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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塵霾錐心

  • 白墨繪
  • 馬宇飛
  • 9885字
  • 2020-08-20 17:48:29

1

保衛土地的太陽風刮過,搶墑秋播也結束了。大秋果實全收回了家。

縣政府不失時機部署秋冬農田基本建設。這是“文革”后,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次農建。

戰役總發動中心會場設在縣人民大禮堂。會場坐滿了縣級機關各部門全體員工。千余人齊聚一堂,在這全縣標志性建筑內——“大躍進”年代,三大縣合一后的紀念性杰作。——今年,頂著酷暑和干旱苦戰三個月,修葺一新,既有古樸之美,又有時代特色。這次大型的舉措給這個富麗堂皇的建筑物增添了無限的光榮。在座的吸著中低檔的卷煙,雙雙目光奇異地欣賞著評論著殿堂的輝煌,抒發各自的觀感。更多的是發泄與這高檔建筑極不協調的情緒:不少人悄悄指著白光燦燦的華燈,人民大會堂式的門柱,故宮似的窗欞、華頂和追時潮的舞臺,評說上百萬元巨資的不該。保工資,保工資,拖欠幾個月發不了。修樓堂館所哪來的錢?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雄壯歌聲中廣播站現場直播。會場立時安靜,聽不到雜言碎語。縣長主持,書記講話。縣長是葛縣長。他一亮相臺下人才知蒙縣長已調鄰縣當書記了。分會場設在各鄉鎮,聽會的是鄉鎮干部和所轄村級兩委干部。

坐在北新鎮的白墨村干部,除兩委會的幾個干部,還叫了各組組長。泯義、國玉他倆挨肩坐著,頭抵頭傳說著小道消息:“今天咱鎮主持會的是新任鎮長。聽說只待選舉形式哩!”“原鎮長呢?”“去哪個鄉當書記了吧!”“黎書記咋安排呢?“聽說調縣人事局還是農工部?反正是調了,現在堅守最后一班崗。”“咱鎮換班底咋那么勤?”泯義說:“換就換吧。走個穿紅的,來個穿綠的。吃皇糧的干部就是隨油滾子滾的,那里需要就滾到哪。都是為人民服務么!”國玉:“聽說新書記姓田,不知叫什么?”泯義說:“姓田,一定是天龍鄉原書記。兩年前因超生免職,黨內給了處分。這次又官復原職了。聽說,這個人工作硬,很厲害的。但在各村干部中影響很好。都是酒場深交的!走時村干部還很留戀的。”“那么厲害的,村干部還留戀他?”“我表弟是天龍鄉塬坡村的支書,他說田書記用上邊撥的扶貧款和什么照顧款給各村支書、主任配了公用自行車,開會招之即來。鐵道游擊隊那樣威武。后來縣上知道了,騎車的各付了錢,鎮上領導作了檢討!”

大會不到一小時就畢了,他倆的話還沒說完。分會場繼續開會,他兩人的嘴才不得不閉。北新鎮今天的會仍是黎書記最后講話。他特別強調了農業八字憲法中“水”與“土”的意義。要求因地制宜講求實效,保證質量,不折不扣完成任務。

北新鎮一改往年小打小鬧,各自為戰的形式。全鎮分南北兩片規劃。各自一個戰區。每戰區200到300畝。每片由鎮領導負責,各村支書、主任為指揮。

白墨村屬北片。北片的戰區在陰陽嶺。這是一個半陰半陽的半坡丘陵地。上下大小三十四條鹼地。農民勞作都是肩挑人背。梯田的臺階太多,逢旱旱得地裂,遇澇,水土流失不保。這次要修成外高內低,保墑保收的海綿田。共規劃了六條梯田。白墨村在第三階上作業。鎮上把任務分到各村,村上又分到各組,組里又分于各戶。白墨村是按承包地和人口以七與三之比分土方量的。

出勞全是義務。受惠村什么也不管,只供開水。但各村來的干部飯是全包。

工程從會后第一天就熱火朝天地開始了。

2

工地重現“大躍進”年代的景象,學大寨時的聲勢。“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個大字用紅漆刷在八頁七五蘆葦上。每個村組都有顯著標段牌,牌旁插著彩旗。總指揮臺是用幾十根洋槐椽構架的,周圍用高粱稈擋著。臺子左右各豎一面紅旗。臺子中央放幾張課桌,紅綢裹著的話筒蹲在桌上,命令不時從這話筒發出,傳到架在一株白楊樹上的高音喇叭再擴出去,十里之外都聽得清。涌動的人流,沖撞的架子車,碾出深深的轍印、轍面,一會兒就生出硬邦邦、白生生的路來。滿山頭的活力,把一個寂靜得連野雞兔子都覺孤獨的荒嶺蠻野操弄得熱浪滾滾。好個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氣勢!

話筒前堅守著一個女孩。這女孩叫田禾,扎兩根小辮。穿著樸素,素得像苜蓿菜。同披肩發的花枝般女孩比,確實土氣許多,但她有一口流利的標準普通話。她是北新鎮中學的學生。學校播音室的主播。這兩天是召來掀運動的。她主要廣播各小戰區來的表揚稿。同時插播音樂和秦腔,鼓舞士氣。話筒傳出的也多有批評。這批評當然不可能是她溫和甜潤的語調,而是有權的鎮村干部。他們誰心情好,想發威就口對話筒吼一陣。傳出工地的多是粗俗的不客氣的土話。那呵斥的、罵人的語詞砸向地面,能炸起一柱塵土。然而,誰也不在意聽。現時發性子的人是片上的負責人:師存水和王應然。間或也有各村頭兒上去發發脾氣來性子。批評本村遲到的、偷工的,指名道姓曬出來。

一晌結束了,量方的便緊忙起來。這戶叫那戶拉。量過后又為少量了尺寸大吵大吼,為多量的偏向了的盯舉。為此常有打架事件。白墨村量土方的是懷東、國玉和一個叫稼娃的小伙子。稼娃不過只是受指撥的工具。國玉讓他從哪兒起至哪兒,他就照做不誤。虧誰他不干,向誰他無權。量方的這幾個人中的國玉和懷東同泯義一樣,本人和家里成員都不分農建任務。而稼娃卻是干一天頂一天的任務,大體參照全組人均方量計數。村干部不分農建任務,據說是鎮上默許的,但他們家里成員不分方量,不知是誰給的特殊照顧,或許是當干部的自我優惠吧。

3

村民因為路途遠,有的村是十里之遙,有的村是五六里以外,所以清早都自帶水和干糧,一直干到中午才回家。距工地近的回家吃過午飯又來上工。基本是三晌。太遠的戶,一天只干一大晌。欣欣媽這幾天就是干一大晌的。前多日是和妯娌合伙,也是干大晌,本周趁星期日,她領著三女兒和十四歲的小兒子、十一歲的小女兒干了全天。休息下,她讓兒子算還差多少了。她想在一兩天內完成全家任務,騰出時間料理家務。按村上規定,到總工程驗收日完不成的每方罰6到8元,誰家超方,村上每方付5元。說是當即兌現。大家都信以為真。老實人都寧多幾方也不短半方,靈人嘴吃饅頭心中有數,掐尺等寸,正好夠數。小兒子榮榮指頭在地下劃著算了后說:“媽,還差三方。”媽說:“我吃謀差不多了。那就完個四方吧。”姐姐說,咱力氣真的不值錢嗎?欠多少就完多少。多流那些汗誰說好哩!媽抹一把汗說,娃傻呀,咱不比人家量方能占便宜,寧多些幅口!不就是多流幾滴汗嗎!

這陣子,工地上留的人不多了,大概就是八九家,車子來回也少撞掛。欣欣媽領著兩小子又干起來。今天要壓老晌爭取完成。榮榮已上初中,他爭著要替媽媽駕車轅,小男子漢,駕起轅牛犢子一樣賣力,胖乎乎的臉蛋掙得通紅,姐姐躬腰在車廂左邊推,媽媽扒車廂右邊彎腰推。小妹妹在前幫哥哥拽繩。好個愚公移山的樣子!媽媽力在車子上使,眼和心在兒子的臉上。她看兒子稚嫩的臉頰上汗珠滾豆一樣掉進眼里,灌進脖子,她急忙掏出手絹替兒子去擦。一連拉了十多回。姐姐勸:“歇歇再干吧。”榮榮說,這會兒趁空,待飯后,人上齊就窩工。媽說,那就拉個平車吧。榮榮一定要把車子壘得滿滿的,說這樣拉一回算一回。一方土有六七車子興許就夠了。雖說著話,聽他掙得蛤蟆一樣,吸哈吸哈喘粗氣。小妹妹拿著半個冷饃邊幫哥邊啃,啃著啃著哈哈笑。榮榮看著她蠢樣子說,把人掙的得幾個口出氣,你還笑哩!姐說:“姐笑你,碎腿腿還歡得很。”榮榮說,不抓緊把咱占的那塊運完,人多了運的就慢了。慢了今天可能就完不成。榮榮說的是他已占的低坎。說是低坎也有丈余。坎兒低挖起來容易也安全。如果是高坎,都在兩丈左右,挖土困難,費力還不安全。完一方土量得花幾倍的功。所以,每天清早,上工的人首先搶地盤,占低坎兒。現在榮榮想利用方都已量過,人又不多的機會找好下手的低坎,不失時機地力爭多跑多拉。媽說量方是在運完土的地方,不是看你拉的回數。榮榮說,這個我知道,運得土多騰的地就多啊,方是按長寬高算的。土總要運走啊!姐姐說:“量多少,怎么量尺子在人家手里,憑良心哩。”媽說:“使壞心還是給良心都不由咱,咱盡管干,多拉幾回掙不死人。兒子,讓媽來拉!”榮榮向媽笑了笑:“你別看我小,力氣比你大多了。你和姐姐已干了多日子啦,今日只幫個手就行了。”媽心疼得撫了兒子頭說:“媽骨頭硬著哩,不掙!”

這家人又鼓起勁來干。

4

“榮榮!你家完的欠多少了?”一個剛勁的男孩聲。欣欣媽轉身看,是凱凱。便問:“你也來上工?”“我也是趁星期日幫家里完方的。”榮榮聽了凱凱話說:“我也是。”又:“你家快完了吧?”凱凱:“快了。”又:“我來一天了,咋沒見村上干部?”榮榮姐說:“干部沒任務,他們只是量方時才來的。”凱凱感嘆:“噢,原是這樣!”又:“原是老傳統,老做派!”榮榮:“凱凱哥,你說農村靠這些人帶頭,有前途嗎?沒文化、沒知識。自私霸氣,他們還牛氣得放不下。”凱凱:“小兄弟,車子放下歇歇氣。”說著,突然問:“你中學上完上大學嗎?”“當然上啊!”榮榮說:“大學畢業,我工作了要努力革除舊體制遺種給農村干部骨子里的不良意識!這一級干部的水平決定農村發展前途,發展快慢!你今年是高二了吧!準備學文科還是理科?”凱凱沉思了一會,說:“我們已分了科,我在理科。”榮榮高興地祝賀:“預祝你考上北大或清華!”凱凱笑笑:“我嗎?畢業了看預選再定。考與不考還沒拿定主意呢!”

榮榮驚問:“你不上大學干什么?”

凱凱:“我想上農業大學。”

榮榮信以為真:“那就上北京農業大學。將來當農業部長。”說著暢笑。

凱凱:“我不想步入大學殿堂,我是想上咱村這個農業大學。美名曰‘家里蹲大學’!”

榮榮:“哥,你學得那么優秀,回農村不是屈才了嗎?你別開玩笑了!”

凱凱:“你看像嗎?來,我幫你拉,讓姨歇一歇。”他拉起車子和榮榮干起來。邊干邊交流。

榮榮:“凱凱哥,你說這農村改革,土地分包這一步走對了。可下邊配不了個好干部,能邁出個新步,上新臺階?”

凱凱:“我也想這個問題。要發展經濟,要農民都富起來,沒個撲著身子實干的帶頭人,恐怕很難!我今天聽村上人怨氣很大,說干部在村上一事當前,首先謀圖私利,不謀公益的事,我覺得這是一種隱性霧霾,榮榮,我感到有股力量在召喚我,所以使命感已讓我對繼續上學產生了動搖!”

“所以,你就不愿上大學了?上大學深造也是使命感在召喚啊!”

“大學的學歷水平,不定就只是入了大學門那條路才能取得啊!”二人說著干著。不覺又拉了七八回。

5

午飯過后,上工的人又線串了一樣陸續到了工地。螞蟻般擁擁擠擠著玩疙瘩。有力氣的搶先尋既省力又能沾量方便宜的地勢。這種地勢坎兒低,出土方便,量方能賴上。為搶地形,強者霸,弱者讓,各組都有。好大的工地上土霧翻浪,細塵籠野。車輪滾滾,人聲喧揚。喇叭又開始了秦腔。播過后,一個粗魯的聲音橫空飆出,刺得人頭皮發麻,心神發怵:“你們眼睛都長在尻子上了嗎?看不見北邊已填得太高,南邊還有個大坑?把你們掙死啦,嫌遠就坐家里去!”這熟悉的粗俗的語言,一聽都知道是片上那個師指揮口里放出的。

又過去兩個小時。

欣欣媽這會確也疲憊不堪了。腿上沒有多少力氣往出鼓,她給兒子說:“榮兒,咱歇會再干吧。”女兒說:“媽,咱叫量了方回去吧。沒水喝,肚子也餓了。”“榮榮,你去叫吧。”榮榮跑了半圈尋見量方的懷東,懷東說,等會就來。國玉聽了攔擋:“明天一塊量。”榮榮:“明天我們干的地盤咋看得清。再說,明天我家不一定就在原地干。力氣不是白出了嗎?”國玉斜瞪著說:“你這人碎還盯住茬的很。那你自己量去吧!”無奈,榮榮和姐去溝畔折了幾枝荊條,在周圍插了個標記,又用镢頭勾了個渠,拉著車子回去了。

已干了十余天,勞力強,力氣壯的戶已有不少完成了土方,漸漸退出工地。工地上不那么擁擠了。這就給體弱勞少的戶騰出了空間。

第二天,欣欣媽起得早。她給孩子們把飯做好,榮榮吃過去上學,姐姐去學校請了半天假,和媽媽完任務。六里多路程,天還不太亮,母女二人高一腳低一腳趕到工地,天才亮了。已有十多戶人早干開了,她們去尋昨天樹枝的標記,已不見了影兒,勾的那渠也不明顯了。但地點是記得一清二楚的。她們就又在這里干著等量方的。大半早上了,國玉和懷東才口叼煙卷,擺著來轉悠。女兒叫量方,他們不吭聲,呼了幾遍才來。他們問界畔,女兒給指了一下。國玉放開大步劃了個月牙形,讓懷東量。懷東問欣欣媽:“哪些是你家的,哪些是人家的,咋看得清呀!”

欣欣媽說:“先天叫你量,就是怕混了,娃還做了個記號。今天來,不知誰撥了。印子還能看出,你們憑良心量吧,看我家還欠多少?”懷東量過,記了賬說,還欠三方。欣欣媽呆了,說,“我讓榮榮算了總賬,欠三方,幾個人黑水汗流,沒歇沒停,凱凱還幫著干,壓了老晌才回家的,怎么還能欠三方?”國玉說:“那是你自己算的,這里用的是官造尺子。”

欣欣媽氣得一時說不出話。稍停,誠石說給她的那句“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憂”又響在耳邊。于是說,婆娘娃娃是傻子,你說欠多少就多少。力氣是自己的,不要錢。她給女兒說,把車子拉過來。

這時,凱凱和他大拉著車子過來了。周圍瞅拾了一下就挨著干。欣欣媽問凱凱咋沒去學校。凱凱說,我請半天假,幫家里干完算咧。天天吊在這里,會把人吊死的。問:“姨你家欠多少了?”欣欣媽把榮榮算的,今天量的和欠的說了。凱凱說:“你們也個(昨天)干那么一片攤場,界畔我大體也記些的。咋才量了那么點兒,干了一天,沒加反而少了?我不信!就算他們量的是兩方,怎么還差三方呢?”他隨手拿出自帶的卷尺把高度和長度量了,“馬上口算是四點二方,如此,你們不欠還長一方多哩。怎么能說還欠三方?不行,我去問。”欣欣媽攔擋說,娃,算了吧,一問就要吵架,還不頂事!人家是干部,有權!

“不行,必須問清。他們全家人不干,還虧其他人!我得問個明白!”給他大說,“大,咱和我姨家合起來就在這里挖,咱兩家就按他們規定的方,也欠不了多少,半晌就完了。”

凱凱找到了國玉和懷東,直言問:“你把欣欣家昨天的方量得準不準?”

國玉:“你問得咋?準與不準和你有啥關系?”

凱凱:“咋沒關系,昨天我還幫著干了不少,我不信就量那么一點。”

懷東:“他們的界畔看不清,怎么能準?”

凱凱:“看不清怪誰,婆娘娃娃干那么重的活容易嗎?怎么讓你們的尺子貪污了?”

國玉給懷東說,行了行了,再量一次吧!

懷東一個人來了。凱凱讓欣欣媽和女兒過來指界畔。懷東見所指和國玉腳劃的不同,遲疑著不下尺子。凱凱說,活是人家干的,又不是你干的。你說以你認為的算還是以干活的人說的算?懷東唔啦不清。最終還是以欣欣媽指定的界為準。量下來是四方三。凱凱要過賬本,他親眼盯住改正了賬簿。

懷東無言以對。凱凱說,這世上還沒真理了?請問,是你們的尺子有問題,還是你們的良心有了問題;是計算方法有問題,還是你老師教的算法有問題?大家選你們當干部不是活人的。今后再別看人行事。這么搞是不行的!凱凱仗義執言,很氣憤。

懷東一句沒回應。夾著本子要走。欣欣媽說長多少全給凱凱家頂了吧。凱凱說,行,我家欠二方。他把賬本要來盯住賬看著記好。懷東走了。欣欣媽說:“今天多虧了你堅持公道。這世道,咋說哩。不再量一次,我們母女倆還得干一整天。對咧,咱兩家合起來,你家欠的方半晌就完了。”

凱凱說:“你們一家,真像愚公移山,那么辛苦,不但感動不了老天,還遭到了愚弄,真氣人!”

幾個人說著話干著活,沒要多少時間就完成了方量。凱凱叫懷東量后還多出一方。今天干活,卻沒覺得太累,反覺輕松,愉快。這完全是心情的因素。

他們正擦掀擦镢收拾回家時,西邊的人日娘叫老子的罵開了。原來是國玉和稼娃給辣子家量方起的事。和榮榮家一樣,先一晌叫量方沒請來,說是下一晌一塊兒量。這晌完了才來,國玉又嫌界畔不清,量時摳掐,辣子吃了大虧,氣得跳起來罵:“把你驢日的懶死了,專掌尺子不流汗,全家躲在家里享清閑,大家為你們干活,你們在僻靜處抽煙喝茶諞干傳,挖坑搬磚贏錢。量方時三心二意的,又虧人!”他指著先晌干的地界說:“寸土難移。你以為那是飛著移了的?”

又有一個名六子的要國玉兌現多干的四方六的錢。國玉臉上肉又顫動起來問:“你那么愛錢!我給你泥捏的曬還是印板印呀?”六子問:“你們說話是放屁!騙人是不是!”

國玉:“那是鼓舞士氣!”六子惹笑了:“哎呀!你是個娃娃的話,我就在你嘴上抽幾下。你們是干部,人模狗樣的在會上講的話,慫不頂!多干的一風吹。那為什么欠方的一分不少,錢收的吃獻飯了!”

有個叫虼蚤的小伙蹦起來喊:“你們當干部的凈虧人,多為兒孫積些德吧!”

榮榮他姐也來這里聽。聽后給凱凱說:“咱長的那方土也風吹了。”凱凱說:“傻妹子,給什么給?不向咱要就算大運了。”

6

回家的路上,他們仿佛下了戰場的戰士,一下子覺得渾身困倦了。走這段路用了來時一倍的時間。

凱凱走得快些,在前邊,欣欣媽腿灌了鉛似的和女兒半尺半尺地挪動,好像剛下沙場的戰馬,腿真的疲困至極了!

凱凱這陣腦子總想著一個問題,像解一道復雜的數理題。他往縱深的思考:白墨村這面旗子什么人舉?農村黨支部的堡壘作用怎么發揮?

“凱凱,你說咱村為啥總出不下一個村民滿意的干部?”一只手拍了他一下肩問。凱凱回頭看原是三組的黑抖。凱凱笑說:“江山代有人才出。咱村一千多口人,年輕人正一茬一茬往上冒,后來居上嘛!……噢,你咋突然問起這個來?”黑抖神秘兮兮地似問似答:“你來工地干活見咱支書大人了嗎?我干了十來天,只在頭兩日見他閃過面。往后就不見了。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凱凱不解地問:“干什么去了?他是領班的,自然要對工地負責呀!我時間短好像也沒見面。”

呵,干他的專業——睡女人去了!黑抖狠言狠語道:“狗忘不了吃屎,他真讓人看不起!”

凱凱睜大眼睛看著黑抖,這話不能隨便講呀!干部的名譽很重要。黑抖說,我好干干還給他捏造?閑的沒事干咧!

這次農建,受益村給各村的干部吃包飯。包飯的這家女人年輕,人長得搭眼,見男人都能說幾句揣心的話,泯義不知怎么眉來眼去的就勾搭上了。第三天中午兩個人關了門正在快活,男人端端碰見了。用镢把打得跪下叫爺哩。最后答應給800元了事。還寫了保證畫了押。真把先人的德喪盡了!凱凱將信將疑地問:真有這種事?那是怎么傳出的?”黑抖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

他倆說的事,叫一組的巧巧聽見了。巧巧人稱小靈通。她是稼娃的媳婦。愛說愛笑,嘴不安門。泯義常沾的幾個女人,巧巧都知道,也有來往,他們的故事當然就知道得多。巧巧問黑抖:“你見膏月貼來過工地嗎?”黑抖說:“我沒見,工地人那么多,繡疙瘩哩,各完各任務,誰顧得看誰呀!”巧巧說,她第一天只干了一晌就再沒來。黑抖問:“那他家的任務誰完?”巧巧說:“誰完?咱們這些瓷慫二不愣吧!”

巧巧是個愛說愛笑的響呱呱,她和中年寡婦高月婕是緊鄰。巧巧說:農建開始前一天,我真的是去她家借洋芋叉子。去時,房門掩著。我看有點不對勁。就輕手輕腳走到門外側耳聽。里邊真的有戲。月婕熱乎乎和一個男人說話。都是酸話丑話。男的說,我心愛的,幾天不見想死我了。月婕說,想死了誰愛我呀!接著是窸窸窣窣聲,接著是嬉戲的吻響,接著是粗氣聲和拍屁股的響,隨著是叫床聲,全從門縫傳出。男的說,你的“寶”真是“極品”!月婕說,玩夠了快去,我還要烙幾塊餅上工地帶。男的說,烙什么餅,你去閃閃面讓人知道你來了就行。你家的土方你甭愁。月婕響響吻了一下說,真的嗎?男的說,我啥時哄過你呀,每次不是都有毬(求)必硬(應)嗎?我這才聽出男人是誰了。后退時,不小心撞響了雞食盆,趕快踮起腳尖向外走。誰知里面并沒在意這個動靜。該做什么還做什么,一會兒,還拉亮了燈。我回去安頓了些活,試探著去問她明天去遲早呀。月婕頭伸出窗說,我受了點涼,明天起床后再看吧!第二天,她去了。只應付了一晌,往后再沒見人影。你們說她的方不是咱們給完的嗎!黑抖嘿嘿笑著說,“你也有資源呀,誰讓你不獻給支書呢?”巧巧罵:“閉住你的臭嘴。我嫌他臟!”凱凱聽了巧巧說的這丑事,說,“真是這樣,為啥沒人反映呢!”

黑抖說,村上有人不只一次向鎮黨委反映過泯義作風。不知怎么總沒得到重視。泯義那么放肆,卻還上了新臺階。為什么?他有保險公司啊!

7

巧巧說得沒錯,黑抖說得不假。

大偉和冒子曾不只一次向鎮上幾屆領導反映過泯義貪財貪色問題。多被漠然置之,或為無動于衷。大偉發現有人憤不過就在路旁白楊樹上、澇池岸柳樹上刻寫“支書和某某××”(XX是畫的是男女生殖器)“白墨村支書是個大叫驢”,字隨著樹長,越長越大越顯。冒子也發現樹上墻上有同樣的字。有粉筆寫的,有棍棒寫的。這樣不但污辱了黨的光榮,而且把一個村子純正民風搞得烏煙瘴氣,更為嚴重的是危害青少年一代的心理健康。于是二人商量后,鄭重地去找鎮領導反映。書記田剛接手不到三個月,情況不熟。鎮長是原副職提的,對泯義知是知道些小故事,原是當笑料的。現在新主執政了,還得學著前任對村級干部一貫態度:“愛護”。只有“愛護”才能發揮他們積極性,幫助完成征糧征稅,計育流產,推動農建,搖旗吶喊……

大偉和冒子給鎮長反映泯義任支書前后損民意,淪道德的事,特別是這次農建中嫖的丑事。鎮長表示歡迎,應諾認真對待。大偉和冒子又去見田書記,如實反映了泯義一貫的不良作風和樹上墻上的刻寫。還提到農建大會戰發生在某家的事。書記認真聽著,拿出筆準備記,但筆在手中捻了幾捻沒寫一個字,聽后表示:感謝村民對干部的關心和愛護。接著說:“小伙子,歡迎你們對村干部的關心與監督。你們反映的這些問題,對一個村干部說,是值得注意的。”書記思量著停下來,尋了一下案頭報張,又說,不過這些不雅之事不同于立場原則問題。他們都是成人。又都屬私生活,個人隱私。農村干部嘛,只要能帶領大家奔小康,把經濟搞上去,讓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就很可以了。只于那些枝枝節節臭事兒么,不足怪的!……也不宣傳,言下之意:你們不要再到處講了!

大偉站起來馬上插話:“書記,一個村支書常在別人的老婆炕上搞,能有心思帶大家奔小康?你聽沒聽到村民給泯義起的大號嗎,驢公子。一個驢公子當支書,光榮嗎?好聽嗎?如果是一個村民擁護的有人格尊嚴的支書,是一個民眾齊聲稱贊的支書誰敢這么叫?讓人叫那恥辱的名號,黨的臉往哪擱?誰還指望這種人帶領大家致富?”

冒子也憋不住了,說:“書記,你恐怕把隱私誤解了吧。他的事不屬于法律保護的個人隱私權,是一個黨員干部的作風,道德品質問題。你說現在的官員包二奶養情婦,是品質還是隱私?”

田書記可能覺得自己說話有錯,糾正說:“二位別激動。你們提到的我都知道了,待農建這個中心工作告一段落,黨委派人調查,我初來乍到,真的不好下結論。請你們回去,防止影響,不可多傳播好不好?一個黨的支部書記丑聞傳出去,無非是給黨員榮譽在抹黑!”

冒子:“這怎么能是在抹黑?我們沒有個人動機,心理是光明正大的!要說是抹黑,只能說是他在抹黑!”

田書記:“還是以冷靜為好。那類事不好拿證據,只是些傳言,你們說是不是?”

大偉、冒子同聲說:“群眾眼睛是雪亮的,口里能說,傳了這么久,不是空穴來風。他的那些丑惡事難道還要個裸照作證據?怎么能以一個‘傳言’了之!田書記,泯義的嫖史比黨齡長啊!”大偉直言不諱道:“田書記,泯義已基本喪失了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本質,在權力掩護下,忘乎所以地玩著兩個字:賣和嫖。賣,凡合作化集體經濟留下的那點殘羹剩湯爛底攤,搜搜騰騰都賣光了,錢裝腰包嫖瘋了,嫖他能掛上的和得手的女人已到大亂倫理的程度。原本純正的村風讓他糟污得不成了樣子!現在,他連承包后的一些家底也不放過……是該管管的時候了,蒼蠅別看小,危害大著呢!”

書記對這二位敢于直言的精神,語言上的激烈并不介意。笑笑說:“看得出你二位說事是真心誠意的,沒有其他目的。我深信你們。”這時,電話響了,他接過后問:“小伙子,你們在工地干,地修得合不合格?”冒子:“其他村我不敢妄下結論,就說我村。那戰場吧。何談什么‘海綿田’,真正才是‘鐵板田’‘三跑田(跑水,跑肥,跑土)’。要把‘三跑田’變‘三保田’據我們當農民的經驗,必須倒桄子,起開挖線,把熟土翻到上邊,生土填在下邊。挖三填三,保留熟土加深翻。才能達到增產目的。田書記你有時間可以來檢查檢查就知道了。我們村基本是推了‘光頭’。死土種幾料子也得不到好收成。你先時說農村干部只要能帶領大家奔小康,把經濟搞上去,讓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就可以了。這次農建我村支書泯義是總頭兒,你問他來過幾天。這些天干什么去了?這樣的干部能帶著大家奔小康?你問他把精力和時間用哪了?尋花惹草,嫖風!”

書記好像難啟口的樣子:“這話或許不該我說,上上下下,那種緋聞多得很。都知道。誰也管不了,誰也沒法管。老板有錢,公務員有權。愿搞就搞。真正高風亮節的有多少,真正操守自尊的有幾個……”

冒子:“田書記,我明白了!”

大偉拉了冒子一把悄聲說:“走吧,走吧!論三天也是白費口舌!”

出了鎮政府大門,冒子胸間悶火中燃,《秦香蓮》中兩句唱詞從喉嚨竄出來,飄呀飄的飛向天空:“人言包拯是青天,原來官官相護有牽連。”

大偉百感交集地阻他唱下去,說你泄心郁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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