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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下面將要討論的當然是,從16世紀末到18世紀末為中華文明在歐洲贏得巨大聲望的那個特殊插曲的大體事實。注128早在耶穌會在北京立足之前,在游歷過中國的航海家和傳教士最早的報告中,報告人都會過度地表達對中國的政府制度和司法制度的公正和卓越的驚嘆和贊美。他們常說,歐洲人可以向中國人取經。到了1590年,中國政治體制更勝一籌的看法顯然已經成了老生常談。注129早期談論中國的岡薩雷斯·德·門多薩神父撰寫的內容翔實的著作很快被譯成了歐洲的主要文字,注130激起了歐洲偉大作家對中國的第一輪熱情贊美。蒙田在他在世時出版的《隨筆》諸版本中從未提到過中國,他在1588年至他辭世的1592年間的某個時候讀了門多薩的書,他的遺著(1597年)插入了他新寫的一段文字:103
中國的政府管理和治國之術與我們從無交流,他們對我們的政府管理也一無所知。但這個王國在許多方面成效卓著,超過了我們的樣板。這個國家的歷史告訴我,世界更為寬廣,更豐富多彩,無論古人抑或我們自己對世界都知之甚少。注131
因此,到17世紀初,中國人在歐洲人眼里首先已經贏得了擅長治國理政的形象,這樣的印象歐洲人維持了近二百年。1615年以后,耶穌會關于中國的報告和描述開始連篇累牘地流入歐洲,注132中國治理有方的聲譽得到了確證,也揭示了各種更具體的背景。關于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實踐比西方優越的一系列看法被一再宣講。在中國,(皇帝以下的)輔國重臣“面向所有人選拔任用,無論其門第貴賤”。注133被國家任用進入衙門辦事,只要求獲得嚴格規定的科舉功名,通過科舉考試,具有個人身份和資歷,“任何政府官吏的任用都以真才實學、德性、謹言慎行和能力為依據”。注134在定期的官員巡視中,似乎一直強調整個政治機器運作的效率和對民情民意的關注。中國是柏拉圖理想的體現——一個由哲學家治理的國度;博學多才的耶穌會會士阿塔納西烏斯·基歇爾在其《中華圖志》(1670年)——一部關于中國的百科全書——中,雖然很自然地批評中國人流行的宗教和他們的很多個人行為,但他寫道:104
這個國家由一些學究以柏拉圖的方式和超凡哲學家的意志來管理:我怎么來認識這個幸運的王國呢?它有一個能進行哲學思辨,或至少容忍由一位哲學家來治理國家的君主。注135
中國人對相鄰的各附屬國的管理最為典型:“國王及其臣下都不想征服其他國家,他們滿足于他們所有的東西,而不覬覦屬于別人的東西。”注136事實上,他們在所有民族中是最少用兵的:“沒有什么人像中國人那樣厭惡窮兵黷武。”注137105
中國人被認為的在政治科學和政治藝術上的杰出表現,很快就得到了相當于道德家的巨大聲譽。金尼閣評論道:中國人對“教化”(science des moeurs)尤為關注,視為他們已經掌握的一門知識,雖然他不認為中國人在自然科學方面也取得了同樣高的成就。但正是由于在17世紀,一群耶穌會會士首先通過對孔子學說的簡要概括,1687年前后,又通過一小冊孔子著述(真的孔子和托名孔子的)的拉丁文譯本《中國之哲人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使得孔子聲譽日隆,而中國人在道德哲學方面的長處獲得承認也就順理成章了,對此耶穌會作家功不可沒。《中國之哲人孔子》的問世使西方對這位中國圣人的贊頌達到了高潮;該書還大膽地宣稱孔子思想是“人們所知的最完善的道德,一種據說可以追溯至耶穌會的道德”。注138
到這個世紀末,中國人——僅僅通過自然的啟示——在治國之術和倫理方面超過了基督教歐洲的說法,已被廣泛接受。為了說明這一點,這里需要充分征引中國的贊美者關于中國人心靈的言論。萊布尼茨在《中國近事》(Novissuma Sinica,1699年)中對中國人和歐洲人的成就進行了細致的比較,他的結論是,后者在邏輯和形而上方面、在“精神事物”的知識方面,在天文學和幾何學以及軍事科學方面要優于前者。
那么,在這些方面我們要更勝一籌。但此前誰會相信……在公民生活的教養和道德方面,有人會超過我們?而這一點,不管怎么說,在我們加深了對他們的了解后,我們在中國人身上體會到這一點。如果說,在手工技能方面我們旗鼓相當的話,如果說在思辨方面我們優于他們的話,那么,在實踐哲學方面,——換言之,即在倫理道德和政治學說方面,我們不得不羞愧地承認,我們實在相形見絀了。因為我們很難描述中國人的法律在各方面有多么美妙,勝過其他民族,中國的法律是為了公眾的安寧和人與人之間良好秩序,因為每個人對他人的傷害都要控制到最低限度。當然,人類最大的惡來自人自身,而又復加害于人自身,以致“人人相對如狼”這句諺語就是真言,由于我們的無限愚昧(而且是一種普遍的愚昧),暴露出許多與生俱來的毛病,還不夠,我們自身又在其他方面創造本應免除的痛苦,要是理性能夠療治這種惡的話,那么,中華民族可謂建立了良好的規范(normal)。中國人在人類大社會中所獲得的效果比宗教團體的創立者在小范圍(Familiae)內取得的效果要好得多。注139106
萊布尼茨主張,中國人和歐洲人雙方可以取長補短,他熱情地倡導中歐科學合作計劃。在這個計劃中,西方的科學知識,尤其是“數學”還有“我們的哲學學說”應該加以探究和傳授:
假如這個計劃能夠實現,我擔心我們很快就會在尚值得夸耀的所有事情上落后于中國人。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我妒忌他們任何新的光輝,——在這一點上我應該祝賀他們——而是因為在我們這一邊,迫切需要向他們學習在我們的事務中迄今為止所缺乏注140的東西,尤其是學習實踐哲學的運用和加深對如何生活的理解。——對當前的其他方面則毋庸贅語。可以肯定地說,我們的現狀,由于我們中間過度蔓延的墮落,在我看來是道德敗壞、漫無止境,我幾乎認為有必要請中國派遣人員來教導我們如何運用和實踐自然神學,正如我們派遣傳教士到他們那兒去,向他們揭示天啟宗教一樣。我相信,如果任用一個哲人來做裁判,不是裁判女神的美,而是裁判人民的善,那他一定會把金蘋果判給中國人,除非我們把基督教的神圣禮物——一種超人的美德傳授給他們,從這一點來顯示我們高出他們之上。注141
然而,所有這一切必定會在宗教——尤其是正統天主教——的監視者中產生一種反動。承認信奉異教的中國人僅由自然的導引就能獲得這個世界上最佳的倫理關系和最理想的政府,會讓人質疑基督教教義以及教會對世俗事務的指導是不可或缺的。神學家從未否認運用自然理性的必要性;但要說今生只需自然理性,僅僅仰仗自然理性的人是比基督教徒更好的道德家,他的心靈被超自然的天恩照亮,那就言過其實了。耶穌會的傳道,就像今天之聲名狼藉,只得到了一個反諷的結果。它并未能使幾個中國人皈依,反而強化了歐洲懷疑論者和自然神論者的立場。正如阿諾德·羅博登在他那部令人贊賞的、抱同情態度的傳教史中所評論的:“早期耶穌會或許比其他宗教團體更甚,其傳道史上一個極具反諷意味的事實是,耶穌會的成員把自己交給了反基督教的力量,成了反對教會的最有力的武器之一。”注142這種危險引起了17世紀耶穌會一些人士的注意,大概在18世紀初,基督教會對“中國熱”(Sinomania)的反擊已經很明顯,中國人優越的神話被打破了。18世紀最初的十年,費訥隆發起了攻擊。他在《亡靈對話錄》中把最長的一段篇幅用于孔子和蘇格拉底的對話,書中蘇格拉底藐視世所贊譽的“中國的優點”;蘇格拉底提出討論:相信中國人的德性是源自對中國人生來天真的一種理想化;歐洲人對中國人的歷史、文學和生活所知甚少,無法印證向來的贊譽。費訥隆不滿足于自己在這一點上僅是存疑,他還借希臘智者之口提出了有用的證據,說明中國人是“徒有其表的、迷信的、極端自私的、不義的,是人間最愛撒謊的人”。注143 107
但這種對中國熱的攻擊沒有起到什么效果。18世紀上半葉德國文學史上發生的一件極轟動的事件可以歸因于中國熱的進展。哲學家克里斯蒂安·沃爾夫1721年在哈勒大學的一次學術演講《論中國實踐哲學》中宣稱:“中國古代帝王是指引哲學方向的人”,他們關心的是,他們的政體在所有民族中是否最好,在風俗制度、在治國理政方面,這個國家是否全都超過了所有國家。注144結果最好用沃爾夫著作當時的英譯者的話來說:108
這一講演驚動了哈勒大學的神學家,他們不顧真理或公道,給他套上了最陰險的誹謗和最邪惡的評論;雖然沃爾夫辯稱講演中沒有什么出格,只和他的《中國哲學觀》的觀點相似,曾是沃爾夫先生的勁敵的兩位神學博士,弗蘭克和朗格,在一個公開的布道場合指責他。“神學家之敵意”給他烙上了異端和無神論者的惡名,這未能讓他們解恨,他們向普魯士的上一任國王指控他是一個最危險的惡人。他們這種惡劣的誣蔑傳播甚廣,國王因沃爾夫學說中有宿命論思想而命令他在24小時內離開哈勒大學,在48小時內離境。注145
對中國人的政治和倫理的贊美在18世紀由于許多強有力的聲音而日益高揚:約翰遜博士(在他的青年時期,雖然不是在他的晚年)注147、達貞侯爵注148、魁奈注149(他相信中國的政體和經濟的開創者是無所不知的重農主義者)、哥爾斯密(他的“世界公民”概念是對多位法國作家注150——尤其是伏爾泰——所寫的《中國來鴻》的摹仿)。伏爾泰宣稱,在歐洲以及大多數文明國家已經消亡的自然神論、純自然的宗教,至少在中國的上層社會中,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109
敬神和行正義——這是中國文人唯一的宗教。托馬斯·阿奎那、司各脫、波納文都、方濟各、多明我、路德、加爾文、威斯敏斯特教義,你還有什么更好的?這一宗教如此單純,如此高貴,四千年來絕對完整地延續下來;它還可能更悠久。
人們可以是一位很糟糕的物理學家而同時卻是一位杰出的道德家。所以,中國人在道德和政治經濟學、農業、生活必需的技藝等等方面已臻至完美境地,其余方面的知識,倒是我們傳授給他們的;但是在道德、政治經濟、農業、技藝這方面,我們卻應該做他們的學生了。……中國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制度……(拋開下層社會的迷信不論)事實是早在四千年以前,在我們還不懂識文斷字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我們今天拿來夸耀的那些非常有用的事物了。注152110
如果評價藝術之精妙的一種新標準作為來自中國的舶來品引入,又通過中國實例的持久魅力加以證明,對這種新標準的接受很顯然得到了廣泛流行的關于精妙的假設,以及中國人行為方式在文明的基本要素方面的實際優點的假設的推動——對此,我已經給出了一些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