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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讀懂陳寅恪
  • 王川
  • 12442字
  • 2020-09-09 18:05:47

第一節 求學世界各地

在幼年得到名門世家的家塾教育后,寅恪在新思想的引領下,開啟了他富有特色的求學之旅。他走出國門,游歷世界名校,如饑似渴地學習人類的優秀文明,奠定了自己治學的深厚根基。

一、異域游學二十三年

在陳家開風氣之先的家庭教育下,寅恪兄弟不斷進步。隨著年齡的增長,陳三立有計劃地安排諸子走出國門,奔向世界,到世界各地著名大學留學,學習屬于全人類的文明與智慧的成果。

在父親的安排下,寅恪的漫長留學歲月從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未滿12歲初出國門求學開始,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歸國,后入上海吳淞“復旦公學”學習。宣統二年(1910年)赴歐洲留學,先后在德國柏林大學和瑞士蘇黎世大學學習語言學,次年歸國。1913年赴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經濟部留學。1914年歸國,一度任蔡鍔秘書,參加討袁之役。1918年渡洋到美國,入哈佛大學,學習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再赴歐洲,往德國柏林大學研究院梵文研究所,學習東方古文字。繼而到民國十四年(1925年)學成歸國,執教于清華,留學時間竟達23年,他為了求學而甘心情愿經受各種苦難,刻苦學習,成為莘莘學子的楷模。

寅恪從12歲留學日本,之后又曾赴美國、法國、德國留學,長達23年,其中在德國留學時間最長,生活也最為辛苦。

當時,陳家家境日衰,無力資助,而政府的資助款因政局動蕩常常停寄,陳寅恪因此時常陷入窮困潦倒的窘境。長女陳流求后來追記其父的留學生活:

父親在德留學期間,官費停寄,經濟來源斷絕,父親仍堅持學習。每天一早買少量最便宜面包,即去圖書館度過一天,常常整日沒正式進餐。

一次,好友趙元任、楊步偉夫婦去德國游歷,寅恪、俞大維表兄弟請他們聽歌劇,兩人把趙氏夫婦送到劇院門口,就轉身告辭。趙元任夫婦感到奇怪,邀請他倆一道去欣賞,寅恪只得如實相告:“我們兩個只有這點錢,不夠給自己買票;如果買,就要吃好幾天干面包了。”

此外,德國人不食豬內臟,所以,寅恪與其他幾個留學生在吃飯時,常吃的一道菜就是炒腰花。不明就里的人以為寅恪嗜吃豬腰子,其實他是為了省錢。

就其一生而言,寅恪足履亞、歐、美三洲,去過德國、日本、法國、英國、瑞士、挪威、美國等多個國家,或留學,或游歷,或講學,或治療眼病。詳見下表。

表2-1 寅恪一生留學、游歷簡況表

總計寅恪一生,在三洲的五個國家留學,到日、德兩個國家各有兩次,留學德國兩次共五年為最長,留學日本前后共三年。并且,留學日本每次均不足一年,“為期既短,年齡且幼,故旅日對其人格形成和學術吸收之影響亦最少”(1)

寅恪在歐美游學各國大學,潛心讀書,潛研覃思,特立獨行,志在求得真才實學,而不在乎是否獲得某種學位。寅恪之侄子曾問道:“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么沒有得個博士學位?”寅恪回答:“考博士并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具體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并不重要。”

侄子后來向姑夫俞大維提起此事,俞大維回答:“寅恪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是大學問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學位,但我的學問不如他。”

可見,寅恪求學東西洋,不為一文憑所限,只以讀書、求學為唯一目的,其境界實乃大師氣象。

二、兩次留日與兩次留歐

(一)兩次留學日本

1902年春,寅恪還未滿13歲,就離開南京家塾到達上海。抵滬后,他與長兄衡恪一道謁見上海同文書會總干事、英國浸禮會傳教士李提摩太(1845—1919年,Timothy Richard)。這位在華已半個世紀、精通漢語的英國人,鉆研過“四書”等國學典籍,熟悉中國傳統文化,同清政府上層的一些官員,尤其是與洋務派和維新派的一些著名人物關系甚好,其中就有寅恪所佩服的張之洞、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由于祖父和父親都是維新派的重要支持者,陳家兄弟都知道李提摩太在1898年上書光緒皇帝力主變法維新和戊戌政變失敗后,掩護、幫助康有為逃亡國外的故事,尊敬這位對傳播西方文化和促進中西文化交融做出過貢獻的老人。李提摩太贊賞陳氏兄弟到東瀛求學的行動,勉勵道:“你們世家子弟,能夠去日本讀書,真是很難得,很可貴。”

此后,隨同大哥陳衡恪,寅恪從上海吳淞口搭船,自費前往日本留學,揭開23年的漫長留學歲月的序幕。

初出國門的寅恪,之所以首先選擇了日本,主要原因是中日在文化等方面具有相當的共同性或近似性:日本從隋朝起,主要向中國學習;19世紀“明治維新”后,日本結束了閉關鎖國的封閉、孤立狀態,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國家生機重現,綜合國力迅速強盛,但卻誤入軍國主義歧途,將目標瞄準了鄰國。甲午海戰,腐敗的清王朝遭到重創,震動全國。中日的這種巨大差異引起了中國知識界的反思,試想通過日本這個中介來向西方國家學習。于是,不少有抱負的中國青年紛紛在痛定思痛后,都到日本學習科學技術、人文科學知識,探求富國強兵之道,一時蔚然成風。陳氏兄弟到日本之時,留日的中國學生已達7000多人。

寅恪兄弟到日本后,進入東京弘文書院學習,這是一所日本政府專門為清朝留學生教授日語及進行普通教育而開辦的補習學校。

1904年夏天,寅恪在留日一年余后,乘暑假返回南京看望父親,在國內,他與五兄隆恪一道通過了官費留日考試。這年秋天,陳氏兄弟再次聯袂赴日求學。抵達日本后,寅恪仍在弘文書院學習。

寅恪留學日本前后三年,主要精力是在學習日文上。盡管在國內的家中,他曾跟從友人學習過日文,但是,這樣的學習尚需實踐。在日本留學期間,由于長兄陳衡恪周到的照顧,他與隆恪在學習方面取得了較大進展,掌握并精通了日文,這是他掌握的第一門外國語。同時,他還結識了同學魯迅、林伯渠等人。

在學習日文的同時,寅恪對日本學術界東洋史研究的崛起給予了高度重視。留學期間,他在苦讀東洋史研究著作、佛學典籍上很下了一番功夫。

寅恪初出國門,增長了不少見聞,因而他留心觀察和體驗日本的生活習俗,閱讀日本的學術著作,研究日本歷史、文化的特點和中日文化交流的情況,對日本文化、民族、社會的特性,了解逐漸加深。

寅恪在后來的研究中指出,國人在歷史研究中可以現在的日本為例,因為日本過去曾經全方位向中國學習,受中國唐代文化影響最深;日本制度多仿唐代,保存也較齊全。今日社會風氣是經受宋以后的影響而成,因而現在的中國、日本的社會風俗,自然有所差別。這些識見,體現了他的敏銳觀察力。

寅恪后來在學術研究中,經常引用日文文獻,列舉日本文化、生活習俗的例子來作為佐證,以增強其說服力。如他后來在考釋白居易《長恨歌》“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句中“溫泉”的由來時,旁征博引,以說明溫湯療疾風氣流傳廣遠:“又今之日本所謂‘風呂’者,原由中國古代輸入,或與今歐洲所謂土耳其浴者,同為中亞故俗之遺。”所謂“風呂”,就是日本人所說的沐浴,寅恪利用自己在日本的觀察和體驗,如日本洗浴風俗的由來,與學術研究相結合,能從中日常見民俗中提出這些新的識見,顯然得益于他對日本歷史、文化的了解,以及他對日本文化、語言的熟稔。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盟軍醞釀要定日本天皇為戰犯,寅恪從報紙上聽讀了這一消息,曾指出:“這事絕對做不得。日本軍人效忠天皇,視之如神。如果我們處置天皇,日本軍人將拼死抵抗,盟軍則要付出大得多的代價才能最后勝利。如果保留天皇,由他下令議和,日本軍人雖然反對,也不敢違抗,就會跑到皇宮門前切腹自殺。這樣,盟軍付出的犧牲就小得多,而且日本投降也會較易。”后來的事態發展結果,不出其所預料。

1905年冬,因環境潮濕,寅恪患腳氣病,需要回國療養。1906年初,他告別日本,渡船回到南京家中。雖然自此以后他再沒有重返日本,卻長期關注日本學術界研究中國的史學、文學、文化、宗教等方面的論著和文章。后來,在各所名校教書時,在講授課程、指導學生之時,寅恪經常采用或引證日本學術界的研究成果,從中吸收營養,充實學術研究的內容。抗戰爆發前,他指導清華大學等校學生撰寫畢業論文時,要求學生注意采納包括日本在內的國際學術界的成果。

1936年春,寅恪指導清華歷史系畢業生張以誠完成畢業論文《唐代宰相制度》,6月6日,他在論文中批示道:“近年日本人既有論唐三省關系之著作,則凡本論文與日人著述之異同,似宜標出或敘明。”同年,他指導的國文系學生的畢業論文中,也多次采納了日本學者鈴木虎雄的研究成果。

寅恪雖有兩次留學日本,前后共三年,但是每次均不足一年,“為期既短,年齡且幼,故旅日對其人格形成和學術吸收之影響亦最少”。日本學習對他的影響力,遠不如日后歐美學術的影響。

(二)兩次留學歐洲

從日本回國后,寅恪在家調養了一年多。1907年,他在上海插班考入復旦公學(今復旦大學的前身)。這所福建人李登輝創辦的著名學校,人稱“半唐番”,是他一生進過的唯一的中國學校。與在自己家塾學習的竺可楨,再次成為同班同學。竺可楨后來成了著名氣象學家,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研究員;同學還有徐子明,后來獲得德國海德堡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他在此校就學了三年,那時的復旦公學還不是正式大學,也不授予學位。寅恪自己認為,該校相當于“高中程度”。

圖2-1 早年留學德國的陳寅恪

1909年,寅恪從復旦公學畢業。秋天,寅恪在上海乘船,自費到離家更遠的德國留學。到德國后,寅恪于1910年考入柏林大學,刻苦學習語言文學。

1911年春天,寅恪的舊病腳氣復發,需要轉地療養,于是他到挪威旅游了二十天。憑吊文學家易卜生墓,并賦詩。在詩中,他以“北歐今始有文章”的詩句,高度評價了這位文豪。他在陶醉于挪威春季明媚動人景色的同時,心中卻縈繞著萬里之外的祖國。他在北海海船中,遠眺地平線上北極的極夜景觀,不禁吟出“斜陽大月中宵見”的詩句,并聯想到在家鄉乘黃篾舫遨游的諸多樂趣,思鄉之情頓生。

秋天,寅恪轉入瑞士蘇黎世大學,學習語言文學。面對瑞士美麗的冬日雪景,他心系故土,“鄉愁”徐來,可見他對祖國的熱愛和依戀,這種依戀情結就是民族感情。可以說,在寅恪留學歐美的十幾年生活中,民族感情始終貫穿,成為日后他愛國主義思想感情的重要基礎。

在蘇黎世大學讀書之初,寅恪從當地報紙得知當年爆發“辛亥革命”的消息,立即到圖書館借閱德文原版的馬克思《資本論》,他認為“因為要談革命,最要注意的還是《資本論》和共產主義,這在歐洲是很明顯的”。可以說,寅恪是最早認真鉆研過這部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經典著作原版本的中國讀者之一,由此產生了對政治經濟學的濃厚興趣。

寅恪在蘇黎世大學本應繼續學習下去,但因家中自寶箴老人去世后,經濟上遠不如昔年光景,眼看這次留學所帶的費用即將罄盡,家中又一時接濟不上來,不得已,1912年春,他從瑞士回國。

寅恪歸國后,在上海拜訪了名家夏曾佑(1863—1924年),得到了如何讀書的啟迪。在此期間,陳三立與老友沈曾植(1851—1922年)來往密切,沈也深深影響了他。沈曾植是“同光體之魁杰”,博學多才,能詩善文,精通音韻、訓詁、梵文和佛學,因痛感邊疆地區受到西方國家的威脅,十分注重探究西北邊疆史地之學,以開發邊地和鞏固邊防,著作有《蒙古源流箋證》《元秘史箋注》等。寅恪十分崇敬這位長輩,他在早期之所以選定西北邊疆史地之學作為研究重點,除了愛國、報國之心外,沈曾植的影響不容忽視。

不久,籌足了留學需要的費用后,寅恪第二次前往歐洲游學。

1913年春,在法國,寅恪考上了巴黎大學,進入社會經濟部學習。他之所以選中這所學校,選擇社會經濟專業,與他讀《資本論》后產生了對政治經濟學的興趣有關。

在巴黎,寅恪比較系統地學習西方政治經濟學的知識,并在思考后接受其中一些觀點,同時初步學會了從階級、政治、經濟等方位考察和分析社會文化現象的方法。他后來運用這些知識和方法研究古代社會,如研究佛教,認為“宗教與政治終不能無所關涉”,“雖曰宗教史,未嘗不可作政治史讀也”,他注重佛教與社會政治的關系,而不是把它看成一種單純的宗教現象。他重視經濟因素在社會歷史進程中的作用,認為唐末黃巢的起義,打擊了唐王朝賴以維持的經濟基礎——東南八道財稅的供給,又斷絕汴路、運河的交通,促使唐朝滅亡;經濟因素可以促亡,也可促興。他在分析明末鄭成功父子興起時指出,鄭氏的崛起,“不是僅由武力,而經濟方面,即當時中國與外洋通商貿易的關系,以及通商貿易帶來的巨大力量,也是重要原因之一”。這些卓越的論述,取得了超越前人的學術成就,得到國內外學術界的贊同。

就在這一年,寅恪從國內出版的報紙上讀到關于袁世凱自己任命為終身大總統的消息,極為討厭這個妄想“家天下”的竊國大盜,揮筆寫詩嘲諷。他的德國同學回憶說:“寅恪早對日本人之印象不佳,而對于袁世凱之媚外篡國,尤其深惡痛絕。”(2)

1914年秋天,寅恪收到江西省教育司(相當于教育廳)副司長符九銘的電報,請他回到江西南昌,閱留德學生考卷,并答應用江西省政府的留學經費作為補償,支持他閱卷完畢后繼續享受官費留學。考慮到家庭的實況,寅恪接受并于冬天歸國。

三、留美之后第三次留歐

(一)赴美留學

從1915年秋天開始,寅恪在江西閱卷連續達三年。其間,他于1915年春天到北京擔任新成立的全國經界局督辦(局長)蔡鍔的秘書,主要的工作是翻譯有關的東西方圖書資料,詳細探討中國經界的源流。蔡鍔(1882—1916年),湖南邵陽人,14歲中秀才;1898年受到陳三立的賞識,破格進入湖南時務學堂學習,師事梁啟超、譚嗣同。辛亥革命后,蔡鍔曾任云南軍政府都督。“二次革命”失敗后,1913年底被袁世凱調到北京,任以虛職,如陸軍部編譯處副總裁、經界局督辦等。就任經界局長不久,蔡鍔反對袁世凱稱帝,于1915年11月從北京潛回云南,12月25日宣布討袁,成為討袁的護國軍統帥。所以,寅恪在北京工作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后來他回憶這段日子時說:“當時為袁氏(世凱)稱帝頌揚功德的,達到了丑態百出、怪異不堪的地步。我深感風氣的沒有廉恥,至為痛心。”

在國內一片強烈的反對聲中,袁世凱一命嗚呼。1916年8月,繼任總統黎元洪任命譚延為湖南省省長兼督軍。譚延任命林伯渠(1886—1960年,寅恪的留日同學)為省署秘書兼總務科長,寅恪為省長公署的交涉科長。寅恪的主要工作是終日披閱檔案,作為對外交涉的根據。雖然沒有涉足官場的齷齪與鉤心斗角,寅恪還是不習慣官場,很快就離開交涉署,自此以后再也沒有涉足官場了。

在國內停留的三年多時間中,寅恪的主要任務是在家中侍奉父母,繼續深化對于哲學、文學、史學、經學等著作的研習。

在國內期間,寅恪留學之心不改,遂決定第五次出國留學。

1918年11月底,寅恪登上了從上海開往美國的輪船。1919年初,他進入美國哈佛大學,師從卓有名氣的蘭曼(C.R. Lanman,1850—1940年)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蘭曼是耶魯大學的梵學博士,精通梵文和巴利文,對印度哲學和佛學也有很深的造詣,著有《梵文讀本》及《印度泛神教之開端》等專著。當時,跟從蘭曼學習的中國留美學生還有俞大維、湯用彤等人。俞大維在哈佛大學研究生院,后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因成績優秀由哈佛大學給予獎學金送往德國留學。

寅恪為什么在哈佛大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呢?因為佛教產生于古代印度,梵文是古代印度的文字,佛教經文多用梵文或者巴利文寫成。從一世紀開始,佛教經過中亞、西域傳入中國,在傳播中,許多西域民族信仰了佛教,一般來說,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每個民族的語言文字又各有特點,因此,由于流傳地區語言文字的不同、民族文化的不同,佛教在亞洲不同地區形成了不同的派系,如在中國中原地區形成了漢傳佛教,在中國西藏地區形成了藏傳佛教,在泰國、緬甸等地區形成了南傳佛教等多個流派;由于語言文字的不同,在世界范圍內出現了漢文、藏文、梵文、巴利文以及后來的滿文等東方語言文字書寫的佛教經典,即《大藏經》。由于佛教產生于古代印度,后來在印度全面衰落,而梵文、巴利文的語法結構特殊,保留了佛教史以及印度古代文化、社會等多方面的信息,學習、掌握梵文以及與佛教、西域各民族歷史有關的語言文字,將梵文、巴利文的佛經與漢文、藏文的佛經進行比較研究,就能深入研究中國佛教史和印度古代哲學史,從而推動學術研究更上一層樓。當時,寅恪的同學俞大維、湯用彤等人,都是如此考慮,如后來湯用彤一生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中國佛教史和印度古代哲學史的研究上,卓然成家,頗有建樹。

而且,寅恪自幼就深受“乾嘉學派”的影響,對于錢大昕(1728—1804年)等清代學者極為服膺,對于語言文字有一種特殊的愛好,一貫認同“讀書須先識字”的主張,假如自己能夠以“西洋語言科學之法,為中藏文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寅恪相信,自己采用這一科學方法,將取得超越乾隆、嘉慶時期錢大昕等前輩大學者的輝煌成就。由此,他這次出國留學的主攻專業仍然選定歷史和語言文字,重點在梵文、巴利文,寅恪計劃掌握這些文字工具后,深入研究外來文化中具有代表意義的佛教文化及其變遷,以此為突破點,從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在中國傳播的過程,進一步地探討中外文化交流、融合的途徑和規律,以及中國本土文化如何吸收、同化外來文化——佛教,外來文化又怎樣影響和改造本土文化等重大問題。

后來,寅恪在研究實踐中,廣泛運用了梵文、巴利文等異域語言文字。例如,寅恪在論文《魏志司馬芝傳跋》中,考證出“無澗神”原作“無間神”,即地獄神;“無間”乃梵文Avici之意譯,音譯則為“阿鼻”,當時意譯亦作“泰山”;他根據曹魏宮掖婦女供奉“無澗神”一事,推論出佛教已流行于曹魏宮廷之間,再由此又推論出佛教在民間流行的程度。

有趣的是,寅恪雖然下了很大力氣學習異域語言文字,研究佛教,但是,他并不信奉佛教教義,“他的興趣是研究佛教對我國一般社會的影響。至于印度的因明學和辯證學,他的興趣就比較淡薄了”。至于道教等宗教,他也一概不信奉,甚至反對親人們請和尚、道士做法事。

在哈佛除了學習梵文和巴利文外,寅恪還如饑似渴地深鉆中國史學、文學、經學等著作,并涉獵了天文、歷算、地理、氣象等書籍,對中國的儒學、佛學以及《紅樓夢》《牡丹亭》等古代文學作品,都有獨到的精辟見解。他在與著名的美國新人文主義大師、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年,又譯“巴比妥”)討論佛理時,引起了白璧德的重視,白璧德對他寄予了殷切的希望。

除了俞大維、湯用彤外,寅恪還與吳宓(1894—1979年)、張鑫海(后改名為張歆海)、梅光迪、汪懋祖等留美學生相識,時常交流讀書的心得體會。寅恪與吳宓、湯用彤被稱為“哈佛三杰”,他的博學多才和驚人的記憶力、分析力,使才子吳宓贊嘆不已,吳宓本來自視甚高,但認為寅恪的學問、識見都高出自己和周圍的留學生,坦然承認:“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后來,“哈佛三杰”均成為北京大學、西南聯大等名校教授,均于1942年成為“(教育)部聘教授”,以及當時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成為名實相符的中國第一流學者,極大地推動了中國學術的發展。

寅恪在哈佛時,比較了美國的發達科技、物質條件與人民的精神面貌后認為,輸入西方科技文化是中國的必然趨勢,但是如果“只是計劃輸入功利機械這類東西,而不圖以精神的救藥,則勢必到人欲橫流,道義淪喪。再要希望愛國,是不可能之事”。寅恪認識到“拯救國家,治理國家,尤其要以精神的學問(就是形而上學)作為根基”,于是,他毅然把研究中國民族、歷史文化,振興、弘揚中華學術與中國文化,定為自己終生奮斗的事業。后來,他選擇學成回國,一直在大學從事教學和學術研究工作這一道路,就是自然的事了。

在哈佛學習兩年多后,為了更進一步學習梵文、巴利文等語言文字,兼之老師蘭曼曾經在獲得博士學位后赴德國深造,于是,1921年9月,寅恪告別老師,前往德國繼續求學。

(二)第三次赴歐留學

1921年秋冬之際,寅恪為了更進一步學習梵文、巴利文等東方語言文字,橫渡大西洋,從美國到德國,第二次赴歐。寅恪于1921年9月又進入柏林大學的名機構——東方語言研究所,向柏林大學教授、歐洲梵學泰斗路德施(Heinrich Lueders,1858—1943年)學習。

寅恪第二次留學留學德國。德國雖然是第一次大戰的戰敗國,但是,當時的柏林大學卻有兩門最著名的學科:一是近代物理學,愛因斯坦創立的“相對論”學說、勃朗克講授的“量子力學”,都是自然科學中新興的顯學;二是久負盛名的柏林大學東方語言研究所,進行的以東方語言文字學為基礎的東方學(含漢學尤其是印度學)研究,在世界東方學研究中名列前茅。兩門學科都匯集了德國最優秀的自然科學家和歷史語言學家。

寅恪第二次留學德國,而且仍然是柏林大學,繼續攻讀梵文和多種東方語言文字。可見,寅恪在歐美讀書的重點是研究語言文字,目的在于打好做學問的基礎。亦即清代學者所謂“讀書必先識字”的門徑。德國的歷史語言考證學派,在當時影響很大,語言考證方法可以說是建立信史的最近途徑,寅恪亦受其影響。

路德施在對梵文和巴利文等東方語言佛教文獻的研究、吐魯番出土佛教文書整理與研究方面,成就斐然,學界公認。在路德施的指導下,寅恪的東方語言文字水平精益求精,邁向了新的高峰。寅恪留學柏林期間,正是路德施學術創造力最豐沛、最輝煌的時期。在路德施的指導下,寅恪繼續攻讀梵文和多種東方語言文字將近四年時間。

在柏林,寅恪還時常旁聽柏林民俗博物館館長繆勒(Mueller)、海尼斯(又譯黑尼斯,Erich Haenisch,1880—1966年)、佛蘭科(又譯Herman Franke,佛蘭閣)等名家的講授。繆勒是柏林民俗博物館館長,精通多種東方語言,對佛學研究的造詣很深,他講授的是佛經文獻閱讀課程;海尼斯、佛蘭科是梵文和比較語言學的大師,海尼斯對蒙古文、歷史頗有研究,佛蘭科是柏林大學東方語言研究所教授、所長,藏文的額外教授,還是摩拉維亞傳道會(the Moravian Mission)的傳教士,屬于當時知名的藏學家,他不僅對拉達克(Ladakh)地區的歷史和文化有精深研究,并與西門華德(Walter Simon)一起增訂過德國藏學先驅葉斯開(Heinrich August Joschke, 1817—1883年)的經典作品《藏文文法》(Tibetan Grammar,1929年)。這些歐洲學者對中國古代文化史的研究都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寅恪在此學習東方語言文字和西域邊疆史地,在他們的指點下,又更上一層樓。

可見,寅恪在哈佛大學最主要的就是學習梵文和巴利文。之后1921年秋冬之際開始的兩次留歐,寅恪兩次進入柏林大學研究院,學習梵文及其他東方古文字,并以此為基礎研究中國的邊疆史地,這是他的重點。可以說,寅恪的海外求學受到的西學的重要影響之一,就是他極為重視對歷史語言的學習及其在學術研究中的作用。

表2-2 寅恪在歐美學習語言、文化一覽表

歸納陳寅恪的海外求學經歷,最重要的,就是受到了德國蘭克學派的強烈影響,極為注重史料。

寅恪在德國留學,深受當時德國史學界的主流學派——蘭克(Ranke)學派的影響。學者蘭克(Leopold Rank,1795—1886年)早年研究語言,后來志趣轉到了歷史學,繼承和發展了德國歷史語言比較考證學派前輩學者的理論和治學方法,提出了自己的學術觀點:“對可靠資料的批判考證,不偏不倚的理解,超然物外,客觀的敘述,所有這些加起來,就可以再現全部的歷史真相。”這一主張得到了德國學術界的廣泛認同,從而創立了蘭克學派,成為西歐“科學的史學”的開拓者,也成為19世紀到第一次大戰結束后歐洲的主流史學。

蘭克學派治學主張的核心,是重視和積累原始資料,及對史料進行嚴格的考證、辨析、求真,這與清代“乾嘉學派”的主張相通之處甚多。蘭克學派的基本治學態度是客觀主義,主張史學研究的唯一任務,是用史料說明“真正發生過的事情”,從經過考據的史料中提煉出符合真理的見解,對歷史現象進行客觀的詮釋。寅恪后來確實采納了蘭克學派的理論,使之與中國傳統學術相結合,并運用蘭克學派的方法,在極其重視史料的價值、大量占有真實史料的基礎上,以客觀的態度考據和審訂史料的真偽,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

寅恪后來治學,深受蘭克史學的影響,非常強調和重視史料,而且,寅恪進行歷史研究時,蘊含著強烈的民族感情,與中國的政治、文化、道德、歷史觀等聯系緊密。

寅恪雖然極其重視史料的價值,以客觀的態度考據和審訂史料的真偽,恰如楊步偉、趙元任所回憶的那樣:“寅恪總說,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著要論微言大義,所得的結論還是不可靠的。”但是,占有大量真實的史料只是研究史學的基礎,陳寅恪治史學“目的是在歷史中尋求歷史的教訓。他常說:‘在史中求史識。’”

作為一代宗師,寅恪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寅恪弟子、清華畢業生何兆武(1921— )曾深有洞見地指出:

陳寅恪先生繼之以蘭克學派的家法治史,蔚為一代宗師。陳先生曾留學德國多年,惜乎其受蘭克學派的熏陶和影響,至今仍未能受到當代治史學者的重視。與人們通常的觀念相反,蘭克學派決不僅以考籍為盡史學研究之能事。在他們考訂史學的背后,是有深厚的世界觀和哲學信念作為其指導思想的。所謂‘客觀如實’的那個‘如實’,乃是指符合他們的世界觀和哲學信念的體系。(3)

何兆武所言,指出寅恪之所以杰出,不在于如何熟悉史料、精通多少門外國語、考證本領如何精深,而在于寅恪掌握西學的“蘭克學派的家法治史”后,形成的對于歷史的深遠認識與觀察眼光。因為,僅有所謂“客觀的”史料,未必能夠推演出歷史的大識見。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郭沫若曾號召北大歷史系學生也來個大躍進,在史料掌握上超過寅恪。似乎寅恪的史學觀已經陳舊不堪,只要在史料占有量上超過他,就可以超越。這個認識,就只看到了寅恪掌握史料之豐富,沒有看見寅恪解讀史料的深刻認識。

在歐洲留學期間,寅恪還持王國維所寫的介紹信,前往巴黎拜訪過法國漢學正統派領袖,世所公認的漢學泰斗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年)。伯希和于1908年2月詳細考察了敦煌石窟,第一個對敦煌石窟洞壁上的漢文、回鶻文、藏文、婆羅米文、西夏文、蒙古文等題識以及歷代游人題記,做了較為全面、詳細的記錄,并且掠奪了不少敦煌卷子等珍貴文物。但作為一個功底深厚的漢學家,伯希和對敦煌和中亞史的研究著作頗豐,其中某些學術見解,特別是關于敦煌文物史料的考證,至今仍有很高的價值。法國現代漢學家戴密微(P. Demiéville)說,寅恪“在巴黎停留期間,很可能聽過伯希和的講課”。所以,后來寅恪研究敦煌文化和西域民族史,在學術見解等方面明顯受到了伯希和的影響。

(三)結語

寅恪在國外讀書雖然很專心,但畢竟不是生活于真空。身在遙遠的異域,無論是在一衣帶水的日本、大洋彼岸的美國,還是在萬水千山之外的歐洲,他一直關心著祖國的一舉一動,關注著中國文化的命運。

在美國哈佛大學留學時,“哈佛三杰”以及梅光迪等人橫論中西,切磋學問;此時在國內,“新文化運動”正如火如荼,方興未艾。寅恪與吳宓等人,雖然不能回國投身其中,卻非常關心20世紀中國文化的出路和建設問題,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他們與胡適等人強調中西文化的差異性、中國傳統文化的落后性等過激主張,有明顯的差異。寅恪與吳宓等人,認為應重視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繼承性,昌明國粹,融化新知,在現有的基礎上完善改進。兩年后的1921年7月,吳宓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后,擔憂中國文化的命運,公費留學時間未滿,就匆匆結束學業,回歸祖國,向國人表達自己的主張。吳宓創辦了著名的《學衡》雜志,向新文化運動發起公開辯論。寅恪遠在大洋彼岸,雖然在《學衡》上發表過《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等五篇文章,而且大致贊同《學衡》的觀點,卻并未介入雙方的學術論戰,更未卷入雙方的論爭,寅恪還在苦讀,完善自己的思想體系,尋找著中國文化在現代社會的正確出路。等到學成回國后,寅恪毫不猶豫地指出了自己與胡適等人在文化觀上的差異、在文學等領域的某些分歧,對于胡適等人的某些主張表示了反對,對此,他在晚年曾坦言:“我對胡適也罵過。”

至于國內政治的興亡、民族的盛衰,也一直縈繞在寅恪的腦海,儒家的入世思想時刻驅促著他思索救國的途徑與策略。

在哈佛大學、柏林大學等埋頭讀書之余,寅恪經常參加留學生的聚會。這些聚會,留學生的主題不外乎在一起縱談古今、切磋學問,參觀美術館與博物館等文化設施,有時還議論國內形勢,抒發自己的報國志向等,如在哈佛時,寅恪參加過“中國國防會”的活動。中國國防會是1915年在波士頓的中國留學生因痛憤袁世凱賣國政府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而成立的愛國組織,以喚醒同胞、團結國人、共御外辱、救國圖存為奮斗目標,“以促進國家自衛力之發展為宗旨”。1919年,國防會會員聚會時,向來省吃儉用的寅恪,還和吳宓共同宴請了到會的諸位朋友。

到柏林后,寅恪也參加過一些留學生切磋學問等的聚會,他也高談國家大事,評點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晚清中興名臣的功績和學術成就,揭露日本企圖侵略中國的野心,抨擊袁世凱媚外篡國和北洋軍閥亂政,贊同“內除國賊,外抗強權”的主張。據參加過這種聚會的人回憶,每逢此時,寅恪總是情緒激昂,完全不似一位溫文爾雅的書生,他以學人的縝密思維和淵博學識,融入了深遠的前瞻性見解,浸透了深深的民族情感,表現了他為國家尋求富強之路的探索精神,得到了留學生們的尊敬。

寅恪在柏林交往的留學生中,大多是未來中國各方面的杰出人物。如國畫大師徐悲鴻等,還有不少是政壇的風云人物,清華校長羅家倫、中國工農紅軍總司令朱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總理周恩來,當時就與寅恪結識。周恩來于1920年冬前往歐洲留學,1922年春到了德國,在中國留學生中宣傳共產主義,發展中國共產黨黨員。1949年之前,寅恪曾對人談起過昔年與周恩來交往的某些情況:“有一天晚上在一家華僑開的飯館里,我無意中和周恩來還有曹谷冰等三人相遇,同在一桌吃飯,由于政見不同,彼此爭論起來。周恩來很雄辯,曹等三人都說不過他,惱羞成怒,動手就打,竟同時連我一起打。我們一同退入老板娘的住房,從里面鎖上門,直到曹等走后才出來。”寅恪笑著說,“沒想到他們竟把我也當作了共產黨。其實我那天什么也沒有講,只是聽他們辯論。”新中國建立后,出任總理的周恩來與知識分子關系良好,更沒有忘記寅恪,稱贊他為“愛國學者。”后來周恩來還關照和保護過寅恪,照顧昔日朋友。

綜觀寅恪在國外留學前后二十多年,無論是在日本求學,還是在哈佛大學或者柏林大學,他都虛懷若谷,認真學習,盡情吸收和融匯異國的知識、智慧、德行和方法,陶冶了自己的情操品性,極大地開闊了眼界,活躍思維;寅恪的歐美求學之行,得到了歐美一流大學、一流大師的指點,不僅學到包括梵文、巴利文在內的多種古今語言文字知識,及其歷史文化(“殊族之文,塞外之史”),而且還深受蘭克學派、歐洲漢學學者和東方文化學家謹嚴求實學風的熏陶;寅恪本人甘于清貧,潛心讀書,仔細揣摩西方人文科學的研究方法,并加以掌握,立志推動中國的學術文化發展,不僅奠定了百科全書式的中西文化知識的深厚基礎,而且形成自己獨特的治學方法,取得了重要的學術成果。季羨林說,寅恪的學術,“從西北史地,蒙藏絕學,佛學義理,天竺影響,進而專心治六朝隋唐歷史,晚年又從事明清之際思想界之研究”。這種對中西文化博大精深的研究,其深厚根基正是他在長期游學過程中,兼采中西之學,奮發潛研,開拓創新,不斷超越自我而形成的。

蔡鴻生教授(1933— )在《陳寅恪史學的魅力》中指出:

從《文集》中,可以見到寅恪先生多次提及深思、精思,乃至神游冥想之類的治學要訣,說明他非常重視史與思的關系。在歷史研究的實踐中,無論是述論、箋證還是考釋,寅恪先生都有非同凡響的獨特思路,因而取得“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語出《與妹書》)的成效。(4)

所以,廣泛地游學世界名校,使得寅恪日后的研究博采眾家之長,比蘭克學派、乾嘉學派更上一層樓,把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推進到新的高度,取得了震爍中外的巨大學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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