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拉薩黎明前的篝火
- 拉薩河的色彩
- 王宗仁
- 5352字
- 2020-08-20 17:46:11
人的心情不會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綠著,開滿鮮花。很難預(yù)料也許在一個良辰美景的早晨,有一片枯葉不期而至地飄進生命,使你豐盈的日子突然變得瘦弱。于是你的心投宿一根寒枝,想到風(fēng),風(fēng)吹你身,想到枝,枝搖你心。其實,別認為這是煞風(fēng)景,那是讓你咀嚼生活,關(guān)注人性。我相信此時的你,會從人的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發(fā)出信息。
我不能不想到那年在拉薩的遭遇。它帶給我戳肝裂肺的不愉快,主要不是傷害了身體,而是感情。當(dāng)時我極不情愿地忍耐了心頭的怨恨,才沒有發(fā)泄。后來是阿爾頓曲克的一場大雪喚醒了我其實并沒完全泯滅的拉薩往事。沉默之前我不曾燃燒,燃燒之后留下終生不愈的心頭的傷痕。
那個還沒有走出饑寒交迫的藏家少女啊,你是帶著疑惑的目光看你不完全懂得的當(dāng)時的世界。你此刻在哪里?幾十年過去了,跨了一個世紀(jì),你也該是靠60歲的老人了,還仇視那天所經(jīng)歷的意外傷害嗎?后來我雖有多次去拉薩的機會,卻再也沒有遇到過你。你的生活無時不在牽著我的心肋。什么是生活?就是生下來,活下去。可是藏族姑娘呀,你的生與死,我當(dāng)時無法未卜先知,現(xiàn)在也不能確知。
在這個靜靜的京城的早晨,我隔窗西望,天藍得無邊無際,一支筆猶如洞簫,哀哀地橫在紙上,遙寫著關(guān)于你的沒有任何情節(jié)卻讓人痛心疾首的故事。我在拉薩留下的不死之痛,只能讓愛去敘述。
時間:1959年殘冬;地點:拉薩西郊一個雜亂無章的臨時軍用停車場。
我軍正在平息那場西藏的叛亂。硝煙剛斷,槍聲才息。這是戰(zhàn)斗間隙中的平靜,山頭上哨兵正舉著望遠鏡搜尋。一排排滿載著戰(zhàn)爭物資的軍用汽車很不安靜地在小憩,幾乎每條輪胎上都粘滿泥漿。寂靜的燦爛,靜靜的喧嘩。
那天黎明,西藏的寒冷繼續(xù)在曠野上瘋長著。我們這些準(zhǔn)備把物資運往西藏各地的汽車兵,照例早早地爬出并不熱乎的被窩,重復(fù)每天必須做卻不覺得膩煩的工作:烤車。一堆堆篝火噴著看似冰冷的火苗,搖搖蕩蕩地燃燒起來了,舔著黑沉沉的夜空無力地吹著。凍著一層冰霜的大地依然不動聲色地僵在原處。冰碴兒地面落下幾粒火星,慢慢地滅去。我的忙碌是全方位的,一會兒鉆到車底下擰緊每一顆松了口的螺絲釘,一會兒爬到發(fā)動機旁測油量水,一會兒又攀上大廂檢查承運物資。出車前的準(zhǔn)備工作,我必須做到絲毫的誤差都不能存在。寒風(fēng)亮著刺人耳膜的嗓音狂吹著,襲擊得我的雙手失竅,渾身打哆嗦。車下由我親手生起來的篝火,似乎與我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我雖然圍著篝火忙這忙那,卻沒有任何溫?zé)岬母杏X。我知道,這個時候的寒風(fēng)并不是西藏冬天的尾巴,而是它冬季的開頭。天氣確實出奇的冷,我只要把篝火送給汽車就心滿意足了。烤車,好像在雪地里刨個坑,給汽車埋點溫暖。
“烤車”這個名詞肯定在辭海里查不到。不必說今天的中青年人對它十分茫然,就是相當(dāng)多的汽車司機也未必能說清“烤車”是如何的艱辛。在還沒有噴燈可以給汽車輸送溫暖的年代,“烤車”是另一種必不可少的存在,無人去懷疑或可以撼動它。那是在“文革”前尤其是50年代,高原汽車兵把“烤車”當(dāng)成家常便飯,每天必須重復(fù)去做。當(dāng)時國產(chǎn)汽車還不知在哪位工程師構(gòu)思的圖紙上“懷胎”,中國的每條由馬路改制的公路上稀稀落落跑著的都是破舊的進口汽車。駐扎在青藏公路沿線的幾個汽車團,都是駕駛著二戰(zhàn)期間淘汰下來的德國“大依發(fā)”載重汽車,執(zhí)行進藏運輸任務(wù)。這種車進來時大都沒有電瓶,我們自己一時又不會制造,所以相當(dāng)多的車的啟動機形同虛設(shè),每天出車都靠拖車發(fā)動車。“烤車”便是拖車前一項必不可少的程序。
深冬,青藏高原的氣候酷冷時可到零下40攝氏度,我們在這種環(huán)境里承受的奇寒襲擊,不親臨其寒的人是很難以想象得出的。有人形容說小解的尿未落地就凍成了冰條,這也許有些夸張,但是每個人的鼻尖吊著一個或兩個結(jié)成冰的鼻涕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汽車停駛一夜,發(fā)動機內(nèi)各部位的潤滑油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凍凝成硬塊了。只有把潤滑油烤軟變稀,車子才可以發(fā)動起來。“烤車”便應(yīng)運而生。
風(fēng)中的篝火,遠遠看去猶如站在崖上的鷹,呼呼啦啦,欲振翅騰飛,卻飛不起來。它的翅膀被寒氣凝凍了。篝火咬破了夜幕,亮亮地燦燃。僅一個連隊就45臺車,每臺車的油底殼、變速箱和后押寶下面都生著火,可以想象得出燃在靜靜夜里的一百多堆篝火,是何等壯觀!火與風(fēng)的較量一直不會中斷:寒風(fēng)總想殺滅篝火,拼命地吹著,狂吹。適得其反的是寒風(fēng)越是撲騰得歡實,到后來篝火竟然越來越旺了起來。給人的感覺整個黑夜都集中到拉薩西郊燃燒起來了。冬夜的精靈!
每天,在風(fēng)雪路上,顛簸得身子和神經(jīng)近乎麻木的我們這些汽車兵,只有此刻,當(dāng)篝火烤熱了高原黎明的這一刻,我們仿佛才慢慢地蘇醒了過來。偌大西藏的這個小小的臨時停車場,因了這一堆堆陡然生起的篝火,出人意料地變成暖融融的世界,好似母親的懷抱。無數(shù)的蝴蝶撲著春天飛來了。我們暫時忘掉肩頭的使命,閉起雙眼醉醉地讓流動的暖氣撫摸自己。
真的,我們在忙里偷閑地享受一種純潔的溫馨。盡管這種享受稍縱即逝,之后我們又要沒完沒了地在青藏公路上奔馳,但是我們知足了。怎能不感謝篝火,怎能不感謝紅柳根!
紅柳根是生火烤車的木柴。一根紅柳,一支會唱歌的篝火。
紅柳根是我們從柴達木盆地阿爾頓曲克草原掘地三尺刨挖來的。缺煤少油的年代,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紅柳灘便無法逃脫地成為我們開發(fā)“電、火、暖”的資源。貧窮把人逼向愚昧。只能等待時機懺悔這種蠻性破壞環(huán)境生態(tài)的行徑了。
篝火燃燒得最美麗的時刻,也是我們汽車兵身心最輕松的時候。人和車都在積蓄力量,只等連長宣布出車的哨聲清亮地一響,一條長龍就立馬纏繞著青藏公路奔騰蠕動起來。
就在大家等待連長的哨音響起的短暫空隙,我們的班長“簍子”(我始終沒弄明白為什么送他這么個雅號?)把全班5臺車的駕駛員招呼到他的車前,開了個短會,三言兩語,不敢啰唆。他的哨子一響,全連45臺車的輪子都得轉(zhuǎn)動起來。班長說,今天烤車剩下的柴火就不要收拾了,留給這些藏族同胞去撿吧!他們實在棲棲惶惶地讓人可憐。班長說這番話時,伸手指點著車場的周圍。
我們這才看到朦朧的天光下,擠滿了一堆堆藏胞,那是準(zhǔn)備撿柴火的窮人。剛才夜色太重,我們又是在燃燒著篝火的亮處忙碌著,黑暗把他們藏在了夜的深處,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
我的心里涌起一陣刺痛。難得有班長這份憐憫受苦人的心腸。這些躲在夜色中的藏胞,祖祖輩輩用牦牛糞生火做飯取暖,牦牛糞就是他們的春天,就是他們生活的動力。他們已經(jīng)很習(xí)慣用這種酷似“鉆木取火”式的方法打發(fā)貧苦而單調(diào)的日子。我到過幾個藏村,看到家家院里的墻壁上都貼滿了牦牛糞,房前屋后的草灘上也曬著牦牛糞。我曾經(jīng)喝過他們熱情接待我的酥油茶,碗里浮動著點點牛糞沫。但我不能拒絕牧民們待客的誠意,咬著牙將酥油茶灌進肚里。這就是藏家人的生活,世代相傳沿襲下來的靠牦牛糞做飯取暖的苦澀生活!我初到藏區(qū)的時候,西藏還沒有實行民主改革,牧民們繼續(xù)著苦難、愚昧和抗?fàn)帯?
現(xiàn)在,冷不丁地有一堆紅柳火歡歡騰騰地點燃在他們的視線內(nèi),那種驚喜和向往是難以抑制的。新鮮的紅柳火會把他們領(lǐng)進另一個他們從來沒有見到的明媚、溫暖的天地之中。他們撿拾甚至哄搶我們烤車后剩余的柴火,會得到大家的理解。“簍子班長”拱手讓柴火是善解人意之舉。
班長的短會開完了,許是出于一個業(yè)余作者觀察生活的習(xí)慣,我特地沿著車場周圍走了一圈。我看到那些穿著破舊藏袍的牧人,一個個瞪大眼睛盯著汽車下面的篝火。篝火像紅牡丹似的燃燒著,還不時爆出劈劈啪啪的聲響,牧民的臉卻木訥得擠滿憂郁而恐懼的皺紋。我不敢多看,忙忙走開……
之后,我又心事重重地在連隊好些汽車前走走停停地“參觀”了一下。戰(zhàn)友們都忙著烤車,緊張繁忙,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有一種一觸即發(fā)的氣氛。每個兵的額頭都閃著亮晶晶的汗珠。我想,正是寒夜里的這些熱汗,凝固了整個拉薩黎明的奇寒和喧嚷。渾身披著破衣爛衫的拉薩城,疲憊不堪地坐在篝火邊,從這些紅柳火中取暖。那一刻,我竟然杞人憂天地產(chǎn)生了一個擔(dān)心:這越燃越起勁的篝火會不會把這個遙遠而傷痛著的邊城毀掉?其實我真實的想法始終是:巴不得把地球都點燃起來,融化掉這個滴水成冰的寒冬,讓天下受寒挨餓的人都過上溫飽日子。
正是在“參觀”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藏族姑娘,往大處推想也不過十三四歲,她蓬亂的頭發(fā)上落滿草屑之類的雜物,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哆嗦著,不錯眼珠地打量著我。那是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眼神,難道她怕我會把她趕走?我很想上前和她搭話,卻不知該說些什么。我總覺得幾句不痛不癢同情她的話是不會減少她滿臉的恐懼。她肯定不是一失學(xué)的女孩,那時候像這樣的孩子在西藏是無學(xué)可上的。她哆哆嗦嗦地站在拉薩早春之前的寒風(fēng)里,只是想得到幾枝柴火引來春天。我實在不愿意看到她這樣可憐的情形,頭扭向一旁,走開了。很不樂意卻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在拉薩的這個黎明,我的心里蒙上了黃昏的顏色,腳步很沉心力更沉。
大約兩小時后,東邊的天空開始透出微亮,我們的烤車工作宣告完成。這時急于上路的兵們把殘火余柴摔到四周的空地上。正在燃燒的柴火帶著光焰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在藝術(shù)家的眼里,這種摔的動作絕對是舞蹈姿勢,可是我的感覺那是百分之百的一種拋棄什么的動作。剩余的柴火帶著火與光的弧線剛一落地,那些早就等候的牧民便一擁而上,搶著撿還未燒透的木柴。木柴正冒著火苗,有的還是帶著響聲的火苗,他們用盡一切辦法將火撲滅,有些牧民竟然脫下藏袍牢牢地捂在柴火上,這樣既搶先占為己有又滅了火苗,一舉兩得。牧人們終年在荒郊野地過著游牧生活,這些奇特的新鮮無比的木柴將給祖輩千年的藏家人不曾有過的溫暖。
突然我聽到一聲尖細的慘叫,那是切入肌膚的直刺我心肺的聲音。只那么一聲,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它像一粒不開花的種子永久地植進了我的骨髓里。當(dāng)時車隊馬上就要上路了,我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倔勁,寧肯讓連長批評我不能準(zhǔn)時叫車輪轉(zhuǎn)動,竟然走到少女跟前去探個究竟。我?guī)缀跤猛炅怂鶎W(xué)到的那幾句藏語,也問不出她一句回答我的話。她只是雙手捂著臉一個勁地哭,那哭聲凄慘得叫人心碎。最后還是旁邊一位同樣也撿拾柴火的年輕小伙子,用半通不通的漢話比比畫畫地告訴了我一切。他說那女孩叫“拉木措”,是個一出生就沒有父母的孤兒,一位好心的阿媽收養(yǎng)了她,把她撫養(yǎng)長大。現(xiàn)在阿媽病癱在床上,還未長成大人的拉木措力不從心地擔(dān)負起了養(yǎng)活阿媽的重擔(dān)。剛才拉木措為了得到一根紅柳柴火,還沒等汽車底盤下的篝火熄滅,就去搶拾。有個大個兵滿臉的不高興,竟然飛腳照那篝火猛踢過去,燃著火苗的木棒不偏不倚地蹦在了少女臉上,她慘叫起來,火燒了她的臉……
我當(dāng)然不可能不知道大個兵是誰。一個連隊的鍋里攪勺把,又在同一條路上跑車,誰不摸誰的底細!但是我還是給我的戰(zhàn)友大個子保住了秘。當(dāng)時他做那事就我了解的情況比較詳細,別的人大都不知道。事后我也沒給領(lǐng)導(dǎo)匯報。違心!人大概難免要做違心的事。但是我還是恨大個兵,不管他出于什么動機,有意還是無意,我都恨他。干嗎要在可憐得只剩下求一根柴火的藏家少女面前抖威風(fēng),逞什么能呀你!我走到少女跟前,說,跟我走吧,讓我們的軍醫(yī)看看你臉上燒的傷。她根本不領(lǐng)我的情,仍然雙手捂著臉,搖著肩膀,堅決不肯。這時那個年輕小伙子誤以為我要永遠帶走拉木措,便對我說,拉木措什么親人也沒有了,你想把她帶走,除非和幫她的那個阿媽結(jié)婚……
聽,這叫什么話。我無法跟他們說清楚,只好走了。我的心里不僅擁堵著同情,還有恨。這是真情實話。
誰不知道我們連長秦樹剛是條漢子,粗細得當(dāng),什么事都做得可釘可鉚。他是絕對不會允許那種橫行霸道的兵在他的眼皮底下晃悠。當(dāng)天我們投宿藏北的當(dāng)雄兵站,他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已經(jīng)把拉薩發(fā)生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他還亮起嗓門叫著我的名字說:“你呀,守口如瓶,滴水不漏。這就叫愿為朋友兩肋插刀。真佩服你!”我聽不出連長是在損我還是夸我,反正我心里挺不是個味。隨他去,我還是什么也不告訴他,既然他都知道了,我為啥去趕著拜晚佛!
那天晚點名時,秦連長聲色俱厲地狠批了大個兵,當(dāng)眾宣布撤了他駕駛員資格,關(guān)了禁閉。我記得很清楚,他對大個兵說:“你站到隊前來,讓大家瞧瞧你臉發(fā)紅不發(fā)紅。你他媽的枉穿了一身軍裝,欺侮藏族農(nóng)奴,這算什么球本事!他們是受苦人呀,騎在受苦人頭上撒尿你也做得出!你有能耐扛著一麻袋米面翻過唐古拉山,送到牧民家里,這叫軍愛民,你懂不懂?”
不打人不罵人,這是“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明文規(guī)定的。可是罵那些打人的人,沒人說他錯。秦連長是不輕易罵人的,更沒打過人。但他那天發(fā)那么大的火,還說了些臟話,大家可以理解。
藏家少女拉木措那聲凄慘的尖叫,終生都不會從我耳畔消失。它猶如刀刃從高處落下來割我心上的肉。執(zhí)行完那趟任務(wù),連隊回到昆侖山下阿爾頓曲克草原的軍營里,大雪沒黑沒明地吼了三天。我們無法出車,待命。這雪凈化了我的心,靜思了拉薩的事。良知發(fā)現(xiàn),重新審視自己的作為。我悶著頭憋在駕駛室里一氣寫了一篇“情況反映”,詳細地記下了在拉薩發(fā)生的那件事,還列舉了平時我在青藏地區(qū)所見所聞所悟軍民關(guān)系中一些不盡人意的事件。出于一個高原軍人的責(zé)任感,我強烈呼吁執(zhí)勤的汽車部隊和藏族同胞建立血肉關(guān)系。我寫的這篇“內(nèi)參”先在團政治處主編的“政工簡報”上刊登出來了,沒想到總后勤部青藏辦事處政治部轉(zhuǎn)發(fā)了。至今我仍記得轉(zhuǎn)發(fā)時編者按語中的一段話(大意):“西藏上層少數(shù)反動分子,做夢都想把解放軍和漢人趕出西藏。我們千萬不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可怕的是我們自己把自己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