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德)阿圖爾·叔本華
- 8803字
- 2020-08-24 15:56:37
第二版序
不是為了同時代的人們,不是為了同祖國的人們,而是為了人類,我才獻出今日終于完成的這本書。我在這樣的信心中交出它,相信它不會對于人類沒有價值;即令這種價值,如同任何一種美好的事物常有的命運一樣,要遲遲才被發覺。因為,只是為了人類,而不可能是為了這轉瞬即逝的當代,這個唯個人眼前妄念是務的世代,我這腦袋在幾乎是違反自己意愿的情況下,通過漫長的一生,才不斷以此工作為己任。在這期間,即令未獲人們的同情,也并不能使我對于這一工作的價值失去信心。這是因為我不斷看到那些虛偽的、惡劣的東西,還有荒唐的,以及無意義的東西注4反而普遍地被贊賞,被崇拜;也慮及假如能識別真純的、正確的東西的人們不是那么稀少,以至人們徒勞地遍訪一二十年〔而不一見〕,那么,能生產這些真純的、正確的東西的人們就不能是那么少數幾個人,以致他們的作品嗣后得成為世事滄桑的例外;也顧慮到由于此變不常,使寄托于后世而使人振奮的期望,會歸于泡影,而這卻是每一個樹立了遠大目標的人為了鼓舞自己所必需的。——所以,誰要是認真對待,認真從事一件不產生物質利益的事情,就不可打算當代人的贊助。不過在大多數場合,他會看到這種事情的假象將在此期間在世界上取得它的地位而盛極一時,而這也是人世間的常規。人們必須是為事情本身而干它,否則它便不能成功;這是因為無論在什么地方,任何意圖對于正確見解說來,總是危險。因此,每一件有價值的事物,如學術史上一貫證明了的那樣,都要費很長久的時間才能獲得它的地位和權威;尤其是有教育意義而不是娛樂性質的那類事物,更是如此。在這期間,假東西就大放光芒了。因為要把一件事情和它的假象統一起來,縱非不可能,也是很困難的。這正是這個貧困、匱乏的世界的災難,一切都必須為這些貧困、匱乏作打算而為之奴役。因此,這世界并不是這樣生就的,說什么任何一種高尚的、卓絕的努力,如指向光明和真理的努力,可以在這世上無阻礙地興盛起來,可以只為本身的目的而存在。并且,即令有那么回事,這樣的努力真能顯出自己的分量了,從而也把有關這種努力的觀念帶到人間來了,可是那些物質利益,那些個人目的立即就會把這種努力控制起來,以便使它成為這些利益和目的的工具或面具。準此,在康德重振哲學的威望之后,哲學必須又立即成為某些目的的工具;在上,是國家目的的工具;在下,是個人目的的工具。縱使嚴格地說來,作為工具的并不是哲學,然而也是和哲學同行的替身在冒充哲學。這也并不應使我們感到詫異,因為人間有難于相信的多數,由于他們的本性,除了物質目的外,就根本不能有其他目的;甚至不能理解其他的目的。如此看來,這追求真理的努力就太曲高和寡了,以致不能期待一切人,很多人,甚至少數人誠懇的來參加。盡管人們又一次,如在目前的德國看到哲學方面顯著的活躍情況,看到普遍地在干著、寫著、談著哲學上的事物,人們卻可滿有信心地假定這些活動的真正“第一動機”,那掩藏著的動機,盡管人們道貌岸然,莊嚴保證,卻只是現實的而非理想的目的,也即是個人的、官方的、教會的、國家的目的;一句話,他們心目中所有的只是物質利益。從而,使得這些冒牌世界睿哲們的筆尖這樣緊張活動的也只是黨派目的。同時,指導這些騷動分子的星辰并不是正確的見解,而是某些私圖;至于真理,那就肯定是他們最后才考慮到的東西了。真理是沒有黨派的,它卻能夠寧靜地,不被注意地通過這些哲學上的叫嚷爭吵而退回自己的路,如同通過那些最黑暗的,拘限于教會僵硬信條的世紀的冬夜一樣。那時,真理只能作為秘密學說傳布于少數信徒之間,甚至于只能寄托在羊皮紙上。是的,我要說沒有一個時代對于哲學還能比這樣可恥地誤用它,一面拿它當政治工具,一面拿它作營利手段的時代更為不利的了。或者還有人相信,在這種忙忙碌碌騷動的場合,真理也并未被忽視,也可在夾邊一見天日呢?不,真理不是娼婦,別人不喜愛她,她卻要摟住人家的脖子;真理倒是這樣矜持的一位美人,就是別人把一切都獻給她,也還拿不穩就能獲得她的青睞呢!
政府既拿哲學當作達到國家目的的手段,那么,在另一面,學者們就視哲學講座為一種職業,和任何能養活人身的職業一般無二了。他們競奔那些講座,保證自己有善良的意愿,也就是保證其意圖是為那些目的服務。他們也果然遵守諾言。所以,給他們指示方向的北斗星,不是真理,不是明澈,不是柏拉圖,不是亞里士多德;而是雇傭他們來服務的那些目的。這些目的立即成為他們分別真偽,有無價值,應否注意〔什么〕兩兩之間的準繩。于是,凡是不符合那些目的的,哪怕是他們專業里最重要、最杰出的東西;就或是受到譴責,或是譴責有所不便,就采取一致加以無視的辦法來窒息它。人們只要看看他們反對泛神論那種異口同聲的熱烈勁兒,能有一個白癡相信這股勁兒是從信服真理而來的嗎?然則,這被貶為糊口職業的哲學又焉得不壓根兒蛻化為詭辯學呢?正因為這是勢所必至的,而“端誰的碗,唱誰的歌”又自來便是有支配力的規律,所以古代就把靠哲學掙錢作為詭辯家的標志了。現在,還有這樣的事也湊到這一起來,即是說在這世界的任何地方,除了庸才之外,再沒有可以期待,可以要求,可以用金錢收買的東西了;所以人們在這兒也寧可對庸才偏愛一些。因此,我們就在德國所有的大學里,都看到這些親愛的庸才殫精竭慮地,靠著自己的聰明,并且是按規定的尺碼和目標在建立著一種根本還不存在的哲學;——這場表演,如果要加以嘲笑,那就近乎殘忍了。
長期以來,哲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一貫被當作手段,一面為公家的目的服務,一面為私人的目的服務。而我呢,三十余年來,緊跟著自己的思路走,不為所亂。這正是,也僅是因為我之必須這樣做而不能另有所作為,是由于一種本能的沖動使然。不過,也還有一種信心支持著這一沖動,我相信一個人既想出了真實的東西,照亮了隱蔽的東西,那么,這些東西總有一天會被另外一個思維著的精神所掌握,會要和這精神攀談,使他愉快,安慰他。我們就是對這樣的人說話,如同類似我們的人們曾對我們說過話而成為我們在這生命的荒野上的安慰一樣。在這樣的時候,人們從事于他們的事情是為了事情本身的,也是為了他們本人的。然而在哲學的深思中,卻有這樣一種奇特的情況:凡是往后對別人有所裨益的,偏是那些各人為自己精思,為自己探討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原來是為別人已經規定了的東西。前者首先是在其一貫誠懇這個特征上看得出來的;因為人們總不會故意欺騙自己,也不會把空殼核桃送給自己。所以,一切詭辯和一切廢話就都剔除了,結果是寫下去的每一段落都能補償閱讀它之勞。如此說來,我的著作就顯明地在臉上刺著“誠懇坦白”的金印;單憑這一點,我的著作和康德以后三個著名詭辯家注5的作品已迥然有別了。人們無論在什么時候,總會發現我站在反省思維的立場上,即理性的思索和誠實的報道這一立場上,而絕不是站在靈感的立場上。靈感又稱為“理性的直觀”或“絕對思維”,而它的真名實姓則是瞎吹牛和江湖法術。我一面以上述那種精神工作,同時不斷看到虛偽的東西,惡劣的東西有著普遍的權威;是的,瞎吹牛注6和江湖法術注7還享有最高的崇敬;而我則早就對當代人的贊許敬謝不敏了。當今這個世代既已二十年來把黑格爾這個精神上的珈利本注8當作最偉大的哲學家叫嚷著,如此大聲地嚷,以至整個歐洲都發出了回聲;這樣一個世代要使一個曾經目睹這一切的人還渴望他們的贊許,那是不可能的。這個世代再沒有榮譽的桂冠可以送人了,它的贊美是猥濫的,它的責備也沒有什么意義。我這里所說的是一本正經,我若有些想獲得當代人的喝彩,我就得刪去上二十處和他們意見全相反的地方,以及部分地他們認為刺眼的地方。但是,為了這種喝彩,只要是犧牲了一個音節,我也認為是罪過。完全嚴肅地說,只有真理是我的北斗星。向著北斗星,開始我只能希求自己的贊許,而完全不理會這個從一切高尚的精神努力的觀點看來都是深自沉淪的時代,不理會那連個別例外也隨同腐化了的民族文學;而在這種文學里把高雅的辭令和卑鄙的心術結合起來的藝術倒是登峰造極了。我固然永遠丟不掉我的缺點、弱點,那是和我的天性必然聯系在一起的,如同每人的缺點、弱點都是和每人的天性必然相連的一樣;但我將不用卑鄙的逢迎遷就來增加這些缺點、弱點。
就這第二版說,首先使我感到愉快的是在二十五年后,我并沒發現有什么要收回的東西;因此,我的基本信念,至少對我自己來說,是保持住了。既然如此,對只包括第一版全文的第一卷里的修改,自然絕不會觸及本質的東西,而只是部分的涉及一些附帶的東西,而這些改動的絕大部分是由這兒那兒添加的,極簡短的、說明性質的附釋所組成的。只在批判康德哲學的部分有些重要的修改和詳盡的增補,這是因為這里的增改不能用一個單另的補充篇來處理,如同闡述我自己學說的那四篇,每篇都在第二卷里各有相應的補充篇章一樣。而對于那四篇,我所以采用另加補充篇的增改辦法,那是因為在該四篇寫成后,已過了二十五年,在我的表現方式上和語調風格上都產生了顯著的變化,已不便再把第二卷的內容和第一卷摻和成一整個,正是“合之兩傷”〔離之兩美〕。因此,我把這兩部分各別提出;而舊作中好些地方,即令我現在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也沒加更動;我要避免老年人的吹毛求疵損壞我較年輕時代的作品。這些地方如有應加改正之處,借助于第二卷,通過讀者的思想,自然會更正的。這上下兩卷書,名副其實地有著一種互為補充的關系;這是基于從智力方面說,人生不同的年齡階段原是互為補充的。所以,人們將發現上下卷的關系不僅是這一卷所有的,是那一卷所無,而是每一卷的優點恰在于“此所存”為“彼所去”。如果我這著作的前半部有什么超過后半部的地方,那只是青春的火焰和初獲信念時的熱誠所能提供的東西罷了;而后者卻以思想之高度的成熟和徹底勝過前者。這些又只是一個漫長的生命過程及其辛勤共同的果實所能有的。這又因為在我有力量初次掌握我這體系的根本思想時,在我立即探索這一思想的四個分支,又回到它的統一性而將整個思想作出明白表述時,我還不能夠將這體系的一切部分充分地、透徹地、詳盡地加以發揮,這是只有通過多年的沉思才能辦到的。為了在無數事例上加以證實和解說,為了以極不同的論據來加強體系,為了先從一切方面加以闡明,然后大膽地把不同的觀點加以對比,為了篩分駁雜的材料而有條不紊的依次表達出來,就要求這種長年的沉思。如果我這部書是一氣呵成的,不是現在這樣分成兩半截而在閱讀時又得放在一起使用,那對于讀者是要適意些。但是也得請讀者考慮一下,假如要那樣做,就會是要求我在一個年齡階段做完那只能在兩個年齡階段中完成的事情,也即是說,我必須在一個年齡階段具有大自然把它分屬于兩個完全不同年齡階段的性能。準此,我這部著作分成互為補充的兩半截而提出的必要性,就可以比擬于另一種必要性:即是人們在制造一種無色的光學鏡頭時,不可能用一整塊的玻璃制成,而是采取這樣一種辦法制成的,就是把一塊用鉛玻璃制的凸面透鏡和一塊用石灰堿玻璃制的凹面透鏡兩兩配合;只有這兩種透鏡合起來的作用才能達到預定的要求。另一方面,關于同時使用上下兩卷的不便,讀者可于讀物的交替和疲勞的恢復中得到一些補償。這種補償是同一頭腦,在同一精神中,卻在極不同的年代處理同一題材所帶來的。并且,對于那些尚不熟悉我這種哲學的讀者,則先讀完第一卷,暫不涉及補充部分,留待讀第二遍時再去參閱肯定要適宜些;否則讀者將很難于從其關聯去掌握整個體系,因為只有第一卷是在這種關聯中闡明這體系的,而第二卷則是為那些主要論點各別地尋求詳盡的論據并加以充分的發揮。即令是沒有決心把第一卷讀上兩遍的讀者,也最好是先看完第一卷,然后單另看第二卷;〔讀第二卷時〕并且要依著各章的順序讀,因為章與章之間都有一種相互的聯系,聯系雖然松懈一些,但中間的空隙,只要讀者掌握好了第一卷,回想一下就可完全填補起來。此外,讀者在第二卷中還可到處看到引證第一卷內與之相應的地方;為此目的,我把第一版第一卷中僅是用破折號標志的各段,在第二版中一律加上了分段的數字。
在第一版序言里,我已聲明過我的哲學是從康德哲學出發的,從而徹底了解后者是前者的前提。在這里我再重申一次。因為康德的哲學,只要是掌握了它,就會在每個人頭腦中產生一種根本的變化,一種如此重大的變化,真可當作一種精神的再生看待。只有康德哲學才能夠真正排除掉頭腦中那天生的、從智力的原始規定而來的實在主義;這是貝克萊和馬勒布朗希注9力所不及的,因為他們太局限于一般,康德卻進入了特殊;并且康德進入特殊的方式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這個方式對于人心具有一種特別的,可說是當下直接的作用;在這一作用下,人們就經受了一種徹底的幻滅,此后得以從另一眼光來看一切事物了。只有這樣,讀者對于我要提出的一些更積極的說明才有接受的可能。與此相反,誰要是沒有掌握康德哲學,那么,不管他在別的方面讀了些什么,他總是好像在天真狀態中似的,即總是拘囿于那自然而然的、幼稚的實在論中。我們所有的人都出生在這種實在論中,它能教我們搞好一切可能的事情,就只不能搞好哲學。因此,這樣一個人和掌握康德哲學的人,兩者間的關系,就等于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關系一樣。這一真理,在今天聽起來是乖僻難解的,但在《純粹理性批判》出版后的頭三十年中卻并不是這樣。這是由于在那些年代之后,又有一個世代成長起來了,而這個世代并不理解康德;因為要理解康德,單靠一些走馬觀花式,粗心的閱讀或聽自第二手的報告是不夠的。而這又是由于這個世代缺乏良好指導的結果,他們把時間浪費在庸俗的,也就是才力不稱的人們,甚或是亂吹的詭辯家們的哲學問題上面了。這些詭辯家呢,又是別人不負責地向他們推薦的。因此,在這樣教養出來的世代,他們自己的哲學試作中,總是從裝模作樣和浮夸鋪張的外殼之中流露出基本概念的混亂以及難以言說的生硬和粗魯。如果有人還以為他可以從別人關于康德哲學的論述來了解康德哲學,那么,他就陷于一種不可挽救的錯誤。不如說,對于這類論述,尤其是最近期間的,我必須嚴重的提出警告。最近這幾年來,我在黑格爾派談康德哲學的文章中,竟遇到一些真是難于相信的神話。如何教那些從才茁芽的青年時代起就被黑格爾的胡扯扭傷了,損壞了的頭腦,還能夠追隨康德那種意味深長的探討呢?他們早就習慣于把空洞的廢話當作哲學思想,把最可憐的詭辯當作機智,把愚昧的妄談當作辯證法;而由于吸收了這樣瘋狂的詞匯組合——要從這些詞組想出點什么東西來,人的精神只有徒勞地折磨自己,疲困自己——,他們頭腦的組織已經破壞了。對于他們,理性的批判沒有用處,哲學沒有用處,倒是應該給他們一種精神藥劑,而首先作為一種清導劑,就應給以一小課健全的人類理智,然后人們可以再看,對于他們是否可以談談哲學了。所以康德的學說,除了在他自己的著作里,到任何地方去尋找都是白費勁;而康德的著作自始至終都是有教育意義的,即令是他錯了的地方,失敗了的地方,也是如此。凡對于真正的哲學家說來有效的,由于康德的獨創性,對于他則是充類至極的有效;就是說人們只能在他們本人的著作中,而不能從別人的報道中認識他們。這是因為這些卓越人物的思想不能忍受庸俗頭腦又加以篩濾。這些思想出生在〔巨人〕高闊、飽滿的天庭后面,那下面放著光芒耀人的眼睛;可是一經誤移入〔庸才們〕狹窄的、壓緊了的、厚厚的腦蓋骨內的斗室之中,矮檐之下,從那兒投射出遲鈍的,意在個人目的的鼠目寸光,這些思想就喪失了一切力量和生命,和它們的本來面目也不相像了。是的,人們可以說,這種頭腦的作用和哈哈鏡的作用一樣,在那里面一切都變了形,走了樣;一切所具有的勻稱的美都失去了,現出來的只是一副鬼臉。只有從那些哲學思想的首創人那里,人們才能接受哲學思想。因此,誰要是向往哲學,就得親自到原著那肅穆的圣地去找永垂不朽的大師。每一個這樣真正的哲學家,他的主要篇章對他的學說所提供的洞見常什百倍于庸俗頭腦在轉述這些學說時所作拖沓藐視的報告;何況這些庸才們多半還是深深局限于當時的時髦哲學或個人情意之中。可是使人驚異的是讀者群眾竟如此固執地寧愿找那些第二手的轉述。從這方面看來,好像真有什么選擇的親和性在起作用似的;由于這種作用,庸俗的性格便物以類聚了,從而,即令是偉大哲人所說的東西,他們也寧愿從自己的同類人物那兒去聽取。這也許是和相互教學法同一原理,根據這種教學法,孩子們只有從自己的同伴那兒才學習得最好。
現在再同哲學教授們說句話。我的哲學剛一出世,哲學教授們就以他們的機智和準確微妙的手腕,識出了我這哲學和他們的企圖毫無共同之處,甚至是對于他們有危險性的東西;通俗說來,就是同他們的那些貨色格格不入。他們這種機智和手腕,以及他們那種穩健而尖刻的策略,借此他們隨即發現了他們面前唯一正確的辦法;那種完全的協調一致,他們以此來運用他們發現了的辦法;最后還有他們用以堅持這辦法始終不懈的堅忍性,這些都是我向來不得不“佩服”的。而這個辦法,由于極其容易執行,原是很可采取的。顯然,這辦法就是完全“無視”并從而分泌之,“分泌”本是歌德不懷好意的一種措辭,原指“侵吞重要的和有意義的東西”。這種靜默手段的影響,由于他們為了同伙們新生的精神產兒互相祝賀的瘋狂叫囂更加強了。他們以叫囂強逼公眾去欣賞他們在祝賀時用以互相招呼的那副像煞有介事的尊容。誰會看不出這種做法的目的呢?本來嘛,能有什么可以非議先顧生活,后談哲學這一基本原理呢?那些先生們要生活,并且是靠哲學來生活。他們和他們的妻孥都指靠哲學,雖早有彼得拉克注10說過:“哲學啊,你是貧困地,光著身子地走進來的”,他們還是冒險這樣做。可是我的哲學根本不是為此而制定的,人們不能拿它作糊口之用。我的哲學完全缺乏那些基本的,對于高薪給的講壇哲學不可少的道具,首先就完全缺乏一種思辨的神學。而恰好是這種神學(和那惹麻煩的康德及其理性批判相反),應該是,必須是哲學的主要課題;似乎哲學也就持有一個任務,要不停地講它絕對不能知道的東西。然而我的哲學竟全不承認哲學教授們那么聰明地想出來的,他們少不了的那一神話,關于一個直接而絕對地認識著,直觀著或領會著的理性的神話。好像是人們只需一開始就用這神話拴住讀者,往后就能以世界上最便當的方式,如同駕著駟馬似的,闖入一切經驗的可能性彼岸的領域,被康德完全地、永久地給我們的認識攔斷了去路的領域;而人們在那兒所發現的恰好是直接啟示了的,條理得停停當當的,現代的,猶太化的,樂觀的基督教根本教義。我的哲學既缺乏這種基本道具,它是沒有顧慮,不提供生活條件,深入沉思的哲學。它的北斗星僅僅只是真理,赤裸裸的、無償的、孤獨無偶的、每每被迫害的真理。它不左顧,也不右盼,而是對準這座星辰直駛過去的。那么,天曉得,那“哺育的母親”,也即是那善良的,可資為生的大學講壇哲學,這種身背著百般意圖、千種顧慮的包袱,小心翼翼地蹣跚而來,心目中無時不存著對天主的惶恐,無時不考慮著政府的意向、國教的規程、出版人的愿望、學生的捧場、同事們良好的友誼、當時政治的傾向、公眾一時的風尚等等的講壇哲學和我的哲學又有什么相干呢?再說,我對真理這種恬靜認真的探討,和那講臺上,課凳上叫囂著的,一貫以個人目的為最內在動機的,頭巾氣的吵嘴,又有什么共同之處呢?顯然,這兩種哲學是根本各異其趣的。所以,就我而言,沒有妥協,沒有同行之誼;大抵除了那些什么也不追求,唯真理是務的人以外,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流行的哲學派別會在我這兒找到符合他們的打算的東西;因為所有這些派別都在追求他們的私圖,而我則只有些見解可以貢獻,可是這些見解又不適合他們的意圖,而這又正是因為正確的見解本不是按意圖的模型塑成的。準此,我的哲學如果也要適合講臺的話,那就得另有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事先成長培育起來才行。——如果這樣一種哲學,人們不能借以糊口的哲學也居然贏得了空氣和陽光,甚至還贏得人們普遍的尊重,那倒是一件大好事咧!然而這種情況是必須防止的,大家要團結起來如同一個人一樣來加以防止。可是,爭論辯駁又不是容易的玩意兒;并且單為了下面這個原因,進行辯論已是一個不對勁的辦法,那就是說公開辯論就會把公眾的注意力吸引到這件事情上來,而研讀我的著作又將使公眾對哲學教授的課業失去胃口;因為誰嘗過了嚴肅事物的滋味,他就覺得兒戲之談,尤其是使人厭倦的一種不合胃口了。因此,他們一致采取的沉默法是唯一正確的辦法,我也只能奉勸他們堅持這一辦法,并且繼續執行這一辦法;一天行得通,就執行一天,直到有一天,人們把這種“無視”當作“無知”注11的意味看,那時也還來得及趁風轉舵。在此以前,卻并沒有剝奪任何人間或為自己的用途而拔下一根鵝毛管的權利,因為在自己家里,思想的澎湃一般是不會怎么悶煞人的。于是,那種“無視”和沉默法還能執行一個時期,至少在我還能活著這段時間內是可以的,而這就已經贏利不少了。如果在這沉默中,即令人們或在這兒或在那兒聽出一些輕率不自量的聲音,也就立即被教授們的大放厥詞所汩沒了。他們懂得怎樣裝模作樣,用各種不同的花樣來取悅于公眾。不過,我要奉勸在這種做法的協調一致上,還須嚴格注意;尤其要守護好那些青年人們,因為他們有時竟輕率的可怕咧。不過即使這樣做了,我還是不能保證這一可贊美的辦法就可以永久地執行有效,所以也不能對最后的結局負責。這即是說,如何引導那大體上善良的、隨順的公眾,確是一個很特殊的事業。盡管我們在一切時代,都看到一些戈奇亞斯注12,一些希比阿斯高高在上,看到那荒唐的東西一般總是如日中天,而個別人的聲音要想透出愚弄和被愚弄者雙方的合唱似乎已不可能;不過,盡管這樣,真純的作品在任何時候都保有一種完全特有的、寧靜的、穩健的、強有力的影響,如同由于奇跡一般,人們看到這種影響最后從喧囂騷動的人群中往上直升,好像氣球從地面上厚重的煙霧氣圍上升到更潔凈的高空一樣;而一旦上升到那兒,它就停留在那兒,沒有人再能把它拽下來了。
1844年2月于美因河畔法蘭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