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要為自己還一筆債，一筆情債、文債。

說情債，是因為它最早是我對行擔者小舅的一種歉疚，一種情懷。

那是20世紀60年代初。大年三十的晚上，永康縣城大雪連天，我們一家人吃完了年夜飯，父母親不在家，兄弟姐妹幾個正在床上打鬧戲耍。稀稀落落的鞭炮聲中，忽然夾雜著一陣輕輕的敲窗聲，那聲音怯怯的，試探性地敲幾下，停下來，又重復敲幾下。

“誰呀？來將通名！”

“是我！”一個怯怯的男聲答道。

“你是誰？不報名就不開門！”

“這是阿姐家嗎？”來客怯怯地問。

“你阿姐是誰？叫什么名字？”

“……”

如此這般，我們姐弟拿那人開涮了足足有好幾分鐘，直到那人帶著哭腔喊道：“你們是不是阿莉阿華阿宏？我是……”

“是小舅！”阿姐驚叫一聲，愣了數秒鐘，才沖上去把門打開。門外，一個胡子拉碴的漢子，挑著兩只大旅行袋，身上灑滿雪花，瑟瑟發抖，瞪著一雙委屈、困惑、疲憊之極的眼睛打量著我們……這就是小舅！這年他才不到18歲，可他已經跟著表哥挑打鐵擔挑了4年。這4年來他從沒回過家，今天他想趕回離城10里的外婆家過年，可是一路火車汽車，從福州到永康縣城，已經是晚上8點，只好憑著記憶，一路打聽才找到了我們家。旅行袋打開，小舅拿出一堆青碧色、剖面呈五角星狀的水果，“吃吧，這個叫陽桃，你們肯定沒見過沒吃過……還有，這是菠蘿……”這些聞所未聞的“仙果”，把我們樂得直打滾！

我們在分享著仙果，小舅卻在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我們年夜飯的殘羹剩菜，一邊向我們講述著福州的奇聞趣事。許多年后，我還清晰地記著我們戲耍門外小舅的情景和小舅裹著風雪栽進門來的那副囧樣，至今心中歉疚如割……

說情債，是因為我有一種和行擔者牽扯不斷，難以忘懷的情緣。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也跟隨三位舅舅學過手藝，也成了一名行擔者。那是在我人生之路處在最彷徨無計的關鍵節點——1969年，我升初中而不能，只能在半學半農的農業中學將就，可就連這樣的學習機會也遭遇挫折，不得不中途輟學。學無可上，家已不家，工又不能，一邊是街頭混混不斷來誘導，勸我加入他們一起吃香喝辣；一邊是饑一頓飽一頓，仰人鼻息蹭飯，居無定所茍延殘喘的生活。是大舅二舅第一次把我帶進了行擔者的江湖之中，讓我遠離了街頭混混小“土流”打架斗毆雞鳴狗盜的江湖。舅舅們也曾經跟我說起過他們當徒弟挑行擔時受師爺打罵虐待的經歷——即使小舅跟的是他表哥，但他的耳朵也被師爺一個耳刮子打得半聾。大舅二舅沒有把我當成“徒弟”，而是把我當“外甥皇帝”，我有錯，沒有打罵，只有恨鐵不成鋼的循循善誘，不知道讓我少受了多少皮肉之苦和心靈的傷害。幾十年來每思至此，我的眼里就噙滿淚水，欲罷不能……

說情債，是因為我對行擔人有一種割不斷理還亂的情愫。1976年，我跟隨小舅再次成為行擔者，在這個由行擔人構成的世界里，有“我”雖然青澀卻刻骨銘心的戀愛之情，“我”和“她”最終還發展成患難與共的夫妻之情；還因為閩西北山區，世外桃源里主人家孩子一條舊褲子的饋贈之情；還因為與福建光澤華橋公社民國遺老祖老爺子相交忘年，祖家孫女馨蘭遵祖父命以身相許的相知之情；還因為素昧平生的永康鍋爐老板應金傳近一周的款待留宿，從盞茶杯酒到終成莫逆的朋友之情……

說文債，是來自我心靈深處的一種壓抑已久的沖動，一種自覺難卸的責任，一種難以排遣的愁緒。它像一堆放在樹洞里的糧食，受天地日月霜華所毓，發酵著，涌動著，液化著，而終于被先民或者讓一個叫杜康的人發現的那汪原酒。而在此之前，它總想通過酒的原始香味，傳遞給人們這汪酒的存在的信息——哪怕這酒還那么粗劣，也不知道釀成的酒是否成熟、是否發酸。

這些文債里，有永康行擔者正月初頭收拾行裝，父帶子、哥帶弟、姐夫帶妻舅、娘舅帶外甥，搭幫結伙出門的場景；有回響在湘贛閩粵云貴川鄂大地那一聲聲“打銅修鎖補銅壺哦”的吆喝；還有鐫刻在這些窮山惡水里的永康行擔者堅忍而又無奈的腳印。

這些文債里，有我外婆家那七倒八歪、橫牽斜牮的老泥房，以及華溪畔溪灘上的那幾十株桃樹。泥房子里有大舅二舅和村里的出門人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的神秘聲音：他們在談買出門必需的假證明的行情，談到哪里做什么生意好的生意經；或高聲吹著誰誰賺錢更厲害的牛皮經。桃園里有守夜的茅草鋪，有一掰兩瓣的脫核毛桃，有咬一口滿嘴汁的粘核的水蜜桃，還有一條父親養了多年的忠誠的黃色母狗，那狗一見我就粘得不行，尾巴擺動得像跳桑巴舞的女郎，把后半個身子都往人身上扭。

這些文債里，有芝英古鎮市基上會伴約老師的鍋爐老板和半作、徒弟、把勺老師，他們東一簇西一群，穿戴整齊光鮮，趾高氣揚，和在開爐時鶉衣百結、黑頭灰臉判若兩人。

這些文債里，有應堅先生散文集《七十年代——小城憶舊》里的草野遺珠小城“名人”——十萬人群中捉小偷如探囊取物的派出所大老朱；估衣估手表單憑一雙肉掌，說書講故事如林嗣環筆下“京中《口技》者”的寄售商店奇人“盲眼忠”；精通水性赤手摸魚的浪里白條毛店阿火毛；買賣雙方都信得過的，估牛絕活驚羨半城人的黃霧“牛牙郎”阿然哥；更有慣于救死扶傷的土蛇醫，上過戰場殺過小鬼子的老戰士——我的父親！

在這些文債里，更多的是行擔者行走江湖的奇聞逸事，艱苦經歷、悲歡離合、勾心斗角。有邂逅路邊飯店，卻和上海知青斗嘴打架的江西人老甘；有雨夜借宿，巧遇好心的山村主人家；有“我”與老甘斗智斗勇小勝后的快樂；有在“紅色臺風”中被關進谷倉，飽受牢獄之災的沮喪；也有“我”憑借小聰明開啟神秘鐵箱后的志得意滿；更有巧借他人之力脫困回家的沾沾自喜。

永康行擔者中有百折不撓、仗義疏財、數度救人于危難的應金傳；也有偷盜成疾、反噬恩人、巧取豪奪的真小人“無糧倉”；有機變過人、巧舌如簧、善耍小巧謀小利的二舅；也有歷盡磨難、誠實守信、心地善良的大舅；還有打鐵技藝過人卻不知經營，不知如何把精湛手藝賣給誰的憨厚傻樣的小舅。這些人物都是我欠下的文債中的一部分。

欠債還債，天經地義。

于是，我嘗試著用我自己的方式還這些債。盡管我的能力有限，但是這些債務煎熬著我，魂牽夢繞寢食難安，個中滋味難與人說。我少時家庭遭變，家人分崩離析；幼失怙恃，自信心屢受摧殘；苦難如影隨形裹挾著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我不得不分三次，花四年完成別人只需兩年就可以完成的初中階段的學習，并且還是在學校里最學不到東西的那個年代。后來是在廣播電視大學的教科書里讀到了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此皆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我把這一段抄寫了數遍，熟記在心，并常以此激勵，不敢稍怠。我知道自己先天愚鈍，后天失學，十足的駑馬一匹，若不加倍努力，怎么能還清這些情債、文債？

這些個情債、文債，自己不說，天知地知；可若不還，我心何安？這些個記憶和技藝，雖然有一部分已經或者可以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流傳下來，但是如“刻芟劍（鐮刀）”，手工鑄鐵鍋等等一些手藝卻已經基本失傳，它們終將和擁有這些技藝和記憶的行擔者一起消逝并湮滅在歷史長河中，再難見到它們的精彩。我曾經也是這個行擔者的江湖中人和見證者，還原那個時代，記錄和再現永康行擔者其中一小部分江湖舊事，我雖力有不逮，可舍我其誰？

2016年，二舅生病住院，我去探望他時，跟他說起當年一起走行擔闖江湖的那些往事，二舅仍然記憶猶新，有些細節甚至比我更清晰。說著說著，他不禁唏噓不已，老淚縱橫。而大舅早已作古。從醫院回來，那些活在我情債和文債里的人物、故事、情節，突然間又在我腦海里跳躍、奔跑、沉浮、閃現。我已經身不由己，再不下筆，我怕它們會像大舅一樣離我而去。所以我不顧文筆稚嫩生澀，開始還債。為了讓賬目清晰，能真實反映當時的情景，我甚至連一些人物、地方的名字都舍不得改，就直接寫進了小說里。

不管結果如何，我總得對得起我經歷過的那些苦難，對得起養育、磨煉過我的行擔師傅和他們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