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忱澈盯著玻璃窗凝結的水珠好一會,再叩響醫務室門,特意將左手藏在身后——那里有道新鮮的劃痕,是他用美工刀在來時刻意劃的,不深,但足夠滲出血珠。
“徐醫生。”他露出少年獨有的靦腆笑意,“打球擦傷了?!?
徐念慈的白大褂下擺掃過診療床,聽診器垂在胸前晃著銀光。她托起他手腕的姿勢像個真正的醫者,棉簽蘸著碘伏的力度卻讓忱澈暗自挑眉——太熟練了,不像校醫處理小傷口的輕柔,倒像急診科醫生面對血肉模糊時的利落。
“傷口邊緣很整齊呢?!彼鋈惶а郏R片后的目光蜻蜓點水般掠過他睫毛,“不像球場擦傷,倒像……”
“像什么?”
忱澈任由她指尖停在脈搏處。
“像被……紙劃的?!彼p笑,轉身時白大褂掀起消毒水的氣浪,“下次小心點。”
醫務室的百葉窗將陽光切割成細密金線,徐念慈背光而立,白大褂邊緣鍍著一層虛幻的柔光。她正在整理藥柜,玻璃瓶碰撞的聲響清脆如風鈴。
“傷口處理好了?!彼龥]回頭,聲音像浸了蜜的溫水,“打球一定要小心哦?!?
忱澈坐在診療床邊,垂眼打量過緊的繃帶——這根本不是校醫該有的包扎手法,倒像是戰場應急止血的力道。
他用指尖蹭了蹭紗布邊緣:“徐醫生手法真好,以前在哪兒高就?”
藥柜玻璃映出徐念慈唇角上揚的弧度,“圣瑪麗安兒科,照顧調皮孩子練出來的。”她轉身,手術剪在指間轉出銀花,“我很喜歡孩子,特別是……特別愛問問題的小孩?!?
剪刀尖在陽光下閃過星芒,忱澈后頸汗毛無聲豎起。
他佯裝低頭系鞋帶,恰好避開那道掠過他咽喉的虛影——那根本不是在把玩器械,而是職業殺手測試手感的習慣。
“上次給你的藥吃完了嗎?”徐念慈把手術剪放回原位,“睡眠改善了吧?”
“當然?!背莱旱溃瑢嶋H上他根本沒吃,“真的很有效果,現在不用吃藥也能睡著了?!?
“那就好?!奔t發女人微笑著轉移話題,像話家常一樣輕松的語氣:“快放五一了,準備去哪玩?”
“我打算去瑞士,和我爸爸。”忱澈再抬頭時已經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我表姐在洛桑學醫,打算去看看她?!?
棉簽盒突然從桌沿墜落。
徐念慈俯身去接的動作快得模糊,發絲揚起時露出耳后皮膚——那里本該有靜脈注射的淡青色血管,如今卻是一片詭異的平滑。
“真好?!彼龑⒚藓灪蟹呕卦帲跋麓挝胰ト鹗客?,推薦給我,想找你表姐好好交流一下。”
“一定。”
徐念慈的白大褂擦過推車,一支腎上腺素針劑不知何時已握在她掌心,針帽在桌沿輕輕一磕便脫落。
“對了,”她傾身,針尖在忱澈視野盲區折射冷光,“你父親最近身體好嗎?”
空氣安靜了幾秒。
忱澈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面上卻露出困惑的微笑:“徐醫生認識我父親?”
針管在她指間魔術般消失。
“看新聞呀,忱董事以前不是做過緝毒臥底嗎?抓了云城最大的販毒集團……”
她轉身洗手,水流聲掩蓋了針劑落進垃圾桶的輕響,“真是……令人敬佩。”
最后四個字像毒蛇吐信,每個音節都裹著糖衣砒霜。
忱澈盯著她白大褂口袋露出的 U盤,牽起嘴角,“徐醫生耳釘很特別。是鳶尾花吧?我父親說過,有種毒販……”
在對方抬眼的瞬間,忱澈已經看見她瞳孔驟縮的瞬間——那是人在殺意涌現時的生理反應。
上課鈴聲忽然炸響。
“小西爺今天心情很好呀,跟我說了這么多話。”徐念慈抽了幾張紙巾擦干手,“聽說小西爺不茍言笑……”
“今天心情確實好。我該回去上課了,再見,徐醫生?!?
忱澈笑著道謝離開。窗外的水珠終于墜落,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就像某些偽裝完美的假面,總會在最不經意的角度,暴露出細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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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時間,兩人立在走廊。
顧錦書的指尖懸在半空,遲遲未落下。忱澈手背上那塊突兀的紗布邊緣滲出淡黃藥漬。
“你手怎么了?”
她聲音壓得極低,仿佛醫務室的消毒水味還縈繞在兩人之間。
忱澈迅速將手插進口袋,袖口擦過她校服下擺時,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鳶尾花香——這味道是從徐念慈的白大褂沾過來的。
“沒事的。以身入局。”他側過臉,嘴唇幾乎貼到她耳垂,“試探徐念慈?!?
顧錦書瞳孔驟然收縮。
遠處操場傳來籃球砸地的悶響,襯得此刻寂靜愈發震耳欲聾。
“她怎么了?”
她攥住忱澈的袖口,布料在掌心皺成扭曲的河流。
“我感覺念慈姐人很好啊……”
少年喉結滾動,陰影爬上他繃緊的下頜線:“蘇煜不是唯一想讓我消失的人?!?
風突然掀起走廊的窗簾,刺目的陽光劈開兩人之間的空氣。
顧錦書這才發現,忱澈睫毛投下的陰影里,藏著從未示人的陰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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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筆灰在夕陽里浮沉,顧錦書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講臺邊緣的凹痕。楚尹尹踮腳擦去黑板最上方的公式,裙擺沾了半片斑駁的白色印子。
“尹尹,”顧錦書突然湊近,聲音壓得比粉筆劃過黑板的沙沙聲還輕,“念慈姐真是你親表姐啊?”
板擦突然脫手砸在地上,騰起的粉塵嗆得楚尹尹咳嗽兩聲。
“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顧錦書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方便說的話……”
“不是啦,我沒有不方便說,我只是有點意外你突然問這個……咱倆誰跟誰啊這么客套~”
楚尹尹撿起黑板擦,耳后的孔雀藍碎發隨著搖頭的動作晃動,“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只是個稱呼。念慈姐的媽媽以前……”她突然頓住,指尖在黑板槽里劃出一道歪斜的線,“在我媽最難過的時候,給了她一條活路?!?
窗外的梧桐樹影搖晃著爬進教室,將楚尹尹的側臉分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
顧錦書注意到她用了“活路”這個詞,而不是簡單的“幫助”。
“七年不見,”顧錦書狀似無意地轉著指間的粉筆,“她變了很多吧?”
楚尹尹的動作突然凝固。
板擦上積攢的粉筆灰撲簌簌落下來,像場微型雪崩。
她凝神沉思了一會,堅定地點點頭,“是的,感覺哪哪都不一樣了。不過說不定人家長開了呢,或者去打了微調針,哎呀——”
楚尹尹擦完黑板,又開始清理講臺。
“她父親是做什么的?”
“從來沒提過。”楚尹尹輕聲說,“聽我媽說是單親,父母早就離婚了……也可能是父親不在了。七年前她母親腦溢血去世。葬禮后第三天,她就帶著骨灰去了國外,這些年從沒回來過……”
遠處傳來女生們嬉笑打鬧的聲音,歡快的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上回蕩,襯得此刻的沉默愈發沉重。
“大概這里,是傷心之地吧?!?
一陣穿堂風掠過,帶著些許涼意。顧錦書不自覺地抱緊了雙臂。
“那現在怎么就……”
話說到一半,她又咽了回去。
楚尹尹搖搖頭,發絲在陽光下泛著淺棕色的光:“我也不知道。”
一陣更響亮的笑聲從走廊另一端炸開。顧錦書望著那群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