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誰,或什么:一部心與自我的辯證奇想集
- (美)侯世達 丹尼爾·丹尼特
- 11282字
- 2020-08-20 18:06:04
導言
你看到月亮從東方升起。你看到月亮從西方升起。你看到兩個月亮相向穿過寒冷漆黑的天空,擦肩而過,繼續各自的旅程。你正在火星上,離家數百萬英里之遙,依靠用地球技術制造的脆弱薄膜來抵御火星的紅色沙漠中那致命的干冷。你雖有薄膜護體,卻一籌莫展,因為你的宇宙飛船壞了,不可能修好了。你再也回不到地球,回不到親朋好友身邊,回不到你已離開的那些地方了。
不過或許還有希望。在壞掉的飛船的通訊艙中,你找到了一臺馬克4型遠程復制傳送機(Teleclone Mark IV teleporter),還有使用說明。如果你打開傳送機,把光束對準地球上的遠程復制接收機,踏進傳送艙,傳送機就會迅速無痛地分解你的身體,制成一個分子都不差的一幅藍圖,發送到地球上;而地球上的接收機,儲存庫中儲滿了所需原子,會立刻按照發來的指令把你制造出來!你將以光速返回地球,回到親人的懷抱,他們馬上就會全神貫注地聽你講火星歷險記了。
最后檢查了一次壞掉的飛船,你確信遠程復制是你唯一的希望。你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你打開發射機,按下正確的開關,然后踏進傳送艙。5,4,3,2,1,發射!你打開面前的門,走出接收艙,走進地球上陽光明媚的熟悉空氣中。你到家了,經歷從火星到地球的長途傳送之后,你毫發無損。你僥幸從紅色星球死里逃生,值得慶祝。你的親朋好友齊聚一堂,你注意到,和你上次見到他們時相比,每個人都有些變化。畢竟已經過去了近3年,你們都老了些??纯茨愕呐畠荷?,現在該有8歲半了。你發現自己在想:“這就是以前坐在我膝頭的小女孩嗎?”她當然是,你想到,雖然你得承認,你與其說是認出了她,不如說是在根據記憶推斷她的身份(identity)。她長高了很多,看上去也大多了,懂的也比以前多多了。事實上,她此刻身上的大多數細胞在你上次看到她時還不在那兒。但是,盡管有這些成長和變化,盡管細胞新陳代謝,她依舊是3年前你吻別的同一個小人兒。
然后一個念頭擊中了你:“3年前吻別這個小女孩的人,真的是我嗎?我是這個8歲孩子的母親,還是我實際上是個全新的人,只存在了幾小時,盡管有著對往昔的(表面上的)記憶?這孩子的母親是不是最近已葬身火星,已在馬克4型遠程復制機的傳送艙中被分解和摧毀?
“我死在火星上了嗎?不,我當然沒死在火星上,因為我正活在地球上。然而,也許有人死在了火星上,那是莎拉的母親。那我就不是莎拉的母親。但我肯定是她母親!我鉆進遠程復制機的全部目的就是回家,回到家人身邊!但我總是忘記這一點:或許我從未進入過火星上的遠程復制機。就算確有其事的話,那也許是別的什么人。這臺可恨的機器到底是一臺遠程傳送機、一種交通工具,還是像它的品名表示的那樣,是一臺殺人的雙子人制造機?[1]經歷遠程復制后,莎拉的母親活下來了嗎?她本認為她會活下來。她進入傳送艙時滿懷希望與期待,而不是想要一死了之。誠然,她的行為是無私的,她這樣做是為了讓莎拉能有一個愛她的人來保護她;但也是自私的,她想擺脫困境,化險為夷。或者說看起來是這樣的。我怎么知道看起來是這樣的呢?因為當時我就在那里,我當時就是思考這些事情的莎拉的母親,我現在也是莎拉的母親。或者說看起來是這樣的?!?/p>
隨后的日子里,你的情緒大起大落,輕松和歡樂的心情交織著痛苦的懷疑和靈魂探問。對,靈魂的探尋和拷問。你想,或許不該附和莎拉那種認為她媽媽已經回家了的快樂想當然。你感覺自己有點像個冒名頂替者,還懷疑如果有一天莎拉明白了火星上的真實情況,她會怎么想。還記得她明白圣誕老人的真相時,看起來既困惑又痛苦嗎?自己的媽媽怎能欺騙自己這么多年?
因此,現在你捧起這本《我是誰,或什么》開始讀,不僅是出于智力上的好奇,還因為這本書承諾要帶你走上一段探索自我和拷問靈魂的旅程。它說,你將學到一些關于“你是誰、是什么”的知識。你心想:
我正在讀這本書的第5頁。我活著,醒著,眼睛看到書上的詞句,還看到我的雙手捧著這本書。我有一雙手。我怎么知道這是我的手?真是個蠢問題。它們和我的胳膊、我的身體連在一起。我怎么知道這是我的身體?因為我控制著它。我擁有我的身體嗎?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只要我不傷害別人,就可以用我的身體為所欲為。這甚至還是一種法律意義上的持有,因為雖然我活著時不能把身體合法地賣給別人,但一旦我死了,我身體的所有權就能合法轉移——比方說轉移給一家醫學院。
如果我擁有這個身體,那么我想我就是不同于這個身體的東西。當我說“我擁有我的身體”時,我的意思不是“這個身體擁有它自己”——這樣宣稱大概毫無意義。否則,是不是所有不被他人擁有的東西都擁有它自己?月亮是屬于每個人,還是不屬于任何人,還是屬于它自己?什么東西能成為某一事物的擁有者?我能,而我的身體只是我所擁有的事物之一。不管怎樣,我和我的身體看來既緊密相連,又彼此不同。我是控制者,身體是被控制者。多數時候是這樣。
然后,這本書問你,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你可以換個身體,換一個更強壯、更美麗或是更好控制的身體。
你認為這不可能。
但這本書堅持認為,這完全可以想象,因此原則上是可能的。
你懷疑這本書中包含了靈魂轉世輪回的思想。這本書預見到了這一疑問,它承認,雖然轉世是個有趣的想法,但關于轉世如何發生的詳情卻總是無人知曉;而且有其他更有趣的方式可以實現轉世。要是把你的腦子移植到一個新的身體里,讓它能控制新的身體,這會怎么樣呢?你認為這是換了身體吧?當然,這里肯定會有大量的技術問題,不過就我們的討論目的而言,這些都可以忽略不理。
看來,如果把你的腦子移植到另一個身體里,你也會跟著腦子一起過去(對吧)。但,你就是一個腦子嗎?想想下面兩個句子,看看對你來說哪句更正確:
我有一個腦子。
我是一個腦子。
有時我們把聰明人叫作“最強大腦”,但這只是個修辭。我們的意思是他有個好腦子。你有個好腦子,那么,有腦子的這個你,是誰,或者是什么?我們還可以問,如果你有一個腦子,那么你能用它來換另一個腦子嗎?如果換身體的時候你總是和你的腦子在一起,那么換腦子的時候又怎么可能把你和你的腦子分開呢?這不可能嗎?不一定,我們一會兒就能看到。不管怎么說,如果你剛從火星上回來,那你已經把你以前的腦子丟在那兒了,不是嗎?
假設我們同意你是擁有一個腦子。你是否駐足自問,你怎么知道你有一個腦子?你不是從來沒看到過它嗎?即使通過鏡子你也看不到它。你也摸不到它。不過你當然知道你有一個腦子。因為你知道你是人,而所有的人都有腦子。你在書中讀到過這個,你信任的人也告訴過你這個。所有的人也都有肝,而你了解自己腦子的途徑和了解自己的肝的途徑是一樣的,夠奇怪的吧。你相信自己從書中讀到的東西。好多個世紀以來,人們不知道自己的肝是干什么用的。需要科學來發現答案。人們也不是一直就知道自己的腦子是干什么用的。據說,亞里士多德認為,腦的功能是給血液降溫——當然,腦子工作的時候確實能有效地給你的血液降溫。假設我們的肝長在腦袋里,腦子長在胸廓里。那么你認為,當我們舉目四顧、側耳傾聽的時候,會不會發現“我們用肝思考”這個想法也挺有道理的?你的思維似乎發生在兩眼之后、兩耳之間,但這是因為你的腦子在這里,還是因為你把自己大致定位在“你視線出發的地方”?事實上,想象我們怎么能用自己的腦子——那柔軟的、灰嘟嘟的、菜花狀的東西——來思考,難道不是和想象我們怎么能用自己的肝——那柔軟的、紅褐色的、肝形的東西——來思考,一樣不可思議嗎?
你不僅是一個活著的身體(或活著的腦子),也是一個靈魂或精神,這樣的觀念雖然歷史悠久,但對許多人來說是不科學的。他們可能想說:“靈魂在科學中沒有位置,永遠不可能納入科學的世界觀。科學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沒有靈魂這樣的東西。我們再也不相信什么妖精或鬼魂了,這都要感謝科學。而且,認為身體里住著一個靈魂,所謂‘機器中的鬼魂’(ghost in the machine),這種可疑的觀念本身也很快就要‘魂飛魄散’了?!辈贿^,你與你的純粹肉身有所不同這一觀念有很多個版本,其中有些版本并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加以嘲笑和駁斥的。我們很快就能看到,有些版本其實正在科學的花園里茂盛生長。
我們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既不像鬼魂一樣神秘,但也不僅僅是由基礎物理材料構成。你相信有聲音嗎?理發呢?有這樣的東西嗎?它們是什么?用物理語言來說,洞是什么——不是奇異的黑洞,而只是比如奶酪上的洞?它是一種物質的東西嗎?交響樂是什么?《星條旗》存在于時空中哪個地方?它只是國會圖書館中某些紙張上的一些墨跡而已嗎?毀了這張紙,美國國歌仍然存在。拉丁語仍然存在,但已經不再是一種活語言。法國洞穴人(克魯馬農人)的語言已經完全不存在了。橋牌游戲的歷史還不到一百年。它是哪種東西?它不是動物,不是蔬菜,也不是礦物。
這些東西既不是有質量的物理對象,也不是化學成分,但也不是完全抽象的對象——像數字π那樣,永恒不變,也占據不了時空中的任何位置。這些東西有誕生地,也有歷史。它們是可變的,也有事情會發生在它們身上。它們也能運動,就像物種、疾病特別是流行疫病那樣來來去去。我們不能認為科學教導我們說,所有人們想過要認真對待的東西都是在時空中運動的粒子集合。有些人可能認為,把你想成只是一個特定的、活的物理機體——一堆運動的原子——不過是常識而已(或一種良好的科學思維),但事實上,這種想法只能顯示他缺乏科學想象力,而非他頭腦冷靜、強于思辨。一個人不是非要相信鬼魂才能相信自我(selves)有一種超越任何特定存活著的身體的同一性(identity)。
畢竟,你是莎拉的母親。但莎拉的母親是你嗎?她是死在了火星,還是回到了地球?對你來說,她似乎是回到了地球;當然,在踏入返回地球的遠程傳送機之前,她也是這么想的。她是對的嗎?也許是,不過你會怎么評價最新改進版的馬克5型遠程復制機的使用結果呢?感謝非侵入性的電腦斷層掃描(CAT-scanning)技術創造的奇跡,馬克5型不用毀掉原始版本就能得到藍圖,莎拉的母親或許依然會決定按下按鈕并踏入傳送艙——這是為了莎拉,也是為了把她的悲慘故事完整地帶回地球,經一位有說服力的發言人之口講述出來——但她也預料到自己踏出傳送艙時會發現自己仍在火星上。一個人是否真能同時位于兩個地方?無論如何時間都不會太長,因為這兩個人很快就會積累起不同的記憶,過上不同的生活。她們會變得像任何兩個人一樣不同。
私有生活
是什么使你成為你,你的邊界是什么?部分答案似乎顯而易見:你是意識的中心。不過意識究竟是什么?意識是我們心靈中最顯而易見也最神秘的特征。一方面,對我們每個人來說,有什么能比自己是體驗(experience)的主體(subject)、感覺(sensation)和感知(perception)的享有者、痛苦的承受者、思想觀念的表演者和有意識的深思者更確定無疑、顯而易見的?可另一方面,意識究竟可能是什么?物理世界中的物理活體是如何產生這一現象的?許多最初被認為神秘的自然現象,科學都已經揭開了它們的秘密:磁力、光合作用、消化乃至繁殖。但意識似乎與這些現象完全不同。首先,原則上說,磁力、光合作用和消化的特定案例,所有有適當儀器的觀察者都可以同等觀察到,而意識的特定案例似乎都有一位受到偏愛、享有特權的觀察者,他觀察這一現象的途徑與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同,而且遠勝于其他人——無論他們擁有什么樣的儀器。因為這個原因及其他原因,我們至今還沒有一個好的意識理論。甚至對“意識理論會是怎樣的”這個問題,我們都沒有一致看法。有些人甚至極端地否認“意識”這個詞背后有真實的所指。
我們生命中如此熟悉的一個特征,竟然長期以來都在挫敗人們刻畫它的各種嘗試,僅這一事實就表明我們的意識概念是有毛病的。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更多的證據、更多的實驗和臨床數據,而是仔細地重新思考我們的假設,這些假設讓我們以為存在一個單一、熟悉的現象,即意識,能夠符合這個詞的日常含義所允許的全部描述。考慮一下人們把思緒轉向意識問題時免不了要提出的疑難問題:其他動物有意識嗎?它們有意識的方式和我們一樣嗎?計算機或機器人可能有意識嗎?一個人能有無意識的想法嗎?能有無意識的疼痛、感覺、感知嗎?嬰兒出生時甚至出生前有意識嗎?我們做夢時有意識嗎?一個人腦中會包含不止一個意識主體/自我/行動者(subject/ego/agent)嗎?要對這些問題做出滿意回答,當然嚴重依賴于從經驗中發現各種還很成問題的“意識”候選項的行為能力和內部狀況,然而,對于每項這樣的經驗發現,我們都可以問:這與意識問題有關嗎,為什么?這些問題與經驗沒有直接關系,而是概念問題,我們或許可以在思想實驗的幫助下來回答它們。
我們日常的意識概念似乎與兩組不同的考量掛鉤,這兩組考量大體上可以用“從內部來看”和“從外部來看”這兩個短語來界定。從內部來看,我們自己的意識似乎顯而易見、無處不在:我們知道,對于我們周圍甚至我們體內發生的很多事,我們是完全沒有覺察(aware)或說無意識的,不過對我們來說,我們最為熟知的就是我們自己能意識到的東西了。那些我能意識到的東西,以及我意識到它們的方式,決定了“身為‘我’是怎樣的”。我以一種別人不可能知道的方式知道這一點。從內部來看,意識似乎是一種“全有全無”現象——內在的燈光或開或關。我們承認,我們有時頭昏腦脹、心不在焉或是昏昏欲睡,而有時則會出奇地意識高漲,不過只要我們有意識,我們有意識這一事實就不允許有程度之別。那么從這個角度來看,意識似乎就是這樣一種特征:它把宇宙分割為截然不同的兩類事物,有意識的東西和無意識的東西。有意識的東西叫“主體”,只有對主體這樣的存在而言,事物才會是這樣那樣,做個主體是會“怎么樣”的。做一塊磚、一個袖珍計算器或者一個蘋果可是完全不會“怎么樣”。這些東西也有內部,但不是真正的內部——它們沒有內在生活,也沒有視角(point of view)。做“我”當然是會“怎么樣”的(我“從內部”知道這一點),做“你”當然也差不多是如此(因為你告訴過我你也是這樣,非常有說服力),做一只狗或一只海豚大概也是(但愿它們能告訴我們!),甚至做一只蜘蛛可能也是。
他者的心靈
一個人考慮其他(人和生物)時,必然只得“從外部來看”,然后,他(它)們的各種可觀察特征讓我們強烈感到,這些與他(它)們的意識問題有關。生物在其感覺范圍內對事件做出恰當的反應。它們識別事物,躲避痛苦的環境,學習,做計劃,解決問題。它們表現出智力。不過,這樣看待事情可能會令我們對問題持續抱有成見。比如說,談論生物的“感覺”或“痛苦”的環境,暗示我們已經解決了意識的問題——請注意,要是我們用這些詞來形容機器人,這種有爭議的選詞意圖就會一目了然(還會遭許多人反對)。生物和機器人有什么不同?這種不同是真實的還是想象出來的?生物的機體和器官與我們相似——而我們是典型的有意識生物。當然,這種相似性有程度之別,而人們關于何種相似性才重要的直覺可能并不可靠。海豚像魚削弱了我們認為它們和我們一樣有意識的信念,但這無疑是不應該的。假如黑猩猩像海參一樣笨,但它們的臉長得像我們,這無疑會有利于它們被吸收進“有意識”的小圈子。如果蒼蠅和我們差不多大,或者是溫血動物,我們恐怕就會確信得多,我們撕掉它們的翅膀時它們會感到疼痛——就是我們感到的那種疼痛,種類很重要。是什么讓我們認為有些考量有價值,有些沒有呢?
顯而易見的答案是,各種“外部”指征或多或少都是可靠的跡象、征兆,表明存在著某種“不管是什么”的東西,而這是每個有意識的主體都從內部知道的。但怎么才能確定這一點?這就是著名的“他心問題”。拿一個人自己來說,一個人似乎能直接觀察到自己的內在生活和可觀察的外在行為之間的一致性。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要嚴格地跳出“唯我論”(solipsism),就必須做到一件表面看來不可能的事:確認他者“內在”與“外在”的一致性。嚴格說來,由他們告訴我們說他們具有這種一致性是不行的,因為這只能給我們提供更多的“外在”與“外在”間的一致性;可展現的感知能力和智力行為的能力通常是與說話的能力,尤其是進行“內省性”報告的能力齊頭并進的。如果一個設計巧妙的機器人(好像)能給我們講述它的內在生活(能在適當的語境下發出所有適當的聲音),我們是否應該承認它有意識?我們可以這樣做,但我們怎么辨別自己有沒有上當受騙?這里的問題似乎是:那種特殊的內在燈光真是開著,還是內部只有一片漆黑?這個問題似乎無解?;蛟S是我們已經邁錯了一步。
前面幾段里我用了“我們”和“我們的”這兩個詞,而你順順當當地就接受了,這顯示我們沒有認真對待“他心問題”——至少對我們自己和我們常打交道的人來說是這樣。很容易得出結論說,如果關于想象中的機器人(或其他有疑問的生物)的重要問題尚待解決,那最后一定是要通過直接的觀察來解決。有些理論家認為,一旦我們有更好的理論來描述人腦的組織方式及腦在控制我們的行為時起怎樣的作用,我們就能用這些理論來把有意識的實體和無意識的實體區分開來。這就是假定我們可以通過某種方式來把我們個人“從內部”獲得的事實還原為能從外部公開獲得的事實。足夠多正確種類的外在事實,能夠解決某種生物是否有意識的問題。比如神經生理學家E. R.約翰(E. R. John)[2]最近就試圖使用客觀性措辭來定義意識:
要確定某一特定有機體中是否會發生這種假設的內在過程,大概十分困難,不過這也是一項經驗性的工作,屬于神經信息處理這門新科學的范疇。讓我們假設,對某種生物來說,這一過程已經成功完成,那么基于這一理由,這種生物就是有意識的。我們如果正確地理解了這一觀點,也就沒有任何懷疑的余地了。這時如果還持保留態度,就好像有人帶你仔細觀看了汽車發動機的運轉細節后,你問道:“但這真的是一臺內燃機嗎?我們這么想,有沒有可能是上當了???”
對于意識現象,任何恰當的科學解釋都不得不采取這一多少有些教條的步驟:要求這一現象能被視為客觀可及(accessible)的。不過人們仍舊會懷疑,一旦采取了這一步驟,真正的神秘現象就會被拋諸腦后。在將這種懷疑主義的預感當作浪漫幻想拒斥之前,明智的做法是先考察一下近來的心靈研究史中一場驚心動魄的革命,這場革命帶來的后果很是令人不安。
弗洛伊德的拐杖
對約翰·洛克及后世許多思想家來說,心靈之中沒有什么比意識——再具體點說是自我意識——更重要的了。他們認為,心靈的所有活動和過程對它自己來說都是透明的,在內在視角下,一切無所遁形。要想了解自己心中發生了什么,你只要“看”,即“內省”,就行了,由此發現的事物,它的界限就是心靈的界限。無意識思維或無意識感知的概念令人不快,至少也會被當作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語的廢話嗤之以鼻。對洛克而言,確實存在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一個人的所有記憶并不是連續地“呈現給意識”的,但卻要把它們描述成在心靈中是連續的。這一觀點影響巨大,以至于弗洛伊德最初假設存在無意識(unconscious)心理過程時,其觀點遭遇了廣泛的徹底否定與不理解。聲稱可能存在無意識的信念和欲望、無意識的仇恨感情、無意識的自衛與復仇籌劃,這不僅是對常識的冒犯,更自相矛盾。不過弗洛伊德贏得了一些信徒。一旦理論家看到這一概念能幫他們解釋用其他方法無法解釋的精神病理學模式,“概念上不可能”馬上就變成了“頗可想象”。
這種新的思維方式得到了一根拐杖的支撐,人們至少還能堅持一種褪了色的洛克信條:想象這些“無意識”的思想、欲望、籌劃等等屬于心中“其他的自我(selves)”。就像我可以把自己的計劃對你保密一樣,我的“本我”(id)也可以對我的“自我”(ego)保密。把這個主體分為多個主體之后,人們就可以保留“每種心理狀態都一定是某人有意識的心理狀態”這一公理,還可以假設某些心理狀態有其他的內在主人,以此來解釋為什么假定的主人無法觸及這些心理狀態。而這一動作隱藏在了術語迷霧之中,這很有用,使得“身為‘超我’(superego)是怎樣”之類的怪問題未被牽扯進來。
弗洛伊德擴大了可想象事物的界限,給臨床心理學帶來了一場革命,也為后來“認知”實驗心理學的發展鋪平了道路?,F在我們已經能毫無疑議地接受許多類似如下的斷言:復雜的假設檢驗、記憶搜尋及推理過程(簡言之就是信息處理過程)雖然完全無法通過內省得知,卻是發生在我們內部的。這不是弗洛伊德發現的那種受到壓抑的無意識活動,即被逐出意識“視野”的活動,而是那些某種意義上完全低于或超出意識范圍的心理活動。弗洛伊德稱,當他的病人真誠地否認自己心中所發生之事時,他的理論和臨床觀察讓他有權加以駁斥。同樣,認知心理學家們也籌集了許多實驗證據、模型和理論,來證明人們參與著復雜得驚人的推理過程,卻完全無法給出內省的說明。心靈不僅可以為外人所及,而且有些心理活動,外人比心靈的“主人”更容易接觸到!
然而,在創建新理論時,這根拐杖已經丟掉了。雖然新理論中充滿了“小人兒模型”這種精心設計的幻想比喻,盡是這樣一些子系統:腦子里的小人兒來回來去傳送信息,尋求幫助,服從命令,自主行動;不過真實的子系統只被視為有機機器的小零件,它們無疑是真正沒有意識(nonconscious)的,就像腎臟或是膝蓋骨完全沒有什么視角或內在生活。(當然,沒有“心靈”卻有“智力”的計算機的出現,對于進一步解構洛克的觀點起了重大作用。)
不過現在,洛克的極端觀點已經倒了過來。如果說在過去,無意識心理的觀念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那么現在我們卻理解不了有意識心理的觀念了。如果完全無意識、真正無主體的信息處理過程原則上能夠做到有意識的心靈所能做到的一切,那意識還有什么用呢?如果認知心理學的各種理論適用于我們,那它們同樣也能適用于僵尸或者機器人,而這些理論似乎也無法把我們與僵尸或機器人區分開來。我們最近剛剛發現我們之內會發生純粹無主體的信息處理過程,它們又怎么會一點點疊加起來,形成一種與之有鮮明反差的特征呢?這一反差并未消失。心理學家卡爾·拉什利曾經用一種挑釁性的口吻指出:“沒有什么心靈活動是有意識的?!彼脑捯庠谑刮覀冏⒁獾?,上述信息過程是無法觸及的——雖然我們知道自己思維時一定發生著這樣的過程。他舉了一個例子:如果讓一個人用六音步長短短格(dactylic hexameter)造句,知道這個韻律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做到。例如:
我們是怎么做到的,產生這個想法時心中又發生了什么,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相當不可及的。拉什利的話乍看上去似乎預示著意識不再是心理學要研究的現象,但真實效果恰恰相反。他的話明白無誤地使我們注意到了無意識的信息處理過程與有意識的思想二者之間的區別:沒有前者無疑不可能產生有意識的體驗,而后者竟又是直接可及的。但是對誰或是對什么可及呢?如果說腦中的某個子系統可以接觸這些思維,那我們就還沒能把有意識的思維與無意識的活動、事件區分開來,因為腦中的許多子系統也可以觸及后者。如果說存在某個特定的子系統,它被打造得非常獨特,獨特到它與系統中其他部分的溝通竟然令世上產生了又一個自我,又一個“身為它是怎樣”的東西,這就很費解了。
說來也怪,他心問題其實已經老掉牙了,但現在認知科學開始把人類的心靈分解成若干功能組塊,這個問題就又成了一個嚴肅問題。這個問題最生動的例子就是著名的裂腦病例(split-brain cases,更多信息及參考資料見《延伸閱讀》)。承認接受過胼胝體切斷術(corpus callosum)的人有兩個相對獨立的心靈,一個來自優勢腦半球,另一個來自非優勢腦半球。這不算不可思議,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于認為人的心靈是由各個相互通訊的子“心靈”形成的組織結構。現在聯絡線切斷了,兩個半球的獨立性就格外鮮明。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兩半球的子心靈是否都“擁有內在生活”。一種觀點是,沒有理由承認非優勢半球是有意識的,因為所有的證據都顯示,非優勢半球只是像許多無意識的認知子系統一樣,能處理大量信息,智能地控制某些行為,而已。但這樣我們可能就要問,那我們又有什么理由承認優勢半球是有意識的呢?甚至,我們有什么理由承認正常人完整無損的全套腦系統是有意識的呢?過去我們認為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不值得討論,但如今這種情況迫使我們再次認真對待這一問題。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承認非優勢半球(更準確地說是承認這個新發現之人的腦是這個非優勢半球)也有完整的“內在生活”,那當前理論假定的所有信息處理子系統又怎么說?我們是不是要再次撿起弗洛伊德的拐杖,而代價是名副其實地用許許多多的體驗主體來塞滿我們的頭腦?
例如,讓我們考慮一下心理語言學家詹姆斯·拉克納(James Lackner)和梅里爾·加勒特(Merril Garrett)的驚人發現(見《延伸閱讀》),這一發現或許可以稱為“句子理解中的無意識通道”。在雙耳分聽測試(dichotic listening tests)中,被試戴上耳機,兩只耳朵收聽兩個聲道的不同聲音,但要求他們只注意聽其中一個聲道。被試通常能準確復述、報告所注意聲道中的內容,但通常說不出同時聽到的非注意聲道中是什么。因此,如果非注意聲道中播送一句話,被試通常能報告說他們聽到了語聲,還可能聽出男聲女聲,甚至還能確定這個聲音說的是不是自己的母語,但他們無法報告聲音說了什么內容。在拉克納和加勒特的實驗中,被試在注意聲道中聽到有歧義的句子,比如“他取了燈籠報警”(取消?取出?)。同時,有一組被試在非注意聲道中聽到的句子為注意聲道中的句子提供了一種解讀,如“他取消了燈籠”,而另一組被試在非注意聲道中聽到的是無關的、中性的句子。前一組被試并不能報告非注意聲道中出現的句子,不過他們選擇獲得提示的意思,次數顯著多于對照組。要解釋為什么非注意聲道能影響被試理解注意聲道的信息,只能假設未獲注意的信號(signal)也一直在語義層面被加工處理,也就是說人能理解他們沒有注意到的信號,不過這顯然是一種無意識的語句理解?;蛘呶覀兪遣皇窃撘源藶閾f,被試心中存在至少兩個不同的意識,它們之間只有部分的交流?如果我們問被試,理解非注意聲道中的信號是怎么樣的,他們可能會真誠地回答說,對他們來說怎樣也不怎樣:他們根本沒有察覺到那個句子。不過或許就像我們提到裂腦病人時總說的那樣,實際上有另一個人,我們的問題應該問他——這另一個被試有意識地理解了這個句子,而且就它的意思留了條線索給了回答我們問題的被試。
我們應該選哪種,為什么?看來我們又回到了那個無法回答的問題,這提示我們應該從多種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情況。要對意識問題形成一種觀點,能公允對待各種錯綜復雜的情況,幾乎肯定需要我們在各種思維習慣中鬧革命。破除壞習慣并不那么容易。本書收集的幻想故事和思想實驗都是有助于破除壞習慣的游戲和練習。
***
在第一部分中,我們用幾次快速突襲切入這一領域,開始我們的探險,注意這里有幾處顯著的地標,但沒有發動大作戰。第二部分,我們從外部來調查我們的目標——心靈之我。是什么向探尋者揭示了他者心靈、他者靈魂的存在?第三部分以生物學的方式,考察了心靈的物質基礎,然后由此基礎出發,提升好幾個復雜度,到達“內在表征”的層次。心靈開始涌現,體現為自我設計的表征系統,而它的物理具象(physical embodiment)就是腦。這里我們會遇到第一個障礙:《腦的故事》。我們也會建議幾條繞開問題的路,并在第四部分中探討一種新生觀點的暗含之義:心靈是軟件或程序——是這樣一種抽象的東西,其身份/同一性獨立于任何特定的物理具象。這會開啟諸多可喜的前景,比如各種靈魂轉世、永葆青春的技術,不過它也開啟了潘多拉之盒,釋放出了披著非傳統外衣的傳統形而上學問題,我們將在第五部分與這些問題發生遭遇?,F實本身,也會受到各種敵手的挑戰:夢境、虛構、模擬、錯覺。自由意志也會被特殊關照,沒有它我們就無法捕獲任何自尊自重的心靈。在《心靈、腦與程序》中,我們將會遇到第二個路障,但也會從中學到如何奮力前行。在第六部分,我們會通過第三個路障——《做一只蝙蝠是怎樣的?》——而后登堂入室,在那里,我們的心靈之眼將會給我們提供觀察目標的最切近視角,并使我們在形而下世界和形而上世界中都能重新定位我們的自我。若要再進一步踏上征程,指南則在本書最后的部塊奉上。
D. C. D.
[1] 馬克4型也是一戰時著名的英軍坦克型號。
[2] 關于書中引文的作者及其著作的更多信息,見497頁《延伸閱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