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個人的湘西辭典》英譯本
關于湘西,我知之甚少。
最初,一個深刻的印象,大概來源于沈從文的《邊城》。為了研究沈從文的《邊城》,以及它的三個英文版的翻譯(三位譯者分別是:金隄、戴乃迭、金克利),我花了一兩年的時間,不僅找到了沈從文所有的文學作品,而且仔細閱讀了這些作品不知有多少次,還對三個譯本做了精細的比較研究。結果寫入我的第一本少數民族典籍翻譯的著作中,那就是《中華民族典籍翻譯研究概論——朝向人類學翻譯詩學的努力》(2016年)。《邊城》作為我國南方文學的少數民族作家的杰出代表作,永垂青史。
而今留下印象最深的,卻是當年沈從文回故鄉湘西采風民歌的感受,以及那月下迷人的風光和令人陶醉的民歌。容我引用一些文字,作為回憶和紀念:
然而,真正直接寫苗族婦女的,卻是《Laomei,zuohen!》。這是用苗語發音的記錄,意思是“妹子,真美呀!”這篇作品寫了一些男子和一些苗族女子在月下的經歷,是一篇極美的文字。它立即使我聯想起法國后印象派畫家高更和土著女子一起生活在荒島上的事跡,高更還畫了一組名畫,寫了一組散文,雖題名為《塔希提手記》,也是以土著語言命名的《諾阿,諾阿》(真香啊,真香啊)。無疑,畫家死在這里,也埋在這里。那可以看作是高更的靈魂歸宿之地了。(難保沈從文就沒有這樣的歸宿感,須知他的母親原是苗人啊!)
……
在藍色之廣大空間里:
月兒半升了銀色之面孔,
超絕之“美滿”在空中擺動,
星光在毛發上閃爍——如神話里之表現。
——《微雨·她》
詩的引用到這里,但并不是結束。意境已經是圓滿得無以復加了,雖然那文筆,在成熟中略嫌率直而生澀,但年輕人的情感與幻想,卻是活龍活現了的。
朋友離我而他去,淡白的衣裙,消失到深藍暗影里。我不能說生命是美麗抑哀戚。在淡黃色月亮下歸來,我的心涂上了月的光明。倘他日獨行曠野時,將用這永存的光明照我行路。
1926年8月21日深夜作
(原載1926年8月30日《晨報副刊》)
這些文字,以及所引起的美好的回憶與聯想,人性的美好,人情的珍貴,同沈從文筆下的苗人受漢人驅趕和階級壓迫的現實相比,適成鮮明的對照。這是一種創作的欲望,沉潛到潛意識的底層,而終于升華出來的,便是《邊城》中翠翠的形象——純真而可愛的邊地少女。(《中華民族典籍翻譯研究概論》(下卷),王宏印著,第565—567頁)
一年前吧,北京一位出版社的青年編輯朋友告訴我,她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叫作《娘》的紀實文學,希望我能翻譯成英文,向國外發行,宣傳一下湘西文化。我花了一天一夜,仔細地看了這本書,決定還是不去翻譯。最重要的原因是:據我對于文學潮流和文化差異的了解,我恐怕作者對母親太深的感情,母親卑微的身世和苦難的人生,以及在寫法上太多的感情投入和文字渲染,雖然在國內很受歡迎,但卻不容易為外國人所理解,所接受,于是婉言回絕了這份差事。然至今想起來,心中仍忐忑。
在不久前在上海召開的第十屆中國文化典籍翻譯研討會上,吉首大學的劉彩霞見了我。她說有一本很好的書,叫《一個人的湘西辭典》,她已經翻譯成英文了,想在出版的時候請我寫一個序言。開會完了以后,她寄來了這本書的中文版,后來又發來了她的譯者序言。我想既然已經有了書本,何不抽空先看看,然后再考慮寫序言的事呢?
好在是寒假期間,我一面抓緊時間修改我的《阿詩瑪》的創作本,一面抽空翻看這本《一個人的湘西辭典》,漸漸地我被其中濃郁的湘西風情民情,優美動人的文字,異常細膩的描寫所感動。我從《邊城》開始,進入我感興趣的《跳舞的手》(因為我要準備給中南民族大學翻譯的《擺手舞》寫序言),進入《梯瑪神歌》《逝者還鄉》。《逝者還鄉》使我想起了五六年前在張家界一個大型樂舞會上看的《趕尸》,它表現了湘西健兒遠赴天津大沽炮臺,抗擊外來侵略,幾乎全部英勇犧牲,魂歸故鄉的動人場面。越看越有興趣,到后來竟然是欲罷不能,一口氣看完了最后的部分,終于掩卷長嘆,決意答應撰寫這個序言了。
不過我覺得,作為選譯本,關于湘西土匪和老司城、秦簡出土的考證、歌手宋祖英的故事,以及老娘的兩篇文章,可以不包括在內。只挑選文筆優美,篇幅適中,主題突出描寫湘西風情的最佳篇章,作為一個散文集,翻譯介紹出去,效果一定會更加理想吧。只有湘西里耶秦簡出土一事,有點兒放不下。因為我本秦人,對三秦歷史文化有興趣,也寫過有關的文章,而今在湘西發現秦簡,與我不無關系:秦人鄉土觀念甚重,忽然生出一股他鄉似故鄉的情感來,難以抑制。何況這一發現,確實了不起,至少非早些時候在湖北云夢澤的發現可比:
1975年1000枚云夢秦簡發現,盡管只是稍稍地觸摸到了大秦律法的面紗,卻推動了今人對于秦代歷史的認識,給史學界極大的鼓舞。里耶三萬余枚秦代簡牘的發現,完整地記錄了大秦王朝十五年(秦王政二十五年到秦二世元年)的地方政務。以非常翔實的地方史料,全面生動地記錄了大秦帝國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法律、法制等社會變化,復活了大秦王朝的歷史……(《歷史寄給未來的36000封書信》,第92頁)
此外,書中的《桃花落洞》,還使我想起小時候在家鄉的故事,甚至是見聞。誰家大姑娘去華山里趕廟會,被洞仙看上了,回來后神不守舍,隔三差五,打扮得妖里妖氣,濃妝艷抹,往山里跑,一心要嫁給洞仙,誰也勸阻不了。這樣的故事,對于我正在修改的《阿詩瑪》最后的結局,洪水中出來的阿詩瑪,艱難地進入山洞,和應山歌姑娘談話,最后成為回聲神的故事,在構思上會有些啟發,在習俗傳說上,則會形成佐證,因而,我對此正是求之不得呢。
這一切之外,作者那生動優美的文筆,充沛淋漓的鄉情,以及字里行間那一股撲面而來的文采,令人欲罷不能。隨便挑一段,皆是妙文,難怪許多中小學教材,要以此為范本了。
不知是山水的靈氣,還是天生的遺傳,鳳凰的女人男人們,個個都像畫中走出來的,又俊又美。女人扭動的腰肢和銀飾,驚動滿街楊柳;男人健朗的胸膛和腳鈴,撩亂一街的閨房。這還不算,這些男人女人,好像一生下來就會唱歌、跳舞,就會挑花、繡朵,就會讀書、畫畫,那滿街的詩書畫社,那滿巷的蠟染扎染,還有剪紙刺紙,都讓這個小城透溢著濃濃的書香氣。這小城的男男女女,就是靠這些民間藝術的食糧,長大、成人,走出湘西,走向世界。(《永遠的鳳凰》,第149頁)
我想,要是鳳凰,要是湘西,走向世界,這段文字是最好的名片了。
然而,意猶未盡。前天去天津圖書大廈,待了四五個小時。在即將離開的時候,發現了一本叫《艽野塵夢》的書。作者是陳渠珍,就是著名的湘西王。他的這本小書,圖書大廈里共有兩個版本。有一個版本是陳繼光校注的,2016年中國畫報出版社出版,封面比較靜穆淡雅。封面的左上角,有幾行小字:
出自《詩經》,“我征徂西,至于艽野”,指青藏高原一帶。
商務印書館2017年的精裝本,封面上有不乏夸張的宣傳性文字:
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一本蒙塵已久的歷險奇書
一百年前真實的藏地記錄,足以比肩沈從文《邊城》的傳世美文
于是我把兩個本子都買回來。因為畢竟序言、附錄和注釋各有不同。
雖然還沒有來得及看完,已經在加深《一個人的湘西辭典》的印象了,而且部分地改變了建議刪掉有關湘西王那些太長的篇什,做一個純粹的美文散文集的最初想法了。誠然,民國時期湘西王的淺近的文言紀實體,與今日新時代的華美優雅的散文體,不可同日而語,但其中的文風,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粗略地考較起來,似乎中國的散文,若論文野,有兩個不同的源流,有兩番不同的境界:
予竄身青海,因道路迷失,步行萬余里,歷時七閱月,其間絕世五月,絕火二月,從人一百一十有五,沿途死亡幾盡,生還者僅七人而已。是篇之作,蓋亦予一生之痛史也。所經千險百艱,雖時愈念(廿)載,也未嘗不時時盤旋于腦海之中,惟事涉奇離怪誕者不記也,事涉私人隱惡者不記也。故篇中所記,雖一事一物之微,也必力求平實,而不敢漫作溢美溢惡之辭以求快意也。(《艽野塵夢》,陳繼光校注本,《要例》第5頁)
無論如何,我決定要寫這篇序言了。
一早起來,復查了一下《娘》的作者——無非是驗證一下我的印象——真的,作者是彭學明。他們是同一個人。當代著名作家,成就卓著。我祝賀他的成就,希望他的作品能傳播到海內外,為更多的人所喜愛。其實,從《莊稼地里的老母親》和《住進城里來的老母親》的閱讀印象和基本線索,就已經可以確定作者的身份了。
還有譯者,劉彩霞女士,她出于對民族文化的熱愛,含辛茹苦,譯出了這本優秀的文化散文集,值得贊許。盡管我只看了她譯文的部分內容,但我讀了她的譯后記,基本上贊同其中一些文化詞語的處理原則。至于行文的習慣,則因人而異,不能強求一律也。
于是我打開電腦,懷著平靜的心情和少許的幾分激動,寫下了這篇序言。
但愿《一個人的湘西辭典》,連同作者優美的文字,動人的情感,巧妙的設計,借助于它的英文翻譯,能夠為國外懂英語的讀者所接受。照例,在我要打開這本奇特的書以前,封面上的茅古斯的原始舞蹈插圖,又一次震撼著我的心靈。我止不住想和中外讀者一起,來觀賞書中的一頁了:
詞條:茅古斯
茅古斯,是湘西土家族地區最原始的舞蹈。跳時,全身赤裸,披以稻草,手握稻草扎的草棒。這草棒是男人身上的精靈,是無所不能的神棒。整個舞蹈的道具就是它。舞蹈分為刀砍火燒、耕耘播種、圍獵趕仗、掃瘟搶親、調年盤歌、豐收喜慶等等場景,粗獷豪放,是土家人民的一部農事史詩,被譽為中國戲劇的活化石。(《祖先歌舞》,第13頁)
這一段,乃是《祖先歌舞》的題記,或題解。它既說明了體例,也說明了習俗和背景,作為標題和正文之間的過渡,有點像是新聞稿的導語了。而我忍痛割舍了許多優美動人的文字,獨把這一段古樸豪放的文字引出來,除了為封面上那激動人心的原始舞蹈場面所激動以外,乃是來源于一個深層的思考:至少在北美讀者的心目中,他們可以通過中國湘西苗族、土家族文化的古樸風格,聯想到北美印第安文化的粗獷豪放吧。
而我翻譯的有關印第安文化的詩集《月舞·神游》,開春就可以見書了。
在這雙向的交流中,與人類共同的文化歷程和心理基礎相比,語言的差異,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是為序。不徒為譯也。
王宏印(朱墨)
2018年2月13日
農歷臘月二十八(臘八節)
南開大學龍興里寓所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