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準備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她已將心愛的黑色奧迪A6停在自己家族的一大片墓地邊緣。累累青塚，就從她腳下的小路延伸，彎進墳瑩后邊那郁郁的刺槐林。

她平靜地坐在駕駛座椅上，系好安全帶。副駕駛的座椅上，有她的一紙遺囑。三十六片安眠藥，代表她人生的三十六年，呈圓形整齊地碼放在上面，宛如為她送行的花圈。

她左手把車窗玻璃完全搖下來，她要看家鄉的最后一次日出。只要看到太陽從東邊青楊林的樹梢上冉冉升起，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向另一個世界走去。

此時，東方還是一抹蛋青色。遠山、朝云、薄霧、樹林，都粘在天盡頭。她想，今天的太陽應該是黑色的。

此時，她設想她身后的情景：親人的悲痛，朋友的哀悼，同仁的惋惜，仇者的快慰。她將長眠于祖先的腳下，伴夜間明月，沐白日清風。生者會按照她的遺囑，將她的財產：償還債務，留給孩子，孝敬父母，報答朋友。余下的，她全部回報社會。

東方天際的蛋青色卻漸漸變淺，淺成淡灰。淡出米黃，黃如青杏，變幻為桔紅，朝云也被金光織成早霞。太陽依舊臉紅紅的，從崗峰林間，一瓣一瓣往上努力，終于一躍，掙脫了所有羈絆。

呵，她看了一眼日出，又看一眼日出，再看一眼日出。

但是，按規劃，她該上路了。

就在她將安眠藥要吞下的那一刻，一個人向她蹣跚走來。

這分明是一個女人，一個丑女人，一個嚴重殘疾的女人。這個女人全身涂抹著早晨的陽光，沿著小路，棵棵芳草都擎著亮晶晶的露珠，護送著這個一瘸一拐地殘疾人向她走來。

她的后背，高于她的頭頂，胸部卻凸起，頭就在后背與前胸之間前后晃動。她的右手往后甩，左手向前撓，兩條腿彎成羅圈狀。身高絕不會超過一米，但她走路活動的半徑，至少有兩米。

她感到驚訝：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女人。

隨著這個殘疾女人越走越近，她更驚愕了：丑女口中，竟哼著小曲，唱著小調。

她越來越看清：丑女的臉也是對不起觀眾的，眼是斜的，鼻子歪向一邊，幾乎沒有下巴。卷曲的右耳朵上，竟然戴一朵黃燦燦的野花。

殘疾女卻在她的車前停下來，盯住她，輕聲命令道：“請你下來一下?！?

她解下安全帶，從車上乖乖下來，疑惑地問：“怎么啦？”

“怎么啦？”殘疾女指著她汽車的前輪，語氣甚至有些氣憤，“你軋著野花了！”

可不是嗎？一株淺淺嫩黃的蒲公英花朵，被汽車前輪碾歪了。

她不知咋地，心里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一個這樣丑的女人，又是嚴重殘疾人，竟這樣珍惜一個弱小的生命與平淡的美麗。

她像做錯一件事，對殘疾女說：“那我倒一下車，行吧？”

殘疾女搖搖頭。蹲下身來，用雞爪子似的手指，小心地將那株野花采摘下來，細心地夾在左耳朵上，又用手掌按了按，問她：“正不正？好看嗎？”

她很鄭重地端詳殘疾女，“好看，花兒有點歪。來，我給你正一正?！?

她很莊重地給殘疾女將那朶小黃花戴好，又左看右看地審視，莊重得如同簽一份幾千萬元的合同。

她們攀談起來。

她問：“你干什么去？”

“上班去呀？”

她又問：“上什么班呀？”

“福利廠呀？”

她接著問：“具體干什么活呢？”

“摳塑料瓶蓋里的毛刺，我一個月能摳三萬個?！?

她拉過殘疾女的手，水葫蘆、雞爪子似的，她明白了，問：“一個月掙多少錢？”

“三百，中午還管一頓飯?！睔埣才茏院?。但又低下頭，眼光順在自己的鞋尖上，訥訥地說：“我是個殘疾人?！?

她卻用雙手，緊緊抓住殘疾女的手，眼里貯滿淚水：“不，不！你不是殘疾人，你非常健康，非常健康！”

她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

“我，才是殘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