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用稽疑

下面我們來看一段《尚書》上記載，古代朝廷決定重大施政的過程，出自《洪范九疇》。“洪”是大，“范”是法則規范，“洪范”就是治國大法；“疇”是類，“九疇”是九類。今日民主國家憲法分成幾章、幾條，《洪范九疇》就是古代的憲法，傳說是由殷朝遺族箕子口授周武王，也有說與《洛書》相關。往下我們看的一段，是九疇中的第七，稱為“稽疑”。稽是考求同異，稽疑就是施政上有重大疑難，為此召開御前會議，集思廣益，以謀解決。

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霽，曰蒙，曰驛，曰克，曰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立時人作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

《尚書》是有名的佶屈聱牙、辭意晦澀，但這章還好。古代重大施政須進行占卜，為此專設卜筮的官職，有點像國策顧問，現在企業界也有不少老板，聘請某某大師，以各種奇才異能提供服務，共襄決策。卜用龜，雨、霽、蒙、驛、克是燒灼龜甲后，出現的五種裂紋，筮用蓍草，貞、悔代表本卦變卦或內外卦。“忒”是變，“衍忒”就是用以上卜筮的方法推演事態的變化。“時”同是，設立這些人作卜筮，三個人占算出來的結果，若有兩人相同，則采納。這就是少數服從多數，以降低推演過程中失誤的可能性。

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

君王若有重大疑難，首先在自己內心中思慮盤算。沒有把握，再找高級干部來商量，聽取幕僚群的參謀意見。若仍猶疑難定，再派人四處探訪民意，偵測民心向背。所有這些協調溝通做完后，萬一還拿不定主意，就得進行卜筮。這和我們在占卜玄機中強調的原則相符，三分天意，七分人事，在卜筮前應用盡人智思考，人智已窮，才試占天意。

天意也不是什么很神秘的東西，個人或群體難以控制的自然或大環境因素，包括問占主體體系外的不可測知的互動狀況，例如景氣循環，就是天意。人的智慧很了不起，但由于人性中蘊含有許多不易突破的限制，例如形形色色的欲望、傲慢與偏見等。有些通過深刻反省，足以自知，但難以斷根，有些則根本探測不到。所有這些都會妨害認知的準確性。占卜就是要通過某種人力無法干涉的操演程序，推求出最核心的真實事態。君意、官意、民意，再怎么公正導引，仍有可能只是反映某些優勢利益團體的期望而已。天意則能跳出這些人為的框框，單刀直入，顯示問題，并暗示解決方向。

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庶民逆，吉。庶民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卿士逆，吉。汝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內吉，作外兇。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兇。

整套稽疑的程序完成后，大致分成六種狀況，以及五方面的意見。從是同意，逆是反對。為了分析方便，列表說明如下：

第一種狀況全票通過，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不僅本身受福，政通人和，連后代子孫都受庇蔭，逢吉就是大吉。這當然最理想最圓滿，稱為大同。

第二、三、四種狀況，就是少數服從多數。人雖有異議，天意卻支持。三比二，推行起來仍會吉利。值得注意的，是君王本身反對，若居于少數，仍得退讓。

第五種狀況，官民皆有異議，天意亦有分歧。由于龜大于筮，君權威重，雖居二比三的劣勢，仍可推行一些內部事項，例如冠婚祭祀等，但對外出師征伐則萬萬不可。

第六種狀況，天意與人意完全相違，這顯示人算不如天算，一定有某些致命的隱患沒掌握到。最好少安毋躁，重新檢討，安靜守常則吉，妄動則兇。

天意方面，由于龜大于筮，所以未討論筮從龜逆的情況。上古時占卜，以龜為主，筮應屬于輔助驗算的地位。

《系辭傳》末章的十六字真言：“天地設位，圣人成能，人謀鬼謀，百姓與能。”謀及乃心，謀及卿士是人謀，謀及庶人是百姓與能，謀及卜筮就是鬼謀。人死曰鬼，易經卦爻辭并非玄之又玄的神諭，而是幾千年前，先民艱苦生活歷練的總結。