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子的魅力
- 經典三讀(名家讀書)
- 王蒙
- 15066字
- 2020-08-18 15:42:15
大家好!今天來到人民大學,尤其來到人大的國學院說老子,使我非常地忐忑不安,因為我不是研究這個的,我是寫小說的,而且我的小說是《青春萬歲》,突然到這講起老子來了,顯得有點串行,但是算是在這湊個熱鬧吧。近兩年被朋友所慫恿,寫了有關老子的書,也在電視臺上做了一些比較通俗的講解,算是過去講的“青春作賦,皓首窮經”。我在《新晚報》副刊發表了一首舊詩,鼓勵自己,第二段一上來就是“青春作賦賦猶濃”,這個“賦”還挺濃,并沒有淡,今年我還發表了兩篇愛情小說。緊接著,“皓首窮經經自明”,“窮經”的“經”本身應該是很明白的,所有的經典都是活的,如果經典不活了,就很苦了。我們之所以承認它為經典,就是因為經典比較長壽,現在看來也是活的。我們把《老子》當作一部經典,因為它仍然保持著生動性、鮮活性和靈動性。
我主要討論三個問題:一是,從道家來討論中華文化中的終極關懷問題。二是,從老子相反相成的觀念來討論中國人變通和通變的思想。當然現在更流行的是稱作“辯證法”,但是辯證法這個詞,首先它不是中國固有的,而且比較意識形態化。《老子》是辯證法,但又不是我們一般意義上理解的辯證法,它是一種我們稱之為“機變性”、“智慧性”的通變。三是,從老子的名言來看看《老子》的文學性。
一、先說終極關懷。
中國文化是一個極具延續性和包容性的非常強的文化,但是我們并沒有一個非常統一的、非常認真的甚至帶有強制性的這樣一個民族的宗教信仰。相反,在中國的民間,對于宗教持有一種實用主義和機會主義的態度。比如沒有孩子就去拜送子觀音,急著發財就請財神爺,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但是也有另一個方面,即重視終極關懷。老子非常重視終極關懷。根據是什么?《道德經》一上來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世界上許多國家,尤其是宗教,他們的終極關懷的思路就是為世界尋找主人,用英語來說,就是lord,my lord就是my god。人作為個體很可憐,千差萬別,有許多困惑,還有生老病死。因此他們希望找到一個主人,即找到一個有意志、有人格的大神。這個神其實是一個概念,在西方我們進入教堂,可以看到耶穌的像,還有他的十二弟子的像(本來是十三個,但是猶大背叛了,所以不算)。甚至還可以看到耶穌在人世間的父親若瑟的像。上帝是一個概念,所以不能有像,他要是有像,那就麻煩了,他的臉該長什么樣?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寫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在中國發行量很大,他提到一個問題,“耶穌大便不大便?”這一個問題就在歐洲神學界爭論了幾百年。還有《達·芬奇密碼》里邊的問題:“耶穌結過婚沒有?”這本書堅持認為耶穌結過婚,他老婆是抹大拉。當然,有人說抹大拉并不是她老婆的名字,而是出生的地方。總之,就會出現這些問題。伊斯蘭教更是反對一切形象,認為真主就在人的心里,真主無所不在。所謂神的概念和主的概念是一個終極的概念,同時也是一個人格化了的概念。
老子所尋找的“道”也是一個終極的概念,但是它是一個非人格化的概念,是一個本質化的概念,老子尋找的不是主人。因為《道德經》講了,“道”“生而不有,為而不恃”,世間萬物從道產生,但是道并不把它們看作己有,而是讓萬物自然而然地發生發展變化。“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自然說的是自己運動,自己如此,自己這樣,自己變化。所以“自然”并不是一個名詞,它要求的是一個本質的終極,這和要求一個主管的終極概念是不一樣的,在某種意義上要比那個主管的終極概念更高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仁,反過來就是無不仁,因為它不想戕害萬物,也不想用那么多的仁義道德來限制你,你該怎么發展就怎么發展。
“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它太抽象了,太概括了。據龐樸教授的考證,他說“玄”實際上是從水流的“漩”演變而來,水往下轉之意。老子就是從這些方面來探討世界的本質。這對人相當重要。我在一個地方談論歷史文化學的時候,臨時請了幾個聽眾,我說請你們用一句話來說你對世界的感覺。其中有一位就說:“奇妙,這個世界真奇妙!”還有一位說:“偉大,世界真偉大!”人多渺小啊,世界在空間上是無窮的,在時間上是永恒的,而且非常神秘,既不知道是怎么來的,也不知道會往哪里走。如果說世界是膨脹的,那么就會思考世界剛開始只有一點,然后慢慢膨脹,產生了很多個銀河系。有人說世界是無窮的,有人說世界是枯燥的,也有人說世界是美麗的。只要我們有對世界的這種概括本質的感受,不管是什么,都會和老子說的“道”相連接。世界從本質上來說是“道”。這個“道”怎么理解都行,“道路”、“道理”、“規律”、“本質”、“起源”、“歸宿”、“無所不包”等都可以。如果你感覺這世界是偉大的,那很好。因為“道”本來就是偉大的,它鑄造了“有”;鑄造了“無”;它鑄造了興盛,也鑄造了衰落;它產生了盈滿,也產生了虧損。你認為這個世界是神秘的,它當然就是神秘的。你不可能永遠像掌握一個具體的東西(比如一個包,一塊手表)那樣來掌握它。對于“道”,我們不能把它擺出來,說“這是一個道”。如果你說“道”無情,道當然有它無情的一面,世界上那么多東西在變化。你說你感覺到“道”非常的溫馨,真好,真幸福,那也對。大化流行,生生不已啊,它的本質就是這樣。這就是一種對“道”的本質化的理解和認識。
伊斯蘭教說,真主有九十九種美德,所以他有九十九個名字。真主是安拉,但是他還有其他的名字。老子的“道”沒有九十九個名字,但是我統計了一下,跟“道”相關的詞,有二十多個。在《道德經》五千字里邊,講得最多的是“天”,其次是“道”,第三個是“大”。然后是“樸”,“樸”就是原生,是起源。從起源上看本質,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符合科學的道理的。從生命的起源上來考慮,如從單細胞生命來考慮,由此看到有關生命的許多現象,比如新生與死亡,等等。《道德經》有個地方說:“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大”是說道無所不包,而“遠”是說道是永恒的。人是很厲害的,思想很復雜。我曾經說過,僅僅一個構建反義詞的能力,就使人從有限的概念里產生了無窮的概念。人是有限的,如美國很強大,但是有經濟危機,阿富汗問題也解決不好;蘇聯很強大,但是蘇聯已經不存在了。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和領導人,是很了不起的,但是也有出生和滅亡,有上臺和下臺。所以我們充滿了對于有限的具體的感受,但是構建反義詞的能力,使我們想到不但有有限,而且有無限。我們有無數的經驗是關于短暫的,但是構建反義詞的能力,使我們在短暫之外知道了永恒。老子還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這就從另一面來談論“道”了。尤其是他講:“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日本人特別欣賞這一段,認為這段話完全符合關于宇宙的生成和地球的起源的講法。在最早的時候,這個世界沒有定形,沒有定量,也無定性,它是似有似無的,是混沌一團的。你說老子的頭腦是怎么琢磨出這個的,不可能來自實驗室,不可能來自圖表,不可能來自天文望遠鏡。我們無法解答。
我們中國人非常重視我們的文字,非常重視“名”。“名”有各種說法,按照我的說法,“名”就是概念的歸屬。有了概念的歸屬,才能解決其他問題。同樣一個東西,給它不同的定名,就是賦予了它不同的理解。比如說,你在自己單位碰到一件非常不順心的事情,本應評上教授但是沒有評上,那么如何命名這件事情呢?一種是“侮辱”,受到了侮辱,很痛苦。另一種是“不義”,受到了不正義的、非法的對待。但是我們也可以命名為“考驗”,這是領導的考驗或者說自己人生的考驗,甚至可以名為“笑話”,不屑一顧。
中國文化尋找終極,就是通過命名的方式。我要為終極尋找一個名。“道常無名”,就是這個世界的終極、人生的概括、時間的永恒和空間的無窮,是沒有名的,但是“字之曰道”。古代的“名”和“字”是兩個概念,比如孫文是他的名,逸仙是他的字,中山是號。名是第一個稱呼,字是第二個,號是第三個,可能還有第四個,如別號。我小時候給自己起了個號,叫“孤山上人”。我那時候喜歡畫馬,畫出來就和老虎差不多。也就是說,這個“道”本身并不是它的正名,而是人所起的一個字。當然,這也只是一種說法。我認為,對于許多經典,與其去尋找定解,不如去尋找新的解讀可能性,去尋找解讀的意義。“道”就是本質,本質就是“道”。如果有人問:“到底什么是道?”老子會回答說:“道就是到底,到底就是道。”臺灣國學家傅佩榮說,道就是究竟的真實。“道”究竟是什么呢?“究竟”就是“道”。“道”到底是什么呢?“底”就是“道”。你研究這個世界、宇宙、歷史等,還沒找到它的底,底就在道那里。此外別無他處。通過命名來尋找世界的究竟、世界的本質、世界的原初,這對人很有意義。這些問題研究起來對人來說沒有直接的用途,如你不能用《老子》來防控流感,但是你的境界和心情不一樣,你把個人的渺小存在和世界的本質聯系起來了,有一種“偉哉”、“深哉”、“大哉”的體驗,也有一種“夷”、“希”、“精微”、“眾妙”的體驗。讓渺小的人有一種永恒的體驗,就是蘇東坡講的。如果從變化上來看,世界不過就是一瞬。但是若從不變處看,即從“道”來看,那么月亮也好,江風也好,客人也好,都是永恒的,都在世界上存在過。比如我來到人民大學,講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就是一個客觀的存在,誰也否定不了。你們不喜歡我講的,也不能否定我講過。這種是用本質化的終極去取代人格化的終極,用一種自然而然的終極來取代那種意志化的終極,用這種命名的究竟和根本來取代那種特異功能式的宗教。所有的宗教在原初的時候都和一些特異功能有關,比如說能使啞巴說話,使瘸子走路,使麻風病人康復,使水變成酒以及使死人復活。但是老子不是這樣,他是用自己的思辨和名的系統,來締造和尋覓到了這樣一個最根本的“道”。
二、從老子的逆向思維和另類思維(相反相成的觀點),看中國傳統文化的機變性與智慧性。
老子特別喜歡的,就是逆向思維。在好的事情上,他總是會尋找其中包含的一些負面的因素;他又非常喜歡從負面的東西中尋找好的因素。《老子》中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自古以來,很多人說老子是在硬抬杠,包括今人,如錢鍾書也這么說。“美”就是美,怎么是丑呢?老子不是說美丑相伴而行。為什么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我說,如果從邏輯的觀點來看的話,這句話你永遠解釋不清楚,但是在相反相成的觀點中來看就會明白了。比如一個科里邊,三個人,要選一個科員出來,每月加十五塊錢工資,你說科長怎么辦?他首先想的是給自己加。那其他幾個人怎么辦呢?你加給A,B就會反對你;加給B,A就會反對你。科長一想自己平時也有一些不美的方面。人就是這樣,總是看到別人不美的方面。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你美,他不美。我們講公民權利,平等權利,機會的平等,但是美和丑不見得就是平等的,許多東西都不見得是平等的。比如姚明,他打籃球就很好。有的演員非常帥,帥呆了,但并非每個演員都這樣帥。所以你一知道了“美”、“帥”,就出現了不平等,會出現“價值作偽”。《官場現形記》中說有一個道臺最喜歡的就是艱苦樸素,看到屬下的官員的官服上都是補丁,認為此人全心全意為百姓辦事。他最煩的就是看到有人穿著新官服,這樣的話他會免你的職。于是這個縣里的人到處去買舊官服,因此舊官服的價格要比新官服貴好幾倍。新官服1000元,舊官服5800元。還有人說,“美之為美”,都認為這個是美,搞時尚化啊。時尚化的美是真美么?可能有內涵么?比如都穿喇叭褲等,這很討厭啊。80年代我讀一位很年輕的女作家的作品,但是后來不知去向了,她的名字是徐乃建,寫過一部短篇小說《楊柏的污染》。背景是“文革”以后解決極“左”的政治問題。她寫的是那個地方有一些錯劃的“右派”,他們努力改造自己,辛勤勞動,相濡以沫,日子過得還不錯,都在等待著好好改正。這時候上邊來了一個通知:你們這里可以評出百分之十的表現好的人,回到城市里去。這一下子就把這個地方弄得再無寧日了。誰無父母?誰無子女?誰不想回家?不管每個人怎么表態——“我要在這改造一輩子”;“我要改造到老,到死,死后還要把我的墳墓放在這,上邊寫著‘努力改造’”——這表態是表態。假設200個人評出20個人回去,這很殘酷,很痛苦。假如有一組10個人,有3個表現好的,這3個人先在這里決一死戰,但是表面上又不能露出來。于是開始出現明爭暗斗,開始出現匿名信和小報告。我的意思是,這個可以反過來,不是說一切價值標準都不能要,如那樣,我們也不能評先進,不能評“三好學生”,也不能搞考試了。
老子說:“物壯則老。”所以一個有道的人永遠不要壯。有人說物不壯老得更快,但是老子這么說,是與他所要解釋的對象有關系的。他當時所針對的主要是掌權的人。老子和莊子不同。莊子主要針對的是讀書人,主張在精神上要成就自己,讀書人不要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不要介入政治。但是老子是直接給王侯大臣提意見,就是你不要太逞強,你越逞強就越完蛋得更快。你逞強到了極點就開始走下坡路了。所以老子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句話很有機變性。這句話什么意思呢?可以從很多方面講,去體會。“無為”,就是不去做蠢事,不去做實際上沒有效果的事情,這樣才有利于好事和有效果的事情。我記得上初中的時候,老師就講,世界有三大難題,這三個都是不可能解決的。其中一個就是用直尺和圓規把一個線段分成三段。其中還有一個就是永動機。不要去發明那永動機。但是至今仍有人在做。永動機在理論上很好解決,一個能量在理論上是不會消失的,但在實際中是行不通的。“無為”首先是不做這些事。另一方面,“無為”其實也是一種“為”,就像傳染病的“零報告”也是報告一樣。老子的另一段話把“無為”說成是“為無為,事無事”。老子所處的春秋戰國時代是紛爭的時期,你懂得干一點等于沒干的事,這真是太聰明了。我有時候想,儒道是兩家,但是有些觀點是相通的。我對孔子講寧武子的一段話就愛不釋手。《論語》中孔子講:“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諸侯國家有道時,我可以參與政治。明君死后,上來一個無道之君,每天做的事情都不合章法,就要退政保身。寧武子的聰明我們可以學,但是他的傻勁我們是學不來的。我說老實話,看過之后,我真是拍案叫絕。我一輩子苦就苦在,有人見了我老是說:“王蒙啊,你真聰明。”我就急了,我說我干了那么多的傻事情,倒了那么多的霉,你還說我聰明,再說聰明我就要上吊了。該聰明的時候就聰明,該傻的時候就傻。我找到過這樣一個范例,有個人他耳朵有點不好,凡是開會的時候,他對感興趣的內容都聽得明明白白,而且他還發言和響應;凡是他不感興趣的,你會后問他,他就說他現在耳朵發炎,聽力不好,你說的這些我實在沒有聽到。領導拿他也沒有辦法。我在新疆待過,那里有個語言問題,就是維吾爾族和漢族之間的溝通問題。尤其是維吾爾族的農民,如果來個漢族的干部講話,凡是對他有利的,他立刻就能聽明白;凡是對他不利的,他開完會后,你一會問他,他就說不知道,不明白,就跟沒這回事一樣。《老子》中的這些情況就更多了,他把“愚”當作好事來看。但這是針對統治者來說的,意思是統治者不要太多智謀,不要耍著老百姓玩,不要讓老百姓老處在一個被動的狀態。《老子》中許多地方都是反著說,如“大成若缺”,越是大的成功就永遠有缺憾。比如文學就是如此。我們看中國人對愛情持什么態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每一看到這八個字,眼淚就涌出來了,哪能是什么“不求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一聽那人就不地道。這八個字一字增不得,一字減不得。《紅樓夢》能完美無缺么?它缺的多了,它先缺四十回。所以毛澤東在講《論十大關系》時,說中國要對世界多做貢獻,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們只是歷史長一點,人口多一點,還有半部《紅樓夢》。毛澤東的原文是“半部”,但是后來出的正式的文集都成了“一部”,不知道是哪位秀才改的。我說這干嗎要給他改啊,這半部更好啊,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半部《紅樓夢》可以撐起中國的小說文化。半部就可以了,一部這世界還受得了么!真正的大人物也是如此,沒有完美無缺的,不管是革命領袖,還是大帝。老子還說“大巧若拙”,大的東西和細微的東西不一樣,越是大巧就越不會急于表現自己的巧。又說“大辯若訥”,一個真正有口才和智慧的人,不像那些口若懸河的人一樣,強辯不絕,而是謹慎從容,不蔑人、不輕言、不廢話。“大盈若沖”也是一樣。真正的充實,就顯得空虛。這從穿衣服就很明顯。美國越是富豪,人們的服裝就越樸素。穿得越好的那些人一般都是推銷員。諸如以上的例子非常多,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我們不但看到事物的一面,還能看到另一面。不是單向的思維,而是雙向的。名將不談兵,名醫不談藥,名將不會上中央電視臺討論戰爭。戰爭是各種因素的結果,變數太多。我的很多名醫朋友也很少跟我提說該吃什么藥。凡是建議我吃這個吃那個的都是不懂醫的人。我們最怕的就是趙括談兵,巡航導彈你也懂,航空母艦你也懂,中子武器你也懂……這樣的人非常危險。
這樣的特點確實和其他文化不一樣。我在德國時認識了一個漢學家,他的妻子是中國臺灣的,他們有兩個孩子,生活很幸福,結果這個德國人又有了外遇,他們就要離婚。臺灣的女子就跟我說,你知道嗎,我的先生他能讀得懂《老子》和《易經》,德國的冷酷無情,再加上中國的陰謀詭計,這就叫“惡魔”。當然,我并不是說中國人都是“惡魔”,但是中國人腦子比較活,這是真的。20世紀80年代,當社會主義國家都在搞改革的時候,有兩個西方政要都說過同樣的話,一個是美國的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一個是英國的首相撒切爾夫人,他們說蘇聯等國家的改革非完蛋不可,但是中國的改革完全有可能成功,因為中國有自己不同的文化。我覺得這和中國相反相成的機變思想有關系,這和概念式命名也有關系。我們在一個神圣概念下,可以調整對它的解釋,而不至于造成我們精神上的混亂。
《老子》中的有些說法容易造成人們的詬病。比如“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按朱熹的說法,老子的心最毒。但是他講的這是兵法。老子在很多地方表達了他反戰的觀點,他說:“兵者,不祥之器。”他不是一個好戰者。魯迅喜歡引用一句話,說是鷹可以飛得跟雞那么低,但是雞永遠不能飛得跟鷹那么高。有人考證這句話出自《克雷洛夫寓言》。我們可以看到這個世界有這么多相反相成的例子。你要往前沖,先要往后蹬;你坐汽車,門沒有關好,你必須先打開然后有一定的加速度才能關住。越王勾踐想報仇,他先要把吳王侍候好了,讓夫差興旺發達得不得了,讓他的好色欲望也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民國時期有一個軍閥,他有一個特點,他想整誰就選誰當司務長,因為司務長管財務,讓你管上兩年后開始查賬,一查賬查出問題就拉出去槍斃。這就有點“將欲廢之,必固舉之”的意思。在兵法上,毛澤東就掌握這么一個策略。毛澤東經常搞戰略防御,搞大的撤退,比如“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當然老子的這些思路,我們不可能照搬。老子說,柔弱是生命的特點,他說“人之生也柔脆,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我有個朋友非常不喜歡這個話,他說怎能拿草木的例子來說柔弱的真理。我說你不喜歡沒關系,我也沒說它一定對。但是他看問題的這個思路和角度,是與眾不同的,沒有一個人會這么想。堅強當然好啊,比如堅強不屈等,都是好話。但是老子告訴我們,在有些時候使用柔弱的方法能夠以柔勝剛,以弱勝強。毛主席講軍事時也經常講這樣的話。老子這種相反相成的觀點,尤其表現在大的范疇上,即無和有、禍和福。他認為天下光有有不行,還要有無,沒有無,有就沒有辦法發揮有的作用。他認為禍有可能推向福,福有可能推向禍。這些話都很有道理啊。尤其是關于無和有的說法。現在大家都用電腦,我用電腦的時候就深切體會到無和有的關系。電腦一方面要有許多數據,一方面需要有更多的空間和內存容納新的數據。我有時候也說老子的這些說法并不能夠當飯吃,古人也這么說。從一般的合情合理的規范來說,還是孔子的許多東西受歡迎。但是老子的這些東西不普通,可以調劑和避免你的過失和焦躁,避免你的焦慮,避免你過分的逞強。老子的哲學相對來說是一種低調的哲學,所以我說它是一劑涼藥。涼藥也可以寫成良藥,但是最好寫成涼熱的涼,它去火,比王老吉更好,還能去肝火。他有遠見。有些大師講,老子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些其實是為了自己安慰自己,在倒霉的時候看看這句話,看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覺得他說得很好啊,人怎么能夠不安慰自己呢?人都有倒霉的時候,一個人不會安慰自己,他還怎么活啊,豈不是很容易得憂郁癥、焦慮、精神分裂嗎?所以安慰自己絕不是老子的毛病,當然僅僅有老子是不夠的,我們也還有其他不同于老子的教導,比如“知其不可而為之”,“殺身成仁”,“舍生取義”。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一曰慈”,你應該愛老百姓。“二曰儉”,你不要太奢侈。“不敢為天下先”也是對統治者說的。那些掌握大權力的人,對于為天下先的事情,要慎重,不要魯莽試驗。對于統治者來說,這不失為良言。“治人事天,莫若嗇”,你不要心太高,治國不是做科學實驗。像這些東西,對于增長我們的智慧,尤其是當我們在人生當中碰到了困難和挫折的時候,是很有幫助的。
三、《老子》的文學性。
第三部分,我想講講《老子》的文學性。
賈平凹是個很好的作家,相信大家都知道。他說先秦古樸的話變成成語的太多了,孔孟的很多。我的印象是老莊的尤其多。如果沒有孔孟老莊,我們現在還怎么說話啊。而且這些東西不僅是一種道理,也是一種文學語言。比如“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段話是一個文體。我們一提到老子,立刻就想到《老子》第一章這段話。這段話的文體,如果翻譯成白話文的話,意思比這個原文要清楚,但是卻失去了文學性,也不好背誦。這句話的意思是,可以言說的道,并不是最根本、最恒常的道;可以表述的概念,并不是最根本、最終極的概念,所以叫作“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但是像剛才這兩句話,如果我們用白話文來說,它的感覺和味道就不一樣了。它像翻譯體,不像《老子》。所以對于語言,重要的不僅僅在于其內容,而且還在于其形式。《老子》中許多話就像繞口令一樣,但它和“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一樣,這個繞口令表達的是事物和它本身一致或者不一致的道理。比如老子說:“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這像繞口令一樣,但是其中包含著事物的相反相成的道理。知道自己有所不知,是上。“知不知”,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這已經很費解了。但是不光是老子這樣說,蘇格拉底也這樣說過,他說:“我只知道自己一無所知。”“不知知,病也”,你本來不知道,你卻以為自己知道,這是一種毛病。“夫唯病病”正因為你拿你的毛病當毛病,所以才不是毛病。這種文字的結構,非常有趣味,又寫得非常奧妙。用其他的文字你表達不出來這些東西,國學院特別重視古漢語,你若用白話文或者其他文字翻譯它,就不是這個味。
“無中生有”,這句話也很重要。老子原文說:“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而現在我們說“無中生有”,是個貶義詞。比如你攻擊我,你揭發了我什么事,我說這是“無中生有”,港臺人喜歡說“空穴來風”。但是“無中生有”是從《老子》這句話來的,它說的是普遍真理,不是造謠陷害。
再如,“上善若水”,這句話非常的美啊。許多人家里邊都掛著一個條幅或者中堂,上邊就寫著“上善若水”。水和許多東西都有關,如和生動有關系,和清潔有關系,水和空氣的質量也有關系。老子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當然,老子可能不知道水往下流是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如果在太空,水就不會這樣了。
再如“寵辱不驚”。這話太好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完全做到“寵辱不驚”是很難的。比如會計科通知你下個月升一級,工資長150塊,和下個月降一級工資減少80塊,你這感覺肯定是有區別的。但是老子有一句話在這里,“寵辱不驚”,你一想到老子說過這句話,你就多了一個穩住自己的心,多了一個站立的支點。美國的心理學家說,一個人碰到不愉快的事,只要能掌握著自己,努力做愉快狀,第三天你還真愉快了。也就是說,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自己的現狀。“哀兵必勝”,這個詞也有很多使用。一個沒有中國傳統文化背景的人,他們并不一定認可和懂得“哀兵必勝”。“哀兵必勝”既有實際的考慮,也有道義的考慮,什么叫“哀兵必勝”呢?我是受侵略者,被欺負者,你不讓我活,我要取得道義的制高點,或者是滅亡,或者是一拼到底。這樣打仗就是哀兵必勝。“以德報怨”,這個詞也在用,《老子》原文是“報怨以德”,這句話也非常好。你做了壞事,我并不是也做同樣的壞事來報復,如果是報復的話就永遠是冤冤相報,永遠沒有發展。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提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對反革命分子和階級斗爭來講的,但是今天我們就不能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老子說:“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不管你怎么樣,我都相信你。只有以德報怨,這個社會才能太平,才能發展。
“大器晚成”,馬王堆帛書中寫作“大器免成”。“大器免成”很好,這和“大成若缺”有點像。“大器晚成”也很好,有時候一個人你會對自己有焦躁情緒,比如我們一起上過中學,一起上過大學,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公司的大老板了,擁有15億的財產,而我每個月的工資才只有1400塊錢。別人就可以勸你:“沒事,你大器晚成”,你現在才25,等你35歲時就可能會有更偉大的貢獻。此外,還有“大智若愚”,“大兵之后必有兇年”,等等。
我還想再講兩句。一個是“治大國,若烹小鮮”。不需要你特別懂,你就想想這句話,就會驚嘆老子的智慧,怎么就能想出這么個詞來?如果是“治大國,若小鮮被烹”,或者是“若仔豬被紅燒”,那會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啊。20世紀80年代我在文化部工作的時候,有一個法國的總理來中國訪問時和中國領導人私下里說到這么一句話:“法國有六七千萬人,這六七千萬人搞得法國政府沒有一天能睡踏實覺。我一想到中國有十幾億人,我真同情你們。”他體會到的就是“治大國,若被紅燒”。偏偏老子提出來了“治大國,若烹小鮮”。最好的注釋是河上公,他說:“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治國煩則下亂,治身煩則精散。”有人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是不要來回地翻動,還有人說是火候不要太大太猛,就這么幾個小魚,火太大就燒沒了。這是一種思路。還有的是不解釋,自個欣賞就是。“若烹小鮮”,第一是小心謹慎。小魚到你手里,不能燒得冒煙,冒煙會產生致癌物質,產生煤焦油和苯并芘等。我曾經吸煙,但是后來說戒就戒了。我戒煙的方法和任何人都不一樣。我從報紙上剪一些關于吸煙的害處的文字,每當想吸煙的時候,就把那些關于吸煙害處的東西拿出來學習。當時給我最刺激的就是苯并芘,那東西可以使肺爛掉啊。所以一到飯后我想抽煙了,看到苯并芘,就當這口煙已經抽過了。所以“治大國,若烹小鮮”,既是說小心謹慎,又是要舉重若輕,這都是很日常的話。治大國也是常理。
還有一句“知白守黑”,黑格爾最欣賞的一個就是“知白守黑”。黑格爾不懂中文,他這樣分析,說老子注視著光明,但是卻把自己沉浸在了無邊的黑暗里。我一想,覺得黑格爾這句話有點陰謀家的味道。比如,我們現在在光明之中,燈光非常亮,假設那邊有一位大學者,他不讓我看到他,他就在無邊的黑暗之中,用兩眼瞪著我,看我哪點兒說錯了,好找出毛病來。你們說恐怖不恐怖!但是“知白守黑”很妙,不能詳細解釋,詳細解釋就沒意思了,詳細解釋就不是老子了。還有,我想起顧城的詩,他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結果他還沒有找到光明,就把自己帶進去了。有時候“知白守黑”還讓我想起毛澤東說的“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這句話。那么“知白守黑”是什么意思呢?我愿意把“黑”解釋成“無知”,意思是我一直保持著謙虛的所知甚少的姿態,但是卻能看到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各種活動。甚至“知白守黑”還能讓我想起“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杜甫《夢李白二首》),“冠蓋滿京華”是臺面上的人物,而本人卻很憔悴,看臺面上的人物卻很清楚。
老子這些名言既有深刻的哲理,又有它的構詞上特別的精煉、簡單和想象的空間,它確實發揮了漢字的諸多長處。對于文化的解釋非常多,而我的知識非常少,但是我還是喜歡把中華文化首先解釋為漢字文化。漢字所帶來的不僅僅是一種表達的方式,還帶來一種思維方法,帶來一種思路,一種整體性和本質性,是中國人特有的一種邏輯觀念。老子在短短的五千言中講了那么多大問題,他的許多話已生活在我們中間,至今保持著巨大的生命力,同時也受到了全世界的承認。全世界有一千多種版本,至今還在翻譯。我聽說包括咱們的外宣辦、國新辦也還在資助和推動一些國學經典的翻譯。《老子》一書的造句、修辭、發音、押韻都令人驚嘆。所以有人說《道德經》是一個哲理詩,是用詩體寫出來的,它用的那些詞給人一種神仙感,它寫的不是一般的敘述問題,而是要把你引向一種終極性。《道德經》中的有些話像經典,像經文,有些話像讖語,有些地方像卦辭,像爻辭,卦辭和爻辭既有高度的概括性,又有高度的靈活性,還有某種陌生性。我們越讀老子,越會感覺到漢語漢字跟我們更加親近。所以我想老子的這些說法雖然很古老,但同時它又充滿了非常活潑、非常鮮活的智慧。這種智慧和我們的生活聯系在一起,和我們的思維活動、心理活動聯系在一起。
這也是我的一個不智之舉,本來按我的本行在這里給大家談談小說、寫作也就行了,結果挑了這么一個題目,姑妄言之,耽誤大家的時間。謝謝!
主持人:非常感謝王蒙先生!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跟隨著王蒙先生的講座用一種獨特的方式領略了中國古代人的智慧。王蒙先生的這個題目,引起了西方很多人的興趣,西方很多學者對《道德經》都是刮目相看,這一點他剛才也有提到。《道德經》的第一個英譯本是傳教士里雅格翻譯的,之后英譯本至少出現二百多種。我覺得里雅格讀《道德經》在一定程度上跟王蒙先生讀《道德經》有一個很有趣的對照。王蒙先生把他自己全部的人生經驗、全部直接的體會都放到了他的解讀活動當中,里雅格也把他基督教的背景都放到了他的解讀活動當中,所以我們讀出很多專事《道德經》研究的人未必能注意到的很精彩的東西。王蒙先生也很累了,但是剛才他表示說還可以留一些時間回答大家的幾個問題。下面有沒有老師或者同學有問題想請教王蒙先生?
提問者1:王蒙先生,我是人大國學院07級的學生,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講《老子的魅力》,其中有很多內容是針對執政者來寫的,我想問一下國學是不是就是針對執政者的學問呢?對于我們普通大眾來說還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謝謝您!
王蒙:我們一般說的國學就是指中國傳統文化,而且主要指古代傳統文化,但是我從來不認為文化是可以對立起來的。我個人不愿意把學問分成國學和西學,我覺得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最好之道恰恰是能使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和全球接軌,同時在接軌過程中又要保持我們的特色,保持我們的身份。所以鄧小平講的“面向世界,面向現代化,面向未來”同樣適用于國學。我剛才說《老子》是活的學問,意思是不僅僅在兩千五百年以前它是適用的,同樣在今天仍然對我們有參考作用,同樣能夠成為我們的精神資源。所以我相信今天我們講國學和清朝講乾嘉之類都是不一樣的。我有一個小學同學,他提出一種觀點,他希望中國的傳統文化應該有一種創造性和轉換,他的這些說法我覺得都是可以參考的。
提問者2:您好!我感覺《道德經》其實是有一種很正面的思想貫穿其中的,那么我們在解讀時如何把它作為一種很珍貴的讀物來修身養性,引導我們的行為,而不是把它當作一種消極避世的東西,或在不得志時把它當成一種精神依托?謝謝您!
王蒙:我覺得你講得非常好。咱們目前需要讀的書非常之多,要接觸到的思潮也非常之多,《道德經》只不過是其中的一部。《道德經》確實是一朵奇葩,花開得與眾不同,也能給我們很多影響,但是僅僅靠一部《道德經》當然是不夠的,我們還有那么多的書應該讀,包括科學、歷史、外語,還有許許多多的新的東西。只有在這個總的格局當中,我們對《道德經》的閱讀才不會變成消極、退讓、避世或者結束自己生命力的閱讀,才會使我們活得更豐滿,應對世界的方法更多樣。
提問者3:王先生,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我是一個父親,前不久我兒子他們搞一個節目,叫作《好書育英才》。老師讓我們給他們推薦什么書是好書,我兒子才八歲多,但是現在在網絡或書店里很多書都是類似快餐性質的書。今天我聽了您的講座,發現您也是中國作家群里的一位老作家,但是還是回到了古代的書里,難道我們只有回到原典里才能找到精神的家園嗎?我想請問您對我們未來的文學或者好書物是怎么看待的?應該怎么找到精神的寄托?謝謝!
王蒙:當然在閱讀書籍的選擇上我們會碰到這樣的尷尬,因為古代的書經過了上千年起碼幾百年的沖刷、淘汰,能夠流傳至今的是比較好的書。而當代所出的書首先有一個市場在起作用,所以這確實是一種尷尬。但什么時候都有好書,雖然我對兒童閱讀的書提不出很多具體的建議,但是我相信現代的和古代的書都有可讀之處。對于一般的孩子來說,我們首先希望他讀經典,因為經典經過了考驗。其次我認為應該讓孩子從小掌握如何使用工具書。譬如一些知識性的東西還是現代的好,一個小孩要學電腦、學外語、學開車,學一些基本的醫療、衛生,或電器使用方面的知識。這些都是書,所以關鍵不在于古不古,而在于我們所選擇書的質量。
提問者4:王先生您好!您是一位具有詩人氣質的小說家,十多年前您發表了一篇文章,說您在新疆時有人迫害您,有一個維吾爾族的老人保護您,您問他為什么這么做時,他說一個國家怎么能夠缺少詩人呢?我想問您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另外一個問題是,我知道您還有一些談論李商隱詩歌的文章,有些人認為傳統詩體不適合表達現代人的情感,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在現代社會,寫傳統詩詞有沒有可能像清代詩詞的復興一樣會產生好的作品?謝謝!
王蒙:我是寫到過我在新疆勞動時的一些情況,當時是“文化大革命”,我的處境也談不上好,也不可能有任何的作為。那時一個維吾爾族的老農民跟我說話,他還讓我想起了柏拉圖,因為柏拉圖把詩人和哲學家放在了一個高處。這位老農民說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靠著三樣人來支持的,一個是國王,一個是大臣,一個是詩人。他這種說法很有趣,國王不用說了,要大臣也有,但還需要有詩人。有詩人就是還要有一種精神的影響力。對于第二個問題,現在寫舊體詩的也有一些人寫得非常好,但是現在表達的手段、文藝的手段、交際的手段太多了,因此,現在不可能再出現像唐詩那種鼎盛的情況。但是這種詩也有許多人喜歡,特別是受到許多老人的喜愛。中國有詩詞學會,還有自己的刊物,北京市也有詩詞學會。用古典的形式表達現代人的思想感情應該是完全可能的。我寫的那些舊體詩詞里也許都是現代的思想感情。譬如前些日子議論的聶紺駑,他也是在最處逆境之時用舊體寫詩,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他有兩句詩說“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文章”對的是“思想”,“信口”對的是“錐心”,“雌黃”對的是“坦白”,一個“易”,一個“難”。一看到這兩句詩,就感到文章要和思想一致。譬如錢鍾書在1957年“反右”斗爭的前夕,寫了一首詩:“弈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褪凈,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振懣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好比雙方在下棋,下棋過程中這亮出一道那亮出一道,事挺多,但其實事情換來換去也都差不多。佛家認為人的心有“妄心”,像一層膜一樣把心覆蓋住了,所以應該“褪凈”。我們都知道“邯鄲一夢”,錢先生當時不知道怎么坐火車經過邯鄲,所以就不做夢了。這首詩表明了錢先生當時的思想情緒。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不可能人人都像錢先生那樣清朗,但是這首詩卻不是古代的那種詩。清末龔自珍的詩也有這樣的特點,看龔自珍的詩覺得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他既不用學李白,也不用學杜甫,也不用學蘇東坡,龔自珍有個性,敢于說自己的話。中國五言、七言古風的生命力依然大大存在,但是畢竟現在還存有新詩,我絲毫不貶低新詩,像舒婷的詩:“也許有過一次呼喚,卻從來沒有應許;也許有過一次約定,卻從來沒有如期。”她的詩被記載在好多年輕人的筆記本上。舒婷也算偉大,李白也偉大,但舒婷這兩句詩李白寫不出來。所以中國的五言、七言甚至四言等肯定還會有人作下去,照樣還會有好詩,有有血有淚的詩,有非常闊大的詩,有非常清朗的詩(像錢先生那樣的),也有非常高雅的詩,也有可以上大土話的詩,比如毛澤東的“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但毛澤東最好的還是他的詞,臂如“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
主持人:今天的時間有點晚了,其實在座的還有很多老師,不能給大家一個機會,實在抱歉!我們很多人都看過王蒙先生早年寫的《青春萬歲》,也看過王蒙先生寫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在這我斗膽地說一句,我們希望王蒙先生永遠都是青春萬歲、青春不老,也希望他永遠都像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那樣到人大來,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鮮活的思想。最后我們再次感謝他,謝謝!
(根據2009年6月8日在人民大學演講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