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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冷面鐵心

  • 白墨繪
  • 馬宇飛
  • 16821字
  • 2020-08-20 17:48:29

1

“支書爺!”一個小子站在元魁家的地上。

元魁的一番深思心情都稍有安定,門里來了一位俊小子。隨叫聲已站在他面前了。剛躺下正準(zhǔn)備休息的他受到了干擾,很不高興地半瞇著眼。

小子很有禮貌地向半身躺在被子上的支書笑了笑,尊敬和希求的目光注視著支書。

欣欣又叫了聲支書爺,支書還沒動聲色。欣欣第三次叫了聲支書爺,他感到支書這下該聽到了。其實第一聲就聽到了。這娃啥事?支書很冷淡地問了一聲,把身子向上聳了聳,右手順便把背后的被子往起墊了墊,半依著。

“我和我姐考上大學(xué)了。”欣欣才說了前半句。支書說:“好啊!這娃你是給我報喜呀!”“不是。是出證明。”“那得拿戶籍證明才能辦糧戶關(guān)系。”支書又半閉起眼,說了一句,只一句,釘子似的,便瞌睡了似的,不出聲了。

欣欣掂量了下自己的輕重,分析了支書對此事的態(tài)度,恭敬地遞上兩份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把大學(xué)給村上和家長的喜報又揣在懷中沒顯露。

元魁想接又不想接,欣欣向前了一步,雙手呈給,以表要手續(xù)的證據(jù)。這時,他才直起身子,背下的棉被受壓后,迅速膨脹,恢復(fù)原狀。他掃了一眼,一份是西安交通大學(xué),一份是甘肅師院。他把小紙片放到炕沿,沒放穩(wěn),被門外的野風(fēng)刮下了地。欣欣彎腰去拾。元魁開始吸煙、品茶。茶剛到嘴邊,欣欣問,啥時辦呀?三分鐘后,勉強回答:“你去給會計說一下,今天明天都可辦。”欣欣心里真高興。他想,人說去支書那里,臉難看,事難辦,不全是這個樣啊!他已一步跨出了門檻。元魁放下杯子,響亮地喊:“欣欣!”欣欣聞聲返回身來。支書說,給會計說隨時把你兩人的承包地下了。欣欣沒作聲。支書不高興了。帶勁兒地說:“你有意見是不?不能一個人吃雙份糧啊!”欣欣沒回頭,徑直走了。

出了院子,又站定,后悔沒說謝謝,但思量了一下才直向家去。回到家里,真也產(chǎn)生了點感想。首先是為這村子憂思!本村有這種愚鈍的帶頭人,真是不幸啊!他那種思想境界,那樣短淺的目光,那樣陰冷的心腸,那樣妒忌的心態(tài),在農(nóng)村舉旗掛帥,堅守堡壘,真是一種悲哀!難怪村上舊貌如故。渴望他領(lǐng)頭挑燈奔小康,何年何月能圓夢!

欣欣不愿再想下去,也更不想多評。他徑直向會計家去。會計是本族門的一個遠(yuǎn)房長輩。他叫了聲碎大,把遷戶口證明的事說了。會計也沒問他給支書說了沒有,說,吃過飯來吧!——他得請示支書。

欣欣聽便。走了幾步,又想:這本是會計本分的事,為甚要推到飯后?

2

欣欣遷證時,打算改名為于國,姐姐改心怡。白于國、白心怡,是新中國三十四年來,白墨這個擁有上千口人的大村開創(chuàng)性同大學(xué)結(jié)緣的年輕后生。也是本村有史以來新型教育培養(yǎng)進高等學(xué)府的農(nóng)村孩子。更可喜的是破天荒女孩上大學(xué)。這不僅僅是一個窮苦農(nóng)民家庭的幸運,也是全村人的光榮和自豪。本該皆大歡喜才是,誰料最先碰到的是村級最有權(quán)人的抵阻與刁難。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正是撥亂反正,百廢俱興的激情歲月。

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改革開放,國家把教育強國作為戰(zhàn)略大計提到優(yōu)先地位。就說高招吧,從20萬漸之提到40萬、60萬,國民也把投資教育與治愚治貧緊緊相連。男女平等,女孩不再受歧視,不再被偏見革之校外了。許多村委、鄉(xiāng)鎮(zhèn)政府對考上大學(xué)、中專的分檔給1000元、500元的獎勵,并發(fā)賀信,鞭炮紅花、會議鑼鼓地慶賀。而白墨村的支書爺截然反態(tài),冷面對立,不鼓勵罷了,反倒制裁。他一點也不覺悔愧,還自以為在正確執(zhí)行了政策。范仲淹翁言:國家之患莫大于乏人。一個支書難道不懂人才對國家的重要?

待欣欣走后,他又是怎么樣的心思呢?他走到自己的寶寶跟前,溫柔得雞毛翎似的撫摸著無比可愛的小臉蛋,親了又親,然后給婆娘說,白先生家(欣欣他大是位教書匠,鄉(xiāng)下人習(xí)慣稱先生)大兒子大女兒一次考上大學(xué)了。粉娥抬起頭欣喜地說,那好啊,那好啊!這家人總算熬出果了。元魁說,人家的喜,看把你高興的。咱寶寶啥時考上了,那才真叫高興哩!王粉娥說,他家那么困難,一次能考上兩個大學(xué)生多不容易呀,這高興才是真高興哩!元魁說,人家雞婆一次下個雙黃蛋,咱啥年月能養(yǎng)出這么個雞來呀!粉娥說,這也得辛苦地熬過來,才能有的。欣欣家六七口人,生活那么緊,農(nóng)業(yè)社時勞少,人家用車子往回拉口糧,他家用小口袋背,小籃提。地承包了,八九畝地的農(nóng)活,欣欣媽一人扛著,起早貪黑,爬爬跪跪干,星星月亮地熬,不管多大的苦和累都挪住讓娃念書,沒有苦中苦,哪來甜中甜?再說,人家娃娃也能爭上那口氣。欣欣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一直是“三好”,獎狀墻上都貼滿了。初中畢業(yè)考上全省最好的中專,最后也沒上。人小志大,就是個上大學(xué)的料嘛。高中畢業(yè),一次就中了。天生的!咱這么大的村子,今年就考上這兩個娃,還是出在一家子,他家光榮,村上光榮,你當(dāng)支書的當(dāng)然更光榮啊!

元魁聽老婆一口氣說了一串串,越聽越不高興了。他打斷粉娥的話語,重重地說,光榮光榮,人家掙的錢給他大他媽了,人家享福,你光的什么榮!咣當(dāng)咣當(dāng)吧!

粉娥說,你想溝里去了。咱已有兒子了。你有本事就像他家那樣供兒子吧,長大考比欣欣更有名氣的大學(xué)!人,心胸不要窄,只想著自己啥都好,見人家強了點就小心眼,這不好!真的不好!按往時,粉娥是沒心事說這些,就是說,也不會說這么多心里話。說出了元魁也會罵她一頓的。現(xiàn)今,她為白家扎下了老甕粗的根,立下了汗馬功勞。說話自然有了后勁,理直氣壯!元魁聽了覺得粉娥大度,作為男子漢大丈夫也該有器量。不該雞腸鼠肚。于是突然喜上眉梢,響響地吻了下兒子,向著老婆說,咱一定要讓兒子上大學(xué)、上個好大學(xué)。粉娥平平和和地引出讓他高興的話題:兒子出世這么些天了,得給起個好名字報戶口呀。元魁這時才說,從你懷上那天,我就給咱寶寶起了幾十個,振江、振國、治國、精英、超群、星斗多得很,一時我還選不出哪個好了。

“前幾天我出50元請卦人在字典上又選了個字。”粉娥急著問:“什么字?”元魁說,“超人。就是聰明才智要超過當(dāng)代所有的高人,那時候你這個母親就豬咬桃胡——活(仁)上了,也能騰云駕霧了。”粉娥想了想說,名字太硬太霸氣,小娃娃受不了。起就起個平平淡淡的吧。吉祥不吉祥,成才不成才,不在名字上。少奇、小平名字多平俗啊,他倆還不是咱國家偉大人物嗎?元魁撓著頭說,那你說起個霉氣味的名字行嗎?叫個叫花子你愿意嗎?粉娥說,好,好,好,就叫這個。叫個叫花子就成叫花子了?有人把娃叫豬、叫狗,都成豬成狗了?那才是愛,真心的愛。粉娥看著元魁臉色有些變,她就也聲亮了點,“我說你這人呀,提起別人家娃,你總是那個冷冰冰的態(tài)度,說起自家的娃就眉開眼笑的。人常說,人家娃娃頭上撫一把,自家娃娃長一拃。”二人說得時而高興,時而不快。元魁最后譏諷粉娥:“你呀真是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家,哎……讓人咋說哩!”

粉娥問:“我見識短,你就見識長了!你對欣欣姐弟倆公平嗎?”

元魁:“我知道你和欣欣媽是一個娘家村的,就偏向著,對吧?”

粉娥:“對著哩,我倆是一個娘家村的。小時候在一塊耍著長大。我是說,誰家娃,只要能天天向上,能撥出去,我都高興。你是全村的支書,是最有覺悟最有眼光的人,村上成才的越多,你應(yīng)該比我更高興才是!”

元魁:“對咧,對咧,你是菩薩,是慈善家,有佛祖心行吧!”

兒子哭了。二人方止。元魁急了,快去看是尿下了,還是餓了。粉娥忙解衣襟的扣子忙取奶頭說,貪頂嘴忘了給娃喂奶了!噢,噢,媽來了!

3

吃過飯,元魁習(xí)慣地要品一杯濃茶。他放下杯,就急著到會計懷東家去。

欣欣按時來到他碎大家。懷東不在了。欣欣不知等還是不等。去不是,等候也不是。只硬著頭皮在他家的院子急得陀螺一樣的打轉(zhuǎn)轉(zhuǎn)。心撲騰撲騰,快從腔里迸出來。眼都瞅斜了。足足有一個半鐘頭。

會計懷東,小學(xué)文化程度,生產(chǎn)隊記工員出身,打得一手好算盤,一年后任小隊會計,再進大隊接替了已上年紀(jì)的老會計墨一萬。農(nóng)村體制變后,他繼任村委會會計,(有的村稱文書。)貓叫咪咪,咪咪叫貓,一回事兒。他既管賬又管文秘、戶籍,大印都在他一人之手。論說,權(quán)力集中著,是個最實權(quán)人物。但他一切要受兩委會頭兒的制約。尤其是支書。所以,會計只是個工具而已。有些事得不到點頭或指示,他不敢獨自做主。就是主任泯義,在某些事上也得依支書意志,因為一切得服從黨的指揮。支書就是黨!這是幾十年來農(nóng)村工作絕對不可違背的原則!

懷東從元魁家賀畢滿月回來,燈下翻了私記的賬,他這一點是得教于他大的提醒。就是“防后路”。事事先弄清自己的屁股,即使目下擦不凈也要多預(yù)備些衛(wèi)生紙。白墨村近幾月已在鎮(zhèn)街的三個大酒店掛欠了8600元。老婆知道他是個假財神,就常說,你在廟里只能受煙熏,吃不上供,圖什么?這些天,電話催,來人討,追得他恨不得有個地縫鉆。好在忙罷征收農(nóng)業(yè)稅時搭車收了一股,各付了一部分。但繼續(xù)吃著,舊賬沒了新賬又累上了。缺口仍是個洞。咋辦?他決定尋支書元魁和主任泯義要辦法。

在泯義家的客廳里。三個人坐著,懷東匯報,兩個頭兒支起腦袋聽著。二人看來也頭疼了。活人不能讓屎尿憋死呀。討論后的方法,還是泯義那句話:“老辦法。零吃瓦子躉屙磚,該人家的就給吧。”

什么是老辦法?放屁打拍子,玩的什么譜,懷東自然心領(lǐng)肚明。

這就是群眾公開銳罵的:

血盆大口吃機動地。這是一。

全村四個村民小組,1400多口人。共有土地3400多畝。“機動地”,按政策不能超過總面積5%,總共就是百多畝。上邊的意圖是作為兩委會辦公和為民公益開銷的。而到了下邊就變了味。成了干部特權(quán)。各組遵照的非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有的還嚴(yán)重超限。成倍成倍地超。村民無權(quán)干涉。干涉也是白搭。哪個組的村民硬茬,能有幾位盯住姜籠又能盯住秤的,拿著政策條文攔,就畫不出超限。哪一組村民窩囊,只在背地怨,面上沒個出頭的,就讓干部當(dāng)軟蛋捏了,肯定留的多。比如二組留了六七十畝,三組原也留的多,嚷嚷到鎮(zhèn)上,最后把多出的按人口帶著分了。只留50多畝。四組留了90多畝。一組留了104畝。各組留下的這些地就是干部私房錢匣子。國家的單位部門叫小金庫,農(nóng)村的差不多。各組由小組長(村委會成員,相當(dāng)原生產(chǎn)隊長)按當(dāng)年的市場行情定價出租。開始每畝60元,漸之80元,100到120元。一手交錢,交清了丈量劃地。實則,老實人把錢付清了,干部沒交,厲害人,和個別與干部有利益關(guān)系的戶并沒交錢,或象征性交個樣子。政策上留機動地不是為少數(shù)特權(quán)階層,而是為促進農(nóng)村經(jīng)濟發(fā)展的。比如種烤煙,栽果樹等等。好政策到下面全變味了。

每年,組長把錢收腰包里,村委會從中提大部分,剩下的各組長掌握著花。這筆收入什么條據(jù)也沒有,也不進正式賬簿。群眾問錢花哪了,回答得理直氣壯:還貸了!

還誰的貸了?無下文了。干部說還信用社6萬。上前年這么說,前年這么說,今年還是這么說。可能過一百年還這么說。是不是真有6萬的貸且不說。這6萬年年下兒子嗎?陳年老賬,子子孫孫啥年月才還清?這貸是干了什么的?無解。

二是吃計劃生育,村民罵“吃女人的屄”。

計劃生育,走完了從不理解、抵制到自覺執(zhí)行的過程。國策是得人心的。百姓也認(rèn)識到了多子并不能多福。但出于農(nóng)村實際,出于傳統(tǒng)觀念只要生出一個繼香火的男丁,就自覺不要了,打死也不要了。

村上名為黨支部管,一把手直接抓,還有計育專干——婦女主任,但有誰認(rèn)認(rèn)真真地宣傳政策,解讀政策呢?且枝枝節(jié)節(jié)漏氣兒,醫(yī)務(wù)人員、鎮(zhèn)上主管,徇私的徇私,日鬼的日鬼,真的實行了“計劃”的是些基本的百姓,老實疙瘩。運動來了,村上提供對象,苛逼收罰。收的多,村鎮(zhèn)自然都有創(chuàng)收。各歸各的金庫,吃呀喝呀方便得如在自囊中取物。

三是退耕還田,虛報面積,騙領(lǐng)補金。大占國家便宜。

四是截留克扣各種扶貧和照顧款。

五是借收農(nóng)特稅,搭車攤派。

六是集體財產(chǎn)能賣的搜騰著賣,賣了就花。

總之,這些群眾稱之為“吃人賊”的村干部,吃到頭,是在吃共產(chǎn)黨的形象,吃百姓的血汗,吃政府的威望。

發(fā)掘財源,總是能找到機會的。元魁、泯義、懷東三人還是蠻有把握的。

泯義說,秋季有幾項款將下到村上。欠下的那部分透支就有希望解決了。

元魁鄭重其事地說,從今往后,咱都得把嘴管嚴(yán)點,不節(jié)制不行了,無關(guān)緊要的招待和可辦可不辦的事,就不要賒賬去那地方了,越撲騰越大,遲早是個事!

懷東:“幾個酒店我大體過了下目,有的只記了個錢數(shù),因什么事沒寫清。有的還沒簽名字、日月。這誰知是真是假。”

元魁:“下次再開會,碰一塊了,把這事專門說說。咱幾個人首先得特別注意。”

泯義:“裝船帶桶的不光咱幾個,每次都是一群人呀!”

元魁:“往后不能這樣了。我們幾個帶頭吧!”

懷東想,我是個沒品沒級的農(nóng)民,進村級班子,全當(dāng)是下苦打工哩。磨道驢聽吆喝啊!他推卸自己的責(zé)任,“球”的一聲,把許多道義都咽下去,用唾沫澆到大腸排泄了。他想天塌下來有人撐,我跟上也是混個肚兒圓罷了。

他們在這里研討“老辦法”,欣欣焦心地在懷東院子外打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只得回家去。

4

填洞的老辦法幾個人都表了態(tài),懷東打著一個老主意——天塌下來有大個子撐著。他就不用多說什么。他問支書:“欣欣的戶口給遷辦不?”元魁不費思索地回答:“等等再說。”懷東要的是肯定回答。說,他是我侄子,娃來過幾回了,急著辦其他手續(xù)。元魁漫不在心地說,有多少手續(xù),出國呀是不?懷東說,要賣口糧,還要兌些糧票、油票。

元魁很堅定地說,當(dāng)著他的面下兩個人的地,先下地后辦。我已給一組組長興發(fā)說了,你見了興發(fā)的話才能辦。不見他話不能辦。

懷東:“咱這么執(zhí)行,妥不妥?”

元魁:“有什么不妥的。這理端的連棍一樣。要說是‘土政策’,土政策也是個政策啊!”

懷東:“我有個親戚樂于鄉(xiāng)的。他兒子今年也考上大學(xué)了。還有個親戚是廟坡鄉(xiāng)的,兒子考上中師。這兩個鄉(xiāng)鎮(zhèn)府都給獎勵。大學(xué)500元,中專200元。村上也各獎100元,沒聽說收地。或可能不立即收地。我看,能不能先辦手續(xù),地的事咱還是了解周圍鎮(zhèn)村咋對待這類新情況的再說,或者先請示一下鎮(zhèn)政府,看有沒有這方面的政策下來。”

元魁頭一擺:“別扯了。這個沒有優(yōu)惠余地。咱村的事咋能照人家的棋法走?”懷東管他耐不耐煩,還是堅持說完自己的意見。最后又說,這是個政策問題,還是慎重著好。

泯義一直聽著,像是在中立。聽到這兒,干脆勸懷東,支書的處理是對的,一個人總不能吃兩份糧。承包地是保口糧的,他上了學(xué)即吃了國家糧,這地全下掉也合理合法。元魁得到了泯義的支持,說:“執(zhí)行政策不能以感情用事。”瞅了一下懷東走了。泯義拍了一把懷東,你這小伙子看不來火色,書記管你還是你管書記!他說扣,你就扣,又沒扣你的對吧!

當(dāng)權(quán)者面子不可丟,語出不能是戲言。元魁在欣欣面前說出了口,那是潑出的水,不能再收了。況且那話已在村中傳開,又說收回,不是和放了個屁一樣!那怎行!農(nóng)村的支書是“公眾”人物,是一級小官。說了的話沒權(quán)威算個什么!就是說錯了,也不能更改。“天子”口里無戲言!

由于這層小官們年深月久地任性用權(quán),他的意識,已定格在一個“家長制”的框架中。心理上一旦出了毛病,處事待人總就唯我獨尊,以我最大,所以很難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出色接力者!

5

欣欣一家人這多日來為兩個娃上學(xué)的事,苦悶更比高興多。高興的是父母多年的辛苦總算初見了成效,苦悶的是測不透支書和他家到底有何恩怨!苦思幾天幾夜。最后歸到一個“蠱疾”上——蠱蟲入髓所致。農(nóng)民話叫“心曲意短”,用文人話講叫“嫉妒”。戶口簽轉(zhuǎn)證明拿不到手,什么手續(xù)也辦不了。

欣欣媽打算去娘家借幾百斤麥子,為兩個孩子換些全國通用的和本省的糧票。以補國供外的欠缺。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正長身體。每月沒個10多斤糧票填入,餓著肚子怎能保證學(xué)習(xí)呢。天下父母同一心,誰能忍心孩子饑腸餓肚去上學(xué)呢。他家的麥子受陰雨影響,多有出芽,媽媽去舅家借了300斤去年的陳麥子。欣欣和他姐已從10多里外的路上拉了回來。心急火燎地就等那蓋了章子的小片紙。糧站不光認(rèn)錄取通知書,還要見證戶口遷轉(zhuǎn)證明。媽去了支書家?guī)滋耍膊豁斢茫詈笠徽惺悄ㄏ履樒ふ曳鄱穑囋嚪蛉送饨混`不靈。

粉娥見欣欣媽第五次來了。真的也沒有辦法道歉了。不好意思地迎進屋去。問:“姑姑,你又是欣欣和他姐的事吧?”這是按娘家輩分稱呼的。“是的。我還能再有啥事,三番五次地來。我真沒臉踏你家門檻了。”欣欣媽太不好意思。粉娥臉忽地泛出兩片愧紅。有言難出地囁嚅了一下,拉著姑姑的手不放。只能拉開本腔說心底話。“我給掌柜里把嘴都拌爛了,是個泥的早不見唇了,他沒說一定不給辦,只是……”

欣欣媽:“兩個娃退了也只是二畝來地。地不多。我種上,化肥、人工各種攤派和稅收,也沒多少利,交隊上也是開水鍋里幾片雪花。就是覺得不太合情理。上學(xué)四年,他們是當(dāng)學(xué)生的,花銷大,這全得靠家里填入,他大只三十幾塊錢工資,一個蘿卜幾頭切著。我是說,娃出來工作了,我當(dāng)即把地交回,一料子也不拖的。你能不能再給好好說說,好處我忘不了,娃娃也忘不了,一村一院的嘛。你給說,我不是蹬著鼻子上臉的人,就那件事。”

粉娥:“姑,你放心,我絕對是會幫你說好話的,他那死牛筋,我想辦法。泡都要泡開!”

說真的粉娥也盡了心。雖是一個被洞睡覺的丈夫,她也有難處。欣欣媽不好意思再強人之難了。她看炕上已睡醒的小寶寶在蹬小腿。抱到懷,親了左臉蛋又親右臉蛋。那烏亮烏亮的眸子靈動地瞅她,白胖白胖的手亂抓,太可愛了。她用手指在小臉蛋上一逗,寶寶就咧開沒牙的小嘴唇甜笑。一笑兩個顯然的小酒窩更讓人喜歡。她以慈母舐犢之情,又親了親寶寶的臉蛋脖項說,有個苗苗快得很,覺不來就成小伙了。可要培養(yǎng)成才,得花心血!粉娥自豪地說,姑說得是,等成小伙了,我長工也拉老了。欣欣媽說,父母心到兒女上。天下父母都一樣,一層一層都是這樣的。恨不得用水澆,澆大了還有操不完的心。這時,粉娥只是點頭應(yīng)。沒聽話頭兒,她琢磨著欣欣媽心上的意思。欣欣媽又逗寶寶,說真像畫兒上的。眉兒眼兒像他大,一笑像你。正樂著,寶寶打了個小顫顫,有經(jīng)驗的欣欣媽說,快,娃要尿了。于是分開小腿托著。寶寶的牛牛躁動著,速一下射出好遠(yuǎn),欣欣媽評經(jīng)驗(男嬰尿的遠(yuǎn))高興地說,再一個還是個小弟弟。粉娥說,就這一個都膽戰(zhàn)心驚的,還再敢要?就是生皇帝也不敢了。說著又開懷笑道,真的,姑姑,滿月那天,我給剪的胎毛,一揉就緊緊地成團了,再生肯定還是個兒子哩。欣欣媽說,胎毛松勁也靈驗得很。粉娥說不是計劃生育限制,就再生一個也能養(yǎng)活大。就生這一個他大整天準(zhǔn)備受處分哩。欣欣媽寬慰,只要生下了兒子,罰幾個錢就讓罰去吧。生二胎三胎不是誰家一家,村上多了。罰了錢,兒子總是親生的,比抱養(yǎng)的強呀!

臨走時,欣欣媽掏出一個紅裹肚。紅底上活脫地爬著“五毒”:百節(jié)蟲、蝎子、長蟲、蜈蚣、壁虎,像活的一樣。她說,娃滿月前我就做了一半,有些事攪打了一下剛繡成的。我再沒啥,把這給娃穿上,避邪。你給里邊裝些花椒、陳艾、和姜片捂住肚臍,能祛風(fēng)除病,和那個505一樣道理。粉娥接著,欣賞得愛不釋手,感激道:“姑那么忙的,還做這費心費手的細(xì)活。這比端午節(jié)街市上賣的好幾倍呢!”欣欣媽說,你弄好了就給娃緊在肚臍上,護著定能長個結(jié)結(jié)實實,虎頭虎腦的小子!

兩個人“江湖”了一陣子。粉娥把姑姑送出門深情地說:“姑,你給娃該準(zhǔn)備的就準(zhǔn)備。辦戶口的事,他是白丟著個人,你信不?”

欣欣媽笑了一下。說,快回看娃去吧。她說的話掏出的心,真金白銀,和天底下母親一樣!無絲毫假意。

6

農(nóng)村是一個水肥不均的廣闊天地。多少人看不起它,但誰也離棄不開它。它呢,從不自卑自賤,也從不自夸是天堂,這天堂盛滿著唐僧肉。

這片天地里有環(huán)保的濕地,草木茂盛,郁郁蔥蔥;有肥沃的耕地,物華豐厚,取之不盡;有美化的天然園林,風(fēng)光秀麗鳥語花香;然而,更有相當(dāng)面積的蕪雜、龜裂和貧瘠不堪的不毛之區(qū)。其中,自然地活躍著快樂的百鳥、興旺的百獸,有“終日乾乾,與時俱進”的強者,也有“無事生非,伺機劫利”的異類。所以這里似一個看不見的廝殺場。激烈與和諧并行,相惜相斗,一天也沒停。嚴(yán)重了嗎?非。已有異化天性的,一天也不愿閑著,見村中風(fēng)平浪靜,團結(jié)安寧,樂業(yè)勤奮的就很不舒服,蒼蠅那樣嗡嗡著尋縫去叮。若覺哪方有絲風(fēng),他就積極前往煽風(fēng)點火,唯恐天下不亂。臺前的有他們,幕后的有他們,演員是他們,導(dǎo)演也是他們。

白墨村在廣袤版圖上,也是千千萬萬個希望田野之一。天父之子,地母之一塊肉。養(yǎng)育著她的蒼生,蒼生的乳汁就是從她的胸膛吮的。但這里也是歷史殘渣積淀的灘頭,枯枝敗葉收納的站點,亂石尸骨堆砌的堤岸。生息在這里,能享到物產(chǎn)恩賜的精華,能聞到鮮花溢漾的芳香,然而,也不乏腐朽污穢不時的圍襲。

元魁以不正常的心態(tài),對待無冤無仇的年少輩,在科學(xué)成才路上設(shè)障的信息一股風(fēng)漫過家家戶戶。比大學(xué)錄取的喜訊更快地傳到人人的耳里。引起正義的反響:不該,真不該!

一時間,欣欣家成了新聞中心。虛的實的都認(rèn)為是這“中心”發(fā)出的。他家像顆白凈而堅硬的蛋殼兒,有的人看來已現(xiàn)裂隙,裂隙里已有腥味散出,于是有彈著膀子嗡嗡而來的不速之客。

欣欣媽剛邁進家門,卷起袖子揉和了一案子面局到面盆下,洗過手,坐草墩上抓分奪秒給兒子繡鞋墊。大門咯吱響了,軻亮和文國兩人一前一后進來了。

欣欣家里是土墻圍著的一個小院子。當(dāng)院有顆大棗樹,樹的枝丫上稀里叭拉掛著些能數(shù)著的綠棗兒,幾只雀子在上跳躍著,嘰嘰喳喳不歇氣。樹下臥著的小狗抬頭瞅著,間或汪汪幾聲,雞在墻角刨蟲子吃,他們依主人活著,卻不知主人之心。

坐東面西是兩高一低的幾間土坯房,安著高個兒伸脖子就碰頭的矮門。他倆是第一次光臨寒舍。欣欣媽對不速之客頗有十分的不解,她怎料他們是為蓬蓽生“非”的。而來者更是驚奇:怎么這么破的地方也出大學(xué)生呀?莫非真是寒門出才子?他倆被讓進房里,二人看沒凳子,只有土炕,也就沒坐。站腳地東張西望地打量這個窮酸的小天地,看有什么吉物存在著似的詳細(xì)偵察。兩間稍高的房子,中間用芋桿綁個架子糊了墻壁,將這空間一分為二。壁門靠西有一斗口大的窗子。挨窗的北邊是進隔一間的小門。進門西是滿間的土炕。東挨墻是幾個藤條囤子,還有兩個泥甕。雖然丑陋不堪,擱置還很講究,整整齊齊列著。外間依東墻有一張幾頁長短不一的木板支起的床。只鋪一頁麻袋。袋上是一張發(fā)紫的舊席。北墻角是一個老式舊柴柜。跟前有一個粗糙的木凳。這就是孩子們回家做作業(yè)的地方。在這只能活動幾人的空間,軻亮和文國無所適從地站著。欣欣媽把草墩提到門外。說,真不好意思,地方局卡得沒處站腳。軻亮和文國連連說,都是自己人嘛,隨便吧。順著就坐到床沿上。欣欣媽深知這兩個人的人品。常是東頭說貴,西頭說賤的挑事者,二人都會看風(fēng)向說話辦事,一旦風(fēng)向有變就馬上變向的人。無利不出面,出面就興風(fēng)。能撿到好處的絕不搭末班。她從柜蓋取出一包拆開的花果山煙,每人給了一支。軻亮別到了耳夾,文國自己點著吸了。軻亮看了文國一眼。示意他先說話。文國用眼表示讓他先開口。軻亮是本族門的長輩,他說,欣欣他媽,兩個娃娃考上大學(xué)了。聽說欣欣和他姐辦戶口,隊上要扣地,是真的嗎?

是。欣欣媽平淡地應(yīng)了一聲。

文國:“咱這么大的村子從沒考上個大學(xué)生。連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中專生至今還沒一個。這姐弟兩個為族門也為村上贏得了光榮。我聽了都高興得睡不著覺。支書這人太不近人情,恐怕做得過火了點兒。”

軻亮:“豈是不近人情。他心眼太狹,專意壓咱這族。怕比他那份子人強了。人軟被人欺,馬軟被人騎。都多日子了,還卡住不辦,這怎么行呢!你問他要什么!”欣欣媽說,誰能這么問。軻亮繼續(xù)說,你瓜了,誰能直接張口要呢!幾年前六海想從坡里往上遷,跑了八回,他不動言語。后來得高人指點,給買了一臺18寸的黑白黃河電視機,當(dāng)即接收回來了。你也動動腦子!現(xiàn)時正興送禮風(fēng)!

文國:“那是啥事這是啥事。性質(zhì)不一樣。給他個辣子把。娃是國家招考的,又不是后門買的。我看你得硬起來,不能讓捏了軟柿子。”

欣欣媽:“那有啥辦法哩。村上只有他一人說了算。再等等,看看吧,我想他卡不到底的。”

文國:“等等,等到開學(xué)了還不給辦你還等呀?”

軻亮:“太丟咱這族人的面子了。不能讓他在咱們頭上敲尿臊。他算個什么東西,以官脅人,作威作福!”

文國:“要問他政策依據(jù)是什么,拿不出條款就告他。”

欣欣媽:“咱說不能扣地,人家問政策咋說?我哪知道啥政策。只覺立馬下地不合理。”

軻亮:“看看看,你都打退堂鼓了,失信心了。這事咋辦得成。”

欣欣媽:“唉,百姓嘛,忍忍,事弄大了,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呀,鼓那么大的力,還不是個白費了!”

軻亮:“咱八頭有理。為啥不敢讓人都知道都評評呢?肯定一告就贏。半個嘴也說過他。我倆掌握支書主任不少丑事,真事。目下,只有一打必倒的武器,就是多生超生。別看他歡天喜地大操大慶,高興到天上去了。到他下臺的時候誰也保不了。那時再看他能不能再狂妄!”

文國接著把材料掏出來在欣欣媽面前照了一下,說材料我兩個擬好了,后邊還有和他差不多權(quán)力的人支持,你別擔(dān)心,你先簽個字。他倆一副抱打不平,助人討公道的樣子。欣欣媽說,你知道我不識斗大一個字。怎么簽字?軻亮說,蓋個指印也行。文國隨即取出印泥盒。

欣欣媽笑著搖了搖頭。“我不認(rèn)識字,知道寫了些什么?”她有意堵截往下發(fā)展的浪頭。軻亮文國一看,還是打不開欣欣媽“愚鈍”的門。她這把柴是濕的,怎么引火也燃不起焰,只有絲細(xì)細(xì)的生煙,生煙過后,濕的柴還是滅的。

欣欣回來了,姐姐也回來了,媽媽閉口沒言剛才的事,就像沒有發(fā)生什么的平靜。

第二天、第三天,軻亮和文國又來過兩次,說已有十幾個人簽名了。他們還是來鼓動簽名的。欣欣媽說:“我不會寫。你倆的好心我領(lǐng)了。”

后來知道,兩天前已把材料送了。一份送鎮(zhèn)黨委和政府,一份送縣信訪局,一份送到了縣計生委。上面沒簽任何個人實名,而是“白墨村全民呈”。

7

幾天后縣里來了兩個人,在村民中走訪了四五戶人家。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問村情民情,問元魁給兒子滿月的規(guī)格和關(guān)于他的多胎生育等。所調(diào)查的事實基本與材料相符。而對大吃大喝、多占耕地、收支亂象,克留有關(guān)濟民款等稍作了解,沒深究。還有欣欣戶口一事,也只提了提,其中一位說:村上能考個大學(xué)生多好的事啊!為什么要辦成不得人心的事呢?

調(diào)查后,讓說話人在記錄上簽名押了指印。因元魁是當(dāng)事人。就去和主任泯義交談了好久。泯義說得細(xì),說得同狀子上原話幾乎無異。調(diào)查人走后,泯義第一個去見元魁,很同情很知心地匯報了事情。他說,不知誰告了你的超生,縣上計生局和組織部來人了,剛這么一說,元魁微微發(fā)了聲笑,不驚不奇,十分淡定地說:“這個我有思想準(zhǔn)備,知道遲早有這一天。早比遲好。”泯義參謀說,你得想個辦法解釋啊!元魁說,這是明明的事實,能解釋出什么結(jié)果?泯義又說,你說這告人的是誰呢?元魁說,這又不是誣告!泯義好人當(dāng)了。他走后,元魁開始猜測,懷疑了幾個對象。首先是欣欣家。

卻說鎮(zhèn)黨委書記。那天也參加了酬謝酒宴。當(dāng)收到告狀后也為到底如何處理他手下這匹黑馬為難了。這些年畢竟對鎮(zhèn)上那么多工作給了很大的支持,功不可滅。黨對犯錯誤干部,懲前就是為了毖后,最終目的就是治病。病治了人還要救活。懲前,功是功,過是過,也不是以功飾過,更不是以過否功。不過元魁最嚴(yán)重的,如材料首條所控,他身為支部書記,帶頭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不是二胎,而是多胎,是第四胎了。計育是國策啊。國策是高壓線,國家黨政干部不能觸犯,黨員干部更不能觸犯。一票否決,是鐵的。千條理,萬條理,誰也不能靈活。前邊有例,幾年來就正科級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局部級領(lǐng)導(dǎo)黨紀(jì)政紀(jì)已處分了五名。都是因求子心切生二胎的。有黨內(nèi)記大過,留黨察看,降級,行政撤職。一位還給開除留用處分。書記這兩天吸煙量增了一倍,想不出個周全的辦法,道不出個占理的強項。正在為難的十字口徘徊。二位欽差到了。一進門,書記的心就克楞了一下。下意識地感到,這一狀真是抓住了元魁的軟肋,打在了元魁的七寸上。沒救了,沒救了!他心一下子涼了!

談話中,他知元魁的支書不保了!他沒再強調(diào)愛護干部的“理”,只是掩飾不住地嘆息說,這個同志任支書已好多年了,工作還是很得心的。十多個農(nóng)村支部書記中,是走在前邊的。這次他犯了一個不該犯的嚴(yán)重錯誤,原則性的錯誤。后果自然要他負(fù)。我們黨委也有責(zé)任,尤其是我。今后我們要總結(jié)教訓(xùn),加強黨員政策觀念教育。他頗有情感地說了一套場面話。組織部負(fù)責(zé)農(nóng)村支部書記管理的同志說,你的心情我理解,這是他不加強自身建設(shè)的結(jié)果,誰也替不了他。計育局副主任說,具體處理你們研究。處理結(jié)果向縣作個報告。

接著,書記喚來辦公室秘書,讓通知紀(jì)檢書記和白墨蹲點的師柳二人同元魁談話。讓他先寫深刻的檢討,交黨委研究,按組織手續(xù)給予相應(yīng)處理。

送走縣上二位后,書記即撥通白墨村電話,簡單扼要,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蛟f了關(guān)于他的事情。安慰幾句,要他正確對待。劉柳根是白墨村蹲點的。他名為鎮(zhèn)上干部,但一下去到村,就把自己看成支書的助理,一切言聽計從。他的這種隨和態(tài)度是不少像他這樣無權(quán)干事安泰的、明哲的處世哲學(xué)。再說,他和支書交往畢竟時間久了,感情也深了,撕面情是很難的,他和紀(jì)檢書記下來,把自己看作配角,刀下要多少菜,全看書記了。他見到支書,就表現(xiàn)出這樣的暗示:我不是投石下井的人,絕不會把你推下深淵,也不會是一棒擊在你的腦門上,讓你變成植物人的狠心人。紀(jì)檢書記不知是出于一種什么策略的考慮,還是也想當(dāng)好人,就把那份告發(fā)材料交予元魁。元魁抑住呼吸默看了一遍,書記又把縣上來村調(diào)查的情況也說了。書記這些不合規(guī)矩的做法元魁也看出來了。他知道處分是背定了,今天來只是組織手續(xù)罷了。

元魁對于自己的下場好像不以為然。因為他早有思想準(zhǔn)備,正和自己預(yù)料的一樣。他像赴刑的英雄視死如歸地哈哈笑了幾聲說,實際三堂會審對我沒必要了。柳根端過水杯讓元魁喝口。元魁用手接了,但沒喝。沉著地說:“我錯誤的性質(zhì)和影響我是知道的。不過,請放心,今后我還是要做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

8

軻亮和文國原想利用欣欣辦戶口的事放一顆大炮彈。炸響后,燃起一股烈焰,哪怕焰不沖天,變成一股狼煙也能擴大事態(tài),造出影響。起碼爆裂的彈片也可以造出一場震驚白墨村的強烈地震。即使現(xiàn)在轟不倒元魁,肯定會動搖他的基座的。誰知費盡心機,卻全是對牛彈琴了。欣欣媽,婦道之人,助不上威,弄來弄去村上人粗罵他倆是“尻子屙屎,鼓那么大勁!”

眼看開學(xué)日一天天近了。

姐姐,女孩兒家,不言不喘地為自己準(zhǔn)備生活用品,抽空去了舅家一趟,趕天黑就回家來。欣欣被幾個同學(xué)約著到村上學(xué)校打了半天籃球,很愉快地哼著歌回家。男孩兒有男孩的氣度,遇事不亂,思考全面。他聽了媽媽就近情況的訴說,像無事一樣:“媽,軻亮和文國那兩個人,一個是緊貼猛裂,一個是馬屁精,和咱不是一路人,別聽他們的。我和姐姐的事,你也不要太擱心上去了。世上任何事都有個結(jié)局,結(jié)局也有個過程。我洗洗臉,再去找一下支書,看他改變不改變自己的主意。如果還堅持著不愿回頭,也不給個說法,我就回來了。咱不必生氣,生也是白生哩,傷害了身子劃不來。”

欣欣媽:“娃,媽不生氣,媽想,咱在村上誰也沒招惹過,咋能遇這么拌坎的事。怪,就怪你老子沒本事。”

欣欣:“媽,怎么能怪我大呢?算咧。開學(xué)日子快到了,你把我衣裳洗洗,被褥也拆洗一下。咱沒錢就不置新的了。床單也不必扯新的,有褥子就行。我是農(nóng)村娃,啥艱難都知道,啥苦也能吃。進城也不怕笑話的。”

欣欣的話說得媽媽心酸難忍,兩股眼淚控制不住無聲地流了出來。她怕兒子看見就轉(zhuǎn)過身抹了一下,其實兒子早看見了,便取來手帕給媽。媽捏著帕子,轉(zhuǎn)過身來慈祥地笑笑說,我娃這次要出遠(yuǎn)門,走出咱這個窮窩去。背著打補丁的被子蓋身上,就是沒人笑話,媽心上能好受嗎?咱的被子都是十幾年的舊棉絮了,早不保暖了。也太薄,冬天快來了,沒熱炕咋過這個冬天哩。娃呀,再為難,媽也不讓你在城里娃面前短精神。欣欣眼圈也紅了。他是為媽媽那顆慈愛心感動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忍住,怕媽媽看見了,又觸疼媽媽心。他看見媽媽已在墻上打好了袼褙,定是要趕做新鞋的。底都連夜納好了,針針全是挽的疙瘩,密密麻麻,靴子底那樣,硬邦邦,厚實得很。媽說城里水泥地費底,穿上這個多久也不會傷腳。媽正做鞋幫,她傾注全情剪好樣子,一層又一層粘上舊布,最后上了黑燈芯絨新面。又一針針縫制。看著媽媽那高大無比的形象,他心里默默吟誦起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這首詩曾背過多少次,今天,只有在今天這種情境下才真正體會到了詩的精義和溫度。

欣欣說,媽,我到支書家去呀。媽看著兒子的背影,那雄氣昂揚脊直陽剛的樣子,有點不放心,就叫站定了。說,媽叮嚀你,要好好說話。說多說少一樣。欣欣到媽媽懷前小聲說,你知道你這個兒子會發(fā)脾氣嗎?媽說,那好,你去吧。這時他心中念著“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優(yōu)”朝支書家去了。媽還不放心,向前跟上說,我娃一定要聽媽的話,千萬別動肝火,也別帶臉子。你是下輩,說話要像個讀了書的。瓜子頭上頂青天哩,你大學(xué)都考上了,怕什么,不過是遲辦幾天手續(xù)嘛。去吧好好說。慈母的慈話春雨入地,滴滴在心頭。他干脆地回敬媽媽:“媽,你放一百個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媽站著看兒子。自己給自己說,受點磨難是好事。

9

元魁正在院子轉(zhuǎn)悠。看得出他不安的心神。

“支書爺!”欣欣心平氣和地叫了一聲。

這一聲把支書呼醒了,也呼威了。他像一頭正眠的雄獅被騷擾了,甩過身來,不懷好意的目光冷冷地直刺向欣欣。臉色很可怕,刮過沒幾天新生的胡茬也錚錚錚地豎了起來。欣欣從沒見過他那威風(fēng)八面的樣子。欣欣到底是個沒經(jīng)大風(fēng)大雨洗禮過的娃娃。雖有初生之犢的剛勇,卻在時下,對這位官爺不知所措了。他凝固在原地,聽他如何訓(xùn)斥:

“哼!你還是要上我這門的呀!”這話爆發(fā)力極強,沖擊波幾乎擊倒這位小子。

欣欣:“支書爺,我怎么能不上你的門呢,至少是今天,因為你是支書呀!這門檻自然得過。”元魁按捺不住性子了,轟地把憋不住的話挑明了:“原來你們這幾日串通一氣,搞地下活動,把狀子都送到縣上了。告吧,告吧,腳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就是個超生嘛。我等著下臺哩,不用你們扳!”

這一口氣的發(fā)泄,讓欣欣一時懵在萬里云海中,莫名其妙地噎住了氣。

欣欣:“爺,我真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我只辦個手續(xù)嘛,值得費那心思,花那么大力氣!明人不做暗事。我今后的路長著哩,怎么能那樣走?”

元魁:“是個男子漢就來明的。何必放冷箭。背后日弄人是不道德的。”

欣欣:“爺,你冤枉我了。你越說我越糊涂了。誰告你了,告什么了。還說是搞地下活動。把我說得諜特一樣。我反反復(fù)復(fù)找你不就只是一件事嗎,都是大白天當(dāng)面講的呀!”

元魁:“別再演戲了。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咱都是男子漢,不是小人。”

欣欣光明正大,心里是踏實的。支書越發(fā)火他反越冷靜,放松了許多。

欣欣:“支書爺,你先別太生氣,這事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真相大白的。我再幾張嘴辯解,你是不會信真的。這事就撇一旁吧。我今天登門還是為我遷轉(zhuǎn)戶口的事。”

元魁惱惱地說,你們族大人物多,本事那么大,通天通地,你那點區(qū)區(qū)小事作何難呢!元魁這么說,他心里已猜向了軻亮、文國、勝勝。他忽然想起那天柳根和紀(jì)檢書記來時給他看過的材料,里邊好些內(nèi)容欣欣一個娃娃家是不知底細(xì)的,肯定是和自己做對頭的一伙提供的。他還記起兒子滿月那天,軻亮他們抬著大鏡框熱情祝賀,席面有殷勤敬酒,全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他們一伙最能人前面后了。于是語氣慢慢軟緩下來。

欣欣本想多言幾句,勸慰一下眼前這位長輩,勸他心胸放寬,直面現(xiàn)實,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他溫情地說:“支書爺,惹你生氣了。對不起。”他轉(zhuǎn)身正要走。大門來了兩個人。

10

他倆是誰呢?時下何干?

一位是鎮(zhèn)黨委副書記梁希賢,一位是紀(jì)檢委書記董偉華。原定和元魁二次談話人臨時變?yōu)檫@二位。梁希賢,大家號稱他稀泥書記。什么也不做主,什么也做不了主。只能彌糊縫子。行政圈中叫“老好人”。誰也不惹,所以誰辦事,多不找他,說他是個不頂用書記。紀(jì)檢書記偉華,“夠威夠力”斷決事有才有華。基層黨員或支部書記有違黨紀(jì)或觸犯國法,黨委就要他掛帥出征。所以,今天出場的梁書記把他看作主角,自己甘愿為配角。

元魁一見二位,就他們的身份判斷,自己馬上要被提審了。也可能是終審宣判了。他以下級的禮貌把二位招呼進屋遞煙沏茶后,問是去辦公室還是在家。董書記說,就便吧。梁隨聲道,那就在家吧。元魁心里說,聽天由命吧。黨不高抬貴手,我也甘愿“伏法”。

梁書記已坐了,端起茶品了一口,指著另一把椅子讓董書記坐。董書記向院子走了幾步,看這個小青年還沒走出院門,就問那位小伙是誰。元魁說,他叫白欣,我村今年的高考狀元。董書記欣喜道,一位大學(xué)生啊!便走近去,以祝賀的目光和語氣:“喂,小伙子,你等等!”欣欣轉(zhuǎn)面來,笑顏相對。董書記說,進來吧,白欣!順便自我介紹了他和梁書記。白欣說:“二位領(lǐng)導(dǎo)好!”恭敬地站著聽話。

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董書記隨時向元魁說,咱鎮(zhèn)上14個村委會今年考上8位大學(xué)生。其中兩位是定向的,四位是委培的。這些都是降分錄取。白欣是最優(yōu)秀的一位,他進的是全國重點大學(xué)西安交通大學(xué)。梁書記插言,今后咱鎮(zhèn)上搞“交通”就有門路可尋了。董書記說,交通大學(xué)不是搞交通的。公路學(xué)院才是培養(yǎng)交通人才的。梁書記臉有點紅,順手又抿了一口茶。董書記接著說,別的鄉(xiāng)鎮(zhèn)和村委會去年就實行升學(xué)獎勵制度。咱鎮(zhèn)上今年也要開這個良好的局面。今天,我?guī)Я随?zhèn)黨委和政府的賀信,他先給了村上一份,元魁接過捏在左手,右手和書記握了握。董書記把另一張遞給白欣,白欣雙手接過,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書記,謝謝!他激動得眼圈紅了。

董書記叫白欣進到屋內(nèi),白欣一直沒坐。董書記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元魁,說,請你看看,這是尚方寶劍。元魁接了過來并沒有立即打開,心里說什么尚方寶劍,這劍要亮向誰?是什么來頭?遲疑著,梁書記說你先看看吧。元魁認(rèn)真取出幾頁紙。先看臺頭,再看落尾。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明白由于自己的不明智,才引出這么多奇枝旁節(jié),竟驚擾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

這是兩頁紙的信。信紙是紫薇縣中學(xué)的信箋,如果后邊不署名他也會斷定是白欣的父親寫的。信是寫給北新鎮(zhèn)黨委書記黎春暉的。字寫得較大,實際只一頁,下頁僅有一行半字:“此致”“握手”“再見”。

元魁控制住情緒,放慢速度地看。眼看著字,心思全在信外——怨自己愚,無理智。自己竟做了一件尷尬又丟人的蠢事。信中沒有過激言詞,也只字未提村上和元魁本人所見不得陽光的事。單就孩子上學(xué)事說了兩點。首先講了家庭目前的經(jīng)濟困難;其次是詢問地市縣有沒有出臺收繳學(xué)生上學(xué)期間承包地的新政策。如果還沒有,能否具體問題具體對待,暫予保留他兩個孩子的承包地。待孩子畢業(yè)后定自覺如數(shù)退還集體。再下面的空白處是廟坡鄉(xiāng)黨委書記曹驤給黎書記的電話記錄。

大意說,白誠石是他的要好同學(xué)。家庭經(jīng)濟目前正在困難處。今年兩個孩子有幸考上了大學(xué)。村上要立退承包地。他問黎書記,可否以廟坡鄉(xiāng)的辦法把地暫保留幾年。孩子畢業(yè),馬上退地。廟坡的辦法是:凡考取中專以上學(xué)校農(nóng)村戶籍的孩子,其上學(xué)期間承包地予以保留;一切按人攤派比如農(nóng)田建設(shè)分任務(wù),義務(wù)工等全取消。并且中專每人獎200元。大學(xué)每人獎500元。這行文字后,注明是“電話談話”。

信的下部有毛筆親批:

元魁并泯義同志:

你村白欣姐弟二人承包地在其上學(xué)期間不宜收回。其他考入中專以上學(xué)校的學(xué)生同樣對待,以作鼓勵和支持。需辦有關(guān)手續(xù)應(yīng)積極協(xié)助,勿誤。

此黎春暉

1984年8月28日

白誠石的信并未提元魁的名,也無“告”之嫌。元魁看完信,收起來。對欣欣說,去吧,去吧,叫懷東開信去。欣欣問,會計再要不要興發(fā)組長給話?元魁說,不了。

欣欣摸不著頭腦,是誰寫的信,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讓支書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二話不說就開恩了呢?他溫順地說,支書爺,你寫個條子吧,不然他當(dāng)假傳圣旨呢。元魁說,去,不會的。你就說是我說的。

欣欣控制不住自己喊了聲“理解萬歲”!

董書記親切地拍了拍欣欣的肩膀,說,好娃娃,是你爸向黎書記問政策的信。通過你曹叔轉(zhuǎn)到。黎書記問了你曹叔鄉(xiāng)上的辦法,給你們村上寫了意見。我今天專程帶來的。看你父親對你上學(xué)多苦心,你得好好深造,將來報效祖國,回報家鄉(xiāng)和父母。你們是多么幸福的一代!欣欣不住地點頭,說,謝謝黨,謝謝政府!謝謝黎書記、董書記!

今天的順利讓欣欣萬沒料到。一個多小時里,心情幾度波瀾。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終于走入了坦途。他十分激動。回家途中他想哭又想笑。多日里,踏破鐵鞋無覓處,現(xiàn)在塵埃落定了。他心全安了下來。他高興得想跳想喊,很快到了家門前。門口的一片小草上不知誰踢來幾塊石頭,鎮(zhèn)壓著脆生生的野菊秧和頑強向上的小草們。他彎腰拾了撇到路邊深陷的坑里去,看那壓著的地方,全是黃白的凄慘。這位理科學(xué)生由衷地發(fā)出幾分感慨,幾份抒情:只要小草野花的根旺盛活著,地母必定會給充分營養(yǎng)的。即使已長出的秧枝被傷殘了,也一定會生發(fā)出新芽來,沐浴陽光,定會比原先的更茂盛更郁蔥呢!

回到家中,媽媽看兒子臉上浮著喜色,就問:“娃呀,你去沒鬧吧。”欣欣說了情況。媽媽高興地說,前天我給你大捎了話,看能不能想個啥辦法。這下一河水都開了,媽也把心放展了,放展了!

11

欣欣走后,董書記、梁書記和元魁開始談話。

氣氛較嚴(yán)肅。平時,他們?nèi)粼诜枪妶龊希瑵鉂獾慕鉀_淡了上下級的尊卑,可是當(dāng)下已大不同往日,元魁已覺自己是一個被審者。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元魁今日登上這座云遮霧罩的山,他拉不出彩腔,一開口就本腔實道。由于自妻子身懷六甲到產(chǎn)下兒子,他已有充分的精神準(zhǔn)備。所以今日說事比較直白,坦然,放松。他想,不管什么處分,都是身外的東西,像包裝商品的彩膜,去了就去了,不損筋也不損骨的。他從最壞處也有了招架準(zhǔn)備,就是撤了職,開除黨籍,我還是我。只要有了兒子,沒賠本的。無官一身輕,好好為兒子過日子就是了。但又一想,這種思想算什么共產(chǎn)黨員呢!消極,消極!事到如今,床鋪了,氈尿了,錯誤已成無法改變的事實。組織不論給什么處分,他決定心悅誠服地接受。

談話是很順利的。董書記說了幾句黨員要正確對待所犯錯誤的官話,梁書記開始念黨章有關(guān)條款,又重復(fù)了省市縣計育政策和細(xì)則。元魁這幾年也學(xué)會了檢討,知道怎么應(yīng)對這種場面,從黨員最高要求承認(rèn)錯誤嚴(yán)重性,請求撤職處分。董書記說,伙計,咱這些年齡的人都是重男輕女思想害著,總脫不出那個籠子。元魁說,我要了個兒子,真是付出代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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