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車行

杜甫

車轔轔^〔1〕，馬蕭蕭^〔2〕，

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3〕，

塵埃不見咸陽橋^〔4〕。

牽衣頓足攔道哭，

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5〕，

行人但云點行頻^〔6〕。

或從十五北防河^〔7〕，

便至四十西營田^〔8〕。

去時里正與裹頭^〔9〕，

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

武皇開邊意未已^〔10〕。

君不見漢家山東二百州^〔11〕，

千村萬落生荊杞^〔12〕。

縱有健婦把鋤犁，

禾生隴畝無東西^〔13〕。

況復秦兵耐苦戰^〔14〕，

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15〕，役夫敢伸恨？

且如今年冬^〔16〕，未休關西卒^〔17〕。

縣官急索租^〔18〕，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19〕，

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20〕，

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21〕，

天陰雨濕聲啾啾^〔22〕。

【題解】

這是詩人在安史之亂前寫的著名七言敘事詩，作于玄宗天寶十載（751）。據司馬光《資治通鑒》記載，“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大敗于瀘南。時仲通將兵八萬……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云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這段記載正可以作為這首詩的時代背景。作為樂府詩，詩人沒有沿用反映兵災之禍的舊題《從軍行》，而是即事名篇，自創新題，集中再現了當時的社會現實。詩人托漢諷唐，揭露和譴責了天寶以來，統治集團連年用兵給邊疆少數民族和中原廣大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詩歌的現實主義表現手法對中唐興起的新樂府運動產生過深刻的影響。

【注釋】

〔1〕 轔轔（lín）：車行聲?！对娊洝で仫L·車鄰》：“有車鄰鄰。”轔，同“鄰”。

〔2〕 蕭蕭：馬鳴聲?！对娊洝ば⊙拧ぼ嚬ァ罚骸笆捠採R鳴?！?/p>

〔3〕 耶娘：即爺娘。

〔4〕 咸陽橋：古代渭河有三座橋，即東渭橋、中渭橋和西渭橋，均通咸陽。這里指西渭橋，是當時長安通往西北或西南的必經之路。

〔5〕 過者：過路人。這里是詩人自稱。

〔6〕 但云：只說。 點行：按戶籍名冊強行征調丁壯入伍。

〔7〕 或：有的人。 防河：又叫“防秋”。唐開元以來，吐蕃于秋高馬肥時侵擾邊境，唐王朝曾征調關中、隴右、朔方等地大批兵丁駐守河西（今甘肅、寧夏一帶），保護秋禾。因地處長安之北，故又稱“北防河”。

〔8〕 西營田：到西邊去駐防屯田。營田，即屯田。漢代軍隊實行屯田制，平時種地，戰時打仗。這里以漢喻唐。

〔9〕 里正：即里長，百戶之長。唐制百戶為一里，里設里正一人，掌管戶籍、賦稅等。 裹頭：包頭。古代以皂羅三尺裹頭。這里說被征入伍的新兵年齡太小，由里正代為裹頭。

〔10〕 武皇：指漢武帝劉徹。因唐玄宗用武力開拓疆土，與漢武帝相同，所以用武皇借指唐玄宗。

〔11〕 漢家：喻指唐王朝。 山東：這里指華山以東廣大地區。

二百州： 《十道四蕃志》：“關以東七道，二百一十一州?！边@里取其整數。

〔12〕 荊杞：荊棘、杞柳，兩種野生灌木。

〔13〕 隴畝：即壟畝，分畦分行的田畝。 無東西：指阡陌混亂，壟畝不整。

〔14〕 秦兵：秦地的士兵，即關中兵。

〔15〕 長者：被征士卒對杜甫的尊稱。用反問語氣表達了役夫敢怒不敢言的悲憤心情。

〔16〕 今年冬：指天寶十載（751）冬。

〔17〕 關西卒：即指秦兵、關中兵。關西，指函谷關以西。

〔18〕 縣官：古代指天子或國家，詩中指朝廷、官府。

〔19〕 比鄰：近鄰。唐制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五家為保。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p>

〔20〕 青海頭：即青海邊。在今青海西寧以西有海，名叫青海。原為吐谷（yù）渾之地，唐高宗龍朔三年（663）為吐蕃所占。后來的幾十年間與吐蕃的戰爭大都發生在這一地區，唐軍傷亡慘重。

〔21〕 煩冤：煩躁憤懣。

〔22〕 啾啾（jiū）：想像中冤鬼的哭叫聲。

【譯文】

轔轔的車聲，伴著蕭蕭馬鳴，腰間佩著弓箭的士兵就要遠行。妻子扶著爹媽帶著兒女趕來相送，滾滾的塵埃使人望不見咸陽橋影。拉衣跺腳攔住道路嚎啕大哭，那哭聲直沖天上飄浮的層云。道邊的過路人紛紛詢問打聽，行人只說征發多次按冊點名。有的十五歲就北上駐守河西，即使到了四十還在西北屯田。去時年紀尚小里長為他裹頭，回來頭發已白仍要應征戍邊。邊疆流的鮮血已匯成了海水，武帝開拓疆域之意還未停息。您沒聽說漢家華山以東二百個州縣，千萬個村落都布滿了荊棘。就是有健壯的農婦手把鋤犁，田壟中的禾苗也長得不分東西。何況秦地的兵勇最能吃苦征戰，被人任意驅遣和雞狗無異。老人家雖然一再詢問，服役人怎敢把心中積怨吐露？就像今年到了冬天，還沒停止征調關西士卒?？h衙門卻急著催要租稅，可租稅又從哪里去出？這才明白生男實在糟糕，反而是生女來得更好。生了女兒還可以嫁給鄰居，生了男孩只能葬身野地荒草。您沒看見空曠的青海湖邊，磷磷白骨自古以來就沒人去收。新鬼飽含冤屈舊鬼放聲啼哭，陰天下雨時聲音一片凄慘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