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不斷，萬事皆可找我。”

“恩情早已用黃白之物還清，”琳瑯鄭重說道，一來二去欠的情剪不斷理還亂，“古荃羽軒。”

她第一次喚他的全名，“我琳瑯不是你良人，莫要費心費時了。”

不出他所料，可親耳聽她用那素來清冷的聲音說出口，心如針刺口泛苦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再者你我難道連友情都要拂去么？”

既已認定，他不會退的。等了多年，終于等來令他心動之人，一見鐘情也罷，陷于才情也罷，始終都是她。

“本無何來清去一說，三公子及時回頭。”琳瑯頷首，微垂眼眸，轉身離去時飄起的衣擺劃過一道不留情面的弧度。

短短幾日，他及時止損尚能保全自身。她這一副皮囊，承認是惹桃花。可幾日怎會有深情而言，一見鐘情不過是文人騷客筆下對愛情的美化。

她琳瑯此生與金銀財寶相伴甚好，不嫁不婚，不生不養，上無雙親孝養，下無幼子贍撫，孑然一身毫無牽絆，隨性所欲。她欲去那冰天雪地，赴那刀山火海并無顧忌。

時日不多了，還有七年。

古荃羽軒望著她那清冷的背影目光幽然，她孤寂一人走來，滿身傷痕換來玲瓏剔透。直到月亮門吞噬那道身影，他垂眸斂去萬千情緒。

膳廳-----

因昨日自己過于失禮又有凌霄對她親密的成分，文蘭板著腦袋目光放在眼前碗筷上，眼角生出一道屏障，擋住右上位凌霄的身影。

正乏悶，忽然眼角瞥見羽軒走來，身后卻不見琳瑯，她便探頭往外看。

一旁的安世也隨她一看，“找我師妹？”

文蘭聽他嘴里師妹一詞喊得十分順口，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琳瑯姐姐好似比你大吧。”

“這算什么，同門當是算入門先后喊得輩分。”

“琳瑯姐姐不見得會拜師爺爺為師呢。”文蘭心中不愿琳瑯如師凡那般在外拋頭露面不落安穩的，小聲問對面的羽軒，“三哥，姐姐怎么不一同來用飯？”

羽軒隨意扯了個理由，“中了些暑氣，回房歇息了。”

婢女端著香氣撲鼻的菜式魚貫而入，整整十八道菜依次擺列。

古荃將軍乃行軍打仗之人，沙場凡逢勝仗等大喜必定喝酒碰碗以慶，如今小女定親如何不舉杯，“世子請。”

“世叔請，各位請。”凌霄下頜微點，嘴角勾起笑意，舉杯環視桌子一圈，見未婚妻雙手敬酒的姿態恍然一笑，她竟會飲酒。

他將酒杯遞到嘴邊，一飲而盡，傾倒酒杯以示杯見底。

“世子爽快。”古荃大人爽朗一笑，“起筷吧。”

宴席過半，古荃家幾位公子與未來妹婿已酒過百回。

文蘭百無聊賴，朝上座悄然望去，世子似酒量不佳，白如瓷的臉龐浮上三分醉意，桌上骨節分明的手握著酒杯，另雙指緩緩叩打桌面，嘴上談笑風生如此慵懶姿態，她從未見過。

先前聽聞他是紈绔子弟，流連風花雪月之地，自然對他印象不大好。上次他買下一樁的冰糖葫蘆給她，加上家中父母對此樁婚事舉贊成之意，看來他人是不壞的。

凌霄思量他那小娘子怎么看了如此久，嘴角升起一抹邪笑，佯裝不勝酒力晃了晃腦袋，側了側頭抬起雙眼驀然對上文蘭，眸中裝出八分愣然來。

這一看嚇得文蘭手抖得筷子直晃，忙低下頭，他怎么...應該是醉了，不久又抬起頭瞥了一眼，他還是剛才的模樣。

文蘭緊鎖眉頭，又聽得他酒意醺然開口，“世叔，凌霄再敬你一杯。”

“四哥，你勸勸爹。世子似乎醉了。”

“這幾杯便喝倒了，待到大婚敬酒之日如何能行。”酒量得練練。

“哎喲。”

鎮南府因未來姑爺到來而熱鬧，迎典客棧因時來運轉，熱鬧非凡。

一進門，令楚轉頭瞧見琳瑯坐在一角，伸手攔下熱情上前詢問他的小二，劍柄指向琳瑯的位置便大步邁開了。

“原來那位女客官在等客官。”小二笑著說，就說上齊了菜她怎么遲遲不動筷，生怕是菜出了些什么差錯。

令楚近琳瑯身側坐下，將劍隨手放在一旁的長椅，雙手撐著膝蓋笑說，“琳瑯姑娘，好巧。”

琳瑯轉睛劃了他一眼，緩緩放下茶杯，“巧。”

“不介意在下與姑娘同桌吧？”令楚于禮儀上例行問一句，可舉止早已默認琳瑯點頭，毫不客氣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飲茶時對琳瑯朗然一笑，掃了一眼桌面的兩菜一肉，“吃得如此清淡？”

琳瑯對窗看對面的房宅的木窗雕花許久，“無甚胃口。”

近來黑云沉沉，暑熱不減半分，南方直至中秋才泛秋涼。人身熱心燥，談何胃口，如有冰塊消暑...

“哦？”令楚愣了一下，“不如試試這的點心，不膩口。”

見她挑眉峰，他朝小二招了招手。

小二依舊是那熱情地笑臉，迎上來，“客官，需要點什么？”

“一碟綠豆糕，一碟定勝糕，一碟冷龍井茶糕，再來兩碗米飯。”

琳瑯在此似乎撞見幾次他在酒樓用飯，忽爾想起他家的那小郎外出飽腹，“你宅中膳食不好？”

令楚聞言哼哧一笑，反問，“上次留府用飯，姑娘難道還沒領教過么？”

“味道確實一般，還好。”

“那是姑娘沒嘗過主廚的手藝，簡直難以下咽。”令楚說及此，喉嚨涌上那熟悉的味道，面上一霽。

“哦？貴府不止一個廚娘。”她稍加不解。

“其實也只有一個廚娘。”蘭媽素來不讓小蘭插手后廚之事，小蘭算不得。

“如此說來，上次乃是莊主夫人親自下廚？”她上次入府，鮮少見下人走動，似乎府上并不多人伺候。

“不不不，誤會了。”令楚忽然啞言，邊笑邊搖頭，“我年二十有一，卻尚未娶妻生子說來也是慚愧。蘭媽是敝宅的廚娘，她下廚可是令人聞風喪膽，留客用飯自然只能讓蘭媽的女子下廚招待。”

“為何？”琳瑯明白令府里下人少的好處了，他們幾人一日三餐都外出解決，令楚多給的飯錢亦無需太多。

“那蘭媽是我娘的陪嫁丫鬟，我身邊的老人。先前與她說在府中理理花做些清閑活，她偏執意做廚娘。”話到此處，他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她毫無經驗，性子又暴躁，做了的壞菜無人敢不吃啊。”

“多年以來廚藝毫無長進？”琳瑯失笑，好個性的大娘。

小二高揚著聲調，端著托盤交錯步而來，“客官，飯來了。稍后點心便上。”

“好。”令楚將兩碗飯放到自己面前，“姑娘猜得真準，好在小蘭時常會做些菜，也救一下我等的口腹之饑。”

他拾起雙筷，雙指一動，木筷空夾三兩下，面色淡淡正大光明蹭飯，“剛從外地回來饑腸轆轆，不如一起動筷。”

“你吃吧。”琳瑯續了杯茶，看向窗外，拇指指腹輕輕地摩擦著杯沿。

“這不是你開的？怎么你對這菜式都不大熟悉的樣子。”令楚隨口一問。

“不常來。”她未出獄之前，出來多是在半夏閣用的飯。

令楚夾起一筷子青菜入口，嚼得清脆聲，“上次與你一同的是你姐姐么？”

琳瑯雙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在他以為她沒聽見時不再提時，她應下一聲，“嗯。”

令楚三下五除二解決一碗飯，抽空閑聊一句，“總覺得你與她有些相像，又說不上來是哪里像。”

“是嘛。”她側臉優美的弧線描畫著精致的臉蛋，白里透粉的肌膚嬌比新生兒，左眼眼角一顆淚痣點綴深邃的雙瞳，朱唇微張，“兩人共處久后，模樣便生出幾分相似了。”

外面街道忽而一陣哄鬧，又是一陣傾盆大雨驟然砸在地面的聲響，緊接著是由近到遠的附近居民喊收東西呼喚聲。

夏季的雨來得毫無征兆，來勢急而匆。

她似乎說此不大開心。

“也對，畢竟留的是同一血緣。”他摸不清看不明她的情緒，轉了話口，“這菜還挺好吃的，不油。”

琳瑯收回目光，一看桌面，三碟菜小半沒了。

“綠豆糕，龍井茶糕，定勝糕來咯～”小二將糕點一一上齊，“客官請慢用。”

一縷縷蜜香鉆進食客的鼻子，勾引著人的味蕾。

琳瑯執起木筷，夾了一條青菜，小口慢嚼。令楚不自覺一笑，亦細嚼慢咽。

食不言，兩人靜靜地在用餐。天色隨著雨勢愈發暗了，不曉時間的誤以為是傍晚將夜時分。

許久，令楚看向蔥指輕捏糕點的她，“說不好明天亦是雨天，會不會影響店鋪開張？”

“不會，明天不下雨。”她語氣清淡，帶著不輕不重的篤定。

“哦？”他聽出她的確信，本打算幫她觀一觀天象，也罷，“那你會出面。”

琳瑯多少聽懂他的意味，她從不埋名做買賣只是不刻意張揚，“自然，你無事也可來看看。”

既然是合作，不妨讓他見見她的實力。

“太多店鋪開張花樣千篇一律。因為你，我很期待明日。”令楚吃了一塊糕點，察覺她的視線，忽然覺得剛巧的話有些輕浮。

“咳，的開張。”他補上一句。

“明日巳時正開張，未時到此處二樓五號廂房一談。”琳瑯推了推時辰，該去錦陽布鋪驗驗貨了。

雨勢轉小，窗檐角淅淅瀝瀝滴落雨珠，拍打在青石上。夏雨來得迅，去的也快。盞茶時刻，陰沉可怖的天轉亮。

兩人互道告辭，琳瑯結賬時掌柜卻道剛才那位大俠已付賬，她眨了眨眼前往三里外的城中心布鋪。

她穿梭在青石小巷中，聞著悶熱的雨氣，左拐右拐便到了布鋪的后門，隔著門隱隱約約聽到琴聲。

前閣，一位清秀姑娘凝神白袖撫琴，琴聲夾雜著彈奏者的不滿，腹中傳來控訴，她按平琴弦，“掌柜，初月今日已練了有兩個時辰。身體不適，初月告退。”

她正前方放置一張小榻，田函合眼半躺，“不適？”

他睜開眼看向女子，“唇色紅潤，面色不見蒼白，與本掌柜說說哪里不適？”

“主人吩咐每日辰時正彈奏半個時辰，今日彈兩個時辰，手磨得生疼怕是明日誤了主人的大事。”初月挺直腰板。

這田函貪色，見她長得不差又見她沉默寡言好欺負模樣，三日前便與她說從了他。她不肯，便被他日日留下彈琴。不說每日吃不上午飯，每日不間斷練上幾個時辰的琴，指腹如今是一碰琴弦便疼。

“是嗎？不是請大夫開了藥膏，日日涂還疼說不過去吧。”田函是鐵了心變著法子逼她就范。

初月氣濁喘了喘，那藥膏是不錯，可那也不是神藥一抹不見半點傷。

“本掌柜也是為你好，琴藝不佳，不得多練。明日出了岔子，那位可比我狠心得多。”田函翹著二郎腿，姿態過于舒適。

琳瑯進了布鋪，不想著午時竟還有人，聞聲摸去聽得半晌，“田掌柜原來對琴藝頗有造詣。”

田函聽到門外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半會想不起，微抬上身看去門外那人是誰。

初月認出自家主人聲音，心下一喜，起身行了一禮，“主人。”

“林東家，來不怎么提前說一聲我好招待。”田函心漏跳一拍，變臉式賠笑，臉上橫肉成一道道褶。

“提前告知，怎會知曉田掌柜如此上心明日開張之事。”琳瑯虛扶初月，坐在她的琴前，平淡話里暗藏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