàn)楣适掳l(fā)生在迷人的鄉(xiāng)間,或者我用個法語詞來說,發(fā)生在普羅旺斯。我們尋求的是那種,從開頭一口氣讀到尾的滿足感。”
老實(shí)人約翰:“你就說跟你有關(guān)的。”
牧師:“跟這差不多是一樣的道理。當(dāng)我們要對其他人做出判斷時(我們誰沒做過這樣的事啊?),首先得確保這個人的‘全部人生’都鋪開、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匈奴王阿提拉(莊嚴(yán)男低音):“受死吧,你這條信基督的狗!”(話畢就砍下了牧師的頭顱。)
牧師被砍下的頭顱(若有所思地停頓了片刻):“跟你說啊,之前有一天,我的小孫女走到我跟前對我說,‘爺爺,我喜歡基督教。’我對她說(感覺徹底無解),‘為什么啊?’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嗎?”
老實(shí)人約翰:“我們當(dāng)然不知道了,你這個糊涂蛋。”
牧師被砍下的頭顱:“她跟我說,‘因?yàn)榛浇棠芙o心靈以安慰。’(又停頓下來,這次更加不緊不慢、語氣莊重)‘能給心靈以安慰。’”
帕特里克睜開眼睛,慢悠悠地躺在地板上舒展開身子。電視機(jī)對他怒目圓睜,仿佛他做錯了事一樣。也許這樣反倒能救他,讓他的注意力從自己不由自主的表演中轉(zhuǎn)移過來。
電視機(jī)(哭哭啼啼,顫顫巍巍):“把我打開,兄弟。快來把我打開。”
總統(tǒng)先生:“不要問你的電視能為你做什么,要問問你能為你的電視做什么。”[49]
陷入狂喜的民眾:“萬歲!萬歲!”
總統(tǒng)先生:“我們將不惜任何代價,我們將擔(dān)起任何擔(dān)子,我們將直面任何困難……”
馮·特拉普家庭合唱團(tuán)(唱出狂喜的心情):“攀登每一座高山!”
總統(tǒng)先生:“……支持任何朋友,抗擊任何敵人,確保電視機(jī)能歷險生存,取得勝利!”
陷入狂喜的民眾:“萬歲!萬歲!”
總統(tǒng)先生:“讓我從此時此地告訴世界,這支火炬已傳交新一代的美國人,他們出生在本世紀(jì),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鍛煉,受過嚴(yán)酷而艱苦的和平的熏陶,以我們的古代傳統(tǒng)自豪,而且啥事也不愿意做,除了看電視!”
“是啊,是啊,是啊。”帕特里克趴在地板上蠕動著,“電視機(jī)。”
電視機(jī)(支撐腳在兩個轉(zhuǎn)輪之間無休止地切換著):“把我打開,兄弟,我必須得打開了。”
觀眾(操著冷冰冰的口氣):“你為我們準(zhǔn)備什么節(jié)目?”
電視機(jī)(極盡阿諛奉承之態(tài)):“我準(zhǔn)備了《百萬美元大電影》、《十億美元大富豪》,還有《萬億美元智力問答》。”
觀眾:“好好好好好,但是現(xiàn)在你能播個啥?”
電視機(jī)(換做滿含歉意的口吻):“一張美利堅(jiān)旗幟的靜態(tài)照,還有一個穿著淡藍(lán)色尼龍?zhí)籽b的古怪家伙,聊著什么世界末日。《農(nóng)業(yè)報道》節(jié)目過不了多久也應(yīng)該要開播了。”
觀眾:“好吧,那我覺得我還是盯著旗幟看好了。但是千萬別催我。”(掏出一把左輪手槍來)“要不然,我就一槍把你的熒屏給崩了。”
電視機(jī):“好吧,兄弟,千萬別沖動,好不?雖然大家不是頂喜歡,但那張旗幟的照片拍得還是挺贊的。我私底下可以向你保證這點(diǎn)。”
帕特里克把按鈕一轉(zhuǎn),關(guān)了電視。這個叫人心慌慌的夜晚,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他又爬上床去,癱倒下來,閉上雙眼,心無旁騖地聆聽著寂靜之聲。
羅恩·扎克(他也緊閉雙眼,帶著一絲慈祥的笑容):“我就想要你聽聽這寂靜之聲,你能聽得見嗎?”(頓了一下。)“讓自己化作寂靜的一部分,寂靜就變成了你的內(nèi)心之聲。”
老實(shí)人約翰:“噢,我的親,這事兒沒完沒了了,是嗎?這個羅恩·扎克又是個誰,啊?我聽著有點(diǎn)像個糊涂蛋嘛,實(shí)話實(shí)說哦。”
羅恩·扎克:“在寂靜這件事上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一群學(xué)生:“我們都聽明白寂靜這件事了,羅恩。”
羅恩·扎克:“那就好。”(停頓了好久一會兒。)“現(xiàn)在,我希望你們能用上上周剛學(xué)過的視覺化技巧,來想象一座寶塔長什么樣——就差不多是海灘別墅的中國版,不同之處是建在山上的。”
一群學(xué)生:“噫,羅恩,你這形容太簡單了。”
羅恩·扎克:“這玩意兒有一個漂亮的金質(zhì)屋頂,花園里還有冒著泡泡的、圓形的池子如網(wǎng)狀排列。你就挑一個池子爬進(jìn)去——嗯,感覺好極了——然后讓看門的給你洗洗身子,再遞上一身嶄新的袍子,真絲質(zhì)地,佐之以其他名貴的材質(zhì)。聽起來就棒極了,是不是?”
一群學(xué)生:“噢,對啊,聽起來就棒極了。”
羅恩·扎克:“好極了。現(xiàn)在我希望你們能走進(jìn)寶塔里去。”(停頓了好久一會兒。)“寶塔里面還有別人,對不對?”
一群學(xué)生:“對啊,里面還有個向?qū)В覀兩仙现軐W(xué)過的。”
羅恩·扎克(看起來有點(diǎn)不開心):“不對,向?qū)г诹硗庖婚g房間里。”(頓了一下。)“寶塔里面的是你們的媽媽爸爸。”
一群學(xué)生(終于認(rèn)了出來,一臉驚愕):“媽媽?爸爸?”
羅恩·扎克:“現(xiàn)在,我希望你們走到你們媽媽的面前去,對她說,‘媽媽,我真的很愛你。’”
一群學(xué)生:“媽媽,我真的很愛你。”
羅恩·扎克:“現(xiàn)在,我希望你們給媽媽一個擁抱。”(頓了一下。)“這感覺不錯,對不對?”
一群學(xué)生(他們或狂叫,或暈厥,或填寫支票,或彼此擁抱,或涕淚漣漣,或狂揍枕頭):“這感覺太不錯了!”
羅恩·扎克:“現(xiàn)在,我希望你們走到你們爸爸的面前去,對他說,‘至于你,有一事說一事,我絕不會原諒你。’”
一群學(xué)生:“至于你,有一事說一事,我絕不會原諒你。”
羅恩·扎克:“把左輪手槍掏出來,對準(zhǔn)他,把他的腦漿都給打出來。砰!砰!砰!砰!”
一群學(xué)生:“砰!砰!砰!砰!”
柯尼希·斯波克(身上的盔甲發(fā)出瘆人的咯吱聲):“歐姆萊!我是你的波波斯波克啊![50]”
“噢,趕緊他媽的滾吧。”帕特里克咆哮著坐起身來,甩手猛扇自己那張臉,“快別再想這些東西了!”
嘲笑的回音:“快別再想這些東西了!”
帕特里克靠著桌邊坐下,伸手撿起了一袋可卡因。他把那紙袋子輕敲了兩下,只見一塊大得出奇的結(jié)塊掉進(jìn)了勺子里。他又朝著可卡因粉末噴了一注水,水擊打在勺子邊邊上的時候,他仿佛聽到了銀鈴般的聲響。那堆粉被水淹沒,溶解成了液體。
因?yàn)檫@一晚遭受到如此狂野的猛烈追擊,他的血管都開始收縮了,除了在前臂很下部位的那一根,不靠外加的刺激也能凸顯出來。這條血管看起來挺粗壯,藍(lán)色的,一路蜿蜒直通到手腕處。手腕附近的皮膚更加厚實(shí),要從那兒刺破扎針進(jìn)去,想想都挺疼的。
奶奶(對著他的血管唱著如夢似幻的歌曲):“現(xiàn)身吧,現(xiàn)身吧,甭管你在哪兒。”
針筒里涌起了一柱鮮血。
克里奧佩特拉(喘著粗氣):“噢,來了,來了,來了,來了,來了。”
匈奴王阿提拉(咬牙切齒,語氣里透著惡毒):“一個囚犯也不留!”
帕特里克暈厥過去,朝后一倒癱臥在地板上,那感覺就好像身子里一瞬間就被灌滿了水泥。當(dāng)他從天花板的高度俯瞰自己的身體那一刻,一片寂靜。
皮埃爾:“好好瞅瞅你的身體吧,哥們兒,就他媽是一堆垃圾。你的意識可是完整的。沒有限制。”(帕特里克的身體開始急劇加速。這空間的顏色從藍(lán)色變成深藍(lán),又從深藍(lán)變成黑色。天上的云就像七巧板里殘落的一塊。帕特里克低頭望去,只看見在他身下更深的地方,看見了他酒店房間的窗戶。房間里面,是一處淺白色的沙灘,而包圍著沙灘的大海卻藍(lán)得發(fā)亮。沙灘上有幾個孩子,他們正在用沙子把帕特里克的身體掩埋,只有頭露在外面。他原以為,只要輕輕地挪動一下身子,他就能從這沙筑的桎梏中脫身。但是當(dāng)其中一個孩子抄起一桶濕水泥,一股腦兒糊到他臉上時,他才意識到剛才完全想錯了。他試圖將覆蓋在嘴上、眼睛上的水泥給抹掉,卻發(fā)現(xiàn)兩條胳膊都已經(jīng)被裝進(jìn)了水泥筑造的墳?zāi)估铮瑒訌棽坏谩#?
“詹妮弗的日記”:“帕特里克·梅爾羅斯的墓碑旁無人憑吊,而他的棺木就要這么被放進(jìn)坑里了,感覺有點(diǎn)草草了事。話說回來,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就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奇力·威利兩口子,這對曾經(jīng)名噪一時、風(fēng)度翩翩、魅力十足、百折不撓的伉儷,來自字母城的癮君子組合,雖然極少有機(jī)會來到近郊,但還是帶著迷人的姿態(tài)現(xiàn)身這一重要場合。‘別把棺材放進(jìn)去!別把棺材放進(jìn)去!他是我熟人。’奇力·威利已經(jīng)哭號得痛不欲生了。‘誰給我拿個零錢包來行不行?’他帶著哭腔問。‘他遺囑里有說留下什么東西嗎?’同樣悲痛欲絕的威利夫人問道。夫人的葬禮禮服雖然精心設(shè)計,價錢卻也不貴,外頭還套了異常花枝招展的織物。在沒有撥冗出席葬禮的眾人中,有人聲稱他們連這位逝者的名字都沒聽過,他們包括犬舍島大元帥,韋里迪安·格拉瓦洛—格拉瓦拉爵士,還有他的表妹,非常迷人的羅威娜·濟(jì)慈—雪萊小姐。”
老實(shí)人約翰:“我覺得這一回他是挺不過來了,實(shí)話實(shí)說哦。”
義憤填膺的埃里克(搖搖腦袋,不愿意輕易被糊弄):“居然有人覺得他們可以就這么跑過來,呃,就這么隨隨便便地,呃,就把人給活埋了——這真是讓我嘆為觀止。”
克羅諾斯夫人(手里拿著個碩大無比的沙漏,身穿一件破爛流丟的舊舞會袍):“好吧,我必須得說,被需要的感覺真是太好了!自從演完《冬天的故事》第四幕之后,我連一個角色都沒演過呢!”(語氣很熱情。)“那是比爾·莎士比亞[51]的作品,當(dāng)然了——他是個挺可愛的人,私底下也正巧是我的好朋友。隨著一個又一個世紀(jì)的時間匆匆而過,我忍不住想,‘這就對了,沒人在意我了,我再也不被需要了。’”(雙手交叉在胸前,點(diǎn)點(diǎn)頭說。)“人們都把我看做是一個性格演員,但如果說有哪件事我特別不能忍的話,那就是被某種特定的角色給限定住了。”(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想現(xiàn)在該輪到我念自己的臺詞了吧?”(做了個鬼臉。)“說實(shí)話,我覺得這些人的情趣有點(diǎn)過時啊。我是一個很摩登的女孩子,而人們卻不懂得欣賞這一點(diǎn)。”(靦腆地笑了笑。)“我就再多說一件事,”(換做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我要給我所有的粉絲送上一句大大的‘謝謝你們’。是你們,讓我在那些孤寂的年月里,還始終保持著向前的動力。謝謝你們寫給我的十四行詩,寫給我的信,還有陪我聊的天,這些對我而言都特別有意義,真的非常特別。即便當(dāng)你們的牙齦變得漆黑,當(dāng)你們再也記不起其他人的名字時,我的親們,希望你們還能時不時地想起我來。”(沖著觀眾席一通飛吻。然后站定姿態(tài),理了理裙子上的皺褶,然后走向了舞臺的最前端。)
“既然死亡不可挽回,
且停下狂歡與陶醉。
莫對此劇太過苛求,
擇一良時精彩盡收!”
匈奴王阿提拉(一拳頭把棺材蓋兒都打落下來,發(fā)出一種咆哮聲、怒罵聲、嘶嘶作響的憤怒聲混作一團(tuán)的聲響,就像一頭被誘捕的豹子,關(guān)在鐵籠子里朝外面嚎叫):“嚷啊啊啊啊啊!”
帕特里克猛地一下起身坐直,腦袋朝著椅子左邊那條腿用力地撞了幾下:“狗屎!變態(tài)!惡心!滾蛋!”終于,他可以用自己的嗓子發(fā)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