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剛來到尸體旁邊就有幾只膽小的蒼蠅受驚飛起,其它蒼蠅并未受影響,它們還在貪婪的吸吮著。待幾人接觸到尸體的那一刻,所有蒼蠅都飛身而起,慌亂的蒼蠅群像是被激怒的馬蜂,它們在幾人身前來回穿梭。
也許是吸吮過多,有幾只失神的蒼蠅拖著重重的身體撞到他們臉上,耳邊盡是“嗡嗡”轟鳴。
這種情況兩位師傅也曾見過,不過次數單手可數。他們討厭這樣的情況,接這樣的活之前,他們一般會刻意吃飽,但也不敢吃得過于太多,主要還是怕在現場憋不住。這樣的環境大家都是知道的,下一頓飯基本上是吃不下的,嚴重的時候,一連幾天鼻孔里每呼吸一口氣都還隱隱有一股腐肉味。
人死后尸體會變得僵硬,這個時候換裝可沒有平時那般利索,不過夏志的手腳倒是麻利,那兩個大哥的動作反而不及夏志。
他倆呆滯的看著夏志,這熟練的動作莫不是多次操練,還能是什么原因呢!
換上壽衣死者的模樣完全大變,原本恐懼的臉上竟多了幾分安詳。
夏志有些慶幸,壽衣的大小剛好合適,完全就是量身定制,這也太湊巧了,原本的擔憂終于放下。
做完這些,他們才將尸體抬入棺材,尸體躺在棺中的那一刻,尸身好像一下子變得紅潤起來,慢慢的那紅變成一道淺色的光暈,向棺外散發出來,與陽光接觸的一剎那冒起了靜電似的火花,很快兩道光便融合在一起,不過是光暈融入了陽光。
所有人被眼前這神奇的景象吸引住,那兩個師傅更是目瞪口呆,他們活了五十多年,也算過了大半輩子,接觸的死者也不在少數,但現在這樣的情況卻從來沒有過。
夏志就沒他們那么詫異,夏志知道那是他的床,以后他都以它為伴,可不是住一輩子那么簡單。若要加一個期限:一定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只有進去了他老人家才踏實,他的靈魂才得以安息,所謂的“入土為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夏志取來一張紙錢,然后輕輕蓋在老大爺的臉上。小女孩與夏志深情的看著躺在棺中的老大爺,眼淚情不自禁的掉下來。
一陣冷風吹來,驚醒了夏志,也驚醒了小女孩,他倆同時打了一個寒顫,被拉回了現實。
生與死相對,陰陽兩相隔,從此他們將天各一方,這將是他們最后的告別,當然也是他們最后的一次見面機會。
“節哀吧!”陳師傅安慰道。話音剛落,他倆就把棺蓋輕輕合上。合上棺蓋,他倆又把棺材抬上夏志事先準備好的條凳上。
夏志這時想起了什么,他走出堂屋大門,在他帶來的那個麻布袋子里翻騰起來,很快他就從中找出兩件白色的孝服。孝服一件大一件小,每件孝服中都有一塊與孝服尺寸相當的頭巾,說是頭巾不如是孝帽,說是孝帽卻又只是一張長頭巾,只是在另一頭縫上了一面可以戴在頭上的布。
他拿起兩件孝服朝堂屋走去。一邊走著他已經把那件大的孝服披到了身上,然后戴起孝帽,背后那塊白布快拖到地面。他來到小女孩身邊,把小的那套交到孩子手中。
“穿上。”夏志輕聲道。
小女孩瞪大眼睛看了夏志一眼,她不敢相信夏志還準備了這個。
孝服是長輩逝世后,有血緣關系的后輩穿上悼念親人用的,一般要孝子、孝女等直系親屬才有資格穿。可是老人已經沒了親人,誰來幫他穿,誰來幫他送終呢?
在他們這個地方有一種說法:就是人死后,如果沒人為其披麻戴孝送終的話,死者就去不了天堂,去不了天堂就只能在人間徘徊。其實道理就跟其它地方的入土為安一樣,入不了土,也就安不了身,就成了傳說中的孤魂野鬼,這也許是迷信,但后來經過一代代的傳承卻成了當地約定俗成的風俗,慢慢的穩固于人們腦海,根植于人們心靈深處,特別是年紀大一些的老人尤為重視,也特別忌諱這個。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除了延續香火,血脈傳承,傳播一個希望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可能就是養老送終吧。
不過看到夏志身上白色的裝束時,她立刻明白了,他們要送老爺爺最后一程。
小女孩不再猶豫,她點點頭,雙手接過潔白的孝服。她很快就把孝服穿在身上,也戴上孝帽,長長的白色布條飄在身后不免有些悲涼。悲涼歸悲涼,此時孝服穿在他們身上,反而有些像天使之裝。
見小女孩穿上,夏志滿意的點點頭,他轉身進入廚房找了一個已經壞了的搪瓷臉盆,又拿起一個土碗。他往碗里倒上菜油,又到角落挑選了一個最大的土豆,然后把土豆最寬的一面削了一層,這樣土豆被削的那一面就變平整了。
夏志最后把這些東西拿到棺材邊上,他從包里摸出一根事先準備的麻線,把一半的麻線放進碗里淹進油中,剩下的部分夏志也把它們充分沾滿油,這樣才把外面的線擱置在碗邊,只留下一小段線在外面,咋一看去就像麻線冒出的一個頭。
做完這些夏志才掏出火柴把露在碗外的麻線點燃,點燃這盞燈夏志才小心翼翼的把它端到棺材下方。
焰火不大,好像隨時都有被突然刮過的稍微大一點的風吹熄,但風經過時一閃一閃的火苗,反而像極了一個跳動的精靈。
燈火雖小,卻依然有溫度,也許它帶來的能量能溫暖它頭頂上那具已經冰涼的軀體。
夏志從旁邊早就準備好的塑料袋中拿出一把香,從中取出三只點燃,插在那塊土豆上,然后把它放在油燈旁。
土豆個頭較大,夏志插入香的時候也較為講究,所以放在地上也能保持平衡。
夏志拿出一疊土黃色紙錢,小心翼翼的把它們一張張分離出來,然后放在棺材旁邊。
小女孩見狀向他走來,蹲在夏志旁邊,幾秒鐘后她慢慢的向夏志伸出手,想接過一些紙錢。
夏志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輕輕點頭,把手中剩余的紙錢交給了她,然后又從塑料袋中重新拿出一疊紙錢。
顧不得別人的眼光,拆分著紙錢的夏志慢慢的跪了下去,做著相同動作的還有一旁的女孩。
站在旁邊的陳、周兩位師傅忽地一怔,眼神中盡是不可思議。他們是衛大爺的遠房親戚嗎?可除了看著架勢不像外,據他們所知,除了失蹤的兩個孩子,這個世界上老大爺已經沒有任何親人。
鎮上本來給了他一個五保戶名額的,可他偏偏不要,主動退了回去,還說他的孩子只是去了遠方,很快會回來的,他一直在等他的那兩個孩子。
多年過去了,他終究還是一個人,外人并不知道他的日子如何,反正有苦他也只是埋在心里,再苦再累再難再絕望……也只有他一個人扛,外邊無人知曉。現在走了也許是一種解脫。
陳師傅欲言又止,到嘴邊的話最終沒有說出口,其實他想說的話正是他心中所不解的。
這一刻他在心中想:如果他們與衛大爺沒有血緣關系,那么他們的行為有些可笑,因為在他心目中披麻戴孝是孝子孝女的事,旁人來做要么有所企圖,要么腦瓜兒被驢子踢了。
他也算間接跟死人打過不少交道的人,可眼前這樣的事他還是聞所未聞,聽所未聽過。他想問,可又覺得不合適。
棺材旁邊的那個搪瓷盆里,紙錢很快就堆積成一座黃燦燦的小山。
夏志掏出一根火柴擦了幾下,沒燃,小木棍頂端依附的紅色助燃物已經磨損殆盡。夏志只好重新取出一根火柴,在磷紙層上一擦,終于出現了火花,“嗤”的一聲,火柴棍一下子燃燒起來。夏志小心翼翼的把火種移到紙錢下方,然后點燃其中一張,他又把旁邊的紙錢翻轉過來,蓋在燃燒著的火焰上,瓷盆里的紙錢像突然有了生命一般,燃燒得更旺了。
夏志突然向身后移動了幾下,待與火盆有一段距離后他挺直身體,然后向燃燒著的紙錢前方的棺材跪拜,一連三個響頭。
磕了頭他并未起身,他挺直身體,雙手成掌合在一起,然后閉上眼睛,好像在祈禱,也好像在對話……
小女孩仰望著夏志,臉上有一絲驚訝,不過很快就一閃而逝,她也挺直身體模仿著夏志剛才的動作。
旁邊的兩人被這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吸引,他們的眼睛睜得老大,想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事情。這,這就是傳說中的“擺渡人”嗎?兩位師傅對夏志的看法正在慢慢改變。
瓷盆中的紙錢很快就燒成灰燼,連同那紅色的最后一點余焰也正在慢慢消失,最終變成輕薄的墨黑色,風一吹立刻散成碎片,再經過一番折騰最終變成了粉末。
風又來了,它們開始跟著風輕輕擺動,與其說是隨風起舞,不如說是紛紛揚揚落寂的飄蕩在空氣中。
夏志看了看時間,心想差不多了,于是慢慢起身。他先與兩位師傅交流了一下,然后又對小女孩說了幾句,說的話不過就是告訴她現在去哪,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去找他,然后還交代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棺材下的燈千萬不能熄滅,要隨時觀察,沒油了一定要及時添上。
夏志這才放心的拿上鋤頭、鏟子等工具。拿上工具他又扛起他帶來的那個大袋子,袋子里裝著香、燭、紙錢、鞭炮、石灰等。走了兩步他又覺不對,于是又挑撿出幾樣物品。
夏志走在前面,兩位師傅很快追了上來,他們接下夏志手里的鏟子和鋤頭,這樣一來夏志就輕松了許多。
通過一路上的交談,夏志才知道他們對這個地方非常熟悉,這個地方當然指的是后面的墳場。
路走到一半夏志干脆讓到一邊,讓他們走到前面。
果然,他倆直接走到那座寫著衛慶兵、周燕名字的墳墓前。
夏志心中不解,昨天自己來過,好不容易才找到墓地,他們卻輕車熟路般三五步就過來了。
正在這時旁邊卻傳來陳師傅的感嘆,“當初這墳咋倆也算出過一把力的,一轉眼十多年就過去了。哎!想當年這個院子不說繁榮昌盛,倒也人丁興旺,僅僅十多年的時間變化如此巨大,實在讓人唏噓,沒想到今天咋倆老伙計會送別這個院里最后一個人。”陳師傅搖搖頭,他的話語中好像包含了一段歷史,這個院落的歷史,這里面包含了它的榮辱與興衰。
周師傅神情嚴肅,他只是點了點頭并未說話。
說完那些話后陳師傅叫夏志點燃香燭紙錢,這是當地風俗,意思是事先給墓主人打個招呼,免得驚擾到死者魂靈。
夏志本不相信這些,不過他得尊重當地風俗,畢竟入鄉隨俗,最重要的一點:這也是對死者的尊敬。
夏志按照陳師傅的吩咐點燃香燭插上,然后拿出一沓紙錢,一張張分離出來。夏志點燃紙錢時兩位師傅走了過來,他倆同時對著墳墓鞠了一躬。行了禮他們才爬上墳背,然后開始扒起上面的泥土來。
陳師傅把表層泥土挖松,周師傅負責用鏟子運送,他把泥土往墳尾處挪,挪的時候除了留上一條過路的通道,他盡量讓泥土離原先的位置近一些,畢竟這些泥土最后還要回填。
當接觸到蓋在墳背上的棺石時,陳師傅停下來向周師傅招招手,周師傅會意走向陳師傅,他倆開始處理覆蓋在邊角的泥土,把覆蓋在棺石上的泥土全部移開后他們輕輕跳下墳背。
陳師傅告訴夏志棺石現在不能開,待入葬時開也不晚。
只要把頂部的泥土移開,剩下的事就簡單了。
他們起身回院子時什么都沒帶,鏟子、鋤頭等工具全留在了墓地。
進了屋夏志拿著兩沓紙錢,直接來到棺材邊,他朝著棺材跪了下去。夏志前邊是那個裝著黑色紙錢灰燼的舊瓷盆,瓷盆上方是停在兩張條凳上的黑色棺材。他分了一沓紙錢給小女孩,他倆同時把分離出的紙錢放入火盆中。
夏志點燃舊瓷盆中的紙錢,然后磕了三個頭,等到盆中紙錢燃盡,他才慢慢站起來。
“時間到了,準備出葬。”夏志輕輕說道,口中竟有些不舍。
兩位師傅點點頭走出門去,再進來時每人手里多了一根竹竿和幾條繩索。
夏志一眼認出這是楠竹,楠竹是一種質量好、較為耐用的竹材。兩根竹竿又長又粗,看上去非常結實,應該是今天早上帶來的,因為從竹竿的外表來看至少砍制一個月了,竹竿表面泛黃,里面的水分早已經脫干,這樣反而減輕了竹竿的重量。
“你也來幫一下忙。”陳師傅對夏志說道。
兩位師傅各自拿著一根竹竿走到棺材兩邊,他們先把兩根竹竿小心的放在棺材下方的左右兩邊,然后各自在棺材前后捆上一根繩子,為了保證繩子的牢固性,他倆均將繩子繞了幾圈。
周師傅捆好后方,又在中間加上一條。
為了保證竹竿穩固,他們又拿出一條繩子把竹竿和捆在棺材上的繩子綁在一起。捆好后他們又試了試穩固性,直到滿意他們才向夏志點點頭,好像在說一切就緒。
看著他們牢固的捆束方式,夏志佩服的看了二人一眼。
兩人抬棺極為少見,但這樣的事他們也曾做過,而且還不止一次。兩人抬棺一般是在人口稀少,特別是壯年勞動力極少的地方,還有就是家庭貧寒,請不起抬棺人的人家,像衛大爺這種居住在偏遠山區且無親無故的孤寡老人尤為常見,整個院子都沒人了,能有人送終就已經很不錯,這類人往往也不敢有任何奢求。
這樣的方法雖然能較好的保持棺材的平穩性,但兩個人抬還是有些難度。
抬著棺材的兩位師傅走在前,夏志和小女孩走在后,小女孩端著一個小型的竹制篩子,篩子只比一個臉盆大一點,里面插著一束香,還有幾個蘋果和水果糖,這就是供果了。
夏志背上背著一個小背簍,背簍里裝有幾板鞭炮,還有一些紙錢,香燭等。
出了門在老大爺家門前,夏志抽出一支香點燃,然后又用香點燃一板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起,沉靜的山林一下子熱鬧起來。
兩位師傅走在前頭,他們的速度不慢不快,但沒多久他們額頭就浸出了汗。
夏志和小女孩也并不好受,他們穿著白色孝服,熱汗不斷從里面被悶出來。還好一路走去皆是平路。
這是一場簡單的葬禮,沒有道士作法,沒有鑼鼓喧天,只有四人在場。
在路上夏志沒有撒紙錢,也沒有鳴鞭炮,大家各自肩負著自己的重擔慢慢前行,一切都顯得寧靜。
這的確算得上是一場別致的葬禮,沒有熱鬧的人群,送葬僅有四人,最不可思議的是四個人中沒有一個人與死者有血緣關系,所有人臉色都凝重。
這是山中獨特的一道風景,此時所有昆蟲都停止了低鳴,附近的鳥兒都立在枝頭,駐足觀望……好像它們也在用特殊的方式紀念這山中最后一位老熟人。
小女孩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長,長度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可她不知道,送葬的路是沒有盡頭的,因為它連接著天堂,承載著人世間最美好的祝福。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來到墓地,看到墳場的第一眼,小女孩被眼前廣闊的景象所震撼。這是一片奇特的世界,小女孩生平第一次見,墳場泛著它特有的白,就好像它散發出的特異光彩,而那道像光一樣的東西照亮著去世的亡靈腳下的路。
到了空曠的墓地夏志點燃一串鞭炮,鞭炮還未放完他又點上香燭,香燭插上他又燒了兩沓紙錢,最后才擺上供品。
做好這些夏志馬不停蹄又去幫忙,因為兩個人下葬實在有些困難,他們三個人也費了不少功夫,不過總算將棺材平穩放入墓穴。
做完這些三個人早已氣喘吁吁。蓋上棺石,壘上土,墳墓又恢復原來的模樣,不過空著的墓穴總算圓滿,老大爺終于入土為安,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氣。
夏志來到墳頭,他拿出背簍里剩下的幾沓紙錢,然后與小女孩把紙錢一張一張的分開。
陳、周師傅也來幫忙了,黃色的紙錢很快就堆成一座小山,在晨輝照映下仿佛耀著光暈的小金山。
夏志抽出一只火柴,火柴在磷紙層上輕輕劃了一下,“嗤”的一聲燃起來,在微風吹拂下輕輕跳動,好像一個自帶光芒輕輕跳動的精靈。夏志點燃最下層的紙錢,又把對面邊上的紙錢蓋上去,火越燒越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