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蘇軾的醫學思想與貢獻
蘇軾一生與儒、釋、道三家之學的淵源深厚。他對三家之學的主動親近和自然融匯,恰是東坡魅力之所在。提到蘇軾,就不能不提到林語堂先生所撰的《蘇東坡傳》。林語堂先生對蘇東坡的偉大人格極為推崇,認為蘇東坡鮮明的個性特征超越了古往今來其他文人,并在他的文學作品和生活態度中被展現得淋漓盡致。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中力求向讀者展現一個真實生動的東坡鮮活形象之余,還特別細心地關注到蘇軾獨特性格的形成原因。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言:“蘇東坡一生的經歷,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學上,他是個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種東西剎那間的表現,是永恒的精神在剎那間存在軀殼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卻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擔、是苦難的說法——他認為那不盡然。至于他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時光。在玄學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氣質上,他卻是道地的中國人的氣質。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1
1 林語堂.蘇東坡傳[M].張振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5.
蘇軾與儒、釋、道的關系,歷來就是學界最廣泛熱議的話題。一般分為兩種見解:一種認為其前期以儒家思想為主,積極入世,這從他上表朝廷駁斥新法弊政中不利于民的文書,以及他在地方卓越的政績中即可看出,在實際政務中,他無愧是一名愛民的好官。遭遇貶謫后,他的思想主要以釋、道為主,尋求一種精神解脫。另一種認為蘇軾把儒、釋、道三者思想融會貫通起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哲學認識架構。其實,蘇軾一生都未放棄對儒家“忠君愛民”道德思想的追求,而釋、道思想則表現為對政治迫害和困苦遭遇的精神武器。蘇軾廣泛攝取吸收儒、釋、道思想中相類相通的本質精華,雜糅融匯并親身體悟,不拘泥于一家之言,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文化修養、儀態風度等。蘇軾有別于同時代其他封建知識分子之處就在于,他能將三者很好地結合起來支配自己,即“外儒內道”,或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碧K軾對儒、釋、道三家都同樣推崇,同樣兼收并蓄,融會貫通,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政治態度和生活態度。當外界條件允許時,即用儒家思想支配自己在社會上追求事業,積極從政,以身許國,濟世救民,施展自己的胸襟抱負,一逞才學;當客觀現實與其自身的理想抱負發生矛盾時,就回轉來用釋、道思想來解脫自己,支撐自己,而做到樂天知命,成為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罕見的一位“快樂天才” 1。蘇軾主動把經生活實際淬煉過的三家精華融入到自己的生命意識中,以此幫助自己保護身心,超脫世俗的打擊與思想的困擾,在蕓蕓眾生中活出了自己的一份精彩。
1 張瑜.試析蘇軾人生分期的儒釋道思想及其成因[J].文教資料,2011(19):11-12.
以往學者大多關注蘇軾文學作品中所體現的儒、釋、道三家思想,而忽略了他的醫藥雜記。中國古代醫學思想是最能體現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融合。首先,其理論的形成建立在先秦老莊哲學思想上,如“天人合一”“陰陽消長”“道法自然”等,在“養生觀”上主張“清靜無為”“內景返觀”,在追求攝生延年方面采用道家的導引、煉丹之術;同時,中醫還強調醫生應懷有儒家的“大慈惻隱之心”、以“仁心仁術”拯救世間“含靈之苦”;后來,中醫還主動吸收了佛學的相關宇宙哲思與“打坐”“參悟”等修行方法。在蘇軾的醫藥雜文中,尤其是其貶謫后所作,同樣承載著他對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獨特認識。無論是“愛民如子”的“慈愛惻隱之心”,據理力爭的“天地浩然正氣”,還是“安適逍遙”的道家養生觀,以及摒除凡塵雜念的佛學超脫頓悟思想,都體現了蘇軾對三家思想的兼容并取,雜糅融匯。
(一)儒家“忠君愛民”思想
蘇軾一生深受儒家積極入世、忠君報國、勤政愛民思想的影響。他致力于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為富國強民盡忠職守,為維護人民的利益從不吝惜自己的政治前途,甚至不惜獻出寶貴的生命。蘇軾終其一生致力的儒家思想,是受其家庭氛圍的影響,在童年便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蘇軾父親蘇洵,思維嚴謹,善做政論文,文筆明暢雄健,恣肆縱橫,可謂天賦異稟,但其個性有些倔強古怪,獨立任行,不愿服從常規教育,青年時游手好閑,不以讀書為志,直到他的二哥及內兄等同輩人高中科舉,而自己卻名落孫山,自命清高的蘇洵受了刺激,于二十七歲高齡開始發奮讀書,重置《論語》《孟子》《尚書》等儒家經典于書齋案頭,日夜苦讀,并發誓讀書未成之前不寫任何文章。雖然蘇洵在科舉考試中屢屢失意,但這并不影響他作為父親,為蘇軾、蘇轍兩個兒子營造了一個非常良好的讀書環境,而他自己似乎也在二子朗朗的誦書聲中重新找回了人生的希望。蘇軾自幼在父親的耳提面命下勤奮讀書,與弟弟蘇轍每日所做功課就是研習儒家經典。在父親的嚴厲督促下,蘇軾不敢以天資穎悟沾沾自喜,而是終日苦學不輟。他六歲入私塾小學,十一歲入中學,認真準備科舉考試。為應付考試,學生們必須讀經史詩文,且經典古籍必須熟讀至能背誦,而蘇軾讀書時不僅使用背誦記憶的方法,有時也和其他用功的學生一樣,手抄經史書文,因此使得他對經史文學中的典故如數家珍。同時,每當父親游學四方之時,蘇軾與弟弟蘇轍便由其母程氏親授以書。蘇母特擅以史書中古今名士的成敗教訓兒子,授以儒家入世忠君報國的思想。有一次,程氏講讀《后漢書·范滂傳》,范滂作為青年志士不惜以生命反抗東漢禍國殃民的宦官專政,臨刑前話別母親,范母亦表現出大義凜然,用生命與名節難以兼得的道理,勸兒子釋然。讀到此處,母子二人皆慨然嘆息。不一會兒,小蘇軾抬頭問母親:“我長大之后若做范滂這樣的人,您愿不愿意?”母親回答道:“你若能做范滂,難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嗎?”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蘇軾為了維護人民利益,敢于在朝廷上直諫,不惜得罪當權派,實乃家風使然。
蘇軾按照儒家君子的道德標準規范自己,從來不屑于奉迎當權者。對于王安石主持的變法改革,他都是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思考問題,凡是有利于民眾利益的,他就支持,而不利于的,他就反對,從不被黨派之爭所裹挾,甚至不顧惜自己的政治前途,這也正是他宦海沉浮的原因。蘇軾在從政實踐中,也很注意民生疾苦。在做地方官時,他抗旱、修渠、捕蝗、祈雨、筑堤……政績頗豐,可以說蘇軾走到哪里,憂民生疾苦就憂到哪里,政績就出在哪里,這些勤政的事跡,可見證他確實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但也正是因為他對民眾的盡職盡責,才贏得了群眾的愛戴。每當他被朝廷調離一個地方時,當地民眾皆對其留戀敬仰,也為他不能為朝廷所重用而抱屈遺憾。也可以說,蘇軾的儒家經典確實是讀到心里去了,而心的波動自然就帶有儒家的節奏,行動也隨之使然。儒家思想中根本的一種主張,是民本思想。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儒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落到實處,很大程度上是安定萬民,養護蒼生。蘇軾的行為,顯然是標準的儒家風范。
從保存在《蘇沈良方》中蘇軾所作的醫學論文看,同樣深深烙印著愛民如子的儒家典范。如《蘇沈內翰良方·論風病》記載:“王游元龍言:錢子飛治大風方極驗,嘗以施人。一日夢人自云:天使以此病人,君違天怒,若施不已,君當得此病,藥不能救。子飛懼,遂不施。仆以為天之所病不可療耶,則藥不應服有效。藥有效者,則是天不能病,當是病之祟,畏是藥而假天以禁人爾。晉侯之病為二豎子,李子豫赤丸亦先見于夢,蓋有或使之者。子飛不察,為鬼所脅。若予則不然,茍病者得愈,愿代其苦。家有此方,能下腹中穢惡。在黃州試之,病良已,后當常以施人?!边@段論述的是風邪致病,善行數變,其癥多暴烈急躁,危害極大。蘇軾記王游元龍口述有個叫錢子飛的人,藏有善治風病的妙方,經常以此方施治救人,多有奇效。有一天,錢子飛夢到天帝派使者來跟他說,世人之所以得風病是因遭天帝懲罰,你不論原因皆予救治已經觸怒了天帝,如果你繼續施治下去就會得到天帝的報應,自己身患此病而無藥可醫。錢子飛懼怕得天帝報應,不再以藥方施治。蘇軾則指出醫者“病之祟,畏是藥而假天以禁人爾”的險惡用心,并論述如果當真是上天要絕人性命,世間藥方又豈能醫治得好?如果醫方果然有效,就是該病并非不能醫治;如果治不見效,實乃醫生自己醫術不佳,又何必假借天帝的名義而蒙騙世人?即使如古書中所記載,真有病魔鬼神之說,醫者也不應被鬼神所蒙嚇威脅就不救治病人。末了,蘇軾還把家中所傳治療風邪的藥方奉上,指出自己在黃州親試此方有效,并特別說明此類良方應公布于世,經常施予有需之人,不應當秘而不傳。蘇軾強調換作是自己,如果病人能憑借良方而免除病痛的折磨,自己甘愿代其受苦,而又何患病魔鬼神之威脅?其醫者父母心可見一斑。
《蘇沈良方》中提倡有良方之人應當把藥方公諸于世,繼而普救更多窮苦百姓的論述非常之多。又如《蘇沈內翰良方·圣散子》記載:“其方不知所從出,而故人巢君谷世寶之,以治此疾,百不失一。既得之,謫居黃州,連歲大疫,所全活者不可勝數。巢甚秘之此方,指松江水為誓盟,不得傳人。予竊隘之,以傳蘄水龐君安時,龐以醫聞于世,又善著書,故以授之,且使巢君名與此方同不朽也?!贝硕握摷笆ド⒆臃街尾∮阮悺肚Ы鸱健分ㄉⅲ燃庇衅嫘?,如果流行時疫,不問老少貴賤,天明煮一鍋,每人各飲一盞,就不易被時疫邪氣所侵擾;平時無病飲用,也有健脾、保健、預防作用,因而普惠眾多,應該大力推廣。這個妙方不知出自何處,蘇軾友人眉山巢谷得之,一直把它當寶貝一樣珍藏,秘而不傳,但該方的治療功效可謂是百無一失。蘇軾得到此方后,適逢其貶謫黃州,正趕上大范圍流行時疫,憑此方救活者不計其數。巢谷特別珍視這個方子,讓蘇軾對松江水發誓不能外傳他人,但蘇軾卻認為他這種思想是非常狹隘的。在蘇軾自己心里,只要能救助百姓的性命,再寶貴的東西都可以貢獻出來,又何況只是一個藥方呢?于是蘇軾便把此方告訴了湖北蘄水(今湖北浠水縣)人龐安時。龐安時為當地名醫,醫治病人十有八九見效,在蘇軾的醫藥雜記中還有龐安時為其療疾的醫案。龐安時還擅長著錄醫書,著有《難經解義》數萬言,另有《本草補遺》《傷寒總病論》等。蘇軾認為以龐安時之善于著錄,他的書必然流傳甚廣,如果把此方附上,那么巢谷的名字必然與此圣散子方一樣流芳百世,而且還可以救助更多有需要的人,這不是功德無量嗎?蘇軾真可謂是用心良苦,愛民如子,與蒼生含靈之性命相比,金錢猶如糞土。
此外,蘇軾還把治療眼疾比作治理人民,把治療牙齒疾病比作管理軍隊,由此及彼,時刻不忘儒家“修身、齊家、治國”的政治理想。《蘇沈內翰良方·治眼齒》記載:“前日與歐陽叔弼、晁無咎、張文潛,同在戒壇。余病目昏,數以熱水洗之。文潛曰:目忌點洗。目有病,當存之;齒有病,當勞之,不可同也。治目當如治民,治齒當如治軍。治民當如曹參之治齊,治軍當如商鞅之治秦。頗有理,當追錄之?!贝藭r蘇軾正患眼病,目不明而兩眼昏花,多日用熱水洗眼。張耒(文潛)說:“眼病應忌諱清洗,眼有病,當任其撫恤、保養;若是齒有病,當動而治之。二者不可用同法也。打比方說,治目當如治民之法,猶如當年曹參任齊丞相數年,使齊國富民強;治齒當如治軍之法,猶如戰國中期商鞅之治秦,相秦十九年,輔助秦孝公實行變法,采用嚴法峻刑,廢井田,開阡陌,獎勵農耕,致秦國日益富強。”張文潛的這一說法,蘇軾認為頗有道理,所以追記而筆錄之。蘇軾從“目昏”這樣的身體小恙寫起,一直寫到張耒所引申的“治目當如治民,治齒當如治軍”,由治民、治軍說到曹參治齊之法與商鞅治秦之法,可謂由此及彼,通過形象類比而使人穎悟治國之理。這說明蘇軾極善于學習,留心記取朋友,甚至學生之珍言,從尋常事理中悟出微言大義。這種“由此而及彼”“見微知著”的求證方法與好學精神,是蘇軾終生持之以恒的慣常風格,也是他取得多方面成就的原因所在。
蘇軾在論述養生之法時,還把心與腎的關系比作君臣之間的關系。《蘇沈內翰良方·續養生論》記載:“鄭子產曰:火,烈者,人望而畏之;水,弱者,人狎而玩之。翼奉論六情十二律,其論水火也,曰: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貪狼;南方之情惡也,惡行廉正。廉正故為君子,貪狼故為小人。予參二人之學而為之說,曰:火烈而水弱,烈生正,弱生邪。火為心,水為腎。故五臟之性,心正而腎邪。腎無不邪者,雖上智之腎亦邪。然上智常不淫者,心之官正而腎聽命也。心無不正者,雖下愚之心亦正,然下愚常淫者,心不官而腎為政也?!闭纭饵S帝內經》所說“心為君主之官”,腎應該聽命于心的統攝,心作為君主沒有不正之理,即使是不那么有智慧的心也自有其正的道理,就像臣子必須聽命于君主,即使君主的命令不一定總是合理的。但是,腎作為下臣卻不一定總是忠正的,而且往往表現出淫邪之氣,這時如果心作為君主之官不作為,不能統攝下屬,就會聽憑其妄為,就會出亂子,表現在人體上就會生出疾病,表現在國家政治上就會朝綱不振,小人作亂,禍國殃民。蘇軾以儒家“綱常倫理”思想生動地論述了醫學養生理論。
(二)道家“安適逍遙”思想
蘇軾“早歲便懷齊物志”,“少時遇隱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褒R物”是道家代表人物莊子提出的思想,據蘇軾自己說,初讀《莊子》便覺其道出了自己的心聲。蘇軾在自己的文章中還曾提到,像過眼的煙云,像聽過的鳥鳴聲,高興地接受它,然后它離開了也就不再考慮,這樣才能讓事物引起自己的快樂而不成為自己的心病。這就是莊子“不將不迎”和“不累于物”的思想。由此可見,蘇軾確實是本來就具有道家潛質的,更何況他的開蒙老師就是天觀道士張易簡,從小便接受道家思想的熏陶,一生中還多次遇見修道隱居之人,掌握了一些道家具體的修行方法。
在烏臺詩案發而被拘北上之時,蘇軾就隱然萌發了道家的隱居意識;被放出監牢而貶謫黃州時,他的道家思想有進一步的發展。有友求他作文,他就不那么積極下筆了,“斷作文字,不欲作”。日常生活也隨意起來,常常飲酒作樂,游山玩水,此類事跡于赤壁二賦里都有展現。貶謫惠州,蘇軾在白鶴峰筑了新居,“作詩舒安于惠之意”,后來,他作的詩“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被當權者章
聽聞后,懲罰性地又給他貶往儋州。蘇軾離惠州時“惠人贊其浩然之氣”,這個浩然之氣,比孟子所論更多了幾分道家氣象,更多的是他詞里所言“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蘇軾居儋州時,“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而他卻很超然,“以此一有而傲四無”。這很有莊子一般如魚處于干涸的泥洼中還曠然超脫的瀟灑之意。這一時期里,他與道士的交往也開始多了起來。在黃州時,就曾“借得天慶觀道堂三間,自冬至日起,齋居四十九日”。后“經容州,晤邵道士彥肅”,“訪何德順道士”。與道士們交流,當然要談玄妙的道理,但也離不開談道法、道術,這在他生活中也就有了反映。在與朋友的書信中“戒以愛身嗇氣”。在給弟弟的書信中講養生法,甚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十一月九日夜夢與人論神仙道術”。從這些表現看,他是受道家思想浸染頗深的。

蘇軾還曾向修道者吳子野詢問養生事宜,得到的回答是養生無外乎“和”與“安”二字真言。什么是“和”?就是循序漸進,由量變到質變,而不是劇烈反復無常的變化。天地之間寒來暑往,一年四季氣溫的變化是很緩慢的,即使是冬至或夏至時達到冷熱的極點,甚至能使土地坼裂、金屬融化,但因為自然界這種變化有一個過程,這樣人體也能適應這種變化,達到人身與自然的和諧。如果晝夜碩變,乍寒乍暖,人體承受不了劇烈的變化就會生病,即所謂“微之至,和之極也”。什么是“安”?簡單來說就是不妄動,隨遇而安。吳生舉了個人在海上乘船的例子來說明對“安”的體悟,他曾經自牢山乘船去淮海,途中突遇大風,舟中的人被風浪折騰的上下起伏,像車輪般左右翻滾,仿佛乘坐的不是船,而是扶著一根麥稈稻草在海上漂泊似的,每個人都感到頭暈目眩,嘔吐不止,只有他一人飲食起居像往常一樣,如履平地。吳生說自己并非有什么超人的異能幻術,只不過知曉道家“惟不爭而莫能與之爭”的道理,順著風浪的運動,隨遇而安罷了。正如《蘇沈內翰良方·問養生》所言:“安則物之感我者輕,和則我之應物者順。外輕內順,而生理備矣?!碧K軾從吳子野處得來的養生法,其關鍵就是“和”與“安”二字,這是一種以內因為主,重視精神調節,主張“論八珍而不咽,言糞穢而不唾”的自我調攝方法,與道家“致虛靜”的哲學思想一脈相承。
此外,吳子野還傳授了蘇軾服食藥膳芡實(雞頭實)的養生方法?!渡褶r本草經》言:“雞頭實……味甘,平,無毒。主濕痹腰脊膝痛,補中除暴疾,益精氣,強志,令耳目聰明?!避蛯嵄旧韺θ梭w并沒有極大的滋補作用,但為什么世人把它奉為養生秘藥,俗稱為“水硫黃”呢?大概是因為芡實圓潤而不綿軟,人們食用它的時候需要一粒粒地細細咀嚼,不能夠一下吞咽下去,如果每日咀嚼就可以活動面頰、唇齒、舌頭,而芡食本身沒有什么味道,但勝在腴而不膩,咀嚼芡實就會導致口齒生津,唾液溢滿整個口腔。道家認為人體有三池:小腹為下池,膻中為中池,口腔為上池或稱華池??谥薪蛞河址Q上池之水,有濡養人體的作用,經常吞咽唾液再配合氣息導引就能起到養生的功效。所以經常食用芡食,就能使華液流通人體全身,長此以往,日積月累,就能達到服用藥石一般的養生效果,這正應了“能澹食而徐飽者,當有大益”的養生原理。
蘇軾對于道家“服食”“導氣”等養生方法頗用心留意,甚至注意到古書中所提到的“辟谷食氣”的延年益壽法。據說洛陽山下有個洞穴深不可測,曾經有個人不慎跌入其中不能自出,每日等待有恰巧經過于此的人能把他救出去。但也許山洞所在太過偏遠,一天天過去了,一直無人路過。此人耐不住腹中饑餓,正在絕望之中,他偶然發現洞中生存有很多烏龜和蛇,它們每日早上就引首東望,吸收朝霞的光輝氤氳之氣。這個人就決定效法試一試,不料試了幾天后,真的不再感到饑餓,身體也輕便了,力氣也逐漸恢復,后來就自己爬出山洞返回了家,回家后繼續照此法修煉,就不需要再吃東西,再后來就歸隱山中不知所終了。這雖然只是一則神仙傳說,但蘇軾認為朝霞晚露氤氳之氣乃天地精華匯集而成,長期吸取并配合導引之法必定比服食草石丹藥更有效果,因而這種方法在所有記載的辟谷之法中是最上層的。這其中蘊含著“天人合一”的道家哲思,即把人體也看成由天地之氣氤氳而生的,人與天地之間就可進行以氣為媒介的能量交換,如果長期堅持效法施用,就能延年益壽。蘇軾認為這個方法易知易行,天下很多人都知道怎么操作,但是為什么知曉此道的人都不能很好地實施呢?這大概是因為“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能真正做到內心安靜平和、物我兩忘、靜虛內守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元符二年(1099),蘇軾被貶儋州期間,米價曾一度特別貴,他甚至有幾乎斷糧的危險,但蘇軾這個人生性豁達,怎么會因為斷糧之憂而困擾自己呢?不妨學屈大夫“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1,把苦難活成藝術,把艱苦當成修煉,虛懷若谷,以赤子之心與洪荒宇宙抵足而眠,體現了他骨子里高貴的人格與灑脫的隱士風范。
1(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白化文,許德楠,李如鸞,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12.
另外,蘇軾的道家養生術還有最著名的“胎息法”與體內“藏丹砂法”的操作應用,以上見于《蘇沈良方》卷六關于養生法的諸多論述,這里不再贅言。
(三)佛家“超脫頓悟”思想
蘇軾一生與佛學的淵源也甚為密切。蘇軾的家鄉眉州眉山地區深受佛教文化的影響,當地佛學氛圍濃厚。他的母親就信仰佛教,蘇軾、蘇轍兄弟兒時在自家庭院內玩耍時,母親便叮囑他們不能捕捉樹上的小鳥,讓鳥兒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內樹上筑巢。蘇軾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思想上很早便埋下了佛學的種子。他的佛學思想在人生中期有所發展,在他剛開始做鳳翔府通判時,喜歡和同事王彭一起談佛法,喜看佛書,當然這時期的他更主要是研究佛書里面的玄妙哲理,而深入的個人體悟還談不上。后來蘇軾到杭州做知府,這時期他游過很多寺廟,似乎是通過游覽佛教圣地來排解對變法進言不被采納的苦悶心情。同時,他與僧人開始有了更多密切接觸與交往,在交往中使得他對佛法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與感悟。此外,他還曾多次寫經頌佛,且寫經頌佛貫穿在他的生活中,使他潛移默化地理解佛學。蘇軾在人生后期貶謫黃州、惠州、儋州的表現,則更像是一個真正的佛學信仰者。黃州時,“敘不殺生之愿”,為亡母“命工畫阿彌陀佛像,為作頌”;惠州時,“佛生日,畫壽星”,“弟轍賦詩,以無生法為勸”;儋州時,“戒食生”。在這里可以看到,他對亡母的寄托哀思是以佛教的方式,和弟弟的生活交往中要交流探討佛法,與侍妾的文辭交流中以維摩居士自稱,且他自己還戒殺生食生的行為。這完全可以說,佛教已經走進他生活中,或者說,他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已經佛教化了。
在《蘇沈良方》中的很多養生言論,同樣體現了蘇軾的佛心禪悟。如《蘇沈內翰良方·論修養寄子由》記載:“夫世之昧者,便將頹然無知,認作佛地。若此是佛,貓兒狗兒得飽熟睡,腹搖鼻息,與土木同,當恁么時,謂無一思念,豈謂貓兒狗兒已入佛地?故凡學者,當觀妄除愛,自粗及細,念念不忘,會作一日,得無所除?!碧K軾強調養生必須思無邪,悠然自得,順應著機遇和緣分,使自己的性格更加開朗。只要不受外界的干擾,以養生的目的悟出了一些道理,這與自古“如眼翳盡,眼自有明”是一個道理,這是一種“超脫世俗”的佛家思想。但是世俗之人不懂佛理,以為無所牽掛即毫無知覺,吃飽便睡就是入了佛境,這可把佛家的超脫頓悟理解得太過簡單了。倘若是毫無知覺,那么人和泥土、木頭又有什么分別?倘若只是滿足身體的舒適,那么吃飽便睡的貓兒狗兒豈不是最接近佛了嗎?這是多么可笑的誤解。真正修佛的人不是真的無知,而是應當自覺摒除一切凡塵雜念,心中默念佛語,慢慢進入一種內心平和的境界,即所謂“入定”,“無所除”即“無所往”?!毒S摩詰所說經》載:“無所住故,則非有無,非有無而為有無之本。”其意思就是專心修養,無所奢求,則精神平和,百病不生。正所謂“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處,勝解卓然。但此勝解,不屬有無,不通言話,故祖師教人,到此便住”。此處“但盡凡心,別無勝解”乃佛家養生七十五法中十大地法之一,即于所緣之境決定印證許可,不可轉移,如果于境猶豫,則勝解全無。這是要人們以平常心對待一切,隨緣曠達,才最接近佛理的頓悟,也達到身心的圓明,即光明了悟。
蘇軾認為養生重在保持身體逍遙,心情暢快,最終達到空明境地,百病皆除。他在《蘇沈內翰良方·養生說》中提出:“已饑先食,未飽先止。散步逍遙,務令腹空。每腹空時,即便入定。不拘晝夜,坐臥自便。惟在攝身,使如木偶。常自念言:我今此身,若少動搖,如毛發許,便墮地獄。如商君法,如孫武令,事在必行,有死無犯。又用佛語及老君語。視鼻端,自數出入息,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數至數百,此心寂然,此身兀然,與虛空等,不煩禁制,自然不動……或覺此息,從毛竅中,八萬四千,云蒸霧散,無始已來,諸病自除,諸障自滅,自然明悟。”這里在論述用胎息法導引養生時,提到心中默念佛祖與老君的口訣。蘇軾認為養生秘訣在于,最好不要等感到饑餓后才吃飯,否則可能一頓食用過量的食物,增加腸胃消化的負擔;飯后最好還要百步走,適當鍛煉身體,有助于水谷消化。人要是把吃飯的量控制在剛飽而微饑的狀態是最理想的,但是不要為了追求極端而餓肚子。保持身體逍遙,心情暢快,最終達到“此心寂然,此身兀然,與虛空等”的空明境地,那么百病皆除,諸業障都自滅,清澈洞察一切。另外,蘇軾還有以佛家偈詞的形式論述練氣功養生的方法與效果,一方面方便讀者記憶,另一方面則表現了他對佛法的參悟,對佛經的熟悉程度。
總之,在蘇軾的醫藥雜文中,體現了他對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獨特認識,無論是愛民如子的儒家大慈惻隱之心,還是安適逍遙的道家養生思想,以及摒除凡塵雜念的佛學超脫頓悟,都體現了蘇軾對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融會貫通,提煉升華,自覺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