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觀:現代人必須要懂的科學哲學和科學史(原書第3版)
- (美)理查德·德威特
- 12416字
- 2020-09-10 10:30:52
第2章 真理
本章和第3章的中心是兩個相互關聯的主題:一個是真理,另一個是事實。對一本討論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的書來說,這兩個話題多少有些不尋常,但我認為,為了摒棄一些常見的錯誤觀念和過于簡單化的認識,這兩個話題值得在開始的時候就好好思考。
一個似乎傳播非常廣泛的觀點是,事實的累積是一個相對直接的過程,而科學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科學的主要目的),是提供正確的理論來解釋這些事實。這兩點基本上都是對事實、真理,以及兩者與科學之間關系的錯誤理解。本章和第3章的一個目標就是要表明這些問題往往比人們所能領會的更錯綜復雜。在這兩章中,我們將發現,事實、真理和科學三者之間的關系更加復雜和有爭議性。隨著本書的不斷展開,這一點將變得越來越明顯。
基本命題
“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的觀點是我們世界觀的一部分,我們認為這個觀點是真的,認為亞里士多德世界觀里非常普遍的“地球是靜止的,太陽圍繞地球運轉”的觀點是假的。在我們的觀點體系里,“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的觀點對我們來說似乎顯然是真的,而且似乎有無數事實可以證明這個觀點的正確性。然而在亞里士多德世界觀里,“地球是靜止的”觀點似乎同樣顯然是真的,而且也有同樣多的事實證明地球確實不運動。那么,我們的觀點與他們的觀點相比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我們關于地球的觀點確實是真的,亞里士多德世界觀的觀點確實是假的,那又是什么決定了一個觀點為真而另一個觀點為假呢?或者,更概括地說,什么是真理?
對于這個問題,通常的答案是“事實是使一個觀點為真的因素”。舉個例子,你通常會聽到很多證明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的事實,而這些事實就決定了這個觀點是真的。有趣的是,事實和真理的定義往往依賴于彼此。人們在被問到“什么是真理”時,常常會回答“真的觀點是有事實支撐的觀點”;當被問到“什么是事實”時,又會說“事實是為真的東西”。事實上(這里我并沒有用雙關語),我使用的字典里,真理的定義是“被證實的或者不存在爭議的事實”,而事實的定義是“被認為是真實的事情”。
但是,像這樣用事實定義真理,又用真理定義事實的循環,對解決我們的問題并沒有什么建設性作用。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實?真的/事實性觀點和假的/非事實性觀點之間的區別是什么?是什么決定某些觀點是真的/事實性的,而另一些觀點則是假的/非事實性的?
在解決這些問題之前,讓我們花些時間思考一下我們對“真理”這個命題有多么的想當然。我們都秉持大量觀點,也認為自己的這些觀點是真的。畢竟,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還能有什么別的理由讓我們相信自己所秉持的觀點呢?如果你不相信本書里講述的大部分內容都是真的,那么你很可能也就不會買這本書了。如果你是因為大學課程的要求而讀本書,那么你很可能正花費大量資源,包括時間和金錢,來進修大學學業。如果你不認為自己會在大學期間學到大量真的東西,那你很可能就不會花這么多資源來讀大學了。再來想想歷史,或者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這兩者都包含各種各樣的事件,比如戰爭、暗殺、宗教沖突等,它們之所以發生,大多是因為人們深信某些特定的觀點是真的,而其他觀點是假的。所以,即使你還沒有明確地考慮過真理這個命題,你也非常有可能對它感興趣。我們每時每刻都在把真理當作是理所當然的,而這樣做所帶來的后果往往并非無足輕重。
然而,我們確實很少思考真理這個命題。正如前面提到過的,本章的主要目標之一就是對真理進行討論,并體會其中所涉及的復雜性。我們并不會對前面提出的關于真理的問題給出確定答復,畢竟人們對這些問題的爭論至少可以追溯到哲學和科學的誕生之日。鑒于在過去2000多年里,人們都沒能在這些問題上達成共識,那么想在本章結束時就得出一個共識也就不太可能了。不過,在過去這些年里,關于真理,還是出現了一些標準性觀點,我們至少可以大致了解這些標準性觀點,并在這個過程中,體會其中某些復雜性。
澄清問題
在進行我們這樣的研究時,確定需要解決的問題,并把它始終記在腦中,將會是一個非常有益的做法。同時,把需要解決的問題與其他可能相關的問題區分開來,也是值得一試的做法。
當我提出“什么是真理”的問題時,我腦中出現的中心問題是:是什么使真的敘述(或觀點)成為真的?又是什么使假的敘述(或觀點)成為假的?換句話說,真的敘述(或觀點)有什么共同點可以使它們成為真的,而假的敘述(或觀點)又有什么共同點可以使它們成為假的?
這個關于真理的中心問題經常被人們與關于真理的認識論問題相混淆。一般來說,認識論是關于知識的學說,是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關于真理的一個核心認識論問題是,我們通過什么方式知道哪些敘述和觀點是真的?這是個重要的問題,但是,再次說明一下,這并不是我們現在所關心的核心問題。
打個比方,假設有一大片樹林,而我們想知道這片樹林中哪些樹是橡樹。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主要問題就是一個認識論問題,也就是,我們如何知道哪些樹是橡樹?花錢請林業專家是回答這個問題的一個很棒的方法。留心一下林業專家所給的意見,我們就可以知道這些樹中哪些是橡樹。林業專家指出一棵樹是橡樹,但這個事實并不是這棵樹是橡樹的原因。換句話說,“我們如何知道哪些樹是橡樹”和“是什么決定了一棵樹是橡樹”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橡樹大概是因為具有某些共同點而都被歸類為橡樹,同樣地,真的敘述(或觀點)大概也具有某些共同點,使它們成為真的敘述(或觀點)。這就是我們感興趣的核心問題:真的敘述(或觀點)有什么共同點可以使它們成為真的?
多年來,已有大量關于真理的理論作為這個問題可能的答案被提出。這些理論中的大部分可以被劃為兩類:我們把第一類稱為真理符合論,把第二類稱為真理融貫論。這兩類理論并不是針對真理相關理論僅有的分類方式,但是這兩個類別可以包含大部分理論,而且可以解釋關于真理的很多復雜問題。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階段,我們不會關注符合論和融貫論中每個具體的理論內容。在合適的地方,我們將會提到一些比較著名的具體理論。讓我們從真理符合論開始。
真理符合論
概括地說,根據真理符合論,決定一個真的觀點為真的因素是這個觀點與現實相符合,決定一個假的觀點為假的因素是這個觀點沒能與現實相符合。
舉個例子,如果“地球圍繞太陽運轉”是真的(我們大部分人是這么認為的),那么決定這個觀點為真的是,在現實中,地球確實圍繞太陽運轉。也就是說,決定這個觀點為真的因素是這個觀點與事物真實情況相符合。同樣地,如果“地球是靜止的,太陽圍繞地球運轉”是假的,那么這個觀點之所以為假,是因為它與現實不符。
“現實”這個詞的用法很多,所以要理解真理符合論,關鍵點是理解“現實”這個詞是如何運用的。在這個例子里,“現實”肯定不是指你我所認為的現實。一般來說,你我所認為的現實不會對現實到底是什么樣子產生影響。同樣地,最優秀的科學家所認為的現實,或者大多數人所認為的現實,或者某個禪宗大師在頓悟之時所認為的現實,都不會對現實本來的樣子產生影響。真理符合論里所使用的“現實”,不是“你的現實”“我的現實”“心理學家蒂莫西·利里的現實”,也不是在某種致幻藥作用下認識的現實,或者任何類似的現實。實際上,“現實”指的是“真的”現實,這樣的現實是完全客觀的,獨立于我們,通常也絕不取決于大多數人是如何認為的。
當然,我們的某些觀點可能會以某種無聊的方式影響現實的某些方面。舉個例子,我可能認為家里客廳太熱了,因此就調低了恒溫器的溫度。這樣,我這個特定的觀點可能就促使現實特定的某個方面發生了改變,比如我家客廳的溫度降低了。然而,真理符合論的擁護者仍然主張,我們的觀點一般來說不會對現實產生影響。
總結一下,根據真理符合論,決定一個觀點為真的因素是這個觀點與獨立、客觀的現實相符合,決定一個觀點為假的因素則是這個觀點沒能與那樣的現實相符合。
真理融貫論
根據真理融貫論,決定一個觀點為真的因素是這個觀點與其他觀點連貫一致或緊密結合。以我所秉持的“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的觀點為例子。我通常相信自己在權威性天文學書籍里所讀到的內容,而這些書又明確地告訴我地球確實真的圍繞太陽運轉。我通常相信這一領域專家所說的話,而這些專家同樣也告訴我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總的來說,我所秉持的“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的觀點與其他觀點一致,根據真理融貫論,這樣的一致性就是決定一個觀點為真的因素。
讓我們再回過頭來想想第1章討論世界觀時用到的拼圖的比喻。回想一下,世界觀是一個觀點體系,其中每個觀點就像拼圖的拼板一樣,環環相扣。同樣的比喻也可以用來說明真理融貫論。根據這一觀點,決定一個觀點為真的因素是這個觀點可以與整個觀點拼圖拼合在一起。一個假的觀點就像一塊不能與整個拼圖拼合的拼板。
總結一下,根據真理融貫論,決定一個觀點為真的因素是它可以融入一個整體的觀點集合,而決定一個觀點為假的因素則是它不能融入一個整體的觀點集合。
融貫論的不同種類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籠統地討論了一下融貫論。我們需要花點時間來理解一下可能會有多少種不同的融貫論。正如福特是汽車的一種,而在福特這個品牌下還有一系列不同的車型,融貫論實際上也是一個理論類型,在這個類型里還有許多具體的理論。
不同融貫論之間的主要差異在于把誰的觀點算在觀點拼圖里。我們是只考慮某個人的觀點,比如“地球圍繞太陽運轉”,那么這個觀點只需與這個人的其他觀點相一致,對這個人來說就是真的了嗎?還是我們所關注的是一群人的觀點,比如還是“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的觀點,那么這個觀點必須與這群人的觀點集合相一致,才可以說對這群人來說是真的?如果我們所關注的是一群人的觀點,那么什么人可以算是這個群體的一員?是在某個特定地理區域居住的所有人,還是秉持某種相同世界觀的人們,抑或是科學家群體或其他專家群體?
根據上面一系列問題的答案,我們就可以得到多種更具體的融貫論。舉個例子,如果我們關注的是某個人的觀點,那么這可能就是個人主義融貫論。在這個理論中,一個觀點如果能夠與薩拉的其他觀點一致,那么這個觀點對于薩拉來說就是真的;一個觀點如果能夠與弗萊德的其他觀點一致,那么這個觀點對于弗萊德來說就是真的,以此類推。需要明確的是,在個人主義融貫論中,真理是相對于所關注的那個人的。也就是說,對薩拉來說為真的,而對弗萊德來說可能就不是真的。
如果我們選擇關注某個群體的觀點集合,那么所能得出的就是一種非常不同的融貫論,可以稱之為團體融貫論。為了說明這一點,假設我們認為,如果一個與科學相關的觀點可以與西方科學家這個群體的觀點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這個觀點就是真的。為方便起見,讓我們把這個觀點稱為以科學為基礎的融貫論。
請注意,盡管個人主義融貫論和以科學為基礎的融貫論都屬于真理融貫論,但卻是截然不同的理論。要理解這一點,我想講講我的一個熟人,他叫史蒂夫。史蒂夫發自內心堅定不移地相信,月亮與地球之間的距離要大于太陽與地球之間的距離,月亮上有人居住,月亮上常常會有派對或其他狂歡盛宴。(史蒂夫的觀點主要來自他對某些宗教經文嚴格的字面解讀。與其他根據對別的宗教經文字面解讀得來的觀點相比,史蒂夫的觀點是否或多或少更合理些,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本章的討論范圍。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對宗教經文的字面解讀常常會帶來不同尋常的觀點集合,比如地平說學會和地心說學會的觀點,這兩個學會的成員都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盡管史蒂夫的觀點拼圖與我的截然不同,可能跟你的也大相徑庭,但其自身形成了一個完美拼合在一起的觀點體系。具體來說,史蒂夫秉持的“月亮上有智慧生命居住”的觀點與他的其他觀點相一致。因此,按照個人主義融貫論,史蒂夫關于月亮的觀點就是真的。重要的是,史蒂夫的觀點對他來說,就像你我關于月亮的觀點對于我們各自一樣是真的。
然而,根據以科學為基礎的融貫論,史蒂夫關于月亮的觀點則是假的,因為這些觀點與西方科學家的整體觀點不一致。簡單來說,個人主義融貫論和以科學為基礎的融貫論是關于真理的兩個不同理論,盡管兩者都屬于融貫論。
在這里列出個人主義融貫論和以科學為基礎的融貫論,主要是為了說明在融貫論這個理論類別中可能存在許多不同的小類別。由于不同種類的融貫論的主要區別在于考慮了哪些人的觀點,同時,存在很多不同的方法來解釋具體考慮了哪些人的觀點,因此我們必須明白,可能存在大量差異巨大的融貫論。
真理符合論的問題和困惑
乍看起來,某些符合論似乎是正確的想法。畢竟,按照這個理論,真的觀點是能反映事物現實情況的觀點,有什么能比這個說法更自然呢?然而,關于這一說法的某些思考卻表明真理符合論面臨一些嚴重的難題。
到目前為止,主要難題是關于觀點與現實間的關系。在考察這個難題之前,讓我們暫時偏離一下正題,先來討論一下通常被稱為知覺表征論的理論。把它稱為“知覺理論”可能有一點夸張了,因為大部分人都把它當作關于知覺如何發揮作用的常識性觀點。盡管如此,它還是被以“知覺表征論”來命名,所以在我們的討論中也將使用這個名稱。
要理解這個關于知覺的理論,利用插圖可能會有所幫助。讓我們心里想一個自己的熟人,暫且稱她為薩拉,假設我們可以窺探到薩拉的意識。借用漫畫家常用的手段,讓我們來了解他們所畫人物的思想如圖2-1所示。
知覺表征論是一個關于感覺的概括性理論,涉及我們所有的感官,包括視覺、聽覺和味覺等。不過,通過視覺來說明這個理論是最容易的,所以接下來,我們的大多數例子都將是關于視覺感知的。然而,請注意,類似機制對其他感官也同樣適用。
粗略地講,當薩拉看樹時,她就接收到了樹、太陽和蘋果等視覺畫面,這些畫面就是樹的表征。同樣地,如果正在看樹的是你或我,那么我們也將得到樹和太陽等類似的視覺表征。
從本質上講,知覺表征論的核心是:感官為我們提供了外部世界各種物體的表征(對視覺來說,這些表征大致類似圖畫)。同樣地,這是一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理所當然的觀點。不過,這個觀點同時也有些有趣的推論,而這些推論直接影響了真理符合論。

圖2-1 一窺薩拉的意識
這些推論中最重要的一個是,這個觀點意味著我們每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與這個世界隔絕的。更具體地說,我們沒有辦法確定自身感官所提供的表征是否準確。這是個非常有力的論點,所以我將花些時間來論證。
具體來說,我將用兩種不同的方法來解釋“如果知覺表征論是正確的,為什么我們無法確定自身感官所提供的表征是否準確”。第一種解釋關注的是我們如何評估表征的準確性,而第二種解釋則圍繞一個我稱之為“《全面回憶》情境”的概念。
評估表征的準確性
思考一下,我們如何評估一個普通的表征是否準確,比如一張照片或一份城市地圖等。假設在我們面前有一個普通的表征,比如一張惡魔塔的照片(惡魔塔是一個有趣的地質現象,位于美國懷俄明州東北部,是一個像是從地面上拔地而起的巨大圓柱體)。判斷這張照片準確性的最直接的方法是親自去懷俄明州,把照片跟實際的惡魔塔進行對比。同樣,要評估一張紐約城市地圖是否準確,你可以對比一下地圖和地圖所描繪的實際區域;要評估一張地形圖是否準確,你可以對比一下地圖上的地形特點和地圖所描繪區域的實際地形。
歸根結底,要評估表征的準確性,我們需要把表征(比如惡魔塔的照片)和表征所代表的事物(比如惡魔塔本身)進行對比。
如果自身感官為我們提供了外部世界的表征,那么接下來一個合理的問題就是這些表征是否準確。要評估感官提供的表征是否準確,我們需要把這些表征和表征所代表的事物進行對比。
然而,讓我們再看一看圖2-1中薩拉的意識圖解。假設薩拉想評估她關于蘋果的視覺表征是否正確,要達到這個目的,她需要把蘋果的視覺表征與真正的蘋果進行對比。但是,薩拉沒有辦法這么做。她無法從自己的意識中走出來。從薩拉的角度來看,她所能運用的都在她的意識里。為說明這一點,讓我們看一看圖2-2,這幅圖就是從薩拉的角度描繪的,圖中是薩拉全部能運用的東西。薩拉無法從自己的意識經驗中走出來,來對比自己意識經驗里的東西和讓她產生意識經驗的東西。簡單地說,薩拉似乎無論如何都無法對比蘋果的視覺表征和真正的蘋果,因此也就無法評估蘋果的視覺表征是否準確。

圖2-2 薩拉的意識經驗
薩拉是否可以把蘋果的視覺表征與她觸摸蘋果時所得到的觸感相對比,或者與蘋果的氣味相對比,然后得出“自己關于蘋果的視覺表征是準確的”結論?
薩拉當然可以把自己的視覺畫面與觸覺感受和她聞蘋果時的嗅覺感受相對比,不過要注意的是,她的觸覺本身也是一個表征,嗅覺同樣也是一個表征。所以,當薩拉把蘋果的視覺畫面與她觸摸蘋果時的觸覺感受或者聞蘋果時的嗅覺感受相對比時,她其實是在把一個表征與另一個表征進行對比。要評估視覺表征的準確性,薩拉需要把表征和這個表征所代表的事物進行對比,而不是與其他表征對比。
這個情形就像是為了評估惡魔塔照片的準確性,而把照片和惡魔塔的地形圖或者惡魔塔周圍道路的地圖進行對比。在這種情況下,對比是在兩個表征之間進行的,而評估表征準確性所需要的對比,也就是表征與這個表征所代表的事物之間的對比,并沒有進行。
這個推論說明,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評估感官給我們提供的表征是否準確,或者換句話說,我們沒有辦法確定現實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全面回憶》情境
作為第二種對“如果知覺表征論是正確的,為什么我們無法確定自己關于這個世界的表征是否準確”的解釋方法,思考一下《全面回憶》情境。《全面回憶》是一部科幻電影。電影的時代背景設定在未來的24世紀末,在這個時代,如果一個人想去旅行卻負擔不起旅費,那么他有一個更便宜的選擇,就是把旅行的體驗植入自己的大腦中。也就是說,有公司專門經營這種虛擬旅行,你只要交錢,這個公司就會把一個機器連到你身上,你可以選擇一段旅行,然后關于這段旅行完全現實的體驗就會直接植入你的大腦中。這些體驗來自特別真實的虛擬現實,讓人們無法把它們與現實事物區分開來。(電影情節并不是我們討論的關鍵點,不過卻讓我們看到,電影里的主要人物無法區分他的意識經驗是來自現實,還是來自植入他大腦中的那些并不是現實存在但感覺卻很真實的畫面。另一部有相似主題的熱門電影是《黑客帝國》。同樣地,電影中的想法絕不是好萊塢首先提出的,早在17世紀,笛卡爾就對這個想法進行了深入思考,這一點我們將在后續進行簡要討論。)
理解了這一點,讓我們再看一看圖2-1,思考一下薩拉的意識經驗。薩拉認為自己之所以會產生關于蘋果的視覺畫面、觸覺、味覺和嗅覺感受,都是因為確實有一棵樹,樹上有一個蘋果。但是,如果薩拉是在《全面回憶》情境里,也就是這些感官體驗都是被植入她大腦中的,那么她將會有一模一樣的意識經驗。如果用漫畫來表示,那么將會是圖2-3的樣子。請注意,不管是在圖2-1的正常情境中,還是在圖2-3的《全面回憶》情境中,薩拉的意識經驗完全一樣。薩拉根本沒有辦法確定自己是在正常情境里,還是在一個《全面回憶》情境里。也就是說,薩拉沒有辦法確定使自己產生意識經驗的外部世界是像圖2-1那樣,還是像圖2-3那樣。總之,薩拉沒有辦法確定現實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圖2-3 《全面回憶》情境
當然,薩拉所遇到的情況在你身上也同樣會發生。假設你生活在24世紀,而你是一位歷史學家,專注于研究21世紀早期的歷史。假設你已經決定要通過《全面回憶》情境體驗生活在21世紀早期是什么樣子的。在這個《全面回憶》情境中可能會包括閱讀(或者讓你覺得在閱讀)一本那個年代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的書。你現在的體驗,也就是這些文字、這一頁、這本書,以及你現在周圍的環境,都可能是《全面回憶》情境的一部分。而且,如果真的是這樣,你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身在這樣一個情境中。
總之,盡管我們都認為自己的體驗來自“正常”的現實,但我們并不能確定這些體驗不是來自某種《全面回憶》情境植入我們大腦中的現實。我們無法確定現實真正的樣子。
一點提醒
注意,不要誤解上述討論的關鍵點。經過這些討論,得到的結論不應該是“現實與我們所認為的完全不一樣”,而應該是“我們無法確定現實真正的樣子”。如果我們無法確定現實真正的樣子,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如果真理符合論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就永遠無法確定一個觀點,或者至少是關于外部世界的一個觀點,是不是真的。
這并不是說真理符合論是錯誤的,或者是不可接受、不一致的。回憶一下,真理符合論是一個關于“是什么因素決定一個觀點真假”的理論,而對準確性的討論和《全面回憶》情境則是從認識論角度,解釋我們能知道什么。同時,就像我們之前討論過的,“是什么因素決定一個觀點真假”的問題與關于知識的認識論問題是不同的。然而,對準確性的討論和《全面回憶》情境確實解釋了符合論相當有趣的一個方面,而這個方面正是很多人認為符合論沒有吸引力的主要原因之一。
真理融貫論的問題和困惑
讓我們從個人主義融貫論開始討論。不要忘了,根據這個理論,如果一個觀點可以與某個人整體的觀點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這個觀點對于這個人就是真的;如果不能拼合在一起,那就是假的。所以,對我的朋友史蒂夫(前面提到過)來說為真的觀點與對我來說為真的觀點是不同的。舉個例子,對史蒂夫來說,“月球上面有人居住”是真的,而對我來說,“月球上面無人居住”是真的;對史蒂夫來說,“月球與地球之間的距離大于太陽與地球之間的距離”是真的,而對我來說,相反的結論是真的。總之,沒有獨立存在的真理,確切地說,真理都是相對于某個個體而言的。
重要的是,在個人主義融貫論里,沒有“更真”或“更假”的真理,史蒂夫“月球上有人居住”的觀點(對他來說)為真的程度,與我“月球上沒有人居住”的觀點(對我來說)為真的程度是一樣的。根據個人主義融貫論,沒有辦法說我的觀點比史蒂夫的觀點更真一些。
總之,個人主義融貫論是一種極端的“一切皆有可能”的相對主義。雖然并不能因此一概而論地認為個人主義融貫論都是不正確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人都認為像這樣具有如此強的相對性的視角是無法接受的。
現在考慮一下團體融貫論。回想一下,根據團體融貫論,如果一個觀點可以與某一群體(具體是哪個群體要根據所涉及的融貫論版本來決定)整體的觀點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這個觀點就是真的。這種理論的主要問題是:
(1)沒有考慮一個群體可能秉持錯誤觀點的可能性;
(2)沒有辦法明確哪些人可以算作群體的一分子;
(3)對任何一個群體來說,都不存在一個由整個群體共同秉持的、具有一致性的觀點集合。
接下來,讓我們逐一對以上問題進行更深入的分析。
對于問題(1),假設薩拉被成功構陷了一項她并沒有犯過的罪行。當我說薩拉被成功構陷時,我的意思是我們所討論的某個群體(比如美國社會)的成員都已確信薩拉是有罪的。那么,很有可能,“薩拉有罪”可以與這個群體的其他觀點拼合在一起。因此,根據團體融貫論,“薩拉有罪”的觀點就是真的。但是,薩拉是被構陷的,我們希望能夠說這個群體關于“薩拉是否有罪”的觀點是錯誤的。然而,請注意,根據團體融貫論,這個群體沒有錯,“薩拉有罪”的觀點是真的。事實上,秉持錯誤觀點的是薩拉本人。根據團體融貫論,當薩拉認為“我沒有犯罪”時,她的觀點無法與整個群體的整體觀點集合拼合在一起,因此是假的。換句話說,這樣的真理論似乎讓這個案子出現倒退。總的來說,根據團體融貫論,“群體成員所共同秉持的一個觀點居然是錯誤的”是很難讓人理解的。這就是這類真理論所導致的一個奇怪后果。
對于問題(2),群體范圍很難界定。以“西方科學家”這個群體的團體融貫論為例,根據這一真理論,一個觀點是否為真,關鍵在于它是否可以與西方科學家所秉持的整體觀點集合拼合在一起。然而,什么人可以算作西方科學家?想想吉姆,他是我的另一個朋友,也秉持很不尋常的觀點。吉姆發自內心地認為地球是宇宙中心。(事實上,我和我的大部分朋友都秉持相當主流的觀點,不過我發現與這樣幾個觀點總在主流之外的朋友保持聯系也很有裨益。)值得一提的是,吉姆同時是一位物理學家,在一家著名學術機構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也在主流物理學期刊上發表文章。盡管如此,他仍然對宇宙結構有著相當不尋常的觀點。我們是否應該把吉姆算作“西方科學家”群體中的一員?對許多其他個體來說,同樣的問題也會出現,而且通常來說,并不存在一個清晰的標準來確定許多個體應不應該算作所考察群體的成員。群體的邊界模糊,要準確界定一個群體的成員,就算不是不可能的,至少也是很困難的。
回想一下,根據某個群體的融貫論,一個觀點如果可以和這個群體整體的觀點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它就是真的。然而,如果群體本身都沒有很好地界定,那么這個群體的真理論也就不能很好地界定。簡言之,一個群體的融貫論本身是不是一個固定成形的理論,答案并不那么清晰。
最后,對于問題(3),就算我們可以解決“哪些人應該算作所討論群體的成員”的問題,但請注意,這個群體可能并沒有一致的觀點集合。群體中的一位成員可能秉持一種觀點,而另一位成員則秉持完全相反的觀點,這點在任何由人組成的群體中都很常見。然而,如果所討論群體的成員并沒有共同秉持的一致觀點,那么這個群體就沒有一個具有一致性的觀點拼圖。如果這個群體沒有一個具有一致性的觀點拼圖,那么這個群體的融貫論同樣也就不能很好地界定,因為團體融貫論的基礎就是假設某個群體有一個具有一致性的觀點拼圖。
總結一下,個人主義融貫論似乎會陷入一種讓人無法接受的相對主義。另外,團體融貫論似乎避免了相對主義的問題,但是同時又帶來了幾個新的、不容忽視的問題。所以,不管是真理融貫論還是真理符合論,對關于真理的核心問題,都無法提供讓人完全滿意的答案。
哲學思考:笛卡爾和我思
在結束本章之前,有一個更普遍的哲學問題值得我們花些時間來思考,我們討論過的一些話題也涉及了這個問題。在本章前面的篇幅中我們看到,如果關于知覺的一般觀點(即知覺表征論)是正確的,那么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沒有辦法確定現實真正的樣子。這是一個有深遠影響的結論,有了這個結論,可能就會有人提出合理的疑問:“是否存在我們可以完全確定的事物?”
對這個問題的探討,最著名的可能就是勒內·笛卡爾(1596—1650)所進行的思考了。笛卡爾在許多文章中都對這個問題進行過探討,最廣為人知的是他在《第一哲學沉思錄》(通常簡稱為《沉思錄》)中的討論。在《沉思錄》中,笛卡爾最初的目標之一是找到一個絕對確定的、可以在其之上進行知識構建的基礎。也就是說,笛卡爾想找到一個或幾個自己感到可以完全確定的觀點,然后,謹慎而富有邏輯地把其他全部知識在這個確定的基礎之上構建出來。
在我們看來,笛卡爾所采用的論證方法可能有點像對確定性進行“石蕊測試”。具體來說,笛卡爾運用了一個情境,與我們前面討論過的《全面回憶》情境非常類似。與在《全面回憶》情境中一樣,笛卡爾關注的也是現實是否可能與自己意識體驗中的樣子完全不同。笛卡爾假設存在一個非常強大的“邪惡騙子”,可以把思想和知覺直接植入自己的大腦。如果在存在這樣一個邪惡騙子的情境下,還可以找到一個自己完全確定的觀點,那么這個觀點就將是笛卡爾想要的確定的觀點,可以作為基礎,在其之上進行構建。(笛卡爾的邪惡騙子所扮演的角色,類似于圖2-3中把想法和知覺植入薩拉大腦的機器,以及前面討論過的電影《全面回憶》和《黑客帝國》中負責創造虛擬現實的設備。)
所以,笛卡爾尋找的是一個能經得起這個邪惡騙子測試的觀點,也就是一個即使在存在邪惡騙子的情境下,也可以讓他感到確定的觀點。很明顯,我們的大部分觀點都經不起這樣的測試。舉個例子,“我面前有一張書桌”的觀點就經不起測試,因為,如果存在這么一個邪惡騙子,它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在面前沒有書桌的情況下認為我看到了面前的書桌。甚至“我有一個身體”的觀點也經不起測試,因為可能邪惡騙子正在往“我沒有身體”的大腦中植入身體的圖像。
那有沒有觀點經得起這個測試呢?也就是說,是否存在可以讓我們感到完全確定的觀點?笛卡爾認為他找到了至少一個這樣的觀點,就是他的名言“Cogito,ergo sum”,即“我思故我在”。笛卡爾表示,這是一個可以讓他感到完全確定的觀點。
順帶提一下,嚴格來說,“我思故我在”這個說法并沒有出現在《沉思錄》中,但確實在笛卡爾的其他著作中出現過。笛卡爾在《沉思錄》中寫的是,每當他想到“我活著,我存在”這句話時,都覺得這句話一定是真的。換句話說,他至少作為一個思維主體存在的觀點,是讓笛卡爾可以完全確定的。請注意,笛卡爾并沒有說他的身體必然存在(正如《全面回憶》情境里的機器和笛卡爾的“邪惡騙子”可以讓我們誤認為自己有身體)。事實上,讓笛卡爾可以完全確定的是,每當他思考“我活著,我存在”的時候,他肯定至少作為一個思維主體存在。可以想象,在想到“我活著,我存在”時,笛卡爾一定是在思考,為什么他一定至少作為一個思維主體而存在,這樣才能想到這句話。值得一提的是,圣奧古斯丁(354—430)也曾表達過相似的觀點,不過現在這些觀點一般都與笛卡爾聯系在一起。
可以合理地認為,笛卡爾的“我活著,我存在”確實是一個我們可以完全確定的觀點。所以,也許至少我們可以確定自己的存在;也許,與最初看起來的情況相反,至少存在一些我們可以完全確定的事物。
現在讓我們回到笛卡爾的基本策略上來。回想一下,笛卡爾的想法是要找到某些確定的觀點,并由這些觀點謹慎地推演出其他觀點,從而構建出一個建立在完全確定的基礎上的知識結構。現在,你大概可以猜出笛卡爾將面臨的主要問題:這個基礎太小了。我們可以完全確定的一個觀點是,我們可以確定自身的存在(至少作為思維主體存在),也許我們也可以完全確定其他一些數量相對較少的觀點(比如,我們可以確定某些進行了嚴格限制的觀點,比方說,我面前似乎有一張書桌)。可以肯定地說,笛卡爾找到的可以完全確定的觀點非常少(可能只有一個),并且后來被證明,這些觀點所構成的基礎太小了,人們無法在其上進行知識構建。
笛卡爾所進行的探索當然值得一試。雖然他的整體理論方案并沒有取得成功,但值得注意的是,笛卡爾至少找到了一個我們可以完全確定的觀點。
結語
盡管前面我們暫時偏離了正題,討論了“是否存在我們可以確定的觀點”,但這一章的主題還是真理。我們看到,真理是一個讓人迷惑的概念。正如在本章開篇所提到的,在過去2000多年里,人們一直都在對真理理論進行討論,但并沒能達成共識。本章的目的就是粗略了解關于真理的主要理論,并解釋為什么這些理論以及通常圍繞在真理周圍的命題,都是讓人難以理解而且存在諸多問題的。
本章開篇曾提到,一個看起來相當普遍的觀點是:科學的目標是創造出真的理論,并用來描述相當直接、明確的事實。現在,必須明確的是,不能把科學本身,或者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都簡單地看作體現“科學的目的是不斷創造出更多真觀點和真理論的集合”的過程。正如我們在本章中已經看到的,以及在第二部分中當我們開始更詳盡地考察科學史時將會繼續看到的,這些命題都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在第3章中,我們將探討另一個相關的、同樣也很復雜的話題,這個話題將會涉及圍繞“事實”這個概念的諸多命題。
[1] 石蕊測試,指依靠一個單獨的標志便得出結論的測試。——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