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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

  • 赴美日記
  • 張天清
  • 11891字
  • 2020-08-19 17:30:18

馬小鶴

上個月,張天清先生將其所著《赴美日記》稿件發給我,請我把關修改并作序,我覺得正是一個好機會,回憶一下我們之間的師生緣分。

1969年,我與其他九個上海中學生,主要是向明中學的同學,一起前往江西省尋烏縣澄江公社龍崗大隊插隊落戶。到了龍崗,暫時住下后,接著就是往下分到生產隊。其中一個生產隊名叫登豆嶺,不通公路,從龍崗出發,要走8里山路(翻一個山頭),環境比較艱苦。結果包括我在內的四個男生因沒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顧,也沒有慢性病,就自愿前往登豆嶺了。我在登豆嶺一待就是五年,與當地農民朝夕相處。

天清當時大概還沒有上小學,只是登豆嶺很多小孩之一,唯一給我們留下一點記憶的是,聽說他不是父母親生的,而是領養的。他的養父、養母就住在我們附近,輩分比較高,村民叫他們鶴齡叔公、佛娣叔婆,我們也就跟著大伙兒這么稱呼,天清叫他們爺爺、奶奶。鶴齡曾擔任生產隊的會計,我的同學擔任過出納,有些交往。我則掌管過糧倉的鑰匙,雙搶、秋收的時節,負責曬谷,佛娣是一起曬谷的幾個婦女之一。村民把錢糧交給我們這些人掌管,說明他們對我們是比較信得過的。

我們四個知青主要時間都出工,爭取貧下中農對我們能有一個好的評價,不大顧得上家務,不大會種菜,常以咸蘿卜干、咸魚下飯。佛娣有時候看在眼里,會在自己菜地上摘點蔬菜,送給我們。我們也很少擦洗大鍋的木頭鍋蓋,常常黑漆漆的。佛娣叔婆是一個要干凈的女子,平時自己總是收拾得整潔利索,對我們的鍋蓋大概有點看不下去,在曬谷中間休息的時候,曾拿起我們的鍋蓋,到河邊洗干凈。這些都是小事,但近半個世紀過去了,仍然記在我心里。上海知識青年遠離家鄉父母,佛娣叔婆這樣待之猶如家人,終身難忘。

對少年天清的了解,是從我做民辦教師開始的。生產隊與我商量,是否愿意擔任赤腳老師。也就是拿工分的教師。登豆嶺有一所小學,設在四個自然村之間的一座舊祠堂。一位公辦教師就住在祠堂的一間小房間里。祠堂的大廳里,并無墻壁隔斷,就在天井的左右各放幾排桌椅,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學生分成三組坐在那里上課。由于師資短缺,就用復式教育。老師總是讓兩個年級的孩子做作業,給一個年級的孩子講課。顧此失彼是必然的。一年級的孩子最多,其實是家長要下地勞動,沒有時間照顧孩子,一年級的孩子還干不了多少家務,就送到學校來,總比讓孩子留在家里自己玩放心一些。因此他們當中有的人沒有鉛筆、簿子,有的還背著更小的弟妹。二年級的孩子就大為減少了,因為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可以做點家務,尤其是女孩子,家長就不送他們來上學了。三年級的學生就更少了,女孩子基本上都不讀三年級。這個小學有兩個民辦教師,除了我,還有一位張開炎,和我住在一個自然村,每天早晨我們一起在村頭等一下,等來的小學生多了,就一起走到學校去。放學了,一起帶著本村的孩子回村里。

這樣的農村小學是很難教的,教的過程中,我很快意識到,孔夫子的“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的說法是有一些道理的。同樣都是農村孩子,有的小孩連最基本的數字都很難教會。但是,有幾個天資甚高的學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其中天清尤其突出,一教就會。數字教一遍,馬上認識,加法、減法也學得飛快。漢字一教,轉眼就可以默寫。我不由心生疑惑,是否他父親在家先教會了他?因為他養父鶴齡做過會計,識字,也會算術。于是一天放學回家,我帶著他,順腳就走到他家里去,正好鶴齡叔公在家,我就告訴他,天清讀書異常優秀,是否事先在家里教會的?鶴齡叔公說并無其事。我說,那么這個孩子就是非常會讀書。這個細節,我一直記得。它是否對以后鶴齡叔公、佛娣叔婆堅持送天清上學有所影響?我并不知道。

我們這些知青總是盼著招工離開農村,我覺得當民辦教師,就不與農民一起下地干活了,要想勞動表現好,還是不做民辦教師,所以后來又回到生產隊干農活去了。

1974年,根據中央30號文件精神,如果家里孩子都插隊了,可以有一個回城,俗稱“獨留”。我于是離開農村,回到上海,在生產組工作幾個月后,到修建隊當小工,直到大學恢復招生,考上復旦大學歷史系。在復旦大學歷史系讀在職博士生期間,1988年哈佛燕京學社社長韓南(Patrick Hanan)到復旦來面試,我通過了面試,遂定于次年赴哈佛學習一年。此后換過幾次工作,1999年重新回到哈佛,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工作。這些年當中,浪跡天涯,不僅與江西尋烏縣龍崗的鄉親們失去了聯系,與當年插隊的老同學也很少聯系。

互聯網的時代,只要想取得聯系,機會還是很多的。當年相濡以沫、一起插隊五年的老同學聯系上我,告訴我,張天清一直在找我,希望與我取得聯系。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這個特聰明的孩子,于是就與他通起電子郵件來。天清告訴我,他的兒子正在加拿大讀書,他的妻子也會到北美來看望兒子,并想一起到波士頓來。于是我就邀請他們母子來我家一聚。聊天時才得知,我當時的感覺不錯,天清確實聰明,是個讀書的種子。他14歲就考取了江西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后分到江西省委宣傳部工作。我當年在農村時,村里有一對夫婦,也沒有孩子,領養了親戚的孩子,但是孩子讀了書,就不回來了,老夫妻晚境凄涼。但是天清卻在還沒有成家、工資收入極低、條件很差的情況下,就把鶴齡叔公、佛娣叔婆接到南昌,共同生活了20年。鶴齡叔公已去世,佛娣叔婆還健在。不過天清的兒子也留學了,佛娣叔婆就回尋烏家鄉養老,天清夫婦每年都會回家看望她幾次。天清在郵件中一再邀請我什么時候有空,他陪我一起回登豆嶺看看。

2015年10月,我參加在廈門召開的一個圖書館方面的會議,那是離尋烏比較近的大城市,會議結束后,應該是與天清一起看看登豆嶺鄉親們的好機會。于是,我與兩位插隊的同學約定,他們先到南昌與天清夫婦會合,然后由天清開車到南豐來接我。我從廈門乘動車到南豐與他們會合后,由天清開車3個半小時,到達登豆嶺。40多年過去了,變化很大。現在公路一直修到登豆嶺,村里有的農民有了小轎車,大多數有了摩托車,很少有人再爬山去龍崗(現在叫水源鄉)了。村里還建了一個文化活動中心和文化廣場。

農民都已經不種水稻了,改為種植臍橙為主,收入大為提高,萬元戶不少。村里也沒有耕牛了,以前的牛棚就空著。我們也去看了我住過5年的一座兩層樓的房子,這本來是一戶富農的,是村里比較高、比較好的房子,現在由原主人的兒子住著。村里大多農民蓋了新房子,有兩層樓、三層樓的,還有不少四五層樓的。房子里都有客廳,廳里有大電視機,一圈沙發。張開炎和另一村民請我們吃飯,頗為豐盛,可見大部分農民早已解決溫飽問題,可謂小康了。登豆嶺的農民,老年的,都還記得我們,問寒噓暖,各道分別以來的經歷與目前的狀況。有不少當年是與天清一樣的小學生,如今也都人到中年,大部分生活得不錯。

見到了分別已久的佛娣叔婆。天清此書也深情地談到爺爺奶奶對他的教育:“中國是千年古國、禮儀之邦,歷來注重禮節、講究禮貌。爺爺、奶奶雖然沒有文化,記得我小時候,他們一直教育我,碰到了人一定要打招呼,對長輩不能直呼其名;來了客人一定要熱情客氣;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見有乞討的、殘疾的,要給予幫助,決不能譏諷取笑。凡此等等,銘記一生?!保?月26日《點滴感受美國公共文明》)佛娣叔婆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不少優點,在其言傳身教之下,不僅天清始終尊師重教,其子也彬彬有禮。

數天之后,天清又自己開車,把我送到瑞金再分手,我去廈門乘飛機回波士頓,他們回南昌,兩個同學再從南昌回家。

這兩年來,時不時會與天清聯系,他曾說起寫赴美日記,準備查些資料,補充修訂后出版,曾來電子郵件問起賽克勒(Arthur M.Sackler)?;卮疬@樣的咨詢,正是我做中國研究館員的日常工作之一,加上我自己曾考證過弗萊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所藏的兩幅敦煌絹畫,也認識在那里工作的中國研究館員,于是把收集到的資料發給了天清(見本書1月26日《亞瑟·M·薩克勒與弗萊爾—賽克勒》一節)。最近天清發來全書,請我作序,遂欣然命筆。

這不是一般的旅游日記,談談山水風景,風俗人情。這是天清對美國很多現象的深入觀察,經常與中國進行比較,分辨什么是長處,值得學習,同時又很清醒地看到美國的弱點,不必盲從。很多事實都經過仔細查對,就是像我這樣在美國工作、生活多年的人,也未必知道這些事實。同時,又寫得很有人情味,可以說是一本“有溫度”的書。

1月21日《現場感受NBA比賽》就是一段火熱的文字。因為天清平時對籃球并不感興趣,所以并未預料到這場比賽會多么讓他震驚。但是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到現場,那種氛圍就立即把他融進了整個比賽之中。他坦承“精彩的球藝、狂熱的觀眾,是今生所經歷的任何賽事所無法相比的”。為什么有那樣的吸引力?因為有一些國內轉播所沒有的重要環節和項目。其中一個是比賽開始時全場自動起立齊唱國歌的場景令人極度震撼,令人熱血沸騰。他說“在不在現場,冰火兩重天。也是今天才搞明白,為什么美國NBA比賽那么火,收看那么熱”。但他也生動地描繪了現場的不和諧音符:那持續刺耳的喝倒彩聲音,而且是全場一致喝倒彩,甚至大罵“狗屎”等一些侮辱性語言,讓你無法理解,無法忍受。他身后的幾個賭球者的心緒更是難以自抑、幾近癲狂,一會兒大叫,一會兒大笑,互相之間一直不停地攻擊、謾罵著,有幾次甚至有大打出手的架勢。我看了這段描述,心想即使從來沒有看過NBA(美國男子職業籃球比賽)比賽的人,也能通過他的文字,宛如身臨其境。

書中很多地方都提供了詳細的資料,比如:1月15日《中國:聯合國‘第一簽字國’》講述了按國家的英文字母順序排簽字先后順序,中國成了最先簽字的國家的故事;《洛克菲勒中心的壁畫事件》講述了墨西哥壁畫家迭戈·里維拉為洛克菲勒中心繪制的《十字路口的人類》包含有列寧號召無產階級革命的形象,最后被銷毀的故事;1月18日《美國‘第一州’》講述了特拉華州在13個州中第一個批準了聯邦憲法,從而成為美國第一州的故事……這些故事即使久居美國者也未必都知道。有時列舉了成串的數字,比如:1月17日《黑人的地位與高犯罪率》列出了26個美國犯罪率最高的城市,1月18日《看不懂的美國消費稅》列出了各州消費稅稅率,也是美國華人未必熟悉的。這本書是一本相當有知識性的讀物。

更有價值的,是本書作為對美國的觀察與思考,處處體現了作者愛國愛民的拳拳之心。這里僅舉數例。

天清在介紹了美國廁所提供免費手紙、很多廁所設有家庭廁所(又稱第三廁所)的情況以后,聯想到國內的“廁所革命”。他回憶起10多年前,他帶當時6歲的兒子回老家,面對糞坑式廁所,兒子死活不去,只好讓他到田野中自行解決。而現在登豆嶺村民早已全部用上了水沖式廁所,村里還建有一個集中的生態化糞池,建立了公共廁所(見1月26日《點滴感受美國公共文明》)。當年我們知青在村里時,都是使用村民的廁所,有多年的切身體會。而我們讀中學時到上海郊區去勞動,那種糞坑式廁所則更令人望而生畏。2015年10月我們回登豆嶺,不僅在文化中心的住處用上了水沖式廁所,到村民家做客,用的也都是水沖式廁所。確實如天清所言,如廁問題是一個帶普遍性的世界性問題,它不僅與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直接相關,而且還涉及思想觀念、風俗習慣等諸多方面。

另一個例子是,萬萬沒有想到,在紐約的街道上,包括最主要的繁華大街上竟允許售貨攤點存在。特別令他驚詫的是,竟然隨處可見現場加工煎炒食品的餐車。這要是在國內大城市,別說北京、上海,就是在一些省會也是不被允許的。他認為“‘人’才是城市的主體,對‘四小’(食品小作坊、小餐飲、小食雜店、小攤販)怎么管理,體現了一個城市的發展理念、人文關懷,加強城市管理,維護城市整潔、提升城市形象,絕不是簡單一禁了之,而應該一切以人為本、以人為中心,按照‘方便群眾、合理布局’的原則進行規范化、人性化管理,這才是城市管理的最高境界”(見1月16日《大街上的售貨攤點與餐車》)。我當年一到美國,就看到哈佛廣場有售貨攤點,離圖書館不遠就有餐車,沒有安頓下來之前,就在那里吃飯,倒并未引起多少思考。更引人注目的變化是哈佛大學范圍內,在哈佛園(Harvard Yard)與科學中心之間有一大片空地,多年就是空著的土地。前幾年學校將其鋪成頗有藝術性的水泥地,天天有幾輛餐車在此服務,每逢周二還搭上占半片空地的巨型帳篷,讓各種小攤點在此服務。甚至還有銷售鮮魚的車輛停在帳篷外做生意。這顯然為周圍的小攤點提供了比較好的經營條件,也為哈佛師生員工提供了方便。對比之下,看到國內新聞報道城管與小攤點發生沖突,甚至出人命,也會有些感慨。哈佛并未因為自己是世界著名高等學府,就一律禁止小攤點、餐車在其土地上經營。難道國內的大城市就不能在維持城市整潔與允許小攤點營業之間找到一種平衡嗎?

第三個例子是,天清在紐約觀察到不少居民樓房外墻上建有簡易的金屬樓梯,這些都是老房子,過去沒有建消防通道,政府強令所有老住宅必須按照統一標準和格式在外墻上加建消防樓梯。這讓他大為感慨(見1月14日《老居民樓的消防樓梯》)。其實這種老居民樓的消防樓梯在紐約比較常見,也多次在電影、電視中出現,但是我以前并不了解其來龍去脈,看了天清的說明才明白。說起重視消防,我的生活、工作環境中都有不少實際例子。我所住的阿靈頓市就有不少消防站,常??吹较儡囖Z鳴著風馳電掣。因為波士頓郊區很多小獨幢房子主要建筑材料是木料,如果一旦著火,蔓延開來,損失慘重。每家的房子里裝有煙霧報警器,一旦報警,消防車很快就會前來。哈佛圖書館也每年要進行消防演練,每個人都要用一下滅火器。也進行消防預演,即發出假警報,但大家都很認真,全體讀者與工作人員都要迅速撤離到指定地點,點一遍人頭,確定員工都撤出來了。在消防方面,國內確實還有改進余地,但愿能吸收發達國家的先進經驗,將災難造成的損失減至最低。

此書涉及的方面相當廣泛,主要則是介紹美國的教育、新聞、出版、圖書館、大學等,以及可以從中吸取的經驗,總之就是精神文明吧。而我自己也長期在大學工作,有三年在新聞界工作,也就借為此書作序的機會,談談對書中的介紹和分析的體會。

天清聯想到兒子在加拿大的學習經歷,覺得美國、加拿大的大學本科讓學生學習一兩年后再定專業,更有自主性,選修制度也可以讓學生涉獵各門學科知識,有利于知識結構的拓寬和優化。美國、加拿大的高等教育在尊重、激發學生的自主性和創造性方面很值得我們學習。中西教育各有特點,各有所長、各有優勢(見1月11日《一個女留學生的自白》)。以我自己女兒的學習經歷來看,中西教育確實各有優勢。中國比較好的中小學,基礎教育比較扎實,中國語文與美國英語教育很難比較,但數理化是比較容易比較的,在中國高質量中小學里比較一般的學生,到了美國往往能在數理化方面名列前茅。我有時感慨,美國的公立中小學教育真可謂是教育普通勞動者的,到了高中,則選修課頗多,得了學分,可以帶到大學里去,其中西歐史、微積分之類的課程比較難。但是如果學生不選修,也照樣畢業。想想如果高中畢業不再升學,而去就業,西歐史、微積分之類大概很少有用武之地。因此學生有很大自主性,可以修大量的選修課,把學分帶到大學里去。我也接觸過不少哈佛的本科、碩士、博士候選人,他們通常都是與我約定時間,談他們計劃中的中國研究,我就根據他們的計劃向他們介紹有關的資料,主要是中文的紙本與電子資源,以及談談自己覺得從怎樣的角度,用什么方法做此研究比較合適。交談中體會到,學生從本科到碩士、博士,越是學得深,難度越是大。這有其合理性。如果你選擇了讀博士,當然是有志于成為這個領域里的專門研究者,如果不是特別熱愛這個專業,愿意殫精竭慮做學問,為何要來讀這個博士?何不趁早找一份工作,掙錢過日子?這與中國差別很大。在中國考取大學,特別是考取重點大學,競爭異常激烈。但是進了大學,在中小學苦讀的學生們都松了一口氣。按照施一公的說法,中國學生均值很高,但方差很小。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中國很多學生中小學數理化水平不錯,但是中國的科技還沒有領先世界。中國教育改革在這方面還任重而道遠。

根據我對女兒在美國學習情況的觀察和輔導,體會到要在美國的教育體制里讓孩子堅持學習中文相當不容易。我孩子生活在華裔家庭里,小時候還在中國大陸、香港學習過數年中文,我也盡量循循善誘,不硬逼而引起孩子反感,她尚且沒有達到國內大學生的平均中文水平,那么美國孩子要學習中文有多難也就可想而知了。天清介紹的美國人學中文升溫的情況完全屬實(見1月14日《在佩里媒體中心了解‘中文熱’》)。我女兒應該是最早在美國參加SAT中文考試的孩子之一,以前有日文、韓文,但是沒有中文的SAT。美國有些中小學也將中文作為學生可以選修的外語。在燕京圖書館的工作中,也不時接觸到漢語流利的美國學生,主要是研究中國的學生。但是,從整體來說,漢語畢竟只是華裔第一代移民與少數美國人掌握的語言。這就不能不涉及一個更大的題目。

這就是書中所說的:語言文字是一種思想載體,也是一種交流工具,它的傳播速度、普及廣度以及運用程度是與國家的實力和影響力緊密相聯系的。對這個問題我也有過一些思考。在古代,暫且不涉及撒哈拉以南非洲與美洲,只就舊大陸而言,漢字曾經與希臘文、拉丁文、阿拉伯文等一樣,是一種“國際文字”。中國周邊的日本、朝鮮、越南雖然未接受漢語,但普遍用漢字作為正式文字,還有西夏、契丹都模仿漢字而創制自己的文字。歐洲各個民族的語言五花八門,但有共同的學術語言文字:拉丁文。但是由于古代各個文明之間的接觸還是比較有限的,中文的使用范圍以東亞、東南亞為主,而拉丁文的使用范圍以歐洲為主。近代以來,隨著中國國力下降,中文對周邊的影響力也逐漸下降。現在隨著中國國力上升,周邊國家也有加強使用中文的跡象。我碰到一些日、韓、越的訪問學者,能講流利的中文,在中國出版中文學術著作。近代以來,歐洲學界逐漸放棄拉丁文作為國際學術語言,紛紛改用自己的民族語言。學校課程中的拉丁文比重也逐步下降。英國崛起,成為世界工廠,又有大量學術成果,英語在各種歐洲語言中脫穎而出,獨占鰲頭。繼而美國崛起,稱霸世界,也有大量學術成果,更加強了英語的國際地位。但是,在學術領域里,德語、法語仍然有很高的地位。記得看過一些資料,按照學術成果的多少將一些語言排名,中文還是排在比較后的。這個語言文字的問題,與下文要談的新聞、出版等等,都密切相關。中文要重新取得強勢地位,直追英文、德文、法文,除了提升中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力量之外,很重要的是在學術上取得強勢地位。中國已經是第二大經濟體,預計會成為第一大經濟體,當然有利于中文地位的提高,但是購買中國商品未見得需要太高深的中文修養。中國強大的政治和軍事地位當然也有利于中文地位的提升,但主要是有志于成為研究和處理對華政治、軍事的專家和官員的年輕人會去學習中文。但是如果世界上最重要的文理工科研究成果以中文首先發表的最多,就像今天這些成果以英文發表的最多,那么外國人恐怕都會像今天學習英語一樣去努力學習中文了。

中文在美國的地位基本決定了中文新聞在美國的地位。天清參觀了ICN國際衛視,介紹了訪問學者蘇俊斌老師的觀察:目前所有在美中文媒體都只是在華人圈內拓展,在美國主流社會沒有任何影響(見1月13日《充滿活力的ICN國際衛視》)。原因很簡單,絕大部分美國人不懂中文,他們當然不會去閱讀、收視中文媒體。如果中國媒體改用英語,結果如何呢?天清在參觀鳳凰衛視美洲臺時,臺長吳曉鏞先生認為,央視準備向美國聽眾做英語節目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解決不了“有人看”的問題。美國人不會看外國人辦的英文頻道。他建議要更多采取與國外合作的方式去攝制節目,比如,中日合拍的《絲綢之路》等(見1月28日《北美最具影響華文電視媒體——鳳凰衛視美洲臺》)。對此我深有同感。其實中國大可不必為此沮喪。即使德國、法國、日本來美國辦英語電視,恐怕也沒有多少美國人收看。稍微例外的可能是英國廣播公司(BBC)的英語電視新聞,有時可以在旅館中收看到。英國曾經是“日不落帝國”,其國際新聞達到了較高的質量,現在英國雖然不再獨霸全球,但其國際新聞還是視野廣闊、報道及時的。我在哈佛負責采購中文資料,剛開始并沒有采購中日合拍的《絲綢之路》,但是很快有教授提出要采購這個紀錄片,當然馬上采購了??梢娭灰v究藝術水平,真正把絲綢之路之類的題材拍好,不需要任何宣傳,何愁沒有影響?

中文書籍和資料庫出版情況,與中文新聞有類似之處,但是也有很大的區別。如果你到美國的中文書店去看看,那么你會發現,主要是小說、衣食住行、中醫、養生、算命、八卦、兒童圖書之類的書,并不高端。這些讀物像中文新聞(電視、報紙)一樣,主要針對華裔大眾,對美國主流文化沒有什么影響。大量的中文學術論著以紙本或電子資料的形式集中在美國名牌大學的東亞館里,供校內外師生、專家學者研讀。曾有國內有關人員向我了解,如何讓中國出版業走向世界。我根據自己的觀察與思考,告訴他們,中國只有首先成為學術強國,然后才能從出版大國進步到出版強國。目前僅僅靠化大力氣去把中文論著翻譯成英文,是不會成為出版強國的。

天清介紹了美國的電子出版業:很多人以為,隨著網絡圖書的出現,常規圖書會走向消亡,事實并非如此。近幾年雖然紙質出版呈下降趨勢,電子出版迅速上升,但受電子出版沖擊較大的主要是工具書,其他商業類、教育類、學術類、專業類、宗教類以及期刊出版都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見1月22日《快速發展的美國電子出版業》)我在實際工作中也體會到類似的情況,而且中國紙質圖書的出版還在繼續增長,可以稱之為“中國特色”。燕京圖書館也仍然繼續采購大量中文紙質書。一則許多新書并無電子版可供采購,電子出版還是要比紙質滯后很多,而研究者急需獲得最新學術成果,不可能等到電子出版再做研究;二則哈佛師生、訪問學者還是比較喜歡借閱紙質書,只有在沒有紙質書的情況,才選擇閱讀電子書,聊勝于無而已。至于中文期刊、工具書,用電子版的讀者越來越多。

講到中文書籍、資料庫的收藏,自然就要談談我比較熟悉的圖書館。美國的公共圖書館是非常發達的,相比之下,香港雖然是一個經濟繁榮的大都市,其公共圖書館卻不能望波士頓公共圖書館之項背。天清也用生動的筆墨描繪了紐約公共圖書館(見1月12日《紐約公共圖書館的管理模式》)。記得女兒小的時候,我最經常帶她去的地方就是劍橋的公共圖書館,那里可以隨便翻書,還有兒童圖書館員給孩子們舉辦種種節目。現在有了外孫女,圖書館也仍然是一個好去處。當然,公共圖書館收藏的中文書與美國中文書店的品種大致相同,主要是面向普通華裔讀者的。同時,美國公共圖書館正在走向衰落。我曾帶國內的圖書館領導參觀波士頓公共圖書館。波士頓公共圖書館相當重視,派了部門負責人,帶我們參觀不開放的部分。我大為驚嘆其收藏之豐富,恐怕舊書收藏不亞于哈佛。原因很顯然,波士頓是美國歷史名城,當年的公共圖書館自然財力雄厚,而哈佛作為一個私立學校當時規模尚小。但同時又驚嘆波士頓公共圖書館如此豐富的藏書明顯處于“休閑”狀態,沒有在線目錄,只有膠片目錄,讀者只有親臨,使用膠片目錄檢索,然后告訴工作人員所要的書,工作人員才到書庫里去幫讀者找書。因此我們進書庫里一看即知,這里長年累月很少人使用。哈佛更豐富的藏書則全部在線編目,對哈佛師生、訪問學者幾乎全部開架,只有善本書才需要工作人員取書,開架書庫每天有工作人員將圖書還架。與美國公共圖書館衰落的情況相反,中國的公共圖書館方興未艾,還在迅速發展,這也是“中國特色”之一。

主要的學術性中文論著都收藏在國會圖書館和美國高校圖書館。天清詳細介紹了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研究情況(見1月16日《哥倫比亞大學與一位中國老人的故事》)。哥倫比亞和其他常春藤盟校,以及麻省理工學院、斯坦福大學、芝加哥大學、杜克大學(所謂Ivy Plus)、加州大學柏克萊和洛杉磯分校等是收藏中文資源最強的大學。常春藤盟校本來就由于各種機緣,與中國建立了學術交流,較早開始收藏中文資料,后來美國逐漸重視中國研究,有的基金會又重點資助這些學校發展中文收藏。近年來大陸經濟迅速發展,出版、圖書館事業也日新月異。國家圖書館有“中國之窗”計劃,上海圖書館有“上海之窗”計劃,向海外圖書館贈送大量圖書。但是剛開始的時候,具體操作也有誤區,提供的書目,大部分是五洲出版社等用英、法、德、西、葡等各種語言出版的常識性小冊子??赡芙涋k人員以為這就是“講好中國故事”。后來經過北美東亞圖書館館員與國內圖書館領導溝通,才逐漸改變。其實大學東亞館最需要的,并非阿拉伯語或印地語的介紹中國方方面面的小冊子,而是重要的中文原始資料和各種學術專著。因為正是這些資料與專著才有利于美國漢學家的研究,而只有通過美國學者及訪問學者的中國研究,以及把高質量的中文學術論著翻譯成英文出版,才能真正有助于美國加深對中國的理解。

最后,我想簡要談一下我對中美關系的一些觀察。從美國方面來說,當然并沒有統一的對華理解、態度與行為。人以群分。美國2016年的總統選舉中,特朗普(Donald John Trump)在競選中指責中國令美國人失業,揚言要對中國征收45%的反補貼關稅,承諾在上任第一天就把中國列為貨幣操縱國。他的基本群眾也大致對華抱這種態度。記得看到一個報道,在失業嚴重的地區,凡是中國產品銷售增長的地方,對中國的抱怨程度也隨之增長。其實美國一些產業的衰落和工人失業有更為復雜的原因。但是這個群體基本上沒有能力理解這些復雜的原因,特朗普和輿論給他們一個簡單化的解釋,就讓他們信以為真。天清也介紹了美國社交媒體的發展,比如在網絡上發表不負責任的言論、謾罵、貶損、欺侮他人等。美國目前最大的擔憂,就是社交媒體管理上的無奈和失序給公民和社會造成了極大的不良影響,卻又對此無能為力(見1月20日《美國社交媒體的發展與管理》)。這還是2015年的觀察,現在2016年的選舉充分證明這不是杞人憂天。這個群體通過社交媒體,基本只看與自己觀點相同的意見,把自己封閉在圈子里,甚至分不清現實與幻想。這個群體選出自己中意的人物,成為議員,甚至成為美國總統,執掌立法、行政大權,這不能不讓人警惕。

美國國會議員通常為了爭取自己選區的選票,對華態度也比較強硬,同時他們通常對中國沒有什么專門研究。最近的表現是眾議院通過了《臺灣旅行法》,鼓勵美國與臺灣當局各個級別的官員間互訪,包括國務院和國防部的官員。這種形勢不禁使人聯想起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時代,當時不少美國人被指為共產黨人或同情共產主義者而受到迫害。最轟動的為盧森堡夫婦(Julius Rosenberg、Ethel Greenglass Rosenberg),被指控為蘇聯間諜而被處死。錢學森也在此期間遭到迫害。

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艾格尼絲·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安娜·路易斯·斯特朗(Anna Louis Strong)、伊斯雷爾·愛潑斯坦(Israel Epstein)等記者隊伍里的“中國通”在麥卡錫主義盛行期間,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麥卡錫發表題為《國務院里的共產黨》的演講,聲稱他的手中有一份二百零五人的名單,他們都是共產黨和間諜網的成員。他把約翰·S謝偉思(John S.Service)抬高成“整個國務院制定遠東政策的十來個最高決策人之一”。他宣稱:“謝偉思跟共產黨的親密關系是盡人皆知的?!敝x偉思受到“忠誠審查委員會”的審查,最后被開除。曾前往延安考察的國務院老牌“中國通”戴維斯(John Paton Davies,Jr.)也被開除。

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是美國著名漢學家、蒙古學家,著有《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三十年代初為北平哈佛燕京社研究員。1941年任蔣介石的私人政治顧問,后任職于戰時情報局,負責太平洋戰區工作。回國后不幸成為麥卡錫的主要獵捕對象,不得不離開故國,亡命英國。他憑著學術功底還能在英國里茲大學繼續他的中國歷史和文化研究,算比開除后只能靠體力活兒養家糊口的國務院“中國通”略好。

哈佛教授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41年被征召至美國情報協調局工作,1942—1943年被派往中國,擔任美國戰略情報局官員,兼國務院對華關系處文官。后任美國新聞署駐華分署主任。他也遭到麥卡錫主義的迫害,1952年申請去日簽證被駁回。在“誰輸掉中國”的調查中,他被要求到國會作證。所幸哈佛大學這棵大樹為他遮風避雨,他還能繼續在哈佛任教,不至于流亡異國。

從這些例證可見美國本身的情況非常復雜。根據美國當代“中國通”、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研究學院中國研究系主任藍普頓(David Lampton)2015年分析,美中建交以來,長期執行“建設性的接觸政策”,關系基本穩定。但是2010年以來發生了戲劇性變化,打破平衡的臨界點越來越迫近。美國政策精英中的重要成員越來越傾向于把中國看作對美國“主導權”(primacy)的威脅,而在中國,一部分精英和民眾將美國視作中國取得正當國際地位的阻礙,而且無助于中國維持國內穩定,持這種觀點的人數正在增長。

特朗普競選期間與上臺一年多的形勢驗證了藍普頓的分析。特朗普最近訪華,達成總計2500億美元的交易,自然讓商界歡欣鼓舞,國內有些美國問題專家也將其視為特朗普外交亮點。但是特朗普中國之行后立馬“變臉”,對進口洗衣機和太陽能電池板征收保護性關稅,在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宣布中國和俄羅斯尋求挑戰美國權力,是削弱美國安全和繁榮的競爭對手。

特朗普身為總統,無疑比麥卡錫有更大的權力,更有群眾基礎,且處處效仿獨裁者的作風,削弱國務院的權力,聽不進不同的批評意見。所幸的是,還有很多制衡的力量,尤其是學界清醒的聲音并未被消音。就像藍普頓指出的,美國需要的是一場在媒體、政府官員、學者和公眾之間廣泛而明辨事理的討論。從根本上來說,美國必須重新思考對“主導權”的定位,中國也有必要重新自量其力,并量力而行。用基辛格的話來說,就是要建立一個“太平洋共同體”。

正如天清在此書中指出的:美國和中國是世界第一、第二大經濟體,中美兩國人民加強相互交流,加深相互理解,增進感情,增加互信,不僅對于中美兩國,而且對于全世界,都是一件好事、幸事。相信本書對于讀者朋友加深對美國的了解有一定的裨益。

2017年12月于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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